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工地不远有家名小吃“晋阳楼”,跟凌鸿喜欢读的一本抗战小说几乎同名。店里的豆花面味道独特,色香浓郁,凌鸿常去吃。这天中午她却无意美食,匆匆几口就返回招待所。她心绪不宁地走进饭厅,上午的事还萦绕在脑际,不断叩问她的心。她低头走向饭厅的最后一张圆桌,那是她常跟方岩围坐的地方……

突然,她站住了,心猛地一收缩——那张桌旁正安静地坐着一个青年,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书,置之不理窗外篮球场上的喧哗,似乎也没发现即将走到身边的她。

凌鸿在一阵阵思想暗流的冲击下悄然走到青年身旁,他抬头看见她,略微点点头,又继续俯身看书。尽管她深深了解面前这个人,知道他待人接物总是这样不拘礼节,但上午的事在她心里留下了不易抹去的印痕,方岩看来似乎有些冷淡的态度,更使这印痕加重了!她无言地坐下来,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不安地注视着他——

他是严肃的,这就把疲乏的迹象呈现在他那棱角分明的方脸盘上。在浓黑高耸的两眉之间有几道很粗的皱纹,像刀刻一样。眼睛是锐利和灵活的,但又十分冷淡,象征着他的深刻与成熟。眼睛周围的暗影,头上坚硬的发茬,抿紧的唇边那执拗的线条,都表明这是一个意志坚决、性格豪放但又见识广博,要求自己很严的人。

在这番精心而专注的打量中,凌鸿发现他的穿着和这严冬气候颇不相称: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单薄地罩在他那硕长而略显清瘦的身上,这使她想起了有关他患病的传闻,于是她丢掉矜持,匆忙而冒失地发问:“你病了?”

“没有。”方岩眼不离书,“只是今早起来稍感不适,妈硬逼我去医院拿药。”

凌鸿知道方岩的母亲原是这座城市的妇联主任,自然会关心人。但她仍觉得自己负有不可饶恕的错误。她的心又**起来,惶惑中竟然吐出三个字:“怪我吗?”

“怪你?”这次方岩惊异地抬起头,望了她一眼,“我病了为什么要怪你?”

“因为昨天我说的那句话呀!”凌鸿此时不无愤慨。她在生自己的气,因为她突然发现,她根本无法解释这件事,不禁心中也莫名地焦燥起来。

方岩不再作声,又理头看书。凌鸿想瞧瞧他脸上的神情,有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这不仅是因为他正好坐在背光的地方不易观察,更重要的是她知道那脸面是被他很好地管束着,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跟她此时心里想的不太一致,方岩根本没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从不在意凌鸿平时的幼稚言行及唐突举动。虽然他也曾因了这些对她大加斥责和讥讽嘲笑,然而归根结底,他只把那看作是她“儿童心理”的表露。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确实把凌鸿当作尚未完全成人的大孩子来看待。尽管他比她大不了几岁,但怀着一颗早熟的心灵对那性急的毫无常识的询问,纯真的还没考虑成熟的看法,以及色彩缤纷的幻想的偏爱,他喜欢和她在一起天南地北的交谈。他开着玩笑,顺便把一些新颖大胆的思想和正确的人生观,统统灌输到她那热切而富于感受的脑海里,又不假思索地继续在她的灵魂里,激发着她对于种种现象的更加切实的理解,然后把她和自己这出于无心的教诲一起忘却。至于这一切给她留下了什么印象?在她的生活中又起到什么作用?他可没好好想过。在他心中,她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嘛!

似乎想到了某件事,这时他突然问凌鸿:“上午的会开过了?怎么样?”

“总结材料没通过,让我重写。”凌鸿撅起了嘴。

“看来你写材料是不行啊!”方岩微笑着,“大诗人,还是去写你的抒情诗吧!”

凌鸿也忍不住笑了,“我早就说过,不会写这些干巴巴的东西,所以才让你来帮人家一把!可你上午却没来……”

“你呀,总喜欢依赖别人,愿意人家把你当孩子看。什么时候你才能甩开上级、家庭、朋友这些拐棍,独自去闯世界呢?”

