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8日
爱情将飘逝,心愿将熄灭,
冷酷的世界就使我们分离。
你可会忘却这秘密的会见,
已逝年代的梦幻和欢喜……
让我在这纪念的一页上,
且给他留下轻微的痕迹。
——普希金
青春,黄金般地奔流着!那沸腾的热血,那动**不安的心跳,那急促的呼吸和长夜的苦思,都说明了我是在怎样地想念着他。
整整一个星期,他不曾到工地上来。我的灵魂发渴,却没有水饮;我的心饥饿,但找不到东西吃……我的全部身心都在要求着见到他,但我却无法满足自己。
在过去的日子里,我跟他虽然也常有议论的冲突和情感的误会,但我可以领略他那冷冰冰的带着嘲讽的神色,现在连这一点也没有了!当我一个人坐在指挥部里,只能在悲愁中回味着那些冲突缓解后的乐趣,以及重生一般的喜悦,而且战慄地想到将来……是啊,即使以后他再来看我,我们再在一起交谈,那间或碰上的亲切温暖的神情,也只会令我痛苦,让我心碎了……
这些天来,我变成了一个“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女子,就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一样多愁善感——每天早上骑车去工地时,我竟然不敢看那可爱的明媚的清晨,不敢看刚刚升起的火红的骄阳,不敢看路旁翠绿的树木和鸣叫的小鸟,不敢看醒来的城市和沸腾的人流……就像被带着经过美丽风景去上断头台的死刑犯,不去看一路上微笑的鲜花,却只想着雪亮的刀斧,想着骨肉的分离,想着终场的坟墓一般,我只是苦痛地执念地想着那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
为了闭死心中时时滋生出来的希望,不再去想那开始凝固起来的感情,我时时在心里逼自己做出最真实的答案来——以前我确乎不相信有杜青这个人,但现在她却顽固地站在我跟方岩之间,一时竟变成了最不可逾越的屏障……唉,在这个未曾谋面、但他却对她倾心的女子面前,我怎能闭起眼睛不管不顾,继续走自己选定的道路呢?我又只得时时告诫自己:真实答案是必需的,它的火焰锤炼心灵,使之更坚强更有力量。然而那真实答案依然要被许多虚假的温存的梦幻所代替,我的心也渐渐被它填满了,竟难以呼吸。为了排除这些东西,转移注意力,我开始手抄名人的诗篇,其中最多普希金的诗,往往看了就令人神往。此外,鲁迅的话也给了我极大安慰:
“我自己什么也不怕,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应该走去的路。即使前边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
5月29日
最后一次了,在我的脑海中,
我拥抱着你可爱的形影。
我带着畏怯的温柔,
默默地追索那逝去的梦。
我们的岁月在奔驰、变迁,
它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我们……
——普希金
我独自在指挥部里,正准备往母亲单位上打个电话,刚拿起放在窗台上的话筒,就见窗外有个穿旧军装的人影一晃,仿佛也是有人来抓电话筒,看见我又退了回去。我一边拨号码,一边回头去看着门外——我已经猜着那是谁了!
果然是他!方岩一进门,看也不看我就往椅子上一坐,似乎还在想什么心事?我又仔细瞅他一眼,经过这场疾病的折磨,他似乎憔悴了许多,竟显得有些苍老!当他抬起头来,灰蒙蒙的阳光照射在他脸上,那脸色十分苍白……我心里一疼,真怕他在工地上再干下去,会彻底搞垮自己的身体呢!
妈妈的电话占线,我侧身让他先打。他不声不响地接过话筒,我趁机问他:
“你的病好了吗?今天终于来上班了?”
他没答腔。我并不觉得难堪,相反感到在他身旁的安慰——那是他的特殊气息所带来的甜蜜。我不能放弃这欢乐,在他打电话时,我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他。
而当我看着他时,我所有的善真有力的感情,都主动集中到他身上来了。我知道我必须隐藏自己的感情,我必须闷死自己的希望,也必须记住他是不属于我的——他不可能来关怀我,因为我身上没有他那种影响人的力量和吸引人的魔力。我跟他只不过是生活意趣有些相投罢了,而在精神上和情感上却是永远分离的。但是,我在尚能呼吸和思想的时候,我必须爱他!
方岩打完电话就走了,我正在回味这次见面,李菲菲来了,求我帮她写张病假条给三连领导,我不肯,说这算什么?她却固执地说,你也算是他们的领导嘛!
我只好勉强同意,又问她:“那怎么写?你得了什么病?”
李菲菲难得地红了脸,我顿时明白了。“哦,又怀上了?”
“是第三个了,前两个都做了流产术,所以这一个必须卧床休息。”
我虽觉得一个未婚女子,不便替人出这类假条,但经不起她再三央求,只得答应下来。李菲菲却不走,坐在办公桌旁,打开了话匣子。话题居然围绕着方岩的女朋友,这正是我心里的隐痛,真是想听又不敢听,只好不搭腔。直到李菲菲对那个“她”的模样、性情、身世都做了种种推测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没见过“她”!可是看她那副挑剔的小样儿,我不由得反感起来,心想她即使见到了“她”,和“她”攀谈了一番,又对“她”做过通盘了解,所要议论的也就无非是这些了……
“这个人长得很一般嘛!一点都不漂亮,方岩怎么会看上她?”李菲菲没觉察出我的厌烦,撇着薄薄的小嘴说,“你和方岩关系不错,应该劝劝他,在我们厂里找一个——他身体那么不好,找个当兵的怎么照顾他?病了也没人侍候……”
“多好听的话到了你嘴里,也要变味!”我淡然一笑,打断了她。
“本来嘛,我这个人最讲实际,他就应该在厂里解决这件事!”
“你讲了半天,就这句话还比较合情合理。什么漂亮啊,是不是当兵的啊,找对象根本不用考虑……”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到失言了,但也不打算收回。
“真的,你即然跟他要好,就该劝他实际点……”李菲菲还想罗嗦。
我连忙站起来,“好啦好啦,我还要去给你送病假条呢!”
我一边往三连走,一边回想着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内心里刚开始愈合的伤口,似乎又在撕裂……哦,我不能躲开这件事,也不能闭上眼睛不去看它……同时,我也不能在这里尽情地悲痛着——生命除了感情的负担,还有生活的需要啊!
厄运必须承担,需要必须供给,痛苦必须忍耐,责任也必须要负……
在工具棚里,我找到了方岩,把病假条交给他,便一声不吭地走了。等我回到指挥部里,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他却随后跟来了。
“他们俩都不在吗?”他指指空着的两张办公桌,“去总指开会了。”待他坐下,我关心地问,“你的病好完了吗?”
“哪里就好完了?”他淡然说,“本来这病是春天发的,今年我特别注意,心想可算躲过去了。谁料一不小心,它在夏天也发作起来!”
“那就别来工地了,在家好好休息吧。”我担心地说。
“唉,在家也休息不好,哪怕我躺在**,也有人冲将进来,把我拖出去替他们奔波,大约想把我累死才罢休……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那你就来工地,找些轻松的活儿,或者指挥一下……”
“那怎么行?那不成了指手划脚的老爷了?”
