连日暴雨,把人们都阻隔在家。工程也停了,指挥部里只剩下凌鸿一人。

总指挥部来人查看水势,摇摇头就走了。各连队都无法开工,老刘和老张也索性不来上班,明智地呆在家中。只有凌鸿每天都来,她妈妈说,她是把魂儿丢在工地上了!是啊,她不愿独自呆在家,在工地上,仿佛感觉和方岩要更近一些。冷梅也来陪她坐过,但凌鸿打不起精神与她交谈,两人相对无言,冷梅坐一阵就走了。

现在,她像小姑娘那样可怜地蜷缩在一张椅子上,雨水打湿的头发柔软地粘在她失去了红晕的脸颊上,海水般又黑又深的眼睛显得十分忧伤……一种不断的悲哀,一种毁人的痛苦,一种疯狂的欲望留存在她心里,从根源中汲尽了她的欢乐。

连绵的阴雨,昏暗的天空,更增添了内心的悲切。然而阴霾的天色也很适合她,因为她所能感受到的明朗阳光和蔚蓝晴空,都在方岩的丰采里。没有他在她身旁,一切明亮的、欣喜的、欢乐的东西,都只令她疲惫,离她遥远……

方岩也曾来过这里。在他们那场谈话的第二天,在她认为他决不会再来的时候,他和往常一样从容地来了,并声称不舒服,在指挥部里一直坐到下工时刻。

“昨晚回家那么晚,你吃饭了吗?睡的好吗?”当无人在旁时,她连忙问。

“回到家大门都关了,我先翻墙进去,取了背包带再把自行车吊进去。大哥还没睡,想跟我说话,我太累了,懒得理他。洗了洗,饭也没吃就睡了。今早吃饭时,我妈一连声问我,是不是回厂了?怎么回来这么晚?我也不回答,大家都痛木了……”

凌鸿听后低头不语。过一阵才轻声问:“那么,你还是要坚持你的意见?”

“是的。”他回答得如此坚决,竟使她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

“后来,你不是答应了……要换个说法吗?”她又期期艾艾地问。

“正如你所说——换汤不换药罢了!我的本意是不可更改的。”

“好吧。”凌鸿叹了口气,“那就只好各人接各人的意见办了……”

方岩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凌鸿,你为什么要拿自己的青春去作赌注,去冒险,去孤注一掷呢?”

“唯有那样做,才不违反我内心的意愿。这事你又何必去管?还是考虑怎么让我死心吧!”凌鸿越说越气,“反正你也不能了解我的心情——永远不了解!”

“我不能了解你,而且还是‘永远’,那么你还等我做什么?”方岩笑问她,“难道你可以跟一个你永远不了解自己的人生活一辈子吗?”

凌鸿回答不出,怔怔地望着他。

“我劝你还是照文燕给你参谋的去做吧?”他又说,“那是你唯一最好的办法。”

她听出他话里隐含的讥讽,也略带讽刺地回答:“当然,那样你就心满意足了!”

方岩笑笑,沉默不语。凌鸿心里却越发焦燥起来。难道他看不出——自从他们有过那场谈话后,生活中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她;这世界上也再没有什么诱人的形象能俘虏她了吗?自那一刻起,她对自己还将获得任何幸福就已丧失了信心。而现在一看见他,那埋藏心底的感情又宛如尊敬和崇拜所铸成的铠甲,更使她隔绝了一切**,摆脱了一切心愿……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怎能放弃他而去追求另外的幸福呢?在那个难忘的夜里,她就在他坚强品格的魅力中,在他令人心醉的言谈里,以一个女子的微妙本能,预感到如能跟他永远结合,实在是生命所给予她的最大幸运;只有完全参与他的生活和创造,才能引起她的高度欢乐,燃起她的高贵情趣,促使她更好地观察世事,面对人生——难道这一切,他真的都不明白吗?

“你真以为我对你的一切看法,都出于什么变态心理?”她忍不住问。

“是的。”他静静地回答。

“我确实喜欢性格冷峻、有自制力、善于克己的人,因而希望我爱上的那个人虽然对我有感情,但又善于隐藏感情,不多表示和吐露,这有什么不对呢?”

