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在凌鸿的灵魂中激起了感情的人——方岩,他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难以理解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这震憾心灵的感情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红丝线,总是把她引向他的身边;使她心中怀着一种冲动,总想看见他。她曾经牵强地隐瞒着自己心灵的激动,强迫自己压抑这感情,甚至极力回避对方。结果却是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见到以后不敢看他,却又没有力量完全做到这一点,结果只能偷偷地的,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似地迅速瞥他一眼……可现在,她感到自己已经无力把这真正的感情掩盖起来了,它已经在她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下注视,每一声叹息中直接地明显地流露出来了——她不能抵抗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的魔力,也不能再和那把她吸引到他跟前来的不可征服的力量搏斗了。爱情——这一巨大而又神秘的东西控制了她的意志,使她没有一分钟能获得宁静,同时又如什么病症一样无休止地折磨着她的神经……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她觉得方岩对自己的态度不一般,真乃“道是无情却有情”。所以她才猛追不放,总在寻找着、利用着一切机会去接近他。

机会说来就来了。她这时正在车间里举办的第二期工人技术学习班里上课。一次课余,几个小伙子围在一起,用朴克牌算命。她在旁边看得有趣,也参加进去。

算命的人郑重其事地替她摸起一张红桃三。“嗯,这说明你对自己的工作或前途拿不定主意。”那人装腔做势地说,“三心二意嘛!”

可不嘛,那张牌上的三只红心正讪笑地对着她,她却嚷嚷起来:“不准!不准!我的职业和单位都不可能再变动,怎么会三心二意呢?”

说完她又沉默起来——如果这指的是另一件事呢?哦,那也不准!她在爱情上更是最坚定不过了!虽然前途未卜,但她自己的意愿却一时一刻也没动摇过。

“我算得最准了!”算命的小伙子调皮地耸耸鼻子,“不出三天,你再看,你的工作肯定会有变动!”

谁知这人倒一语中的。两小时后她走出学习班,在饭堂门口碰上性情爽快,个头魁梧,爱说爱笑,声若洪钟的刘厂长。他竟突然提出,想把她调到厂卫生所去。

“那里很缺人,你在部队干过卫生员,稍稍锻炼一下就可以独立工作。以后我还可以派你去进修……当然,这要你自愿,也该征求一下家里的意见。”

凌鸿果真“三心二意”起来。她当兵去部队,分到陆军第47医院的手术室当护理员,由于怕死人也怕脏,非常讨厌干这一行。复员时让她去峨嵋电影厂的医务室,那是个美差,她尚且不愿意,现在却有点动心了——这是否就预示着不同的前途和不同的命运?她一直渴盼直接在方岩手下工作,但若调离本车间,离他远一点,是否也就离杨波的影响远一点儿?她所挂念的那件事会不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凌鸿决定找方岩商量,也算一个试探。

方岩已搬离车间,独自住那排厂办公室的一间小屋,每天早晚都要经过女工宿舍门前去散步。当晚凌鸿久久地在食堂门前的水池边洗衣服,希望能装作无意识地碰上他。但直至第二天吃早饭时,他才出现在垂柳万丝柔条千尺的马路上。

“明天要找我谈谈?”听了她的叙述,方岩十分镇定,十分平淡,十分冷漠地说,“明天不是星期天吗?”

“每个星期天晚上,你不是都要回厂吗?”凌鸿早就摸清了他的生活规律。

“几点嘛?”他有点不耐烦。

“七点半,我在宿舍等你。”

方岩点点头,转身就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竟使她诧异起来,怀疑他是否听清了自己的诉求?记准了时间?心里又纳闷又惶惑,周末也没过好。