“瞧你倚老卖老的!其实你也不喜欢写这类文章吧?你曾经说过,你可能是个批评家,却不会成为好作家!”凌鸿对方岩的教训不以为然,但想起上午的事又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正想让你帮我出主意,提点修改意见,偏偏你就病了!把我急的,还去你家找你呢,没想到吃了一个闭门羹!”

“怪不得我从医院回家,听说有个女同志来找我,没想到是你。”

“你家原来有人啊?”凌鸿叫起来,“可我敲了半天门,也没人来开!”

“谁叫你敲错门,敲到我爸的门上去了!”方岩爽朗地笑起来,“你忘了我家还有个走资派?老头子没事干,天天在家看书下棋,睡得晚也起得晚。你上午去时,他还没起床,无法给你开门,但听见了你的声音,你不是叫着我的名字吗?”

看着凌鸿的窘态,方岩又大笑起来。这笑声冲淡了饭厅里的拘泥气氛,凌鸿脸上也不由得浮起了浅浅的笑靥。

上工时间到了,方岩起身要走,却被凌鸿一句半真半假的话给拦住了,“怎么?写总结的事你真不管了?你可是指导员哦!”

方岩瞪她一眼,也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重又坐下。

凌鸿继续借题发挥:“你呀,太不关心宣传工作了!从没见你写过什么表扬稿或者决心书之类的,所起的作用还不如杨连长,他就挺支持我的工作!”

“写表扬稿?那还不如写批评稿呢!”方岩打趣地说。

凌鸿不解地望着他,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方岩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下去:

“我是宁肯批评十个人,也不肯表扬一个人——批评十个人,我就得罪这十个人。而表扬一个人,我可能就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

“你这什么意思?”凌鸿也瞪大了眼睛,“真是奇谈怪论!”

“这还不明白?都是林彪把我党的作风搞坏了!好大喜功,报喜不报忧,使一些群众也跟着受影响,变得只爱听表扬,不爱听批评了……”方岩摇摇头,感慨地说,“前两年还总开什么讲用会,更是逼着人说假话:我是如何活学活用啊,关键时刻我是怎么高呼着口号冲上去啊……害得台下人都替他脸红!”

凌鸿不由得笑出声来,想起了不久前发生在车间里的一些事……

“瞧这些吹捧峻岭、大海的文章,真让人肉麻!”方岩把桌上的一张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落,“唉,报纸也说起违心的假话了!”

凌鸿不大看报,也不太清楚报上那些照片的拍摄者为何人?但看方岩的神色,可能是个重要人物?“九、一三”事变前后的风风雨雨还未消散,她正想问个明白。

“看来你当时提的那些问题是有些道理,什么‘马列主义的顶峰’啦,‘最最最’啦,现在统统都现原形了!”凌鸿颇感兴趣地说,“快跟我讲讲吧!”

“其实我对这个问题也并非有很清醒的认识,只是觉得当时的政治空气很沉闷,总感到有什么东西压得人不敢讲话!我也看不惯报纸上对林彪的吹捧,他是个什么人,老干部心里都有底。他确实挺会打仗,但你看有些人吹嘘的——连秋收起义朱毛会师的历史事实,也篡改成他了!我跟厂里的几个朋友,在一起学习马克思和列宁的精典著作,越学越觉得有些说法不对头:毛泽东思想做为一个理论,怎么成了绝对真理?它就不可能再发展了吗?一分为二只有好坏之分?那不成了形而上学?讨论的怪热烈,可有人沉不住气,就给透露出去,事情一下子闹大了……”

“是团支书陈振东吧?”凌鸿忙说,“他还问过我对这些问题怎么看?我说我也弄不明白。他又到处跟人辩论,工人哪儿懂这些哲学问题?他就洋洋得意了,说我跟你们讨论这些问题,就好比华罗庚给小学生讲数学题!这可把师傅们气坏了……”