“这样的人是没有的!”他轻蔑地耸耸肩,“除非你爱上的人是个杰出的演员,他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伪装自己——准保你叫他流三滴眼泪,他不会流两滴!”

“你就是这样的人!”她在一阵愠怒后,大胆地指出,“至少我这么认为。除非你也时常戴着假面具……”

“不,我不喜欢戴假面具。我以前可能是,或者希望做那样克己的人,但现在我打算改变自己了——我相信几年后,我就不是你所中意的人了!”

“难道……”她睁大了眼睛,“我看上你的就仅此一点吗?”

“如果真是如此,我可要大不以为然了!”他笑了笑。

“我只不过认为,结婚前双方都不应把自己的感情全部交出来……”

“结婚之前就在演戏,结婚之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说过,人应该有感情,但更应该有理智来控制这感情。否则婚前生活不检点,会带来无数悔恨。有些情感火热的年轻人,还没办手续就发生了关系,一失足成千古恨。难道这种人你也喜欢?这种事你也能容忍?”

凌鸿这么说是基于自己跟杨波没有肌肤接触,连手都没牵过!否则她哪还有脸去追求别的男人?去渴求新的感情?对于这点她万分庆幸!但她并没发觉,方岩一直在偷换概念,跟她玩语言游戏。她甚至不明白,两人怎么会扯到这种事上?

“如果始终是这两个人在发生关系,而不是一会儿跟这个人,一会儿又跟那个人,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指摘。关键是这两人有感情嘛!”方岩也大胆地说,“办手续只是个形式,我个人并不拘泥于形式。只要不是乱搞关系,问题的实质就没有改变。”

“你这样看?”凌鸿大为惊讶,“不,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决不相信你会是这种观点。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你不愿意承认你正是我喜欢的那种人!”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所以,你并不真正了解我。而且我的一些观点、看法、作为,与你所遵循的某些原则是格格不入。因此我们无法结合。”说到这里,方岩做了一个彬彬有礼的手势,“因而我十分希望,你不要选中我——我不会让你满意的!”

现在当她回想起这一切,不禁苦笑起来。十分明显,方岩不惜故意用这种貌似坦诚,实则离经叛道的言词,来有意划开他们两人的距离,试图隔断他们之间的联系。然而效果却适得其反,当她再次回味这些含意深刻的谈话时,她的心发出了怎样的震颤呵!正如她最近手抄的一段普希金的诗,似乎句句都戳中了她的心窝:

我的朋友,难道我们很快就分离?

几时呵,才能再交织眼神的友谊?

几时再重拾往日的辨认,和熟悉生动的会谈?

在一起阅读、判断,并听到你真诚的言语。

现在她独自一人,反复咀嚼着这些断肠的诗句,仿佛又撕开了内心的伤口。几天来这伤口一直在流血,它好似断了的心弦,在为命运发着颤,带着凄苦和无穷尽的渴望怨诉着那个人。又像是折了双翼的飞鸟一样,一直抖动着那断了的翅膀,枉然地想要找他去……这种思想的苦楚使人疲倦,房间里寂寞无人的气氛使她窒息。凌鸿站起来,披上雨衣就冲到外面的雨地里……

风狂雨猛,天昏地暗!她站在小门前的一块大石上,粗大的雨柱像鞭子一般抽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抬头望望灰暗低垂的天空,一滴滴冰凉的雨水顺着斗蓬流到她发烧的额头……工地上一个人也没有,雨天所特有的茫茫雾气罩住了金河两岸。条条雨柱像是一股股透着白光的利剑,直向大地刺来——利剑,请斩断这沉重的生活的梦吧!难道她的岁月将永远阴藏在这孤寂的幽暗里?难道她和他再不能在光明的日子里彼此相见一会儿时光?难道长期的别离——命运就这样给她注定?

她回想起风停雨住、春光明媚的时候,她与他在这里渡过的欢乐时光。她的记忆是那样鲜明,她不由得捂住嘴,免得悲痛会从嘴里发泄出来……在没有认识他之前,她从不曾感到孤单,而现在——凄凉和寂寞,空虚和孤独,却在可怖地无边无际地向她袭来……在雨水中,她的眼睛闭了起来,旋动的黑暗在她周围浮动,思想也成为同样黑暗混乱的流水袭来。她似乎是躺在她脚下的这条干涸的河**面,急流和洪水立刻就要沉重地倾泻到她身上来了……

突然,一种形容不出的感觉刺透了她的心,使它几乎要停止跳动,并立刻传到四肢和头部。这感觉不像触电般的震惊,但却同样的锋锐、奇特、惊人……

她睁开眼睛,看见——方岩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皱着眉,严肃地看着她!