“好象你没有指手划脚过?”我有点生气地抢白道,“有一天我从你们三连经过,大家都坐在河岸上休息,突然见你从工棚里冲出来大叫大喊:上工了!快!快下去干活儿!当时我见你扎煞着两只大手,心想只差一根赶鸭子的竹杆了!”
说完,两人都大笑起来。
止住笑,他就问:“是你把我有女朋友的事儿,告诉了李菲菲?”
“恰恰相反,是她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只好在她面前扮演一个啥也不知道的人。她已经跟我说了好几次——有人在一个车站碰见了你们俩!”
说完这话,我就直望着他的脸,心里忽然一阵紧张,好似他的回答将决定我此生的喜怒哀乐……然而他的回答却大出我意料之外:
“不,那不是我的朋友,只是我偶尔遇上的一个小学同学。”
我们没聊多久,他就走了。但这次谈话却耽搁了我的时间,我没顾上吃饭,就回厂去参加一个排球赛。我们厂离城有十多公里,业余生活很贫乏,厂里拥有的几支球队就成为工人们的宠儿。厂男排和女篮的成绩始终上不去,而男篮和女排在成都市的球队里却属于中上,所以那个时期我们的比赛很多。
关于我跟排球的渊源,以及我对排球的热爱及比赛成绩,这里必须提到:
小时候虽然性格有些内向,但偏爱体育。尽管个子不算太高,可又发育挺早,十二岁时已经一米六二,而且无论奔跑还是跳跃,都比同龄的女孩子强,体育老师特别青睐我。进了西北中学,便被顺利选入校排球队,当成重点苗子来培养。
1965年我读初中一年级,传来一个好消息:将在兰州举办首届全国少年排球赛,各省会城市都要派一支男队和一支女队参加,而且由一个中学组成。我校女队每年参加全市比赛都是拿冠军,便被指定去参赛。暑假前的一天晚上,教练把我们叫到办公室,宣布了去兰州的名单,我也在此之列,是初一新生中唯一入选的。那晚走出办公楼,我异常兴奋,抬头望着天上的繁星,觉得自己真是最幸运的人!
大家都没出过远门,更没坐过火车。在火车上,姑娘们一路欢歌,让人想起了电影《女篮五号》的情景。那阵子我们最爱唱的歌,也是里面的那首插曲:
“白杨树在风中沙沙响,就象我们的青春一样闪亮……”
还有另一部电影《女跳水队员》的主题歌,也是我们最喜欢唱的:
“风里锻炼,雨里考验,我们是五星红旗下成长的青少年……”
当时我可喜欢那个女主角了,发型也是仿造她的样式,扎起了左右的两小撮,很是俏皮。到了兰州,毫无悬念,我们获得了全国冠军!我虽是替补队员,根本没上过场,但也同样获得了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章!
如今在厂女排队,我担任队长兼二传手,成了绝对主力。我有预感,我不但跟排球有缘,也将跟担任本厂篮球队队长的方岩同志有一段解不开的球缘……
6月1日
我忆起了那美妙的一瞬,
我初次见到你的形影,
有如倏忽的昙花一现,
有如纯净的美的精灵……
——普希金
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我跟往常一样早早来到工地。做完清洁卫生,打好开水,指挥部的人还没来。我就倚在屋里那扇唯一的窗前,眺望着工地上空****的凹陷下去的河床,陷入了沉思……最近两天又很奇怪,方岩竟然没再来过指挥部。但愿这一切,仅仅是出于我的敏感和猜测吧?因为我每天都有这么多事情,需要跟他们连队领导打交道。而且搞宣传工作的人,本身就与“指导员”这类政治工作人员有着相当多的联系。在工地的几个月时间,我哪天没有见着他?除非他生病或请假,否则我们俩总会在某个地方狭路相逢——这也是一种不解之缘吧?
今天又是这样,为了将三连的宣传员抽到二连去帮助布置展览会,我只好到工地上去找方岩。他先是不理不睬,但看见我公事公办的样子,就半开玩笑地说:
“好吧,他去写东西,你来三连替他劳动吧?我们太缺人手啊!”
我知道他不愿意,便一笑走开——这等小事何必跟他计较?
下午的阳光更加火热,因为是六一儿童节,老张的五岁儿子也到指挥部来玩儿。我平素不喜欢孩子,但这个大脑袋、圆眼睛、天真活泼的小男孩儿却引起我注意。这段时间我突然变了,对这些小天使产生了极大兴趣。可能是因为与方岩接近的缘故,内心里竟然萌发出一种类似母爱的温情——难道一个女子陷入了恋爱,便会在她全身唤起这么多怜爱之心吗?怪不得有人说:女人只有通过男人才能理解自身的全部意义。我终于发现,自己正不知不觉地向过去一向轻视的“姆姆”们进化……
总之,我兴高采烈地牵着小男孩的手,带他去工地上转悠。经过三连工地时,众人又正好坐在岸边休息。这孩子不敢过跳板,我就拉着他的小手慢慢引他走过去。
突然听见方岩在身后叫起来:“嗨,凌鸿当起保姆了!”
我有些害臊地站住了,“胡说!你猜,这是谁的孩子?”
“猜不出,我只知道你过去最不喜欢小孩子……”
他摇摇头,笑得诡秘,似乎觉察到我内心深处发生的那些微妙的变化……
为了掩饰自己,我忙说:“是老张的孩子,太可爱了!让人不得不喜欢。”
“是他的?”方岩也诧异了。没想到矮小沉默的老张,竟有个聪明伶俐的儿子。
“一点都不像他爸爸,是吧?”我笑着,但他已经扭过头去,跟别人搭话了。
我又感到一阵难堪,只好重提上午的事,说你们那个宣传员必须得抽走,因为在展览会中,三连的照片最多,下面都需要文字说明……
他竟然没听完,站起来就走了,留下我独自发怔。我知道他最反感这类事,素来就不情愿抽调人去干这些名堂。但是当着那么多人面,也让我下不来台啊!
不!他不是对抽调人不满——当我后来再把说话人的语气、态度都捉摸了又捉摸时,不禁感到深深的不安……这两天他是太特别了!并没有一件公然仇对的行为,也没有一句公开责难的话,我却能感觉到,自己又被他放到亲近的范围之外了!
方岩同志是有这个本事:在言行表面如常的时候,他会显出能用怎样的技巧,将以前使他的言语态度有一种严肃美的那种有趣的精神,从他的一言一行中被抽掉!而这一切在我却是一种苦楚——一种特殊的、绵延的苦楚,它保持着一种愤怒的火焰和一丝战慄的烦恼,在想象中就迫害我,并且把我压倒了……
6月2日
突然,灵魂又开始苏醒,
我又看见了你的形影……
我的心在欢乐地激**,
在那里,重又甦生爱情……
下午刚上班,我们还没来得及去工地,就听得老刘对着门外说:
“喂,老方,你好啊!几天没见你来了!”
接着是他的声音,我没听清都说了些什么。等他跨进门来,我只瞥了他一眼,顿时又惊又喜:他的头发胡子都理过了,病态一扫而光,显得很精神。前两天总是挂在他脸上的那种嘲讽和冷漠,也被一种由衷的热诚所代替。
“不是听说,你又病了吗?”我装着不经意地问。
“小有不适……哎,你来得正好,替我把这东西交给杨连长。”
后一句话是他对尾随而至的马脸排长所说。我一见此人就心烦,他还挺不知趣,居然走过来坐在我的桌子上。我决定对他不客气,就喝道:
“哎,自觉点!屋里有椅子,不能文明点吗?”