“大部分工人同志都是这样,凭着对主席的朴素感情在办事,还以为他们是在捍卫真理呢!真正可气的是军管会那些头头脑脑,也算革命多年的老干部,但平时不读书不看报,还以大老粗为荣,一点马列主义都不懂,在这些问题上也认识模糊!咱厂的军管会丁主任本是空军,跟林彪紧着呢!他当时找我谈话,居高临下地硬要我承认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有问题,性质是反动的!我才不理他那一套呢!我说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会说的第一句话是毛主席万岁,会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东方红》。我也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难道我就玩儿不来吗?为什么要白天黑夜的学马列思想,读毛主席的书?别人在搞武斗,我是坚守岗位忙生产。别人下班只顾小家庭,我是放眼全世界,孜孜不倦地探索真理!这还不是因为一种对党对人民和对事业的热爱在支持我,还有就是对主席的无比热爱无比崇敬。我学这些,一不为当官二不为发财,为的是能够正确理解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能正确执行党的政策,为的是能更好地干革命,尽一个普通党员的责任……你说我这是什么立场?什么观点?丁主任听了顿时哑口无言。其他那些军代表还想一个个跟我辨论,我知道他们没多少人是认真读马列的,于是略施小计,三下五除二,几句话就把他们顶得下不来台了!”

凌鸿也活跃起来,“所以车间让你做检查,你只说了几分钟?”

“三分钟。”方岩笑了笑,“我说我承认学习毛主席著作,不该在某些深奥的哲学名词上钻牛角尖,而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会运用马列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去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上……如此轻描淡写、浮光掠影,应付了一番。但在党小组会上,我又坚持自己的某些观点是正确的。党支部暗地里支持我的人很多,厂长、书记前两年关牛棚也受过我周济,上下一起说合,军管会只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我照样还是我,但因当时没成反革命,如今也就不算是反潮流的英雄了!哈哈……不过那种英雄我也不想当,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凌鸿也跟着笑起来,“陈振东可倒霉了,几次检查都没通过。”

“谁叫他坚持不住,自己先软下来?恨不得连自己的根根梢梢都抖落了一遍!明明是贫农出身,却要说什么是‘打上了资产阶级的烙印’。我就不怕,真理在手,该硬时必须硬起来,该软时也不妨妥协一下。因为斗争需要有理,有力,有节嘛!但我挺讨厌那些事先叫得凶,事后又缩得快的人!”

“真好笑,我们团支部也接连开了几晚上的会,让积极份子都来参加批判。但我们几个团支委却没发言。后来就有人说,车间团支部都是布哈林、托洛茨基之流……其实我是真不懂,只是直觉上感到你是对的,跟着出了几期墙报,道理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凌鸿陷入了回忆,“那时,我连你借给我的《共产党宣言》还没看呢!”

方岩温和地批评她,“你要干革命,想参加共产党,连《宣言》都不看,那怎么行?”他深思着,“别像某些干部子弟那样,华而不实,不学无术,什么都不懂,政治大事也不关心,就知道吃老本!主席说,要立新功!父母的老本连他们都不能吃了,何况我们。**至少有这样的好处,就是使我们这些过去养尊处优的子弟威风扫地,痛定思痛,才明白父母靠不住,得学点真本事,自己去闯一闯。地方干部子弟大都比较朴素,爱学习,爱思考问题,那就是父母倒霉了,因祸得福的缘故。而部队干部子弟照样得意,他们的父母没怎么受冲击,下农村插队的厄运也没轮到他们。所以像李菲菲,对不起,也包括你的杨波,还是成天只知道玩儿,从不考虑接班的问题。父母干了一辈子革命,却培养出这样胡闹的子弟,怎不叫人心寒?”

“自古忠臣出逆子嘛!”凌鸿顺口说了一句当时流行的诗句,又仔细打量着方岩,“不过你看外表可不像干部子弟!我们刚下厂时,见你那一身旧军装,破衣裤,还以为你来自农村呢!后来听说你父亲是市委书记,真让人吃惊……”

“我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是高干子弟,才故意这么打扮,未免矫枉过正了!但如果你们真把我当成工农子弟,我这目的也达到了。不过那两年我确实穷:父母都被抓起来,今天在这儿游行,明天在那儿批斗,工资也都停发。兄弟们还在读书,大哥二哥都在外地,我这老三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是唯一拿工资的人,要养活全家呢!你没听厂里人说吗?月底千万别去方岩家,他们连锅都揭不开,只能吃土豆红薯充饥……何况我也没时间和精力关心穿着,虽然有时候补衣服都补得不耐烦了!”

