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8日
她的心起初不了解她高度的不幸,她的被扰乱多于被感动。但是理智转来之后,她才感觉到不幸的深度:生活上的一切欢乐已经毁灭,她只感觉到尖锐的失望在把她撕裂——身体上的苦痛不用说了,因为身体上的苦痛,怎能和这相比?
——约翰、保罗
人的精神上的忍受力是极强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彻底消灭人们对幸福的憧憬和希望,人们永不能扑灭心中熊熊燃烧的追求欢乐的生命之火——我自己所亲身经历的一切都已证明了这一点。也许,人是生来就如此吧?有时也只能在这方面,对人的精神生活中千百种乍看来似乎显得神秘而又矛盾的现实,找到解释与答案。
……是的,我曾很久不能从这一剥夺我欢乐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隐藏在我内心的痛苦,像小虫一样缓慢而持续地啃咬着我的心……
虽然我表面上强自镇定,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是个丧失了幸福的人;虽然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在人多的场合里出现;万不得已与人交谈时,也装出一种开心的样子。但这种假设的欢乐却根本不含有任何情绪的成分——在它们的掩盖下,是受尽折磨的心灵的疲惫,是失去一切的真正忧伤,是无可奈何的痛苦战慄……
呵!痛苦——无究无尽,无法排解,然而又情思绵绵的痛苦啊!
如果能够向人倾诉这痛苦,也是一种小小的确切的幸福。这种幸福可以和一个穿过大片炎热的沙漠的人,忽然从天上滴落一滴冰冷的雨水时所感觉到的幸福相比。尽管那是一时的虚假的幸福;尽管前面还有着空旷无人的荒漠要穿越,但他的心却得到了暂时的满足……可是我没有这样的幸福,因为我唯一想跟他畅诉心曲的那个人,根本不会来理解我的痛苦与不幸……
痛苦也能用回忆来滋养,既然一个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使自己的生活变得美丽,又何不依靠回忆来渡过余生?于是回忆的火焰便在内心燃烧,它让我时而兴奋,时而感伤,时而欢快,时而悲切。在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比较愉快的图画,比较动人的形象,比较纯净的感情,比较幸福的日子……
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当属在人防工地上——那是崭新的,内容丰富的,像似汹涌澎湃水量充足的河流一般泻过我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有着那么多高尚的、动人的和丰满的热情与朝气:那春日的明媚阳光,那鼎沸的劳动场面,那无忧无虑的大笑和一溜小跑,甚至广播喇叭里重复了一百遍的革命歌曲和样板戏选段,在我听来也是悦耳动人,振奋人心的——因为那就是具有鲜明色彩的,来自各方面的生活本身,它使人感到生活的巨浪仿佛一刻也没停止过……
而这样的生活对我之所以有着吸引力,甚至在我心目中胜过了一切,就是因为那里有他——呵,仅仅知道他的存在,他与我的咫尺之遥这种意识,就使我的生命这般光明灿烂,何况还有愉快的交谈,神秘的幽会,和刚刚萌发的爱芽呢!
我从来没有仔细分析过,是什么精神什么物质使我的心如此迷恋他?是从哪一时刻,哪一事件上,他赢得了我的全部感情?如果除开他曾显赫一时的家庭,可能有些女子会认为他并无多少可取之处?而我初见到他时也确乎掉头不顾,但热烈的感情往往和时间有着默契,时间长了,接触多了,两颗异性的心灵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神秘的交流,似乎彼此都在逐渐吸引对方最优秀的因子,再用感情加以培养……
而正是这种并非一见钟情的恋爱,才像初春的雨丝一般,悄然细腻又润无声地洒在那没有经历过真正爱情的年轻心田;直到它催生出爱的蓓蕾,回首往事,这才意识到你已经完成了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过程……
何况,我又怎能说得清楚,我为什么偏偏要爱上他呢?在人类的一切感情中,仿佛也只有爱情是不需要任何一种理由的。而恋爱的性质,也许就表现在一些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每一道眼风,每一个笑靥,都闪耀着个性的独特的光辉,都显示着那十全十美的风韵;每一句戏谑,每一次举动,都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都是在心底平静地蕴藏了许久的爱情的触发剂……
在我跟他接触的所有日子里,有一个印象如此鲜明生动地刻在我心里,好似田野里残留的一束野花,竟比百花园的万紫千红更加动人!那是在工地召开的干部会议上,他推开指挥部小门走进来的一个瞬间——当时他那满是汗珠的疲惫的脸庞,那被汗水浸泡但却蕴藏着男性力量的高大身躯,他的血气方刚,他的蓬勃朝气,他的青春气息,他充沛的劳动热情,都强烈地感动着震憾着我,也紧紧抓住了我的心……