每逢星期天晚上,厂区大礼堂都会放电影。小丁和男朋友一起去看了,文燕探亲还没回来,宿舍里很清静。凌鸿独自倚门等待方岩,心里又泛起了些许不安……

门外那棵粗壮的柑子树,每片叶子都吸满了冬日的余晖,懒洋洋地一动也不动。它上面的天空飘着一朵白云,它于是高高地朝那朵白云仰着头,似乎在同它作长时间的絮谈。傍晚明朗的晴空,看上去非常恬静和庄重。不知不觉的,高大厂房背后的远山出现了紫褐色,环绕烟囱的红霞把黄昏的光芒留到了最后一刻,现在也渐渐暗淡下去了。通往厂区的马路上静悄悄的,见不到一个人影……

凌鸿一直站得腰酸背痛才退回屋里,独自坐在那张方桌旁。她两颊发着烧,手支着脸蛋左思右想,猜不出方岩为何失约的原因,不觉暗暗气恼……

“即答应来,为啥又不准时?好一个惯会作弄人的男子,以后别再想他了!”

然而与此相反,此刻她心里泛起了他的全部优点,他身上所具备的一切;他的眼睛所透出的光辉,无论她如何控制自己和加以压抑,对于她都有着支配的力量。她开始屏住呼吸,迫切地听着周围的动静,每当有人走过,心就狂跳不已。但当脚步声消失在屋子背后,她又失望到极点。她也不敢看表——时间过去的越多,她苦痛中绝望的成分就越多……就这样,希望和失望轮流在她的旧创口上,刺痛着那可怕跳动着的心脏,而时间仍在毫不留情地“嘀达嘀达”地走着。终于,电影散场了,小丁他们也回来了,方岩仍不见踪影,也就是说,他竟然迟到了整整两个小时!

凌鸿已被长时间不可忍受的苦楚折磨得精疲力竭,她不愿让小丁看到自己那绝望无助的样子,但又摆脱不了麻木不仁的状态,只好快步走出房间,想让室外那潮湿清新的冷空气,拂凉她心头的焦虑和灼热……

刚在屋外站下,就看见一个黑影迅速走过来,隔着门口那丛万年青看定她——他们彼此很快就认出了对方,却都不知道先说什么好……

“走吧,到车间里去。”方岩的语音里总是有着强烈的命令的口气。

“不,就在宿舍里。”因为他迟到,凌鸿心里颇感委曲,不愿顺从他。

“不好,屋里有人,还是去车间吧!”

“不!”她一摆头,索性扭过身子,不想再理他。

月光下,方岩看见有几滴晶莹的**在她脸上和眼睛里发着光……

他的语气立刻和缓了,“走吧,我在车间门口等你,走小门,啊,快点!”

她叹了口气,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才回屋拿了一件大衣慢慢跟过去。他在小门外等她,态度殷勤地推开门,让她先进去。车间里仍然寂静无人,但所有灯都关闭了,显得又黑又冷。迎面一股寒风吹来,打得几扇旧窗户“噼啪”作响……

“小心点走。”方岩在前面为她领路,熟悉地绕过一部部机床,“看见那摊发亮的东西了吗?那是机油,别踩上去了……”

他们仍坐在上次那个僻静的角落,刚一沾凳,方岩就问:“找我什么事?”

她知道对方第一句话肯定问这个,也准备好了答复:

“因为你迟到了那么长时间,我要惩罚你,过半小时再告诉你!”

“今晚我能赶回来就不错了。”他语气淡然地说,“你忘了我每到开春就会犯的习惯性肠炎?白天我躺了一整天,刚才勉强硬撑着骑车赶回来,一进宿舍就全身无力,差点儿跪倒在地板上……到现在还腰酸腿疼得要命!”

“糟糕,我真忘了你这毛病!否则不会让你赶回来……”她有些懊丧。

“我倒是原本就打算回来,每个星期天晚上九点之前,我都要赶回来,有事。”

“可偏偏就是今晚,你却没有按时赶回来。”

凌鸿没注意到方岩话里有话,但想起自己刚才那副难受劲儿,有点哭笑不得,同时也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因为他这会儿毕竟已坐到她身边。

“谁说没有准时?我已经在你门口走了好几趟了!”

“那为啥不进来?”她很吃惊。

“不打算进去……”

“那我要是不出来呢?你就一直走下去?”