凌鸿早就听说,方岩家没有女孩子,只有八个兄弟,就跟当年保家卫国的杨家将一般。听到这里,又想起那句老话:“年到二十五,衣破无人补。”不禁菀尔一笑。

方岩似乎没觉察,接着又说,“不像你和文燕这些女同志……”

凌鸿脸上一红,“怎么?我们女同志就一定爱打扮?”

“嗯,有一点。女人嘛,总是喜欢俏。尽管穿一身旧军装,也要在镜子跟前左照右照。”方岩打趣地笑道,“不过你还可以,还没到喷香水的地步。否则风一吹就香飘十里远,我也不敢坐得离你这么近了!”

“我认为过分追求穿着打扮固然不好,但也不能像你那样,总是破破烂烂吧?”凌鸿不禁辩解道,“有条件的话,还是应该注意点,讲究点。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工农子弟穿的确良也大有人在,你又何必这么朴素?”

“我在穿着方面确实不值得效仿。”方岩忙说,“那都是因为我父亲以前地位高,我不愿意显得太特殊,就要求自己严了点,然后便形成习惯,改不过来了……再说,我也没有不修边幅到你们形容的地步。有次出差回来,洗了澡没衣服换,就把我哥的衣服穿出来。厂里人见了都说:嗨,谁说方岩洋不来?”

“哟,我可想象不出你这种模样。别的不说吧,就你那胡子,十天半月也不刮一回。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还以为你都三十多少岁了!”凌鸿忍不住说出来。

“我的工作证是填大了好几岁,直到那次在空军技校选国家主席,同学们才发现我最小,还不到选举年龄,不够公民资格。这两年就老得太快了!也不知是用脑过度?还是到了工地上日晒雨淋的缘故?反正,这由细皮嫩肉到傻大黑粗的转变过程,确实大大缩短了!前两天碰到几个中学同学,他们就异口同声地说:方岩,你明显的苍老了!”他摸着胡子巴碴的下巴,又大笑起来,“实际上,无论从外表上还是从精神上,我都希望自己更老练一些,更成熟一些……”

听了这番话,凌鸿又如以前一样地发现,在方岩活泼的精神上总有一种真正的年轻、不移的愉快和生命的充实。他那风趣诙谐的谈吐,不时发出的爽朗笑声,他的焕发着光彩的面容,都富有一种感染力,能使委靡的人振奋起来,忧愁的人快乐起来。这力量不是她能理解的,却引起了她的好奇。在她看来,方岩的性格是异乎寻常的,十分新颖的,她想更往深处探求它,更为了解它;并且在了解的同时,她也想知道他对自己的看法。凌鸿直率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也得到了方岩直率的回答。

“你很聪明,如能经历一番痛苦的磨炼,你的前途可以说是很光明。不过……”他微笑地看住她,“你的自尊心,或者明确说是虚荣心也比较强,每做一件事都希望出人头地,如果达不到这个要求,你就宁肯放弃不做。未免有朝秦暮楚之嫌。比如你原本喜欢文艺活动,可是唱歌跳舞你都并非科班出身,就把精力放在体育上。但你打排球身量又不够高,于是你现在又迷上文学创作,墙报上的诗都快被你垄断了!有些句子深奥的别说半文盲的工人师傅们看不懂,就连我这粗通文墨的人也是对墙兴叹,自愧莫如……逞强本是好事,但你都快强到个人英雄主义的地步了!这对要求进步的你来说,不能不看作一种障碍。须知阳春白雪、孤芳自赏的人,在工厂里肯定吃不开!别忘了陈老总的那两句诗:翘翘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啊!”

凌鸿感到脸上微微发烧,不得不承认这番话一针见血,戳痛了自己,但她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于是把嘴一撇,“瞧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孤芳自赏?师傅们最多说我是清高吧?哪有你讲的这般难听?何况,我又算是什么皎皎者呢?”

“爱面子讲自尊,心服口不服,是你的又一个毛病吧?就如现在这样,你明知道我说得对,你心里也接受了,但嘴上却不肯认输。怪不得鲁迅先生要说,中国人都有点阿Q精神,连你也不能幸免呢!”

