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她看见他那高大的身形出现在自己的宿舍里。

她的面色苍白了——她整天都怀着隐秘的不安想着他,她知道自己会在心里狂热地爱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所做的一切举止神态……

她也懂得,如果当他面使这爱情燃烧起来,他的心将是无法容纳的。

如果一旦不成,她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回厂之后,凌鸿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危机感——或者是因为她发现,各车间都进了许多新工,全部是城里人,还有一些干部子弟,其中不乏优秀的竞争者;或者是因为,她的潜意识里一直感觉着有各种威胁存在……总之她觉得不能等下去了,应该再跟方岩谈谈,却苦于没有机会。今晚他答应了文燕的约请,并且主动到这里来会她,她又变得一点信心都没有了!唉,他是那样的人——“他们只知道伤人的心。”

引他进门的文燕又转身出去,方岩站在桌边微笑地看着凌鸿,“你要找我谈什么?我觉得我要说的话,都早已说完了,还有什么吞吞吐吐的地方?”

这四个字原是文燕说的,她借此要求方岩来说清楚。凌鸿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始这场谈话。她想了想,就把一封早已写好的信递给他,“你自己打开看吧……”

方岩坐到桌边,就着灯光,点燃烟,抽出信,认真地看起来。

凌鸿站在床边,用两手摩挲着蚊帐,时而凝望他一眼。屋里静得很,只听见两人呼吸的声音。她瞧着他那亲切的面容,熟悉的身姿,一种难以形容、无法品味的惆怅情绪油然而生……她觉得,正是在这时候,在黑沉沉的夜间,在静悄悄的室内,在这隔几个小时就要离开而且或将永不再来的男人身边,一切都被一种奇异的感觉纠缠着——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影影绰绰,却又很真实的梦境里……

回厂前,她就着手给方岩写这封长信,后来又改了好几遍,想把自己无法当他面表白的爱慕之情流于纸上。她很相信自己的文笔,但文燕看了却连连摇头。

“写得不好,词藻华丽,矫柔造作!你应该把自己的感情真挚朴实地剖白给他,要让他看了之后,确实能理解你的一片爱意。但这个,太浮太华丽了,没有亲切感,最好再改一改。不过……”她原本颇不赞成,但想了想,又说,“这封信只是个形式,你给他看看也没啥。重要的不是这个,你需要再次向他挑明心意!”

于是由她牵线搭桥,方岩便被请到这间女工宿舍。因为要想谈恋爱,厂里也实在没个好地方。现在方岩看着这封信,感觉和文燕说得差不离。他虽然抱着严肃处理这件事的态度来看它,也不由得轻轻笑出声——眼前这个女孩子那充满了幻想与狂热的情感追求,被这些文雅的词句书生气地表现在纸上,确实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有什么好笑的?”凌鸿有些紧张地走到桌边,不满地瞟了一眼自己的“杰作”,然后坐下来,就像等待审判似地,等待着方岩读完信,先开口。

方岩却沉默起来,移开目光,注视着两旁有些发黄的墙壁。这是一间不大的寝室,摆放着三张单人床,显得有些拥挤,但所有的布置都充满了女性气息……

过一阵他才收回目光,望定面前的女孩子,轻声叹道:“唉,说什么好呢?我觉得这件事的结果,你早已明了;我的态度,你也早就清楚了……”

一丝凉意袭上心头,凌鸿定了定神,便大胆地看住他,勇敢地问: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这个……”方岩没想到对方这么爽直,不禁支吾起来,“嗯,怎么说呢?你是一个好同志……”

还是那一套!凌鸿皱了皱眉,语气更加直截了当:“那么你是讨厌我?”

“不觉得。”

“又是这么模棱两可的话,你还说你不吞吞吐吐呢!”

方岩正待解释,门被推开了,同宿舍的另一个女孩子小丁走进来,见状大吃一惊。车间里的人一直对他们的关系猜测不定,没想到竟会是眼前这种情景……

“文燕在隔壁等你,有事要告诉你。”

凌鸿早有准备,连忙按着事先跟文燕商量好的话,把这第三者支出去。文燕确实在隔壁宿舍等着小丁,欲把她纳入同盟。但他们的谈话已被人发现,被小丁冲断——此人非并省油的灯,以前凌鸿看《红楼梦》,读普希金的诗,她都会去给车间领导打小报告。凌鸿想到次日厂里可能会出现的流言蜚语,不禁心慌意乱。

“现在怎么办?”她突然想到,应该让方岩给出个主意。

“到车间去,那里清静。”方岩十分果决地说,“这几天电不够,二班三班都停了,车间肯定没人。你从小门进去,在钳工组的工作台边等我,我马上就到。”

车间果然空无一人,偌大的工房几乎全都闭着灯,只有车床旁偶尔忘记关掉的几盏小灯,凄清地放射出微光。静寂中有一股让人闻了感到沉郁的机油味……

凌鸿悄悄推开小门,溜进开阔的大厂房,起初感到有点害怕,但是爱的决心支撑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去。刚摸到钳工组那片机床旁,就看见工作台边闪现着一个高大的人形。她几乎是奔跑过去,同时欣慰地想:他可真准时,动作真快啊!

他们在一排机床旁面对面地坐下来,望着头顶闪亮的车床灯,凌鸿心里又淌过一丝暖流。当她看见方岩点燃香烟,火柴的光亮映照着那张神色庄重、表情严肃的脸,她更是感到十分亲切——和他在一起,还有什么疑难问题不能解决?