也许就从那一时刻起,从我发现了他对事业如此忠诚,对工作如此努力,也发现了他那颗诚实坚强、高贵无私的不平凡的心,我就生活在一种朦胧的欢乐与期待中了——虽然我那时还不太明白我期待的究竟是什么?但我却知道我找到了爱的偶像,爱的信仰,爱的目标。从那时起,我便不能不爱他了!他就是我心目中男性的完美典范,是我由衷的选择,是我的心所能赠与的人,也是我这一生能够永远爱着的人……是呵,对外貌的倾倒,并不是感情的基础,有了敬意,爱才能切实可靠。这种爱之中高尚的成分不亚于温柔的成分,它能够创造有生命的真正坚实的东西,也能激发出一种必要的力量来追求和领会生活的意义。
我曾想,倘使我将来得不到他的爱,而跟另一个人结合,那么,我的心将永远有一种惋惜的悲哀,一种甜蜜的负担,一种灼人的自责——因为我将不能给那个人应有的一切幸福,也不能浸透在那个人的爱里,痛饮婚姻那迷人和圣洁的美酒……因为我将永远永远怀念着他的形象,永远永远不能忘记我曾有过这样的境遇——曾经跟这样一个我所敬仰和爱慕到如此地步的兄长一般的男人结识过,而他具有别人决不会具有的火一般的性格,铁一般的意志,和冰一般的理智……
他多次拒绝了我,可爱情既不知畏惧,也不怕冷漠和不可克服的障碍。这真挚、纯洁而又神圣的爱给了我勇气和毅力,它超越了尘世庸俗的平凡生活,摒弃了人类的迷信和偏见;在所有的自然力量中,也只有爱的力量最不受约束和阻拦,它只会自行毁灭,而绝不会被别人的意见扭转或打消……这爱,在他与我的冷漠相处下,在我参加市运会的日子里,在我们长时期的冷战与胶着中,已经发展得更加迅速和猛烈——因为热情是一旦与对象接触亲近,便会表现为日常的习惯;只有在外界魔术般的影响下才会壮大起来,并重新具有它固有的力量。
爱情是这样充满了想象,充满了幻感;我曾在我的将来,处处看到他的形影,我曾抱着那样不可动摇的坚定信念,这一信念往往采取狂热的形式出现——但尽管那时的想象与幻感是怎样有力,如何光辉,它还是要让位于现实的!我怀疑自己正是因为没有多考虑过这一点,现在才缺少足够的力量来承受这变幻的打击……
昨晚的一切又在我眼前重现,我用手蒙住眼睛,可这手上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手的余温……呵,一想到我所渴望的幸福,曾像流星一般划过我生命的时空,给我带来灿烂的光明,我就更加感到失望的惨痛;一想到昨夜曾那样亲近地坐在我身旁的人,从此将与我漠不相关,形同路人,我就更加感到生活是无法承受的负担——我过去的幻想如天国般甜蜜,而将来却是一个可怕的空白,如同洪荒世界一般!不断压迫着我的孤独的感觉和痛苦的波涛,以及不断包围着我的刺心的回忆,仿佛形成了一条痛苦的锁链——我失去的爱,我消逝的希望,我怀着精神饥渴的长长岁月,我没有任何价值的人生——这些意识成为凶恶尖锐的一体,在我身上强烈、有力、激动地摇憾着……
哦,这种感受是无法描述的——在经历了昨天的事件之后,我怎能再经历失去他的痛苦与酸楚?我此时所感受到的,愿别人永远不要感受到;愿别人的眼睛不要像我一样,淌那种火性的,烫人的,揪心的**……
万能的上帝啊,你怎么能使人遭受到这么剧烈的痛苦呢?
也许正如莎士比亚所说:“原因是我们太软弱,而不是我们太无能,因为我们就是这样造成的!”燕妮、马克思也说:“这种事情是多么沉重!这样的损失之后,需要多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心灵的平静……但是生活却用它微小的欢乐和巨大的忧愁,日常琐碎的操心事和烦恼帮了我们的忙。那重大的悲痛渐渐被每天眼前的痛苦所麻痹,当然,创伤并不会彻底痊愈,但是在心灵中却会逐渐产生对新的痛苦和新的欢乐的新的感受力,甚至新的敏感性……”
幸亏我还年轻,青春期正在不断向上窜的火苗,压倒了那些准备在我心中生根抽芽的阴暗思想,即不让那些痛苦的回忆时刻伤害我脆弱的心灵,也不让那些心灰意冷的愿望主宰我的生活。而当强烈的绝望的巅峰一旦过去,一切又纳入生活的常规,那些无可奈何的思想,就会渐渐被麻木的悲哀所代替……
悲哀的心情还会存在着,不知道将持续多久?绝望和痛苦也不会忘记,因为它们的根在我心里扎得太深了,想拔掉也是绝对不可能。只有在外部事物的影响下,才会偶尔被我忘掉。过后,它也许还会以更新的力量,重又摄住我的心灵……
1月20日
日常发生的重大事件,对于你是把爱情的真实痛苦隐藏起来。
——巴拿夫
开完全厂大会,文燕突然被人叫走,迟迟没有回来。我预感到是什么事绊住了她,不由得内心一阵阵忐忑不安。好不容易盼着她走进宿舍,背着小丁给我丢了一个眼色,我连忙声称有事,跟她脚碰脚地溜出了房间……
我们顺着厂区马路信步走着,沐浴在冬日余晖里。太阳下的一切是那么美好——花儿上了冻,变成粉末,等春天的房门一开,就会像尘埃一样飞散。这枯干而奇妙的世界呵,要用放大镜去观看这些花朵,才能判断它里面的一切是多么美妙而精致!正如我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奇特感觉——本身已经消融了希望,幸福也是瞬息即逝,但如同雨后的阳光特别明亮一样,只要使我们感到郁闷和伤感的直接原因消失,欢乐的情绪就会显得特别热烈……这会子我们俩走在马路上,似乎已经忘掉了过去的不幸,对未来的焦虑也缓和了,爱的痛苦也暂时减轻了。
尤其是我,奇妙的冬天,清冷的空气,在我身上注入了好久不曾感到的活力,使我的灵魂也变得恬静。我左右环顾,看着两旁那些还是光秃秃的树木枝桠,又抬头望着没被树叶遮蔽的阔大的蓝天,突然想到:今天正是我的生日!我满二十二岁了!呵,在这样的年纪里,有什么东西能消灭掉心中那美妙和纯真的欢乐源泉呢?