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向他扑过去,抓住他的手……

但是几秒钟过去了,她却仍然站在那里,无法动弹!

在雨水的浇铸中,在冷风的吹拂里,在他的凝视下——那目光分明有着许多无言的责备——她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如果说在几分钟之前,她还打算一见到他就立时要怨诉自己的痛苦和绝望,那么现在当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那里,当她很近地望着他那张严肃端正的面庞,那前额上凝聚了智慧的皱纹,那紧抿的嘴角边冷漠又刚毅的线条,她的火一般的感情在他那冰一般的无情之前退却了……是啊,他们的谈话再有上一百次,她从他那里得到的也只是一些冷酷的真相。而且从那张严厉的嘴里说出的那些严厉的话,是完全正确的——许愿说谎,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同样沉重的空虚。

“咱们进屋去吧。”她叹了口气。

面对面坐在指挥部里,有好一阵子,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方岩又像往常那样,抓过一张纸在上面练习写字,凌鸿却凝望着墙上的宣传画出神——双方都在不高明地隐藏着自己的思想活动,好似摆出了一副临战的戒备状态……

后来,这空气的沉闷使连日失眠的凌鸿头痛起来,趁他出去小解的功夫,她使出当年的任性脾气,把他的纸和笔统统收进了自己的抽屉。

“怎么把我的东西都没收了?”他回来就笑了。

“就你那手破字,还想练好吗?再写也白搭!别人说文如其人,可你呢,个子那么大,字却写得那么小……”她也笑了。

“别瞧不起人嘛!我就像样板戏里的英雄一样,雄心壮志冲云天啊!焉知道我就练不好字?这会儿你给我没收了,让我干什么好呢?”

“练字!练字!”她带点儿撒娇地嗔道,“你就是写啊写,一句话都没有!”

“此时无声胜有声嘛!”

“再来一句‘于无声处听惊雷’?接着就是‘雷声之下好睡觉’?”

“小黄蜂名不虚传啊,动不动就刺人……”

“你才是小黄蜂,唇枪舌剑不饶人!”

“我吗?我可不是小黄蜂。”他幽默地念着一首小诗,“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活的大牛蝇……”

“《牛虻》?”凌鸿眼睛一亮,“你也喜欢这本书?”

“特别喜欢。可惜现在不容易看到这类好书了!记得中学时代第一次看到它,同学们谈论到深夜,大家都深深地被这本书感动着,为牛虻和琼玛的命运感动着……我尤其喜欢牛虻这个人,他那钢铁一般的意志,真是值得年轻人效仿。”

“我也刚看了一遍,是冷梅借给我的。说起来,我跟她都觉得你很像牛虻。你和他一样,都有一个刚强的性格,一副刻薄的舌头。”

“哎,我可不像他!牛虻有一颗破碎的心,我却没有。而且我也不惧怕黑暗,更没有去找一个吉普赛女郞作情妇的欲望。”

“你看你,说得多恶毒!你的讥讽人的本领可不比他差!”

凌鸿脸上笑着,心里却感到淡淡的惆怅。越是跟方岩在一起,体会到他那坚忍不拔的品性,了解到他那谈笑自如的风度,就越是感到结合不成的痛苦……

“唉,我要是个男的就好了!”她又叹着气,“就可以经常领略你的幽默了!”

“如果那样,你也可能沦落为我的出气筒,受气包。”

“哎,不是你多次愿当我的出气筒吗?”她撅着嘴,“怎么颠倒过来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同性相斥,异性相惜嘛!只有梅兰芳的剧照摆在橱窗里,才是人人都爱看——因为男人看了觉得是装女人,女人看了觉得是男人装。”

“真恶毒!你这张嘴。”凌鸿又是叹息加赞赏。

“不,这是鲁迅先生说的……”

“天!你把他的话背得那么熟,然后融会贯通地夹在你的话里,用来攻击别人。”

“我可不敢再攻击你了!”方岩意味深长地看了凌鸿一眼,“我早该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今天天气本不好,你又阴沉着脸,我哪敢再多说?”