就像一股热浪流过灵魂,他永不会从那里消逝。因了他热烈的性格,他血中的阳光和朝气,她曾与他交往,又像一团温暖的火焰,一直燃烧着她的心……

希望今天有个好结果吧?但谁能知道?也许这只是个幻梦,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海市蜃楼?但人生总该有憧憬,人也是为了希望和实践而生的——即使是追逐幻影,也比束手无策地陷在绝望中好吧?

如果一旦不成,她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在开始谈正题之前,凌鸿警觉地望了望四周,“附近有人吗?如果谁把我们的谈话偷听去了,那可就不得了,会轰动全厂……”

“那就坐近一点,声音小一点……”方岩挪了挪自己的板凳,“不要紧,不会有人。今天太冷了,没人来加班。”

他们彼此坐得很近,几乎是膝盖碰膝盖。凌鸿凝神听了听,工房里果然静寂无声,只听得窗外寒风在呼啸……

静默中,她觉得自己的脉搏越跳越快,似乎和对方的脉搏合成了一个节拍。

“前天我在城里碰见了你。”方岩打破沉寂,“在一家照相馆,你没看见我……”

“于是你赶快躲在楼梯口,等我走了才出来,是吧?”凌鸿趁机刺打他,“就像在厂里,你看见我在这条路上走,你就赶紧从另一条路溜掉,走了多少冤枉路!”

方岩笑了笑,没作声。她望见他那只捏着香烟的手在黑暗中一晃,红红的小火头便随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近距离看他抽烟,她心里涌出一股亲切又奇异的感觉。从前她特别讨厌杨波抽烟,但同一件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却有着全新的意义——每每看见方岩抽烟,她就觉得他的姿式是那样潇洒从容,态度是那样大方气派,竟推而广之地认为:抽烟的人才最有男子气概,最有头脑和知识,最具有吸引女性的魅力……

方岩没发现她在想啥,又问:“你参加市运会期间,好像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是的,要找你帮一个忙,偏巧你不在家。”

“回来听接电话的人一说,我就猜到是你……”

“不会吧?”她撇撇嘴,“这阵子,你还不把我给忘了?说实话!”

“怎么说呢?”他迟疑了一下,“每天一上班,就要考虑工作的事,下班后,脑子又被英文单词塞满了……所以,没看见你的时候,确实……”

“又是准备吞的话。”她不无埋怨地说。

“不,我今天决定把一切都吐出来!”

“那么……”

“这件事永远都不可能——我决定把话说死,免得将来不好交待!”

“为什么?”她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原因很多……”他先前说得很快,这会儿倒沉吟起来。

“难道你对我的感情还有所怀疑吗?”她凝望着他,颤声问。

“不,我已经说过,你是一个好同志,也许,你比一般女子更具有许多长处。但是,我们却不可能在这个基础上构成那种关系。”

“……”她低下头去,无言以对。

“从跟你接触的第一天起,我就只希望我们是好同志,好朋友。我只能接受你的友谊,原因你很清楚——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如果我答应了你,那也是欺骗你。然而说我讨厌你,又是一句假话。你为什么老要逼我说骗人的话或者假话呢?”

呵,她怎么能——如果他真有,她怎么能夺走另一位姑娘的爱?如果她像她一样深深地爱着,像她一样视他为自己的全部生命……即使她夺得了这爱,她又有什么幸福可言?何况他是那样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她也不可能移植他的感情……

凌鸿陷入了绝望的痛苦,在黑暗中抬起头来,正好碰上了一对深沉的眼睛——方岩也在默默无声地注视着她。犹如一道电光相撞,一道火石迸发,她的眼光突然变得清朗了,她仿佛已从对方的沉默中理解了真实的含义……呵,当她的心灵深处只有一个自爱,一个欲望,那就是爱他,跟他在一起生活;那么她也只有继续坚持自己的爱,坚持得到他的爱,坚持以真相来说服他,才能压抑内心的痛苦……

“请原谅,我也许不该这样讲,可我实在没办法了!”她畏怯地咬住嘴唇,顿了顿才轻声说,“你总说你已经有女朋友了,难道你忘了你曾泄露的这个秘密:她已经调动工作,不在本军区了,你和她的关系也几乎等于断绝了!”

“谁告诉你的?”方岩有些吃惊。

“还能有谁?”她给了他一个含而不露的表情。

他于是把头微微一摆,“文燕太不应该了!太不应该了……”

她想笑,又笑不出来,“怎能怪人家?你明知道告诉她就等于告诉我了!”

这事当然是方岩自己透露的,所以他也难免有些窘。而这正是凌鸿今晚的一个杀手锏——其实这件事始终扑朔迷离,到如今谁是方岩的前女友也成了一个谜……

他不再说话,只是不住叹气——这种默默无言的矛盾为难的情景,和它所产生的影响力,是任何人都无法描摹尽致的。

“凌鸿,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把头埋在臂弯里。

“你……你就同意嘛!”她没想到他竟发出这样的诘问,只好轻声回答。

“不行呀,困难太多。”

“你克服嘛!”

“克服嘛!”他学着她的语气重复着,又问,“怎么克服?”