“不,那是我最后一次走过你门口,你再不出来,我就回去睡觉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来?”

“我想你总该出来一趟吧?”方岩说到这里又开始不耐烦,“到底什么事儿嘛?”

“嗯,刘厂长想把我调到厂卫生所去……你看,我应不应该去?”

话一出口,凌鸿就觉得这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对方一定知道这是个纯粹的借口……但事已至此,她只得硬着头皮等他回答。

他果然口气生硬,“我不知道,这是你自己的事儿,干吗让我帮你做决定?”

这个回答原本也在预料之中,但她听了仍然很气恼,半晌没言语。

方岩也觉察到自己的语调太强硬,又放缓了口气问:“怎么?厂里要调你去卫生所?是刘厂长亲口对你讲的?车间同意了吗?下调令没有?”

凌鸿转过脸去,理也不理。她心里仍然窝着一肚子火气。

“为什么不说话?”方岩轻轻笑起来,“拒绝回答吗?”

她仍是扬着脸儿,端坐不动,很显然,是他刚才的态度激怒了她,方岩明白这一点,也就往椅背上一靠,不再问了。两人进入冷战状态,一片静默中,凌鸿在黑暗里偷眼望去,只见方岩不断变换着坐的姿式,废木料做成的小椅子在他身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瞧他那种难耐的情形,好比一个身受重刑的人,痛得过一分钟就像过一年似的……他今天不大舒服是真的,但也没有难受到这个地步,之所以翻来覆去地折腾,无非是想让对方明白自己的不耐烦,希望她主动提出早些撤离……

他对她有些心狠,这是毫无疑问的——男子对于爱上他们的女子原本就常常心狠,女子对于爱上她们的男子也如此。方岩虽然没有多少恋爱的经验,为人也还宽厚,对她也够善良,但不知不觉地却脱不开这条规律。天地之间有着普遍的大狠心,其间又产生出各种各样的小狠心——只是这里面有一部分包容在爱里罢了。

凌鸿原本有些恼他,但她时刻留神的耳朵,捕捉到这有意发出的干扰波,却误认为这就是对方厌恶自己的表现,一颗心立刻害怕得“朴朴”跳起来,跳得她很难受……一想到那个所爱的人完全有权利马上离去,抛下她在这儿受苦受罪不管,她就紧张得快要保持不住身体在椅子上的平衡了……

突然,她想到他这个举动既然早晚都要发生,倒不如自己给他一个台阶下,反而能保住那绝望的感情不受伤害,以免自取其辱。

于是她抬起头,声音很低地说:“回去吧……”

“什么?”方岩没留神,也就没听清。

凌鸿咬了咬嘴唇,又说了一遍。也许因为这不是她的心里话,所以声音太轻?总之,她透不过来气似地一连重复了好几遍,方岩才听明白,他立刻迅速地站起身来。

“没事儿了吗?那好……我走了!”

再过一秒钟,他就要消失在黑暗中,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他站在她面前,那么高大、威严,挺立如山。于是,她屈服了……

“哦,不!”她拉住了他,恳求道,“再坐一会儿,你陪陪我吧?”

这声音如此凄凉婉转,他的心软了,叹着气重又坐下来,一边说,“你把声音放大点儿嘛,我简直听不清——你不知道我有一只耳朵不管用吗?”

见他那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想到他那多病多灾的身体,凌鸿又感到心痛:本来他早就该上床去躺着,却身不由己地呆在这里。况且接下来两人又都沉默着,一直沉默到她后悔刚才留下了他——与其这样尴尬地坐着,倒不如痛快地分开!

方岩似乎也感到这样枯坐下去没意思,就主动找了个话题:“文燕前天给我来了一封信,她怎么回自贡就病倒了?老田调动的事情有进展吗?”

“你不替人家帮忙,能有什么进展?”凌鸿仍是没好气地应答。

“怎么没帮忙?她让我去厂里开个介绍信说明情况,我不是给她办好了吗?”

“你也该帮帮她,文燕都快三十了,两人还在分居,连孩子都不敢要……”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有人快三十了,连对象还没找到呢!”