马脸排长连忙跳下来,可怜巴巴地朝我点头哈腰,方岩却在旁边悄然笑了。
老刘下工地了,我不愿搭理那个人,他搭讪了几句只好走开。
方岩“哎”了一声,我连忙拿着他那包东西,追出去恨恨地交给马脸排长。
回来时,只见屋里没人,方岩已经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那张破藤椅上。
“昨晚又拉了几次肚子,一夜都没睡好。”他说。
我忙说:“那你就在这儿好好休息一下,闭目养神,没人打扰你……”
他笑了,“不行,呆会儿就得走,回厂接人,是新来的指导员。”
“又一个顶缸的?”我也笑了,“这都第几个了?还不能替换你?”
“没办法,这是个苦差,人家都不愿来……哎,这回你也得帮帮他。”
“怪不得你今天这么和气?”我带刺地说,“让他自己来吧,还用去接?”
“没关系,还是我跑一趟,表示诚意。”他问,“几点钟了?我没带表。”
我看看表,已经快三点了,为了留他多坐会儿,我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谎:
“还早呢,才两点过……大热的天,柏油路都晒化了,你晚点再走吧!”
“不行,”他闭上眼睛,“我只能再躺一刻钟。”
我不禁笑出声来,“这会子你又像《简爱》中的圣约翰了!”
“成天就听你说我像这像那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谁也不像,我就是我,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些小说里虚构出来的人物!”他有些不满。
“那你怎么学了圣约翰对时间的规定?他也是一刻钟。”我强词夺理。
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由你说去吧……”
在这双方都很矜持又轻松的谈话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到点了吗?”他终于问。
我看看表,已经三点半了。我不愿再耽搁他,但又想留住他,再撒一个谎吧?还得跟刚才的时间对应起来,所以顿了顿,竟然反应不过来了。
方岩已知其中有弊,连忙跳起来,“看样子,早就超过一刻钟了!”
“不对,还差两分钟!”急中生智,我连忙喊道,既而拦住他,埋怨地说,“好久不来,来了就要走……忙什么?不就是回厂吗?”
“好,那就再坐两分钟。”他笑道,“把表给我,我好掌握时间。”
“不行。”我也坐到办公桌上,笑起来,“放心,我再也不贪污时间了……”
我们就这样对看着,静静地坐到了规定的时间,他才走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出神,真希望每天见到他,都能有这样的好心情!
6月3日
通红通红的骄阳刚露出半个脸,我就来到工地,只见方岩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指挥部门外等候着。看见我,劈头就问:“老刘他们呢?”
我回答说,可能下工地了。他们俩一听,也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方岩又独自来了,告诉我说,那个中年男人就是厂里派来接替他的新指导员老罗。他还得帮助此人工作一阵,暂不回厂。
“你在跟厂里不断作斗争并取得胜利啊!”我笑道,“走马灯似地换人!”
“可我仍是原地踏步,停止不前。”他笑着摇摇头。
“哎,听说厂里昨晚有场篮球赛,你上场打了吗?”
“只打了十分钟,就下来了。”
“怪不得我昨天回厂练球,厂办管体育的老封直埋怨你身体差。说你上去打了不到半场球,累得像狗熊!”我说着,窃笑不止。
“我说我最近身体虚弱,不能上场,全体队员都不答应,威胁要集体罢赛。我说没带球鞋,他们立刻找来一双,逼着我上场,只好让他们在事实面前低头了!”
“他们要是再不相信,你还可以表演一下,在场上昏倒过去,准保吓坏他们。”
“可他们要是信以为真,把我送医院抢救又咋办?”
两人说笑了几句,谈到比赛,他又把我们女排也评论了一番:
“你们太骄傲了!昨天听说你们跟南光厂比赛,竟然输了,我就认为这是个教训……听老杨说,只有你在场上打得不错,他们厂封你为一号种子选手呢!”
“又来挖苦人。”凭经验,我知道下面准没有好话。
果然,他又说:“真的,他们说是五号嘛,你不就是五号吗?可你本是二传手,怎么又改打攻球手了?你弹跳有古华和李兰好?手劲有她们俩大?”
这两人也是厂女排主力,一个主攻一个副攻,我们三人的组合是赢球的保障。
“看你,一会儿把人家捧上天,一会儿又踩下地。我也要攻击一下你——你不是说,不在岸上当老爷吗?可我看你这几天都扛着铁锹走来走去,活像个监工!”
“没办法,这年头工人都太懒了,又换了个新领导,不监督不行啊!”
“那你可以向二连连长学嘛,他就是拿个喇叭到处跑,不比扛铁锹轻松?”
“我可不干,要么就像你们宣传员那样,在高音喇叭里去吼……”
正说着,老刘和冷梅走进来,见到方岩都问,好久不见?你去哪儿了?
方岩去跟老刘说换人的事,我就跟冷梅解释说,他病了好几天……
“怪不得呢!”冷梅略带讥讽地对方岩笑道,“每次我经过你们三连,总看见你脸色苍白,脸板得像块生铁,看见我也不理睬……原来是你生病了?”
“怎么样?”我也笑着瞟了他一眼,“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感觉吧?”
方岩已经跟老刘交待完,就笑眯眯的也不言语,起身便走。
“哎,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冷梅叫道,“再坐一会儿嘛,我还想从你那里得点儿教益呢——听凌鸿说,你经常都在高谈阔论的!”
“不,我要去劳动了。”方岩语含双关地说,“现在像我这样夸夸其谈、不务正业的人太多了,充塞了我们国家。我自觉有愧,早就打算改邪归正啦!”
冷梅用一种明显带着留恋的目光,望着方岩走出门。看来她还真想跟他一起聊聊呢?我暗想,又一次感觉到方岩这样的男人,可能会得到所有女性的青睐吧?
冷梅却不解地问我:“你说他这个人,既然身体不好,为啥还要拼命干?”
我想了想,意味深长地反问她:“你不是借给我看过《牛虻》这本书吗?”
“明白了!”冷梅立刻眼睛一亮,“他就是牛虻那种人……哎呀太像了!”
据说《牛虻》这本书,曾风靡了整个五十年代,就跟那本《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一样红。在那个轰轰烈烈、**燃烧的岁月里,为了跟上日新月异的革命形势的发展,也为了满足怀抱宏伟理想、热血澎湃的青年读者的要求,这本书发行量竟达到一百万册!牛虻这个人物也跟保尔、柯察金一样,成了人们热捧的偶像。年轻英俊但却幼稚的亚瑟,十三年后成了勇敢坚强的职业革命者,而且改变了模样,连他心爱的琼玛都没认出来,这又是多么富于传奇色彩!我真佩服伏尼契这个女作家,她竟然在自己的处女作中,成功刻划了这个具有神秘性和悲剧感的人物形象,写出了这样惊心动魄的革命故事。尤其是牛虻被执行死刑的那段描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那直冲霄汉的英雄气魄和壮烈场面,使人掩卷难忘……我也跟方岩争论过,牛虻算是英雄吗?当然算!否则这本书怎么会深深打动亿万读者?而我一直相信,虽然方岩说他不是牛虻,但他肯定也被这个人物身上的理想主义、献身精神和高尚完美的品质所感染,并且把这一精神始终贯穿到自己的行为中——他也是个有信仰的人,否则就无法解释了!