这个方岩,说话总是这么不留情面,全不管人家听了有多难堪!凌鸿一时间大窘,若是这些话出自另一个人之口,她说不定早就拂袖而去了……

一阵冷风卷着寒气吹来,带着轻微的呼啸声在饭厅里回旋。急于摆脱窘境的凌鸿趁机转换话题,问方岩:“这天太冷了,你干吗不多穿件衣服?”

“我穷嘛!”方岩笑眯眯地回答,“你忘了我刚才说过,要养家糊口啊!”

“那是你爹妈以前遭难的日子,现在应该好过多了吧?”凌鸿也抿嘴笑起来。

“怎么?你也跟别人一样,总觉得我是过着神似般的日子?”

“可不是呢,有一次我跟杨波去你家,还以为你在家吃土豆渡日,没想到一眼就看见你,坐在你家门前的小饭馆里大吃大喝,一副挥金如土的派头!”

“我也想起来了,那天下着大雨,你和杨波没带雨具,淋得像落汤鸡,可怜巴巴地站在玻璃窗外招呼我……”说着,方岩又大笑不止。

据说,笑可以揭示一个人的心灵,方岩通常都很严肃,但他的笑声也极具感染力。尤其是今天,方岩的态度随便,使她跟他在一起没有令人厌烦的拘束,他那又正当又诚心地用来对待她的友谊和坦白,使她忽然就产生了想跟他一起推心置腹的愿望。

凌鸿早就发现了自己对方岩在工作学习和其他问题上的依赖。此前她也曾有过贴心的朋友与欢乐的友情,但却从未体验过这种丰满、新鲜的力量;这种在性格、为人及生活态度的相似中,建立于两人之间的思想上的交相融合;这种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期望一致的感觉。她对方岩不知不觉产生了深深的崇敬,她认为他就是她从未遇到过的新人!固然,她知道自己有这么一种才能——她能把别人幻想得比他们本身更好。但这一次,她的所有敏锐的观察力,坚定不移的印象和与生俱来的直觉都在告诉她,她没有弄错,他的确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好,她并没把他理想化。她已经认识他相当久了,她每天总在他身上发现一些更吸引人的新特征,每天更深信他是一个具有高贵品质的人。要是能和这样的人做朋友,那就太幸福了!至少,她希望跟他共事时能这样……但是,怎么才能使他清楚这点而不误解自己呢?她生怕扰乱以致失去了在他俩之间才刚滋生的那种信任、关怀、以及虽未揭示却洋溢着的特殊友情……这个过去她还没来得及想好的问题,今天突然在几秒钟内就有了答案——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信赖他,也搏得他的信赖作为友谊的基石。凌鸿生性喜欢这么爽快就在仓促间做出决定,而此刻她已经把自己一上午的担忧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于是直望着方岩的眼睛,凌鸿说:“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这么重要?瞧你吞吞吐吐的……”方岩笑道,“尽管说吧。”

“因为我怕,怕你现在还好好坐在这里,听完后就会拂袖而去呢!”

“至于那样吗?”方岩微笑地看着她,“再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凌鸿低下头去,也笑了。他的亲切的,尽管显然是带着盲目鼓动的微笑,给她增加了吐露心绪的勇气,使她用如下的书面语言来表达了一番:

“方岩,认识你已经两年了,这么久的接触,让我对你有了一个基本固定的看法。我感觉到,你是一个特殊的人,有点像……嗯,有点像小说里的人物!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振奋与欢乐,而离开你,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我还没来得及认真考虑这一切,只是现在突然想告诉你,非常想告诉你,我是……”说到这里,凌鸿咽了一口唾沫,脑子里飞快地搜寻着恰当的词汇,但她还是毅然这么说了。“我是爱你的!当然,这仅仅是从字面上去理解,因为我对你的爱,应该是妹妹对哥哥的爱,而我以前对杨波的爱,我也似乎才理解到,那是姐姐对弟弟的爱,还掺杂了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总而言之,我对你是十分尊重,十分信赖的!我对你讲这些,你不会从其他方面去理解吧?”