下面是文燕叙述的,她刚才与方岩的谈话经过:
今天开完会,方岩就叫住我,把你们那晚谈话的情况告诉了我。
他说:“这件事能成的可能性太小了,你还是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吧?”
我当时回答:“劝她打消这个念头,我和你都没有这个权利。这是她自己的事。我们可以帮她出主意,但最终的定夺却要靠她自己。”
他说:“可她老是叫我把关系定下来,事情这么复杂,这几年的变化又这么大,如何定得下来嘛!”
我说:“她也把你们的谈话告诉我了,她的意思也不是要你马上就定下来,她也知道这两年处理个人问题影响不好,但你们可以过几年再说嘛!”
“过几年还不是有影响?”
“总要好些嘛,她和杨波那件事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越来越淡。但你想让她不存那个念头却不大现实。除你之外,她还会对第二个男人产生感情吗?”
“现在看来倒确实不会,以后可难说……”
“因此我看,这件事就放一放吧?如果你看重她对你的一片痴情,日后再有别的女子爱你,你就坚决拒绝;若是你答应了别人,她也只能在你们结婚之后,才会另找他人……反正我希望你明白,她是在坚持等你,你记住这一点就行。”
听我这样说,他笑了笑,回答:“也只好这样了。”
我又说,“我听说了你们那晚的事,我和她都更加看重你了。我们觉得像你这么年轻的人,在处理这种事情时能考虑得这么周全,头脑这么冷静,确实难得!”
“要不怎么办?”他笑道,“难道当场答应他——那可就是骗她了!”
“她现在就怕你瞧不起她,小看她,认为她是缠住你不放……”
“怎么会呢?我不会那样看她的。我倒是怕她把我想得太好了!她是否已经把我美化或神秘化?因而产生了一些幻觉?我确实不是她所能爱上的那一类人啊,我怕她以后会失望的……”
“幻觉,想象,可能是有的,哪个年轻人在恋爱中不是这样呢?何况她那么浪漫的人!但她并没有把你看错,你身上确实有许多年轻人少有的长处。她特别看重你的工作态度,学习精神,和大方稳重的待人处事……总之,我和她都认为你是一个有缺点的,但日趋完美的人……”
“过奖!过奖!我并没有特殊的长处,至于稳重处事,是因为我这样的家庭出身,又在单位上负了一定责的人,不得不处处多考虑一些,对自己要求严一些吧?何况别人看我的眼光,也会与众不同嘛!”
谈到这里,文燕又说了一些纯属她自己揣测的话:
“听他的口气,曾跟几个好友谈到过你,那些人都认为你父亲在部队上工作多年,思想正统,怕你们双方的家庭不合拍……我于是又把你家的情况介绍了一下,他也就没再说什么……总之,今天我算是把你的心意,你的打算都转告给他了,如果日后他还要拒绝你,你就真的不能再理他了!你看呢?”
唉,我能说什么好呢?在这么多失望的日子以后,如今这希望的流泉又泻入心海。在往常这会激动我的整个心胸,但现在却是一片奇异的光景——我觉得十分冷漠,我的心被这几天的愁思焦虑耗尽了,再没有敏锐的感觉可以侍候热情……
但无论如何,还是有些释然。感谢文燕,她是个很好的红娘,为我们牵线搭桥,又正确地替我转达心意,撬动了对方的心门。她此番亲自上阵,方岩的回答也比过去松口,只说现在不可能,也无法确定下来……哎,这是在给我发出一个信号吗?
“一个坚强伟大的,有计划的灵魂,应该有权力支配一般的灵魂。”
突然间,我想起了这句话……不管怎么说,事情好像有了一点起色?尽管这光明还十分朦胧,可在我心里统治的,是爱情和它的奇迹——不能否认方岩的固执,他的偏见,他的性格对我的心意的影响,但当人们爱上另一个人时,却往往不是把他当作一个观念,而是把它当作活的个性,去爱他的整体……呵,上天决不会枉然地将一切优点都放在他一个人身上,我的幸福值得我去争取。正如他曾说过的,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而我今后的生活,也决不是昨天的生活之冷漠的抄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