6月9日
又是一场大雨!雨停后我沿河岸走去,见各连的土方都塌了不少,只有三连因土方任务已完成,要打混凝土了,所以没受影响。前几天他们果然集体放假一周,听说方岩伙同三连十几个小伙子,骑自行车去了青城山——他们倒挺会玩儿!
抬头猛见那个麻脸排长又在尾随着我,居然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真讨厌!工地上怎么这么多烦人的事儿?”我暗想。
前不久两个工作上有些来往的小伙子向我求爱,人倒挺不错的,在本厂都是技术员,可我一概不想理睬。而眼前这个人,简直就是面目可憎了!
我赌气回到指挥部,麻脸排长竟然也跟来,坐在我对面,扯着闲话想跟我搭讪。
“厂里新来了十几个人,你不去给他们安排活儿吗?”我厌烦地打断他。
“安排啥?大家一起耍嘛!”他吊儿郎当地回答。
我很气愤,“你在排里负责,怎么好说这种话?”
“你是我们厂的,也要负一份责嘛!”他还在嘻皮笑脸。
“各负其责,两回事!”我忍不住火了,大声说,“你的废话倒不少,难道你们排里出了事,也要我来负责吗?”
正在不痛快,忽听老张在外面说:“老方来了吗?屋里坐吧!”
我顿时高兴起来,麻脸排长却急忙溜走了。
当屋里只剩下我们俩时,方岩问:“刚才我听你在嚷嚷什么?”
我把麻脸排长的事说了,他立刻批评我:“你总是这样,讨厌谁也不想掩饰一下。喜怒哀乐,皆形于色……你那唇枪舌剑上,就不能抹点蜜?”
“我就是不会说话。”我笑了,“哪儿像你,墨索里尼,总是有理!”
“你封我的一贯正确嘛!实际上,我是一贯真枪实弹,不会耍赖玩花招。”
我笑着指指他,“哈,你那唇枪舌剑上,也没有抹蜜嘛!”
正说着,进来许多人,有总指挥部的老郑,冷梅,老刘老张,还有各连干部。我忙去打开水,心里却不大高兴。往常雨天就是我跟方岩的二人天地,今天却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搅得我们不清静……难道是因为塌方了,所以人心惶惶?
回到屋里,正碰上二连指导员老黄,此人最爱跟我开玩笑,见面就说:
“哎呀,凌鸿,几天不见,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我皱起眉头,把心里的火发向他,“还说这种话,一点干部风度都没有!”
我是不愿让方岩看见别人跟我开玩笑,他这方面总是一本正经。老黄吐了吐舌头,连忙扎到人堆里,跟其他人闲扯起来。留神听去,他居然在讲“劳改党”的事……
看老黄那激烈的样子,当初他可能就是个整人派?我抓住时机又刺打他:
“别再发牢骚了,**那一套吃不开了!”
“你敢这么说?难道**搞错了?”老黄居然指责我,俨然是个造反派!
我被问住了,赌气地瞪了他一眼,不敢再多说,也不想再理他。
老黄却不肯罢休,又跟老刘争论起来,说:“反革命就应该镇压!”
“镇压是应该的,但要按政策办事。”老刘不紧不慢地说。
“我们是按政策办事……”老黄强调着。
“那你们为啥抓了那么多人?”老郑也加入进来,“真有那么多反革命?”
“这个嘛!”老黄掩饰地说,“我们抓人是为了不抓,杀人也是为了今后不杀……”
在这种场合,方岩总是很谨慎,他坐在一边头也不抬地翻看着我的一本书,不插一句嘴。而我就大不耐烦了,真想把他们都轰出去……
“喂,你们干脆到人民南路去辩论吧!”我大声嚷嚷着。
“现在还敢来**那一套?”老黄笑着回敬我一句。
“这样反咬一口,真成了你们厂抓劳改党——颠倒黑白了!”我也不示弱。
老黄还在火上浇油,“哎呀,每次到指挥部来,小凌都要把我骂一顿……”
“按照你的说法,我骂你也是为了不骂!”
大家都笑了,老黄却有点下不来台,只好自嘲地说:“骂得对,以后我也不爱管那些事了,任凭他们镇压也好,告状也罢,我只管自己一天吃三顿饭。”
“谈论一下还是可以。”老刘厚道地说,“我看你们二连的人一休息就说这个,群众的火气不小呢!听说军管会主任当时吓得躲进冷藏车间,差点儿冻死?”
“哪里的话,很少有人谈这个,他们只管自己一天吃三顿饭。”我又插一杠子。
老黄大笑起来,“小凌今天火力集中,猛攻击我呀!”他搂住方岩的肩膀,“看样子今天我在这儿是坐不住了,咱们走……”
他果真把方岩拉走了!我登时更加生气。冷梅刚才在跟方岩说话,好像又在问他要什么电影票?这时才注意到我的脸色,就关心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是啊,这两天有点上火!”
“如果生病了,就回家休息吧。”老刘忙说。
我摇摇头,自己也觉得很不妥。趁着老郑他们去工地视察情况,我也跟出去,又一个人沿着河边走了很久,才慢慢冷静下来……唉,今天我的言行就像个小疯子一样,把人都给得罪了!怪不得老刘要怀疑我是生病了——我确实得了恋爱中的人们最易得的通病:我除了方岩,再不想理会任何人;除了他,也再不需要任何人了!和他在一起,本就胜过了跟千万人在一起,我还有什么心思跟别的人谈笑风生呢?
真巧,正想着,迎面就遇到方岩和老黄两个指导员,携手并肩亲亲热热地走来。我连忙唤住方岩,至于老黄会怎么想?我才顾不得那么多呢,由他去吧!
回到指挥部,这里终于清静无人,也再没人来打扰我们了。方岩立即指责我不懂事,今天不该把老黄弄得那么难堪。我承认自己不懂事,可谁叫他们不识趣?居然在这里没完没了争论那些事,多烦人哪!我宁肯担点不是,也要换回现在的时光,让我跟他舒舒服服地单独呆一会儿……这些话我当然不好明说,只得另找言语支吾:
“哎,就只准你刺我,对我冷,不准我刺别人,对他冷啊!”
“以后我不可不敢再刺你了!”他笑道,“我刚才已经看到你反唇相讥的效果,也领略到你那冷冰冰的脸色了……”
我又问到“劳改党”的事儿。方岩说本市几个大型军工厂都搞了类似冤案,我们厂也抓过这类反革命组织。包括厂里的总工程师,全国劳动模范老王也被打成总头目,甚至被造反派给活活打死!那些人的刑法也很多,连渣滓洞、白公馆的创举都用上了,什么“披麻戴孝”、“苍蝇碰壁”,不少人都被打死打残。老王的儿子也被抓进去,他绝望之极,用玻璃片割颈部,几次自杀未成,弄得挺惨!后来周总理过问此事,在一次劳模会上问:四川那个老王怎么没来,这才救了他儿子一命……
我听得毛骨耸然,连忙问:“哎,你当时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制止?”