“是啊,冷梅就是这样。”

“对了,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她,当时没认出来,走过去才想起来……”

“回厂后我很少见到她,去找过她两次,她很忙,也不太热情。”

“为什么?你们俩在工地上不是挺好吗?”

为什么?凌鸿也说不上来。她想起冷梅也曾表示过对方岩的好感,但他们年龄不合适,否则她会不会也来狂热地追求他?想到这里,顿感自己的优越——至少她还有个爱的对象,有个追求的目标,总比冷梅那样虽有才华却没有意中人强吧?

于是她含蓄地说:“大概是冷梅心情不太好吧?她在个人问题上有些失意,我劝她想开些,她总是说,你处在我这个地位就知道了。她又反过来劝我,尽早处理婚姻大事,别学她那样,自己给耽误了……”

“对啊!”他趁此机会想劝劝她,“你确实不该自己耽误自己。”

“毫无办法,冷梅已经断言,我会跟她同样下场。皆因为我们都是感情浪漫的女子,想追求精神上的东西……我也觉得,我在爱情上肯定只能扮演悲剧角色了!”

这话虽是半开玩笑,但听来令人颇感沉重。凌鸿还这般年轻,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有了这样的见解,实在令人称奇,叫人感伤和关情。可见爱情的经验不在年龄的大小,而在阅历的深浅。方岩听后不觉回味了半天,发了一阵呆。但他已拿定主意,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所以假装没听明白,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听她又说:

“冷梅其实颇有点……”凌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能干?天赋?”方岩替她补充着。

“有点,但我指的不是这个……她跟我一样,太小资情调了!要求也很高。她说:天下的婚姻很少有美满的,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不幸福!”

“这不奇怪。”方岩漫不经心地说,“葡萄是酸的嘛!”

“你太尖刻了!”凌鸿很不高兴。

“真是这样的。尽管冷梅厌恶婚姻,但仍想把婚姻的枷锁往自己身上套。郭沫若写的一篇小说里,也讲过这样的事,名字我记不清了……哎,冷梅多大年龄?”

“二十九了。”

“不算大嘛,应该找得到。”方岩老练地说。

“我也这么认为,女的二十八、九岁考虑个人问题不算晚,免得年轻轻经验不足,容易上当受骗。男的嘛,三十岁再考虑也不晚。”凌鸿侃侃而谈。

“太晚了,三十而立了,不但该立业,也该成家。此后就要把精力放在其他方面,不能再用来谈恋爱,建立小家庭,带孩子……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凌鸿正在奇怪他为何有此想法?方岩却话锋一转,提到老朋友华瑞林。

“他昨晚上来找我了,说李菲菲和他吵了几句,大发一通脾气就跑了,家也不回……他因此无聊以极,没地方可玩儿,想起我这个老朋友了!”

“怪不得李菲菲前晚也突然想起老朋友,卷包而来,说要在文燕的**睡两天。对我也没意见了,什么话都跟我说了。大概因为文燕不在,没人替她撑腰了?”

“对我也没意见了吗?”方岩笑盈盈地问。

“恰好相反,她仍然对你怀恨在心,又说了你一堆坏话,我也随声附和……”

“当然,你只好那样。”他正色道,“不过你也该帮点忙,让他们夫妻和好。”

“义不容辞。我今天一早就给小华打了电话,报告了李菲菲的行踪。”她不禁叹道,“唉,过后准是小华来陪不是,请她回家,真没出息!”

“哪里的话,小华最近可出息了。他正想给他们快出生的孩子做几件婴儿服。我于是大加赞赏,说你要用缝纫机尽管开口,必要时我还可以帮他踩……”

“得了吧。”她不以为然地打断他,“你会吗?”