凌鸿想到自己刚才独处的痛苦情景,不由得敏感地红了脸。但她仍是故作镇静:

“不行,不能收兵!我还没有说上你两句呢,咱们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说吧说吧。不过虽然是异性相惜,我也不会低头俯首。”方岩认真地说,“我这个人,是决不会拜倒在石榴裙下的!”

“可我穿的不是石榴裙,而是大兵的男式雨衣。”凌鸿天真地仰着脸儿。

他们就这样随便地谈论着。时光飞逝,午饭时间和晚饭时间相继过去,他们一点儿也没觉察。屋外风停雨住,露出了雨后清爽的天空,他们也没发见。方岩的机警、精僻的谈吐,像磁铁一般地吸引住凌鸿,她只感到在他潜移默化下,似乎懂得了许多东西,领略到许多情趣,不禁感慨万千。她深思地发自肺腑地说:

“古人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其中含意我今天才体会到。可就是把你给耽搁了——不知不觉的,我们已谈了八九个小时了。现在都快七点了,可你中午饭没吃,晚饭也没吃……真是对不住了,经常让你饿肚子。”

“不,我早饭很晚才吃,所以现在不饿。倒是你,两顿都被耽搁了。我不太懂得关心人,一说得高兴,就什么都忘了。以后一定要注意。”

凌鸿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是否在讽刺她?自己先红了脸,随即又勇敢地抬起头来:“你别说了,都怪我——这几天我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你上工那么累,每天都要出那么多力,流那么多汗,可我害得你经常不能及时吃饭,很晚才回家休息,真让人过意不去……”停了停,她又说,“但你也该注意身体,别干得太猛了。如果肠炎又犯了,就赶紧回去休息嘛,何必那么拼命呢?”

“没什么,天气那么热,与其像你这样坐在屋里流汗,还不如到工地上去,日头下流汗要痛快得多!”方岩回答得很风趣。

凌鸿低头想了想,认真地说:“该回家吃饭了……可最近也许不大有机会,再跟你这样畅谈了。你对我还有什么要求?咱们用句革命的语言——提点希望吧?”

“真的希望吗?”方岩认真起来。

“当然。”凌鸿一看他的脸色,又往后缩了缩身子,“你一定首先提那件事……”

“正是如此。”方岩连人带椅子向后一仰,故意不看凌鸿,开始清晰地说起来:

“第一:理智地看待一切问题,处理一切事情,把一切儿女情长的东西统统扔掉,防止它阻碍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第二:咬紧牙关,找准方向,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障碍、误解、非议……都不予理睬,不吭声,不退却,不回头,照着选定的目标走下去。

“第三:要尽一切可能团结好周围的同志,这种团结不靠拉拉扯扯,小恩小惠,吹牛谈天得来,而是要正确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斗争中求团结。

“第四:对领导和上级要不卑不亢,不冷不热,既要接触,又不能太接近;让领导了解你的思想,但不能控制你的行为。

“第五,不要乱甩纲,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尽力去做,即使办不成,也要使别人明白你已经尽了最后的努力……”

“乱甩纲是什么意思?”凌鸿一一记在笔记本上,又忍不住打断他。

“这是当地土话,意思是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磁器活儿。”

“就是吹牛嘛!”她笑了,“你这土话说得真溜,一点也不像北方长大的孩子。”

“这叫入乡随俗。”他又说,“也就是说,凡事都要给自己留余地,有把握的事才去做。第六:要有一定时间,定出计划,好好学习各方面知识,尤其是要多读书多看报,及时了解各个时期的方针政策,以便指导自己的行动。我知道你看报只看第三版第四版,那可不行哦——头版头条最值得看,在这样的时期,要善于看报才行。

“第七:工作要踏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干。你最缺乏吃苦耐劳的精神。没下过农村,当兵又在医院,所以干起事来蜻蜓点水,浮光掠影……这一条对你最重要!”