“我当时还是清查组副组长呢!”方岩说,“我当然不同意这么干,也感到很疑惑,因为攀咬出不少人,八级老师傅几乎全进去了!我厂解放前曾是国民党军工厂,工人们必须集体参加国民党,有人甚至稀里糊涂参加了好几回……”
我也记起来,刚下厂时,车间领导专门给我们打招呼,说这个厂情况特殊,老工人没几个好的,见到年纪大的千万别喊师傅,他们多半都是反革命!吓得我们这些复员兵,见到老师傅就躲着走……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大冤曲!
“这算什么?就连厂长和党委书记也被打进去了!”方岩说,“那真是人心惶惶呀!每个人都自身难保。尽管历史复杂,但这些老师傅都成为中层干部,甚至加入了共产党,还是照样被揪斗,自杀了十几个……我那时正在外面搞调研,调查结果还没拿出来,回厂一看,人都死了!问军管会,他们说群众运动,十二级台风就要这样刮!我一想不行,这样下去会犯错误,赶快想办法辞职不干,逃回车间。不料车间也在搞清查,我又当上了清查组的组长,厂长和党委书记也下放到我们车间劳动,我决定暗中保护他们,否则他们也活不到今天!后来运动又扩大化,我见躲不过,正好厂里要在西昌办农场,我就积极要求去,成了第一任场长。那时我刚满二十一岁……”
天哪,就是我这个年龄!他可真是成熟,少年老成啊!我听得津津有味,又追问他下文如何?原来三个月后,方岩回到家,就跟父亲谈到此事,他那当过大官的老爹便高屋建翎地说:“几千人的厂就抓了几百个反动份子,可能吗?这么多人,搞特务活动太显眼,搞暴动又力量不够……仔细分析,结论不就自然出来了?”
“那几年的事真不好说,谁知道是黑是白?”他慢腾腾地,又意味深长地说,“我只是纳闷有些人的心怎么那样狠?国民党的刑法竟然用到同事的身上!”
“你也参加过清查组,你的心也那么狠吗?”我不无担心地望着他。
“我的拳头虽然大,但这辈子还没打过人呢!”他想了想,又笑了,“不对,有次在厂里抓到一个外来的小偷,我一拳就把他给打飞了,自己也吓坏了!”
“所以呢,坏人还是要打……”我也想起一件事,“对了,后天晚上我们厂要举行两场球赛,先打女排,后打男篮。打完球你等着我一起走,当我的保护人吧?”
“可以嘛,小事一桩。”他毫不在意地说。
我本来约了冷梅观战,她也想来看球。这下好了,不用约她了。我又叮嘱方岩,打完比赛就在公交车站等着。一想到我将跟他单独进城,心里便乐滋滋的……
说完这事,我怕他要走,又没话找话说:“你们明天要打混凝土,你干些啥?”
“倒洋灰啊!”他没觉察到我的计划,仍是漫不经心。
“那活儿多累啊!又呛人,你身体受得了吗?病还没好完呢……”
“正因为这活儿最重,别人都不愿干,只好由我带头出马,亲自上阵。”
“又去亡命嘛,本钱也不要了!”我很是不悦。
“不是亡命,是玩儿命!”他仍然笑嘻嘻的。
“真想玩儿命,就在大街上一头撞在汽车里吧?也算惊天动地!”
“不值得,我要等洋灰供应不上时,跳进搅拌池去,跟王铁人似的当一回英雄!”
“又不是在铸剑,需要你用血肉去牺牲……”我不气,反而笑了。
我当真相信,方岩就像王铁人那样,也具备了那种英雄品格和牺牲精神……
方岩却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突然又问:“对了,你上次当着一万个人的面,给我提了一袋冰糖,说是很难买到……我还没给钱呢!”
“是我托林白在上海买的,他也没告诉我,价钱是多少。”
“我知道他。”方岩轻描淡写地说,“这人一脸媚气,像个女的,说话让人讨厌!”
我大吃一惊,我从没在他面前提到过此人,他怎么会认识?而且言语之间,他似乎知道此人向我求过爱,并遭到拒绝?我脸一红,连忙低头装作去看手表……
方岩马上飞快地跳起来,去拿挎包。
“我一看表,你就要走?”我不禁笑了。
“你不看表,我也要走了!”他也笑了……
这人也太精了!要不,就是跟我心灵相通?我不由得想起了李商隐的两句诗:
但是我跟方岩,当真有心灵相通的那一天吗?
6月10日
今天是毛主席发表“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题词十周年纪念日,我们厂特地请了杨连长他们南光厂的两支客队来,举行两场球赛:女排先打,男篮压轴。
方岩是厂男篮的队长,他爱穿15号球衣,在球队打中锋,是厂里仅有的几个优秀球员。另外两个,一个是曾帮我磨刀的江涛,他个子没方岩高,但投篮比方岩准。还有一人就是批评过我的车间另一领导老赵,他也是方岩的好友。而我是厂女排队长,女排也有三人技术尚佳,一个是主攻手古华,一个是防守李兰,另一个就是我。我是二传手,爱穿5号球衣,在队里的技术也较为全面。
我们跟对方的女排和男篮交过几次锋,论实力,女排比她们强,而对方男篮则是全市闻名的强队。根据以往经验,大家都认为女排将获胜,男篮将败北。宣传科负责体育的老封召集女排开准备会,还强调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意思是头一局先让他们,然后再扳回来。谁知思想上一放松,有些轻敌,一让就收不回来了,真是兵败如山倒啊!结果和预想的完全相反:女排大败,而且输得很惨:零比三。男篮打得兢兢业业,对方又有一个绝对主力没来参赛,所以居然得胜了!
我中午没吃饭,下午胡乱吃了一碗街上卖的凉面就上场,刚打了几个球,面条就在肚子里作怪,搅得我无心恋战。进入第二局之后,我又开始在观众席里张望方岩的身影,心里惦记着他会不会来看我打球?以往的经验是:我爱看他打篮球,他却从不看我打排球。但今晚他如失约,我还怎么回城……思想一开小差,几个球砸到我身上,也没反应过来。唉,这场球输了,我个人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但这也不能全怪我,方岩应该帮我领走一半——谁叫他不到球场上来替我助威呢?
排球比赛完,篮球队的大高个儿们上场,开始练球,方岩还没来。他和江涛都深受球迷喜爱,包括家属和孩子们。小朋友就跟啦啦队似的,整齐地坐在前排的地上,一叠声喊道:“方岩!加油!”“江涛!投一个!”真是主场的阵势十足……
我下场后很失落,没去洗澡,换了衣服就挤在人群中,等着他到来。突然听见观众层外面传来篮球教练的大嗓门:“方岩的鞋(读“孩”音)子呢?谁看见了?”
接着就听见他着急地嚷道:“哎,你小声点好不好?”
人们都轰堂大笑,纷纷打趣说:“人家方岩还没结婚,哪儿来的孩子?”
本车间有几个“姆姆”也是方岩的“粉丝”,厂里凡有比赛,她们就会拉着他去家里,吃上一大碗香喷喷又辣呼呼的热面条,然后帮他提着球鞋,送他来参战。但今天他打得也不好,是很久没练球技术退步了?还是在工地上劳动太累体力跟不上?或许……是因为他瞥见我居然坐在第一排的运动员席位上,不眨眼睛地盯着他?