“我说你顾虑重重,你还不承认。你把你的困难都说出来,我帮你克服。”

“好,只要你能帮我克服掉,我就答应你。”

“真的?!”她惊喜交加。

“一切——一切都帮我考虑到,一切困难都帮我克服掉!”

他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嘲谑的口吻。

“你真是铁石心肠!”她气得背过身去,“人家心里那么难受,你却来开玩笑!”

他见她真的生气了,又放缓了口气,温和地说,“你索性认为我没有心好了!真的,你干吗非要跟我呢?一个冷冰冰的人,既不能干,又不勤快。”

“我就要跟你!”她答复得又快又坚决,“我只能跟你在一起生活才能幸福……难道你不相信我爱你吗?”

“我相信。”

“难道你不相信这世界上,我爱你最深吗?”

“我相信。”

“听说你不愿意在本厂解决个人问题,我却认为恰恰相反——你身体那么不好,应该就近找个人在身边,以便好好照顾你。”

“我个人倒无所谓,只希望那个人对我家好一点……”

“难道你认为我做不到这一点吗?我之所以从不提你的父母,是因为不愿给你造成一个错觉,好像我跟你好是看上了你的家庭。原本我家是一般干部,我妈妈早就跟我说过,不希望我去高攀别人!”

“你妈妈说得对,不过我可没有那种错觉……”

“我妈妈早就听说过你,所以才那样告诫我。”

“我妈妈没听说过你——我什么也没告诉她。”

直到现在,今晚的会谈一直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尤其是方岩的这句话,简直说得情意婉转,竟使得凌鸿忘情地把手搁在他的膝盖上,很近地凝视着他……

“我家也不希望我在厂里处理。”她轻声说,“他们想给我找个当兵的。”

“那你应该听从他们,父母之命不可违嘛!”他又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家里想给我找一个,哪怕是驼子跛子呢,只要他们喜欢,我就同意……”

“你!”她生气地抽回手,坐正了身子,“你就不想想自己一生的幸福?”

“我这一生已经无所谓幸福了!”

“那你就不想想我的幸福?你就那么自私?”

“你的幸福?”这突如其来的指责,仿佛使他楞住了。

“是啊,你就不想想,我和另外什么人在一起生活,将会多么痛苦?”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哦,简直不堪设想……”

他怔了怔才说,“世界上的好人很多嘛,你就是把我神秘化,为什么非得是我?”

“去你的!”她突然不好意思,嗔道,“你以为除了你,我就找不到别人了?”

“我并没有这么想。”方岩回答得颇为诚恳,“我一直觉得,会有其他人——比我更好的人来爱上你的!”

“可我不爱他们哪!”像一切深深陷入感情的年轻女子那样,凌鸿时而浮想联翩,时而又自相矛盾,她的心思和吐露的言词都在旋风般地打着转。“你不知道我对你的爱有多深,只要一看见你,我就心跳得不行!你还偏偏爱在车间里闲逛……”她好似撒娇地瞥了他一眼,“以后我的车**若出了事,就该由你来负责!”

“这可好,连回车间来看看的权力也被剥夺了!”他笑微微地说。

“你不知道我每天有多想你,我没有一分钟不在思念你!”她没注意到他的表情,顾自往下苦诉,“有时正跟别人说着话,突然就打住了话头,楞楞地想起你来……不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希望有你在身边替我做主……我怎能丢下你去爱别人?”

他不为所动,反而冷静地发问:“你认为你这种感情是应该的吗?”

她还想解释,却被对方打断,“对你这种感情,我只能表示同情。”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让它靠边稍息吧!”她也陡地发作起来,“也许文燕或者小丁的同情,都比你的同情更能安慰我……”

她这才想到,今晚小丁不知道是什么看法?她当时却根本顾不上去考虑……

方岩也不明了她此时的想法,却问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要你改一个字——同意。”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是假的——我说过了,即使答应你,也是安慰人的,就像一场安慰赛。”

“我要你真心地答应我。”她不理会他的打趣,固执地望着他。

“可你忘了,我没有心啊!”他继续开着玩笑。

“不,你有心,你应该把它给我……”

他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犹疑着问:“是不是你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你太正统了!”他直率地回答。

“我正统?”她感到惊讶,在她的意识里,正统就意味着很革命,很进步。但她既不算革命,也不算进步啊!“你还不了解我?怎么会这么说?我恰好认为我太不正统了,或者说是想正统也正统不起来……”

“我们的性格也不相似——你很单纯,而我的性格却太复杂了!”

“可我们俩不是挺合得来吗?”

“只限于这些谈话……”

“因为我们目前的接触就只限于谈话呀!”

“但就这样,也已经能看出我们有什么不相同的地方……比如,你爱好体育,我不爱好;你爱好文学,我不爱好;你爱好文娱活动,我也不爱好……”

这简直是在扯淡!她不由地焦燥起来。“哪有世界上的两个人结合,性格爱好完全一致的?那不成了自己的影子?”

“所以嘛,我决定:要不就完全一致,要不就完全不一致!”

“那我们……”

“刚好介乎于这二者之间。”他做了个表示遗憾的手势。

她沉默了一下,才慢慢说:“一个人的生活习惯、性趣爱好,都是可以改变的。而且,不知道有多少生活习惯、性趣爱好都不相同的人结合在一起了……”

“用你的话来说,他们就不幸福嘛!感情也会越来越淡。”

“提到感情。”她沉吟着说,“我有时候觉得,你是不是把我想到太热烈了一点?你是不害怕这种热烈的情感,往后会妨碍你正常的工作学习?我认为有必要使你在这个问题上更了解我——我是在精神上要求得多点,感情迸发得快,却很少有飞跃……就是这种热烈地想跟一个男子生活在一起的愿望,我也只是对你才产生过。”

“我并没有考虑过这些,这些全在其次。”

“那么,什么才是主要的呢?”