凌鸿像往常听人说到自己的缺点那样红了脸,继而又认真点点头,听他说下去。

“第八:要关心运动,但不精蹦,不要锋芒毕露,要后发制人——别人攻击你时不要急于反击,等选择好了有理、有利、有节的时间场所,作好充分准备之后,再一击而中,一炮就把他打哑!让他明白你的意图,却作声不得,无法反击。

“第九:对朋友要诚恳、热情,在批评他时,首先要让他明白你是在真心实意地关切他,这样你的话就是再重,他就是再不谦虚,也会接受。

“第十:你不要常常记住你曾帮助过别人,曾为别人做过好事。相反,别人给予你的好处,你应该一辈子都不忘记……”

“这是你集一生的经验之大成吗?”方岩讲完后,凌鸿激动地望着他,用这句玩笑话来掩饰自己那不平静的心情。

“可以这么说吧。希望你批判地接受,在斗争中成长!”方岩爽朗地笑着。

“我一定记住你这些话。”凌鸿合上笔记本,又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些宝贵的话,好一阵才轻声说,“以后回到车间,我要好好学习和工作,争取明年上大学!”

“如果那样,我很高兴——替你高兴。不知道你注意没有?最初的印象很重要,中国人都喜欢先入为主。所以这次是个好机会——你离开工厂那么久,一旦回去,一定要给车间里的人全新的印象。不过你也有不利的地方,这就是大家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这点很讨厌。如果大家都认为你是个笨人,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哪里聪明?你不是也常说我大智若愚吗?”

“不,那只说明你不是一个完人——你有不完备的思想和不成熟的举动,但你毕竟是个聪明人。因此你要想一切办法,发挥一切特长,使所有人都了解你的思想行为,这样即使有少数人不满意你,他也只能说:我不喜欢凌鸿,但她是个好人。”

凌鸿听完这话,默然不语。方岩所说的话都不是他臆造的,而是发自他内心深处的,使人听了能从中获得思想情趣和斗争艺术。而且他谈话时用的又是那样一种宽容和关怀的调子,虽然这也是他固有的,但今天却显得格外强烈——这一关怀于是又在她心里激起了对他的深深的爱……

她现在似乎才体会到,方岩并不是毫无感情的“冷血动物”,也不是完全对他人漠然置之——不,他懂得自己稀罕而宝贵的感情,只不过把它使用得极为吝惜罢了!人们对这种不超出自然感情的界线,能控制热烈冲动的本领,总是怀着惊异之心大加指责;她自己也时常埋怨他是“冷酷”、“铁石心肠”。而实际上他才是以真心直率的态度对待同志。他具备一种只有这种性格的人,在这样的场合才会具有的善良天性;他的灵魂深处蕴藏着真正丰富的情感和内在的幸福,真正的宽厚和无忧无虑的坦**。她正是在他的启发之下,对于人生,对于恋爱,对于一切事物的见解才变得更加明朗,更加确定——他使她比以前更有信心地生活,而不以生活困惑自己……

他拒绝了她的感情,但是他并没有忘记关怀她,因为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朋友”,这两个字多么亲切,多么神圣啊!不管他们的结合成与不成,不管以后她走到什么地方,只要他们是“朋友”,他们的友谊就不会改变……呵,她和他的邂逅是这样震憾了她的生命,她将永远不会后悔他们的结识,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留存着友谊和欢乐的一次次谈话,这些与他在一起的光彩岁月、黄金年华!

方岩的一声叹息,打断了凌鸿的思路。

“说完了你,就想起了我——我的烦恼何时才能完结?”

“你太爱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所以烦恼没个了结的时候。”凌鸿同情地说。

“请举例说明。”

“你不就是那些烦恼吗?什么接班啊,培养干部之类的……”

“因为我不像你,不愿在生活的道路上,下一个赌注,所以就必须想得深一点,看得远一些,然后才能确定我的步子该如何走下去?”

“我怎么下赌注了?”凌鸿一时没明白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她于是笑出声来,阴郁的心情早就**然无存。

“看来我不举例你也明白了,咱们就‘此时无声胜有声’吧!”方岩说。

“当心我的惊雷……”凌鸿做了一个恐吓的手势。

“等你的惊雷响起来,我早就睡着了,听不见了!”

“惊雷之下难免梦醒——响鼓哪用重锤敲?”

“响鼓也要重锤敲,可惜我已经没有这一锤的力量了!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就是要用来——吃饭!”

两人相对一笑。凌鸿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八点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