在招待所里吃夜宵,大家一听说我还要连夜赶回城里,都来劝阻:
“这么晚了,你怎么好独自进城?现在郊外很不安全,常有流氓干坏事!”
“是啊,你又是个女孩子,如果出了事,我们都有责任……”
回到我住的女工宿舍,同室的小丁也来留我,“别走啊,自从文燕和李菲菲都搬走,我每晚都是一个人……你好不容易回厂一次,还不陪陪我?干吗急着走?”
我无法分说明白,只好解释道:“我也不一定走……待会儿看情况吧?”
小丁更不高兴了,“那就快点决定——你要是留下,我俩就一块儿住。你要是想走,我一个人胆子小,还得搬到隔壁房间去打挤!”
我也同样胆小,她若是到隔壁房里去睡了,我一个人留下来,也不敢单独住啊!我只好劝她说,能不能晚点再去隔壁屋里?她却嚷嚷着说,你若是晚一点儿又决定要走,我再到隔壁去,那边的人可就都睡了!这真是叫人六神无主……
我又想起刚才人们说的,路上有流氓的事,不禁对方岩的抗击打能力也产生了怀疑——若是流氓成群结伙,他能对付得了吗?再说,不管到时候打不打得过吧,只要出了事儿,肯定会传开去,闹得沸沸扬扬。厂里的人也就都知道,我跟他是晚上一起单独进城了,影响多不好呀……于是一时间,我也没了主意。
最后,不走的主张占了上风,可我却苦于无法通知方岩。总不能让他在车站白等呀!我又来到球场,比赛还没结束,观众仍然很多。我在人群外面绕了一圈,总不见把他换下来。他是场上的绝对主力,球赛正打得激烈,这可怎么好?
我只好回到招待所,心想打完比赛,他也会来吃夜宵吧?在门口的黑暗处碰见一个人,吓我一跳,原来是我们厂男排队长老何,他今晚没比赛,是来助阵的。
“你还是要走?”他关切地说,“那也得找个伴呀,你若独自走,我实在不放心。”
我突然有了主张——此人是老牌知识份子,全厂有名的老好人,口风也紧。
“我不打算进城了。”我忙把他拉到一边,“可我原来确实约了一个伴儿——你能不能到球场去告诉方岩,就说我今晚不走了,让他别等我,自己回城吧!”
老何会意,转身就走。我一直等着,几分钟后,他又急急返回,说:“球赛结束了,到处没找到方岩。大家都说比赛一结束,就不见他了!”
他一定是直接去车站了!想到这里,我连忙谢过老何,跑回宿舍取自行车。
我急忙应答,飞身上车。我已坚信方岩等在车站,只怕赶不及,他又先走了……
我刚骑车驶出厂大门,迎面就碰上一辆大卡车。雪亮的光柱过后,只见卡车后面的斜刺里冲出一辆自行车,瞧车上人那个潇洒劲儿,看了就觉得眼熟……
“方岩!”我毫不犹豫地喊道。
那人猛然来个急刹车——果然是他,他还没走,正在马路上徘徊着等我!
我连忙追上去,他也掉转车头直奔城里,因为实在太晚,都快十二点了……
习惯了郊区马路才有的黑暗后,我才看清他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运动裤。
“又是赤膊上阵!”我忙说,“快把衣服穿上,晚风一吹会招凉……”
“身上这么脏,又是汗又是土的,运动服全湿透了……回家再穿吧!”
“比赛完了,你没去洗个澡?也不去吃夜宵?”
“哪里顾得上?我打完球就走,怕你在车站等久了,又要埋怨我……”
我愉快地笑了,“我是去食堂打了个转,也怕你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了!”
“结果是我扑了个空,又在车站等了你很久!刚才往大门口方向迎你的时候,我正打算着再碰不上你,就只好独自回城了……”
我一边庆幸一边说:“我还以为你打完球要去吃夜宵,就在食堂转悠……”
“哪里吃得下?晚上厂长请我吃面条,上场就倒胃,一直肚子痛……”
“我也得出了这个惨痛教训。我是在街上吃的面条,更不受用。”
“你就爱在街上吃东西,不讲卫生……对了,你打完球,洗澡了吗?”
“没有,我也顾不上……”我脸红了,心想他更要说我不讲卫生了!
他果真很诧异,“那怎么行?女孩子也这样?怪不得小丁说,你很少洗被子。”
我的脸更红了,这小丁,真爱翻是非——闺阁之事也拿出来说!
“好像你多讲究似的!”我只好强词夺理,“谁不说你衣衫褴褛?”
“我是穷的叮当响,没衣服换嘛!”他开着玩笑,“虽然衣衫褴褛,但不脏嘛,我经常洗衣服呢……况且呀,我最近也有所改变。”
“知道你改进了,文燕说,你近来突然变得十分笔挺,手巾之鲜艳,衣着之整洁,人人为之惊诧不解……”我未说完,早已笑起来,很高兴他转换了话题。
他微笑着不答话,绕过了下一个车站,他才谈到今天的比赛:
“我看你今天一直坐在旁边,看我们比赛?”
“关心战绩嘛!”我装作不在意,“我们都输了,你们还能再输?”
“我们认认真真,兢兢业业,不像你们女排那么骄傲,大意失荆州啊!”
“我看你上半场打得也不怎么好,下半场我没看,但远远地老听广播员说:15号又投中两分!可能我走后,你打得倒是挺不错……”
“你怎么啦?”他忙说,“小心点!”
我们一路飞车,愉快交谈。走到一个岔路口,他跳下车走向路边,说要穿衣服,我连忙背对他面向公路。一辆卡车又飞快驶来,车灯雪亮,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在后面低声说:“快转身!可能是厂里派去送客队的车,别让他们看见……”
我又忙转身,待那车驶过去一看,是辆空车。我笑道:“真是草木皆兵!”
我们刚跨上自行车,后面又射来一股强烈的灯光……
“这次应该是了,怎么办?”我问。
“还是避一避吧,让他们看见了,又得说闲话!”
我们拐进一条小路,后面驶过来的却是一辆拖车……
两人相视一笑,他说:“又是一场虚惊!”
继续赶路,驶往城里,我想起上次与他同行的情景,真是恍若隔世……
月亮冒出了云层,天地间明亮了几分。夜深了,月光也似乎掺上了露水,变得湿湿润润、柔柔和和、随随便便地挂在树梢上,铺在马路上,搭在茅屋上,薄薄的一层。接触到这种光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雅致,那么安详,那么宁静……
“这么静,我真怕有坏人出来活动。”我问他,“喂,你怕不怕?”
“怕什么?碰上一个跟他对打,碰上两个也能对付,人多了就拼命!”他略带嘲讽地说,“如果我不幸牺牲了,厂人保组会给我报仇雪恨。”
“别指望他们,破案那么慢,只怕过了三年,你还是个屈死的冤魂!”我也跟着插科打诨,“至于我吗,趁着你跟强敌对打,我可要拔腿就跑……”
“那么胆小?也不助我一臂之力?”
“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应该胆小嘛,否则怎么能显示出你们男子汉的威力?不过跟你在一起,我要放心的多,以前跟杨波在一起,我就很担心了……”
“为什么?他不是男子汉吗?”