“就在于……”他沉了沉,似乎在考虑有没有必要把一切都说出来,最后才下了决心。“嗯,我曾经发过誓——凡是我朋友的女朋友,不管他们因为什么理由断绝了关系,我都不能再跟她好……”他的声音突然变轻,仿佛怕惊吓到她,“况且我也不愿意在你和杨波的关系中里,充当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色……”

呵!这番话直刺她的心——他是非常难以抗拒的,非常爽快坚决地指出了她所无法答辩的实情……他的话滴到她心里,就像是一股痛苦的波涛袭来,在这个瞬间,她的眼光昏暗了,她的血也快燃尽了……她找不出话来回复他,在痛苦中,有一件事是显然的——目前他们无法接近,也许还将永远无法接近!但在这似乎不可忍受的苦痛里,她的灵魂同时又带着无边的爱向他奔去——这已经不是对一个普通青年男子的爱,而是对一个比任何人都高傲,比任何人都聪颖的男子的爱……

“我早就想过……”她迷迷糊糊、晕晕倒倒、半似自语、半似诉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想——这也是你最大的挡箭牌……”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我之所以拒绝你,就是因为你跟杨波曾经有过的关系!我长期考虑的正是这个问题,我一直未给你满意的答复,同样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也变得轻言细语了,“如果我答应了你,那么我将终生惭愧……”

“为什么?”她睁着泪眼朦胧的双目,几乎是抽泣着问。

“因为我将感到,我对不起众人!”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似乎已快挨近她的膝盖。她望着他,仿佛两人都置身于梦中——就连她此时望着他的那种眼神,也只有梦中人才具备……

“你怎么啦?”好一会儿,她才无意识地轻声问。

“我头痛……”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也头痛……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他仰起头来,“那我们回去吧?”

他的眼睛——呵,今晚她初次看清的那双眼睛,此刻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那两道深谷里燃烧着……于是,一个脆生生的字蹦出了她的喉头:“不!”

她的确是早已料到了这个障碍——这一似乎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的话是那样确切地透着贤明、世故、人情,她该怎么回答?世人又将如何评论?他明白无误地想到了这点,她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他……唉,一想到终身的幸福原来就断送在自己手里,她就如同一个不小心在大海里失落了某种珍宝,如同一个人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误伤了朋友性命那样无力地震颤着,而且满心怀着一种哀告无门的沉重悲痛……哦,她的痛苦也在突然间就改变了性质:从前是如饥似渴地去想那久不见回应的爱,现在却深深感觉到无法挽救的往事正在将她缠绕;从前是痴痴地埋怨对方不懂得感情,现在却明白这种跟肉体上的苦痛差不多的打击并非来自外力……呵,本来她一直在为自己从那可憎的关系中解脱出来而暗暗庆幸,如今才知道从前的错误依然牢牢存在着,简直令人垂头丧气,叫她灰心绝望;而她原本希望着的——她早年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可以分隔避开,也决不会成为现实。哪怕她自己的生命变为陈迹,她的往事也不会化为灰烬。而且她从前的爱,还要被人拿来同她眼下的爱相提并论……

她垂着头,坐在那儿,就这样颤抖着,渴望着,受着伤,又怀着绝望的热情……啊,看她的外表,简直毫无生气,谁知在内心里,那撕裂着她灵魂的不可忍受的痛苦却在慢慢增加着,一直到最悲惨的程度……

呵,人类的心灵能忍受的痛苦,也就只有到这程度罢了!

她的悲痛是无限的,但她为了获得爱情而付出的努力也是无限的——是的,她不能示弱!如果她怯懦地屈服在这绝望的感情面前,她的爱还有什么价值?

“我一定要说服你!”她轻声但是坚决地说,“我一定要尽我的全部力量和勇气来说服你——说服你改变这个想法。”

“不,你不可能说服我。”他又埋下头去,缓缓地但是坚定地回答,“这是我生活的准则之一,它在我心里根深蒂固。”

“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如果是因为这个,仅仅是因为这个而妨碍了我们的结合,我将多么痛苦,多么后悔啊!”

“后悔什么?”他毫无表情地望着她,漠然地摇摇头,“那已经成为历史了!”

其实此刻在他心中,他也一心想同情她,甚至怜惜她,但无论他怎么想,说出口来的话仍是那么生硬和无情。

“在我今后的一生中,将不会再有任何欢乐和幸福,那是多么可怕啊!”顿了顿,她又十分老道,而且不适时宜地加添一句,“当然,在政治生活中不是这样……”

“我的政治生活同我的私生活却分不清,我的政治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就代表了一切……你太感情用事了!我将来就是独身,也不会感到有你那么多的痛苦。”

“你……你那么自私?”一想到他宁可独身,也不愿跟自己相伴,她不由得愤愤然,想也没想就发了个誓,说时还咬牙切齿的——虽然平时一提到“山盟海誓”,她也会觉得荒诞不经。“你要是独身,我就一辈子不嫁人!”