“怎么不会?你别小看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呢!做家务活保证比你精通。不过我是君子动嘴不动手,在家主要是支使几个小兄弟,让他们动手,我就下指令……所以我想,将来自己动手做,肯定也不会差。”

他们聊了很多朋友间的家常顼事,空气也缓和下来。这些惯常的谈话不免家长里短,而且弹着同样的调子,奇怪的是方岩对此并不腻烦,这就反过来鼓励了凌鸿。他们越说越高兴,又嬉笑怒骂,互相打趣一番。在这个漫长的冬夜,在无人的车间里,两人谈了很久。凌鸿也很欢乐,虽然她知道,这欢乐其实挺虚幻……

后来终于聊上正题,方岩重新问及她的工作调动:“是刘厂长亲自对你说的?”

“是啊,你看,文燕又不在,我拿不定主意,才来找你商量。”

“你首先该问问家里人的意见啊!问问你父母……”

“我已经问过了。”

“你父母一定同意你调走。”

“你怎么知道的?”这话说明对方已猜中大半。

“百分之百。”

“干吗说得那么肯定?”

“当然,你父母一定想得很长远,调到卫生所后,你可以去上医科大学。”

“这倒是。听说卫生所都是些婆婆妈妈的,没人愿意去深造。刘厂长还说,要先送我去培训呢。我想问问你再说,结果一连几天都没碰上你……平时见面机会好像挺多,事到临头却又碰上不了!”

“是的,平常我们断不了见面,每天吃饭时总会在食堂里碰上。”

“还说呢,吃饭时总是人都快走光了,你才来——好像是怕遇见我?”

“确实。”方岩爽直地低声承认,“我不想碰上你。”

他说话时低沉的声音,她听来十分悦耳,心儿不禁震颤着。她回想每当下班时跨进饭堂,她就红着脸,带点焦虑地四处寻找他的身影。尽管她不能同他谈话,甚至不敢走近他,但只要看见他,看见他站在排队买饭的行列外,和其他人谈笑风生——他从不自己排队买饭,连饭盆也有人替他端着——她就感到心里充实多了,这一天也过得欢畅些。有时候久久看不见他,都快轮着她买饭了,她仍在失望地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但一听见饭堂尽头的大舞台上,发着“咚咚咚……”的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她就又惊又喜地背过身去,激动得心儿“怦怦”跳,知道是他打后门进来买饭了……

“生气了吗?”见她呆坐不语,方岩忙问,“怎么我一说真话,你就要生气?”

“哪里的话,我没有生气。”凌鸿心平气和地说,“你躲着我是最明显的事实,连外人都能看出来,我又何尝不明白?还生哪门子的气?”

这话也是真的。他有意避开她,疏远她所带来的难堪与屈辱,似乎都已成为过去式。这会儿他这么近地坐在自己身边,听她说话,她就心满意足了。

“那你还找我做什么?想叫我替你拿主意?你自己的事儿自己决定嘛!我能说些什么呢?凭什么?”

“谁叫你替我拿主意?”凌鸿真有些生气了,“我只不过是想多听几个人的意见,权衡一下。你别以为我只看重你,我早就问过其他人了……”

“哦?他们都怎么说?”

“团委书记老王劝我去,他过去也是咱们机加车间的,说女同志当车工不合适,迟早要改行。小丁也这么说。只有宣传科那个老顾不赞成,说还是当工人好。”

“那你就去嘛!”方岩说得漫不经心。

“为什么?你的理由呢?”

“我没有理由,他们的理由就是我的理由。”见凌鸿又撅起嘴,方岩笑着补充,“真的,你瞧:厂长代表上级决定你去,你父母为女儿着想希望你去,团委书记是有阅历的老工人,也劝你去,小丁作为新工人的代表又支持你去……这还不够吗?”

“那么老顾的话又作何解释?”她听进去了,天真地问。

“老顾是旧大学生,臭老九,你别听他的。他发表不同看法,恰好说明他与工人群众的思想感情格格不入,还需要多改造。”

方岩语气中明显的嘲弄惹恼了凌鸿,她生气地质问道: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贫嘴贫舌的!”