我气愤地说起那件事:有一次杨波硬拉我到这郊区公路上来溜达,他嘴里说着大话,让我别害怕,说他当过兵,会擒拿术。突然我看见路边的竹林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晃动?就指给他看,说那里像是有个人?他一听,拉着我就跑,当时我看他脸都吓白了!跑了一阵子,我突然生气地站住了,他也很不好意思……
“你瞧,一个莫须有的鬼影子就把他吓成那样,还能指望他跟坏人搏斗?”我撇撇嘴,“只怕坏人还没扑上来,他倒先丢下我就跑了……”
“一对胆小鬼!”方岩大笑起来。
我不悦地瞪他一眼,故意说:“所以我才不找他,而找你来壮胆嘛!但我可不知道,你会不会也是个说大话的家伙?”
我被他说笑了,他却突然问:“你不是说,冷梅也要来看我们打球吗?”
我早有准备地回答:“她临时有事来不了,否则你就多一个被保护人了!”
他笑笑没说话,这时快进城了,一阵凉风吹来,我感到有些冷嗖嗖的……
他忙说:“你也快把外面的衣服穿上吧,我们凌鸿可是金枝玉叶!”
我心里一热,跳下车来穿衣服,一边嗔道:“你可真成了保驾护航……”
“保皇派最光荣嘛!”他又哈哈笑起来。
见他情绪好,我也就有话直说了:“喂,今天我们女排输了,你也有责任。”
“怎么啦?”他柔声问。
“我总是在场上寻找你,好几个球都没接着,传球也不到位,后来简直是阵脚大乱……可你呢,却没来给我们女排助威,真气人!”
“刚才不是说了吗?厂长请我吃饭,又跟我聊了许多事,吃完都快八点了,等我赶到,你们都打完了……也好,免得看你们出洋相!”
我也笑起来,“怎么经常都有人请你吃饭?你一回厂,就见有好几拨人都在抢着拉你回家!我们呢,只有吃食堂。”见他笑而不答,我又学着样板戏里阿庆嫂的腔调说,“哦,是因为你心眼儿好,为人厚道!”
我曾听说过方岩的一件事:几年前他跟家人凑了三千元(这可不是小数目),准备买下市区的一套院子。谈好了价钱,卖主又变卦了。正好他要出差,大约就是搞那个清队的外调,顾不上去银行存款,便把这笔钱放在一个小箱子里,交给一个本车间的朋友保管。等他回来时,这人竟伙着他的十几个技校同学撬开箱子,把那三千元分掉,只给他留了一堆条子,说是他们分别借走了这笔钱,以后再分期偿还!对于如此过份的事,方岩竟然没脾气!只见那群人都拿着这笔钱,一人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高高兴兴地打他面前骑过。他呢,借条也不知道放哪儿了,那帮人每个月只还他几元钱,他也没往心上记,后来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我妈正是听我说了这件事,才非常气愤地说:“难道这个人还想当及时雨宋江?他也太不把钱当回事儿了!”
方岩的好人缘或许就是这么来的?我只知道,此人一定视钱为“阿物”。
就这样愉快地谈着天,来到我家门。下得车来,我又跟他相视一笑。
“哎,我们怎么没遇上一个坏人?”我故意问。
“你还感到遗憾吗?”他倚着自行车,笑盯着我,“你呀,跟着我不会错——我是吉星高照,这条路,我也经常是幽人独往来呀!”
“得了吧!”我抢白说,“你不是说你运交华盖,今年是最倒霉的一年吗?”
“连二杆”是本车间独创的土话,既指一种生产出来的工件,也指人的大腿连着小腿。我被这生动的比喻逗笑了,心情爽得就像是那天上的白月光……
6月13日
当冥想的日子飞逝了,烦嚣的世界把我们唤去,
谁会记得我们今天的遇合——那过去年代的友谊……
我正在指挥部里抄爱情诗,写我的秘密日记,那上面记得都是我跟方岩的交往,非常详细也非常真实。年轻真好,记忆强,他每天的言谈举止都跃然纸上,虽然说不上栩栩如生,更是谈不上入骨三分,但至少能留下一份念想,给我,给未来……
方岩突然走进屋,直截了当地问我:“哎,你在写什么?”
我忙把笔记本收进抽屉,没有回答他——老刘和老张都不过问呢!
为了掩饰,我又反问他:“你昨天回厂去了?”
他喜滋滋地坐下来,“是啊,又回厂斗争了一番,终于同意我回厂了!”
这类话他说了好多次,不但我,老刘和老张也不在意,大家都没往心里去。
他又扔给我几张钞票,老刘见了笑道:“你们俩在做什么生意?”
“他托我给他买的冰糖……”我忙说,“是给他母亲买的!”
屋里只剩下我们俩时,我埋怨方岩:“怎么又当着别人的面给我钱?”
“那有什么不好?”他调皮地笑着,“生活委员当面给我们发工资,谁不高兴?”
“就那么点冰糖,还给什么钱呀?”
“我怕四不清……”他仍在开玩笑。
我数着钱,很是疑惑,“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数?”
“我问了姓林的……”见我几乎相信了,他又笑起来,“我怎么会干那种事?”
接着,我们谈到华瑞林和李菲菲要办婚礼的事,据说他们还会大宴宾客……
“他们去簇桥公社办结婚手续的第二天,李菲菲就来问我,离婚手续怎么办?”我说,“瞧这两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簇桥公社是我们厂所在地,户口在厂里的单身工人都在那儿办结婚手续。
“所以啊,我看他们就别那么讲究了!”方岩也打趣地说,“婚前婚后都在纠缠不清,还请什么客呀,门口放上两大桶红白茶水,就解决问题了!”
“瞧你说的,喜糖总是要发的……”
“无所谓,我在这个问题上主张一加一等于二,不在乎什么礼节和排场。”
我不禁浮想联翩,就揶揄地望着他,“那你今后的喜事呢?也这么简朴?”
“是啊,也没什么东西可置办的,就跟《三里湾》的玉生和灵芝一样,把两床被子搬到一起,然后吃饭进食堂,穿衣进裁缝铺……多简单,多省事!”
“谁说我不会做家务?”他居然不服,“做饭是不行,宁肯吃馆子,最多下碗面。但针线活儿可是会两下子,我还会踩缝纫机,会打毛线,会绣花呢!”
“瞧你粗手大脚的,谁相信?”我惊讶地叫起来。
“粗手大脚正是做家务活儿磨练出来的。在我们家,粗活儿重活儿,什么劈柴拉煤啊,都是我在干……我可比那几个弟弟勤快能干多了!”
我想起几个月前的事,不禁笑起来,“怪不得你没有好脸色,原来总在拉木柴!”
他装作没听见,反而说:“真的,你不信去问我妈……”
我趁机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妈姓什么?”