“那怎么行?”他说得漫不经心,似乎并不相信她会那么做,但仍想劝阻她,“在我没有啥,在你就苦了嘛!”

见他一副不关痛痒的模样,起初她真想发火,仔细想想,又觉得不无道理——她了解自己,不是那种肯耐寂寞,苦守终生的人。再说这当儿发这些誓言,也确实没有必要,她的苦苦哀求还不比那些轻飘飘的语言更能说明自己的心意吗?

她于是换了腔调,略带撒娇地说:“那你就答应我吧……”

她说了半截又住口,心知自己想得到的答复是那么不易实现……

“别的事都好办,你求我什么都行。”他果真在她这种态度面前犯难了,喃喃地说,“唯独这件事……”

“我求过你什么?”她不无抱怨地挥挥手,“你哪件事给我办成了?”

也许最后这句话带有很大的真实性,他听后居然“嘿嘿”地笑起来——他的面容其实很适合笑,当微笑在他脸上活动时,他的严肃端正的相貌就在黑暗中看来,也立刻变得柔和温存了……他笑着看了看她,这个亲切的眼神仿佛直透她心底,而且以感情的火焰包围着她,温暖着她……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他就是她的亲人,她的兄长;于是她变本加厉地撒开了娇,竟然像个耍赖的小孩子那样依偎在他身旁,支着自己下巴颌的双手甚至亲呢地搁在了对方膝盖上……

“嗯,我要你答应我嘛!”她很近地看定他,一对眸子火辣辣地闪着灼热的光,“就要!就要!谁叫你比我大呢?你就应该让着我……”

“这事也能论大小?”他有些惶惑了,但丝毫没有惊慌,也没有生气,仍然镇定地扬了扬眉,微笑地看着她。

“当然了!”她撅起小嘴,“你既然比我大,就该为我的终生负责,替我着想。”

“那你也该替我想想呵!”他仍是很可爱,很聪慧地微笑着。

“我已经替你想过了,只有答应我,才是上上策。这个结合对我们双方都有利。跟着你,能提高我的思想,陶冶我的情趣。娶了我,也有人照顾你了,同时也不至于辱没你……正如我的信上所说:我们虽是两个人,幸福应该只有一个。”

见她居然说得头头是道,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哦,你真固执!”

“不是我固执,而是你!”她越发理直气壮,“为什么你总要把那些人的议论看得那么重要?为什么总是让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来捆住你的手脚呢?”

“因为正好是一年前,在工地上,你拿着杨波那封信来找我时,我确实从你这方面考虑,多说了几句话,劝你要处理得潇洒一些……”

“是这样?”她怔了怔,“那也没错啊,何况你那些话算什么?就算你没说,我也要跟杨波吹!你的劝告又改变不了事情的本质。再说,我当初去找你,本来就是一个接近你的借口,谁想反而置你于尴尬的境地……”想起当初的冒失,她后悔不迭,“唉,早知道这样,不找你出主意就好了……你可真死板,你学了那么多精典名著,马克思主义的灵魂就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对待——这句话当初可是你跟我讲的,怎么事情放在你身上反而忘了呢?我和你,和杨波,那是两件事,两个问题,你不能搅在一起,混淆是非,混淆视听,混为一谈!”

他显然被这一连串的“连珠炮”击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直统统地说:

“我跟你好了,对不起众人!”

“你不跟我好,对不起我!”凌鸿接得也挺快。

“唉,你那么固执,我不跟你说了,还是以后找文燕来帮我劝劝你吧,我是没办法跟你说清楚了……”方岩连忙找个台阶下。

“哼,我恰好还想请文燕来劝你呢!”凌鸿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

他不禁笑了,“找文燕来劝我?她不是一贯劝你别理我?你不怕她说你没志气?”

“真的,她昨天还大骂了你一通,骂你如何骄傲,如何冷血……”

“那么你找她来劝我,只会引起她的又一番大骂。当然,骂完之后她就会给你提点建设性意见,劝你如何把我忘掉……但这都是对我有利啊!”

她虽然气鼓鼓的,但也被逗笑了。可转念一想,又带气地说:“怎么?杨波也算是你的朋友?我倒成了你朋友的女朋友?这真是一个大新闻!”

“嗨,尽管他这人不怎么样,我也不怎么看重他;尽管有人在背后给我插满了刀,但只要他自己声明是我的朋友,我就得予以承认,毫不犹豫地把他当朋友对待……因为我总想,凌鸿啊,待人还是要厚道一些才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我们能不能过几年再……”

“不行,过几年,众人也会很快恍然大悟——哦,原来他们早就……”

“你……那,反正只要你在本厂解决个人问题,就免不了有人会议论。”

“比起你来,影响会小很多嘛!再者,我家里常催我快点儿办事,尽管我现在还挺嘴硬,但总有一天会屈服,到那时又该怎么办?”

“那就马上……”她耳红心热地别转了脸,没好意思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那……就拖不下去了,厂里的舆论呢?”

“管不了那么多!”

“不行呀!”

“不!”她一扭脖子,声音比平时更坚决。

“凌鸿,你改变一下主意嘛!”

“不,我要你改变。”

“我变不了呀!”

“那我也变不了!”