说完,她抬起头来,用鋒锐、大胆、明亮的眼神,注视着方岩那逐渐严肃起来的面容。她虽然也想快点知道答案,但在内心深处,她是处之泰然的——和强有力的、聪慧的、有修养的心灵打交道,如果没有越过世俗矜持的堡垒,经过推诚相见的门槛,在他们心里获得一个地位,她不会和他们进行这样的谈话。

然而方岩却久久没有作声,仿佛在沉思什么。直到凌鸿都不耐烦了,并且用一、两种不安的动作,热切苛刻的对他脸面的注视,把这种感受传达给他之后,他才像猛醒过来似的,对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是她熟悉的,她于是明白自己的思想情感和行动,已经得到了他的理解。但她仍然性急地追问了一句:

“你能理解我吗?”

“能理解一些。”他回答时,态度十分平稳、沉着。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想从你那里获得同样程度的友谊。”凌鸿进一步强调着,“你明白吗?你知道这友谊对我之重要吗?”

“十分明白,但是……”方岩眼望着窗外,没再往下说。

凌鸿急了,怀疑他的思想也飘浮得如同窗外的云朵,便提醒他:“但是……”

方岩转回头,迎着她期待的目光,郑重地说:“我只能站在你和杨波之间……一旦你俩的关系不成立,我跟你的友谊也就很难保持下去了!”

凌鸿有些吃惊,“为什么?我对你的友谊之看重,早就超过了对杨波的爱!”

他用严肃的聪慧的眼睛直视着她:“因为那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会、猜忌和麻烦……怎么?你又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里,难道真的不清楚这一点吗?”

在许多场合下,凌鸿都曾感觉到,方岩的眼睛不能说是“心灵的窗户”,因为它不是用来表达自己思想的,而是探求别人思想的工具。这份敏锐和他在这种场合下的矜持相混合,窘迫人的时候多,鼓励人的时候少。她不由得红了脸,很想告诉他,自己跟杨波实际上已经吹了!但又觉得不妥,这时说这个,可能更让他误会。

方岩见她不作声,想缓和一下气氛,就笑着说:“既然你把心里想的一切都告诉了我,那我的情况也该让你知道一些。我呢,又算有女朋友,又算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凌鸿立刻发出一串好奇的追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什么叫又算又不算?”

“她现在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听说她已经改名了。以前她叫杜青。她在哪里工作?我也说不好,只知道她从下乡的地方参军了。文革初我们就相识,到现在却有好几年没见面了。为了不影响彼此的工作,我们相约不通信,因为她一直没提干……其实这事儿啊,以后还不知道成不成得了呢!”

“为什么?”凌鸿固执地追问,“为什么成不了?”

“因为我们失去联系好久了,而且我们本就没来得及认真谈过这事。也许是因为当时我们还年轻,也许是觉得还没到那个份儿上——等于是隔着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但彼此心照不宣吧?可是现在,又过去了好几年,谁知道她是什么情况?她现在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也许……”方岩不再往下说了。

把自己一个异性朋友称为“女朋友”,虽然只加了一个字,但要认真那么做,每个行为严肃的人都必须三思。方岩自己也奇怪,今天他为何要坦然道出这并不存在的隐密。仿佛也有一种微妙的心理,一种自发的本能。一种敏锐的直觉,使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不过,既然告诉一个对自己有好感,而自己并不打算跟她深交的女孩子这些话,无论她是不是对自己有那个“意思”——其实这“意思”已经明确表达出来了!可能目前仅仅是“钦佩”和“爱慕”,还没上升到“爱情”,但在这些事上总是小心为妙。或许这个似是而非的并非他完全编造出来的谎言,真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那么,把他跟另一个女孩子的关系在原有基础上稍加润色搬出来,也未尚不可吧!

凌鸿的脑子当然不如方岩灵,何况她又是那样心地单纯,立刻就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这番半真半假的话,虽然她过后暗自琢磨也生了疑心,但当时却真诚地为他们这种不着边际的暧味态度,这种不近人情的恋爱方式而着急了!

“有你们那样谈恋爱的吗?应该尽快定下来。”

“各人的恋爱观不同,处理方式也不同嘛!”方岩趁机大加发挥,“我认为在一个人的一生中,这种事不能不说是一件大事,但它跟我们的工作和事业比起来,又不能不说是一件小事。所以,正确处理好恋爱与工作的关系也挺重要呢!比如你和杨波的关系吧?你自己就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处理好了,它会成为一种动力,给你增加许多人生的乐趣,给你带来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但要是处理不好呢?”