“哪里,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居然嘻皮笑脸。

“如果你敢取笑我,我决不轻饶!”她却故意绷紧了脸儿。

“岂敢,岂敢!”他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儿,笑道,“我岂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自找倒霉,得罪你这样的厉害人物?”

“我厉害?”她恨声道,“我成天受你欺负!”

“我怕你得很,怎么敢欺负你!连咱们车间大名鼎鼎的团支书陈振东,他也怕你呢!当然,他说他对你还是一分为二的……”

“什么意思?他又在你面前搬弄我的是非?”

“人家是赞扬你,说你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虽然还没到绝顶聪明的地步。”

几句话便把凌鸿说得高兴起来。有时候,方岩很善于操纵她的喜怒哀乐,他实在是了解她的性格脾气胜过她自己了。何况,她又怎能长久地生他的气呢?他是她生命中真谛,她的全部感情,全部思想都已经属于他了!

当他出去小解,留下她单独一人时,她就坐在那里自言自语:

“唉,无论如何,我还是爱他!爱他……”

她内心重又燃起了热烈的感情,车间里的寒冷空气,好像也跟着这没有希望的热情一度升高。冷酷的自然法则,在这漫长寂寞、还滞留着冬天气息的夜晚里,又把她的心潮掀起来,叫她在这种感情的渴求下辗转焦灼……这种热烈的渴求,这种强大的爱力,实在都既不是她现在想得到的,又不是她今天情愿有的,但它却顽强地控制着她的每一根神经,牵动了她的每一下心跳……

方岩走回来坐下时,并没忘记把椅子拉开些,似乎有意跟她保持一定距离。她抬起眼睛,望望他那神态自若、安详平静的脸庞,心里明白自己必须压下内心的感情——再像上次那么……是再无可能,又没必要了!

“哎,听说你又去登台表演了?”他语调轻松地问,“可惜我没看上。”

“你是说春节前全厂的文艺演出?得了吧,你就是不想看才躲开……”

“哎,昨天你找我一整天,是想单独表演给我看吗?”

凌鸿忍不住笑了,借题发挥地说,“算了吧,以后我调到卫生所,离厂区还有半里路,我们就很少机会碰面,你也不用躲着我了!”

“可能碰面机会还要多呢,我每个月都要去卫生所一趟,领一大批药。”

“什么药?治肠炎的?”

“不,治眼睛的……”

“又添个新毛病。”她叹了口气,“你可要注意,眼睛比其它器官都重要,残疾了可怎么活?太令人痛苦了……”

“哪个器官残疾了都不行——我在这一点上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夜已深了,他们却仍然在这里坐着,肩挨肩,膝碰膝,心平气和地交谈着……

凌鸿的确很快乐,虽然这快乐是从虚幻的阴影中偷取来的,而且立刻就显示出危机四伏、倏忽即逝,但她仍然沉醉其中,战战兢兢,如痴如迷——阴郁的过去,多难的现在和渺茫的将来,此时此刻都不能把这欢乐夺走……

至于工作调动的事,她原本也想过要离开机加车间,而且理由充足,现在也决定暂时放一放。说到底,凌鸿还是离不开本车间,更离不开方岩。

方岩终于站起身来,“该走了,实在太晚了……”

他在马路上走得飞快,她简直跟不上。听得她不断一溜小跑,方岩回头看了看:

“你这是穿谁的大衣?怪不得拖拖拉拉,行动不便。”

凌鸿没有回答,快步上前,把手里捏着的一样东西塞给他——这是她刚从照相馆取回来的一张照片,其实照得并不好,但她现在想也不想,就打算送给他,似乎这张小照就是一件爱情的信物……

方岩一摸这张薄薄的小纸片,心里就明白了,他像是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连连说:“这怎么行?我又没影集,你让我拿着它怎么办?被人看见了怎么好?”

她佯装没听见,靠着一根电线杆,朝他挥挥手,“我们该分手了吧?”

天幕辽阔,星月,花草,虫鸟都进入了梦乡。凌鸿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心爱的男子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心里重又感到刚才和所爱的人接近时体会到的,那种完全超脱形骸之外的,新的美好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