这一番唇枪舌战前所未有,他们谁也不愿松口。但有些对话却很亲呢,表现出别样的情怀,至少凌鸿觉得如此,否则她也不会那么大胆,一直不肯妥协。但说到后来,情况就很严峻了——尽管方岩仍是轻言细语,凌鸿却已达到亢奋的**。她正准备拿出决心,跟方岩一句接一句地对着干,突然发现双方的音量都提高了,真要被人听去可不得了!人家不但会捧腹大笑,还会奇怪万分——世上哪有这样商讨和确定终身大事的?想到这里,她顾不得跟方岩较劲,自己先笑出声来……

“谁都没让步,你怎么倒笑起来?”方岩也感到奇怪。

她捂住嘴,笑得语不成声,“我笑你太自信了,以为随便就能说服我。刚才文燕叫你准备一下再谈,你还一迭声地说:没关系,能谈好……结果呢?”

“你呢?信上还说会圆满解决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止住笑,急了。

“我知道。”他说着,头埋得更低了,“唉,我真后悔……”

“后悔什么?”她把身子俯向他,有些不解。

“那时,在工地上,我怎么相信了你?”

她一怔,随即就明白过来,赌气地扬起头,“你不用后悔,那也是历史了!”

“是呵!”他轻声说,“可我总觉得,连累了你……”

“你别这样说……”她声音颤抖地制止着他。

“我只愿我没在心里对不起你,表面上得罪你,也就罢了!”

凌鸿震颤着拉住了他的手——她的第一个冲动原本是想拦住他,不让他再说那些使她痛苦得难以忍受的话;但当她不顾一切地握住那双宽厚、温暖、有力的大手,一股热流便迅速地汹涌着传遍了全身,爱的汁液伴随着热血一点点从内心往四肢漫延,逼得她热情地连连呼唤着他的名字……她只想把这一瞬间内心的感受表白给他;只想告诉他:他们必须在一起生活!当他说出了那些感人的话之后,要她永远地——不仅是从精神上,而且是从肉体上——和他分离,是更加不可能了!

她热情的突然发作使方岩猛吃一惊。他还来不及抬起头,自己的手就被那双冰凉的、颤抖的小手握住了!他想把手抽回来,但犹豫着——他怕这样做冷了她的心,又怕不这样做,她将进一步表示她的爱……此时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词句,都动摇着、冲击着他的即定法则;人类的爱,登时像新开的泉水一般涌上心头。他那样勤劳细心地加以防备,将善心和克己的种子播进心田,又不断加固升高的理智的堤坝,都马上要被这甜蜜的仙露般的感情洪水给淹没了……

呵,她的声音里含有何等形容不出的至爱,他要坚决再说一个“不”字是何等困难——难道她的无法压抑的深情,她的难以发泄的强烈悲痛,对他全不算什么吗?

“不行……呵,真的不行!”他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慌乱地推开她的手。

他的这一举动,使沉浸在爱情的里凌鸿猛然清醒了,下意识地缩回手来。而她这一松手,便是全局的转关,使他更有力量拒绝她。这力量,原本只需要她再多坚持一分钟,或许就会全部消失掉……

他们相互怔怔地望着,都有些紧张。僵持了几秒钟,方岩才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想站起来的样子,然后轻声说:“咱们走吧!”

凌鸿摇了摇头——刚才的热情消耗了她那么多精力,使她现在靠着椅子背,竟连转动舌头的劲儿都没有了……

“那我出去一会儿。”他起身说,不等她同意便离开了。

她明白他是想出去镇定一下情绪,而当她独自留在空旷的车间里,心灵也是同样的难以平静……哦,她竟然主动去握他的手!她这辈子第一次主动去握一个男人的手!真是不可思议!这一切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为何来得那么迅速、大胆和丰富呢?为什么这一切现在又用烦恼和忧虑,压迫并填塞着她的心胸呢?

仿佛她偶然进入了一个生疏的地方,而且突然在那里迷了路,又仿佛失掉了一种难能可贵的东西,没有它就不能生存的东西——她也觉得羞惭及不可言说的慌乱,但这一切又使她心中充满了幻觉,充满了渴求……

哦,这就是爱——理想的爱,现实的爱,精神的爱,肉体的爱,抑或是这些的结合……总之,它在所有人心中原来都是那般至高无上,热烈浓郁!这一感情能超越人们所想象的一切欢乐,达到人类幸福的巅峰;这一感情存在一天,就能吞没其它一切思想;获得它的人们,也就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几乎是超人的力量……

她正沉思着,方岩已经回来,又用那种坚决、冷静的声音命令一般地说:

“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否则就要犯错误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似乎因惊诧而有些麻木……

“你再不走,我就要拖你走了!”他走近她身旁。

他着急了,“那我就先走了!”

她见他快要转身离去,也急中生智地小声喊道:

“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出了事你要负责!”

方岩无可奈何地搓搓手,回身一把拉住了她……

“干什么?干什么?”她抖抖衣袖站起来,心里渗出一股近乎恶意的快感,成心想气气他,“你这样做,让别人看见像话吗?”

“哎呀,再不走就不好办了!”他皱着眉,也近乎哀求了。

她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要这般坚执?也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于是没好气地别转了脸儿,“你到底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怎么口口声声说,要犯错误了?”

“我给你跪下来了,凌鸿!”

他这话虽然带点玩笑的味道,也把她吓了一跳,连忙走到一边。

“不不,你不会拜倒在石榴裙下……”

“那你要干什么嘛?”他失措地坐在椅子上。

“我不是说了一千遍了?”她俏皮地歪着脸儿笑道,“要你答应!”