“那就别提有多别扭了,工作学习都跟着受影响……”凌鸿接口说,她也正在琢磨,怎么把自己跟杨波分手的事告诉方岩。“可杨波跟我的想法总是不一样!”

“我知道你们之间存在的分歧。很清楚,两个人只有在志同道合、起码是对世间事物的看法都大体一致的基础上,才能达到完全的融洽与和谐。否则一方提高标准或一方降低标准,都很困难。而在这统一的过程中,必定会引起更大的矛盾冲突,甚至发生争吵,影响感情,导致破裂……”方岩意味深长地说,“这点我想你也有体会。”

“体会太深了……”凌鸿喃喃说,心绪很复杂,话说到这份儿上,按理她也该跟对方说实话交底了。但她偏偏不敢这么做,深怕方岩误会自己今天是别有用心。

“说实在话,我对你跟杨波刚一进厂,年轻轻就谈恋爱,当初曾有过不满。但即已成为现实,就该好到底。像你们这样时好时坏,今天吹了明天和好,很容易给别人造成误会,影响不好。在中国,这些與论和影响的力量不能低估,尤其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更是如此。”方岩没觉察到凌鸿的心思,仍是语重心长地说,“你年龄比杨波大一些,又是团支委,多帮助他吧,别老跟他吵,吵不能解决问题。思想工作要过细,别想着在一朝一夕之间,就促成了他的变化与进步。心急怎么吃得了热豆腐?”

这下凌鸿更觉得委曲,有件事她不得不说,那是“九、一三”事变之前,疑云笼罩在人们头上,流言在暗地里相传,都说林副统帅出事儿了!凌鸿也听到一些传言,但没放在心上。不料有一天,她却被厂里保卫科找去谈话,要追查这些谣言。凌鸿当然矢口否认,保卫科毫不松口,还指明是杨波供出了她,说他四处散播这个谣言,渠道正是来自于凌鸿!凌鸿一向缺乏政治头脑,哪儿见过这种阵势?顿时昏头昏脑,不知所措,差点儿稀里糊涂地供出自己的“谣言渠道”。幸亏此人就在旁边,也是一个团支委,他很机灵,连忙打掩护,凌鸿才脱身。出来一问,这团支委的渠道恰好是正在追查谣言的保卫科人士本身!此事当然不了了之。但杨波却没那么幸运,他虽然把一切推在凌鸿身上,仍没能逃脱,第二天召开全厂大会,他和李菲菲都以“散布反革命谣言”的罪名,被记大过一次!这件事真是教训深刻!虽然三天后,有关正式文件便传达到县团级,但杨波和李菲菲却不能幸免,仍然背着那个处分,没有人给他们恢复名誉。因为保密是有时间性的,谁叫他们要张嘴乱说,不遵守保密原则?这可是军工厂呢!凌鸿也结束了长时间的犹豫和彷徨,坚定了与杨波分手的决心。

“你知道吗?我当时一直在替杨波的父亲捏把汗,这位空军团长肯定是‘谣言’的正规渠道,但若那时被儿子揭发,他也难免挨处分!”事过小半年,凌鸿提起来还是余怒未息,“现在政治环境如此复杂,运动一个接一个,像他这样没有政治头脑,信口雌黄的人,以后我还不知道要替他背多少黑锅!这件事可把我气坏了,若不是他父亲几次打电话给我,他自己又一付可怜相,我肯定当时就跟他……”

方岩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截住:“你知道吗?杨波父亲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亲生父亲也是个飞行员,牺牲在朝鲜战场了!杨波是烈士子弟呢!”

“我知道啊,所以她母亲才这么娇惯他,你们也一再让我帮助他……”凌鸿发愁地说,“但我总是跟他谈不拢,他也老是不吭声,过后却我行我素!前不久我还跟她母亲说,他再这么无所事事、吃喝玩儿乐地混下去,我也真担心……”

方岩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又耐心开导她:“没关系,杨波还年轻,难免好吃贪玩儿。你平常多提醒着他点儿,特别注意不要让他跟某些人混到一起……”

凌鸿听他这么说,心想方岩准是知道一些自己还不知道的事。她正想摆脱杨波的纠缠,包括她来人防工地也是这个目的。于是没好气地说:“那就你跟他谈谈吧?你们不是好朋友吧?杨波嘴上总挂着你的名字,你的话,他本该奉若圣旨!”