“我妈姓王,你妈呢?”他也随口问。
我说我妈姓谢,他就笑起来:“那要是将来有什么事要谢谢你妈,见面时就得连说三个字‘谢’了:谢谢谢阿姨……”
真有那一天吗?我会去见他妈?而他会去见我妈?我不禁神往……
6月22日
今天是周末,也是华瑞林和李菲菲的大喜之日。去华家之前,我跟文燕先去了车间里另一个师傅家,他也是今天结婚,跟约好了似的——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许多本车间工人都在那里祝贺。新郎告诉我们,方岩也来过,但又迅速离开了。
我们被热情地接待到新房里,我看了看四周:虽然房间不大,门窗破旧,却布置奢华,摆设精致,双人**堆满了大红大绿的被面、毛毯和客人送的贺礼,唱机里放着这个时代不容易找到的外国歌曲,新婚夫妻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
不,我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也许这就是世人所理解的美满和幸福?但我追求的不止是这些。我摒弃了自己的旧的存在,换取了我在心爱的人身边生活的愿望,并非为了世界上的任何财富——我的婚姻希望有新的内容。在我所遇到过的温柔体贴和甜言蜜语后面,我看清了那些浮华子弟的虚伪浮浅与不学无术,以及不加掩饰的占有欲和狭隘自私;于是我更加轻视那些惯于献媚作态,来博取女性青睐的庸俗青年。我寻求着比这些人所能提供给我的更高的价值和更丰富的情趣,寻找着建筑在深切的心灵结合与精神高度和谐之上的,志同道合、互相补充的感情……
在这个充满喜气与俗气的市井圈子里,我就这样虔诚的,怀着温暖的纯洁的爱情,想到了那个唯一能占据我心灵的男子,并且更加深刻地体会到燕妮、马克思说过的话:“精神没有结合,身体就不可能结合。要知道我们不是牲畜,我们是人——是有缺点的,但却力求日趋完美的人。”
没想到在华家竟然碰上了方岩——他不是说,今天要“关起门来写总结,好好休息一整天”吗?虽然这段时间,因为他总说自己要回厂了,我跟他的关系也变得和谐,但在本车间这么多人面前,我见了他还是感到拘谨,竟然止步不前……
“进去坐吧,方岩也在……怎么啦?你们倒像不认识他似的!”
我和文燕相视一笑,这才进门。方岩也朝我们笑了笑,却一言不发。
李菲菲听说我们来了,连忙迎出来,年轻朋友几日不见便很亲热,立刻热烈地交谈起来。方岩独自坐在桌边看书,偶尔也插上一两句话,屋里的气氛挺融洽。这时华妈妈来了,她是个矮小精明的老女人,对我们有点冷淡,只把热情的目光投向方岩。显然,她很喜欢他,方岩也跟华家人挺熟,他们也热闹地交谈起来……
这时我才看清,方岩今天略微收拾了一番——那条纯黑、笔挺的长裤显然是刚上身,没穿上衣,蓝色运动衫扎在裤子里,更显得身姿挺拔,匀称俊伟,格外精神。他果真变得爱修饰了!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心里却暗暗高兴……
后来男客被华妈妈请进里屋,外间只剩下三个女子,我们便拉起家常。我跟文燕都恭贺李菲菲,说她总算踏进了婚姻殿堂。华家屋子更窄小,但新房还是布置得挺漂亮,所有家什也都一应俱全。但物资显摆不重要,关键感情是否融合了?
李菲菲虽出身大户人家,父亲的级别都快够上将军了,但她却是个典型的小市民,行为处事、言谈举止都堪称世俗。所以另有传说:她不是李家亲生,而是抱养,并且这桩婚事父母也不同意,甚至没有上门来会会亲家……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李菲菲显然有一肚子牢骚,迫不及待地便向我们发泄了一通。包括婆婆对她怎么样,大姑小姑又对她怎么样。因为这婚事没有大办,显然华家对她不太满意,她也有不少委曲……文燕听了就像个知心大姐,对她批评了一番,劝解了一番,又开导了一番,叮嘱了一番。我除了对李菲菲的婚事从简表示赞同,此外就是当个旁听。唉,无论时代发展到了怎样文明的地步,只要家庭不解体,大约婆媳之间、姑嫂之间就会存在这样那样的矛盾吧?难道高傲的爱情不能飞越于这些家务琐事之上,超脱于尘世的庸俗烦扰之外吗?看来李菲菲是没找到这样的爱情。有句话说得好:“每个人只能得到他自己应该得到的爱情,正如某一种木柴只会燃烧起某一种火焰那样。”
但我呢?今生今世还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种爱情吗?
李菲菲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也不可能去猜想,她属于那种把谈论家长里短当作终身大事的女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这次议论的主角是华瑞林的妹妹:
“没见过这号女人,专爱跟小伙子打堆。前不久华瑞林和工地上一群年轻人去青城山,她非要跟去。华瑞林听说是骑车,不敢去了,她还坚持要去。方岩让她坐火车,她不肯,死皮赖脸地求方岩用自行车搭着她去……回来后,她还好意思跟我夸赞说,方岩怎么怎么好,又是会体贴人啦,又是想得周到啦,住旅馆还要帮她看看被子里有没有臭虫……我心想他这么好,你干吗不嫁给他?只怕人家方岩瞧不上你!”
出了华家门,走在大街上,文燕就率先大发牢骚:
“方岩出去玩儿,怎么都没问问你去不去?反而带上了华家小妹!”
我说:“怎么可能?他都跟我绝交了,只是一般的往来仍没断……”
“那倒是,他当然跟一群小伙子玩儿得更痛快。但问题是,华小妹怎么掺和进去的?”文燕仍在愤愤不平,“我听说过这个女人,她年纪不大,心眼儿挺多,已经在我们厂挑肥选瘦地换了好几个男人!方岩那么精细,怎么会不顾自己的名声,跟她一起出去玩儿?再怎么的,也该给她找个女伴呀!”
文燕也够精细的,说来说去都把这事放在我身上。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已经乱成一团麻……这时我才看清自己的内心:对他此次的做法确实很不满!
文燕知道我心情不爽,又问我:“哎,最近他跟你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我心思很复杂,“我也不清楚,看他近来的举止,说是绝交,又常来找我,都是他主动,我们也经常在一起……但是比起搭着某人上山游玩,那就差远了!”
“就是嘛!上了青城山,居然处处关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还要去看人家的被子脏不脏?让华小妹顿生爱意,竟想嫁给他!”文燕叹道,“真是的,咱们以前总说他是冷血动物,不懂感情,不会照顾人体贴人,看样子,我们也说得不准呢!”
我笑起来,继而又皱紧眉头——唉,他如此看顾的人竟然不是我呀!
文燕知道我的心思,又帮我排解道:方岩若是找女朋友,绝不会轮到华小妹!
“刚才李菲菲一提这个,我就赶快注意你的脸色……”她又悄声说。
“怎么样?”我慢慢展开了眉头。
“你在笑。但我知道你没有笑的心情,我是怕你沉不住气,让李菲菲看出来。”
我忍不住气愤填膺:“哼,等我见到他,一定要好好羞辱他……”
“不好。”文燕正色道,“他自尊心很强,会说我们是在监视他,多管闲事!”
我脸一红,很后悔刚才的话。文燕虽是我的好朋友,我也觉得在她面前有点无地自容——是啊,即使怏怏不快,心里也该明白,我跟方岩只是一般关系,有什么权利去过问他的一切?甚至去阻止他爱上别的姑娘?
我们走过了拥挤着行人的夏天的街头,一辆洒水车在身边缓缓开过去,一排排珠雨清爽地降落下来,吸引着一群赤脚的调皮孩子,他们吹着肥皂泡,跟在洒水车后面奔跑。而那些穿着整洁时新的成人们,也带着极大兴趣笑望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