“我也说了一千遍了——不行!”

“那我就不走!”她也拉过一把椅子,端然坐下,绷着脸儿。

“那怎么办?在车间里坐到天亮?坐到天亮还是这个回答,又坐到天黑?”

方岩自个儿说着,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以为我不敢?”她心里却在骂自己——真无赖!

“那样也不行啊,我还是只能像你那样,用一连串的‘不’字来作为回答。”

她被这话逗笑了,他抓住时机又说,“哎,就这样定了吧?”

“怎么个定法?”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线朦胧的希望。

“就是……就是‘不行’,然后……然后。”他故意说得结结巴巴,似乎在有意逗弄她,“嗯,以后也不用再谈了!”

“不!”她猛地站起来,“我还以为……”

说着,可能是怕他再来实行“武力解决”,她急忙走到那扇硕大的落地玻窗前……

一片孤寂笼罩着工房。在孤寂中,她似乎听到他在身后不断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催促着她快走……她也曾经迸发过一阵冲动,想永远永远离开他!

可是,她无法压抑那些跟自己未来命运有关的痛苦思想,而且她对他的由敬慕产生的爱恋,已经占领了整个心灵,并迅速地摧毁了她的理智——理智是无力地跟这类感情作斗争的,严厉地抑制的结果,反转增加了爱的魔力……

她望着窗外黑蒙蒙的天空,心想:正是在这时候,在这无人的静寂的夜晚,在这燃烧着年轻人全部可贵热情的工房里,在这坚强、冷静的如兄长一般亲切的男人身上,她找到了一种比痛苦、比死亡、比世界上的一切都更加有力的东西——神圣的爱。在他的庄重和自持里蕴藏了这么多的心地纯洁、道德高尚,对朋友的忠诚和相互间的善良愿望,不需要他有多少不平凡的行为,就可以对这一类人作出评价并予以爱戴……

“你在想什么?”方岩已经站起来,走到窗前,站在她身后问。

她转过头来,两人面对面地对站着,她仰脸儿看了看他的面孔——唉,他比她高出这么多,她感到他是那样的难以接近,难以亲呢;不用说达到他精神上的高度,就在肉体上,她也只得屈服于他那强壮的体魄和硕健的肌肉。她垂下眼帘,望着他胸前的一颗扭扣……呵,他的肩膀那样宽阔,他的胸脯那样厚实,在这一瞬间,她只想把自己的头埋在他怀里,接受他的安慰和抚爱,在他的胸膛——那里应该是她的温暖甜蜜的家——将息那受了伤的感情……哦,可是她不能那样做,她也没有权利那样做!她还明白、清醒得很,她知道那样将遭受他的意志的坚决悖抗……

于是她忍住泪水,答非所问:“我冷得很……”

“我也冷得很。”他关切地俯身看着她,“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我想不通!”她又抬起头来,他于是看到了一双珠泪盈盈的眼睛。“我对你那么好,为什么……”

“没有得到同样的回报,是吧?”他的心一软,柔声说。

“嗯,不是有那句话——你对我一分好,我就应该报以十分!”

他知道这句话是自己曾经说过的,所以在回答前犹豫了一下,“嗯,这个……如果你要求的那种关系之外的感情,我一定做到对你好十分!”

“不,除此之外我不需要别的!”

能够站得住已是她所能为的难事,何况还有震动她整个身体的战慄——天气的寒冷和内心的失望都在严加相逼,使她不停地发抖,说出来话也跟着一字一顿。

方岩听了这话,再也无法启口,便把手抄到裤兜里,也走到窗前,按照他自己所能体会到的,尽量去体会一下她的感情。从他的背影看来,似乎现在还很平静,但在内心深处,感情和理智正在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凶猛冲突……

在这之前,他对于感情总是加以细密而慎重的关注。虽然爱的作用范围在年轻的他来说,还是一处未知的领域,但他却能成功地在所有女孩子面前保持着同一高度,而从未越出过感情的界限。他的原则是:将来即便要处理这类问题,哪怕在热衷之际也要“飘飘然而脚踏实地”,必须随时具有足够的力量去摆脱羁绊,自由行动,决不能屈服于爱情,决不能“拜倒在石榴裙下”。固然如此一来,他也许便没有可能体验到那种如火如荼的欢乐,但却因之而保持了灵魂与肉体的坚强,且能在一切男子面前,永远以贞洁和纯真自傲!

突如其来的,一个女孩子对他产生了这么浓烈的感情,这感情所掺和的敬仰与崇拜的成份如此之多,这独特地表达爱的方式又是如此热烈大胆,这靠近他的少女的气息是如此诱人与温馨;其中某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激动人心的,暴风雨般的东西,满可以把世界上最冷漠的心灵所筑成的理智堤坝统统冲毁!就连坚强高傲的他,也免不了要在这来势凶猛的爱的洪流面前暂退几步,避开风口浪尖;免不了要在这女性的爱所发出的眩目光辉面前暂闭双眼,另作抽身打算了……幸亏从目前来看,他虽然对她有着许多说不出的好感,但更进一步的特殊的热情,却还没有滋生出来。何况周围的环境,人们的议论和偏见的压力,他所顾及的某种无法改变的现况,都在形成联盟,合力阻止着这热情的发展。再加上他向来善于自持,不肯偏离现实去考虑任何问题,有的是坚决沉稳的意志,又一心要遵守平时所坚信的种种生活准则。因此,虽然在某一瞬间,他那男子汉的宽宏大度的心,也曾被她强烈的深爱感动得膨胀过;第一次试着要去想想她的痛苦,她的不幸;他那冷峻矜持的思维也曾在难能持续的某种冲动下,犹疑着是否迁就她,答应她——把自己的感情慷慨无私、不问后果的赐予她……但是,那长期占上风的,不可动摇的,不能抵抗的却是理智的这个答示: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借着窗外路灯的光亮来观察凌鸿,轻声而温存地说:

“你不要那么难受嘛——那样我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不是……”她仍在打着寒战,只得紧紧咬住牙齿,“我很冷……”

“那就快点回去,不要病了……”他说时,心里又泛起了对她的怜惜。

“病了更好,明天就可以不上班了。”她嘴边浮起一丝苦笑。

“你不是说过,不能为了这种事影响工作吗?”

“是这样说过……”她抬起眼,皱着眉,有些抱歉地看着他,“可我怕,怕在机**出事故——我们这一行是不能带着情绪上岗的!”

他更加同情她,想再安慰和劝导她几句,又觉得眼下这种情况,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干脆心一横,更加果断地催促着,“都快十点了,我们确实该走了!”

她被这一催,心里顿时乱得不行,心知今后再见他的机会就少了,可又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下他。不由得喃喃低语:“怎么能够……”

“快回去吧,要是晚了,你们宿舍的小丁还不知怎么想呢!”

这句话使她回到现实中来,今晚的悲痛也被明朝的忧虑所代替……唉,她对他的行动毫无可指摘之处,他的权力和他命令式的语调都是不容置疑的,在她听来是公正而合法的……此刻正在发生的这些行为是正确的这种感觉,削弱了她的意志力,终于使她在他的一再请求下妥协,而且向不可避免的未来屈服了。

“起码应该再找时间谈谈呀?”她在一阵无奈之下,只得抓住这句话不放。

“好吧。”他也终于让步了。

协议达成了,双方似乎都得到了什么,双方又似乎都失去了什么。

当他们并肩走出工房时,凌鸿依然被这种若有所失的情绪所主宰,她小鸟依人般地拉住了方岩的自行车后架,不肯松手。

“什么时候再谈?得定个时间……”她撒娇地说,“你可不能骗人!”

“让我跟文燕商量一下再定吧?”方岩忧郁地望着厂区马路,没有停住脚步,“最近我实在是忙得很,不骗你……”

凌鸿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嘀嘀咕咕地走在他后面。

“我也不想老耽误你的时间啊,可是……”

马路散发着夜间潮湿的寒气,伴随着工厂特有的机油味,路灯稀而弱,但照得见远处几个晃动的人影。冬季寒夜的沉郁吞没了他们,他们沉默地走着……

凌鸿借着路灯微弱的光亮看着方岩,看着他那高高的身躯,端正的面庞,心里想:这个人是如此的冷静,如此的理智,简直到了使她感到羞愧的地步——因为她对他的长期纠缠,因为她刚才还紧紧抓住他那双结实宽厚、温暖无比的大手不放,因为在这一切之后,他还肯留下来跟她并肩走在这条厂区的马路上,不怕被任何人看见……

说到这里,她又仰起脸儿看了看方岩,后者毫无表情,也没把胳膊抽出来,但脚步却迈得又快又稳。虽然他对她那个举动不置可否,但因为她怎么也跟不上他的步子,所以那手挽手的局面实际上形同虚设——他几乎是拖着她在往前走。

“你说,会不会有第二对人,像我们这样进行这一类谈话?一个求婚者遭到当场拒绝的可悲的戏剧性场面……唉,如果换一个人处于你的地位,可能早就拂袖而去了,另一个如果是我,恐怕也不会这样委曲求全,忍气吞声!”

方岩没有回答,只顾匆匆往前走。前面就是女工宿舍了,凌鸿只好噎住她那篇有悲有喜、又酸又甜的结束语,和方岩同对面地停下来……她现在就要同这位曾那样亲切然而也许将永远分开的男子告别了,他却还什么话都没对她说——她希望听到的话,一句也没有!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由得紧缩了……

她看着他,看着那一对眼睛——又严峻,又不安。难道说在这时候,在这一分钟,一切都将成为往事,无论在他或她的生命中,都只是一个沉重的回忆么?

她在他身上嗅到了一股亲切的,混杂着机油和烟丝的熟悉气味,就如刚才在工房里,坐在他身旁时闻到的一样……

“你真的不能……”她不禁又一次发问,但却猛然醒悟到对方的答复必定不会让她满意,便自觉地掩住了口,果然,方岩激动了,他今晚第一次提高了声音:“凌鸿,要凭道理办事呵!”

她还想说什么,但这时过来一个行人,他们匆忙分开了……

凌鸿回到宿舍里,也不梳洗便躺上了床。屋子里熄着灯,文燕和小丁可能已经睡着了……不,她们一定在等候她的佳音,或者在替她悬着心?

但无论怎样,她却竭力避免她们看见她,更害怕她们问她什么……

唉,除他之外,现在无论是谁,都不能给她减轻或者除掉心头那种难以忍受的沉痛;无论是谁,都不能帮她挽回那个轻易铸成的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