方岩装着没听出她话里的揶揄,诚心诚意地说:“那要看是什么话?又在什么时候说?这半年,他可是很少来找我,也不大听得进我的劝告……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撒手不管他。都是干部子弟,我年纪比你们大,进厂时间比你们长,又是你们的领导,责无旁贷也要帮帮你们。你们就是我的小弟弟和小妹妹嘛!”

凌鸿正在暗自琢磨这些话,内心也感到几许温暖,方岩又说:“总而言之,我希望你们能正确处理好这个关系,不要在个人问题上摔跟斗,不要当了资产阶级的俘虏……像华瑞林和李菲菲那样谈恋爱,就很危险了!”

凌鸿正待问问这句话的含意,方岩突然含笑起身,“瞧,谁来了?”

凌鸿抬起头,正瞥见杨波那清俊的身影出现在饭厅门前,她顿时不高兴地皱起眉。临来工地前她曾警告他,别来城里找她。事实上她已经多次提出跟他分手,杨波却毫不在意,仍然一如既往,经常在大庭广众跟她接触频繁,甚至表示亲热,早已引起凌鸿的极大反感。俗话说男追女,隔层纸;女追男,隔座山;指的就是这个——许多女孩子不堪搅扰,最后只好违心地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杨波本没有这方面的算计,或许是在一些人的怂恿下才穷追不舍?而凌鸿却不乏一些拘谨的甚至是封建的意识,深怕在工人师傅们面前流露这些小儿女情事,竟然不敢大胆地拒绝杨波,于是便缺乏手段来公开表示自己的爱憎,也似乎摆脱不了杨波。她下决心来工地,正是为了躲开这一切,好好清理自己的思绪,以便确定下一步该怎么走?没想到杨波竟追到工地上来了!凌鸿心中不痛快,方岩起身给杨波让座时,她连身子都没动一下。

杨波比凌鸿小半岁多,在她面前总有几分怯意。见她如此明显地表示出不满,便任她摆谱,不敢与她搭话,却跟方岩攀谈起来。凌鸿闷闷不乐地在旁边看着,不禁在内心里把他们做了一个比较——她还不曾这么近地同时观察过这两个人呢!

杨波是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他的面容是漂亮的,俊秀的,又穿着刚在市面上时新起来的笔挺的“的卡”青年服,配上一双铮亮的皮鞋,更是给人一副风度翩翩的印象。然而在他那光洁的前额上没有权威和思想,在他表情丰富的眼睛里没有识见和力量,在他线条柔和的嘴唇上没有坚决和自信,他的衣着也缺乏一种朴素和淡雅……总之,凌鸿已经认清了,杨波就是个思想浅薄、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长得好看有啥用?那时流行朝鲜电影里的一句话:“漂亮的脸蛋能长大米吗?”凌鸿现在看着他,脑海里就浮起了一篇自己专为杨波写的文章,题目正是:“华而不实”。

相形之下,方岩当然是衣着寒碜、相貌平常的。但他身上却有一股和杨波完全不同的男子气概,这一点就是观察最不敏锐的人也会立刻发现。更主要的是:在他的谈吐举止上有着这样无意识的自信与骄傲,在他的态度上有着这样的从容和磊落大方,而他对自己的衣着外表又有着这样全然不关心的神气;他又是这样傲然地相信自己内在的东西和外貌的特性都足以弥补其它缺陷。这就使得人们在看着他的时候,不免对他的这种淡漠有同感,甚至是在盲目的不完全的意义上,敬服他这种自信了。

注意到这一点,凌鸿感慨地想到:眼前这两个人是多么不一样啊!一个人的优点全是外在的,而另一个人的优点呢,又几乎都是内在的!

就在这一天,因为凌鸿与方岩的一席话,更因为她在心中对这两个男人的比较,使她过去的决心更加坚定: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再也不能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