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2月12日

今年春天来得快,才不过早春二月,却是春风又绿,春江水暖。

转眼间,我来军工指挥部当宣传员有半个月了。方岩说得对,这工作真是很轻松,每天去下属六个连队的工地上搜集宣传材料和稿件,或修改润色,或以军工指挥部的名义再写几篇,然后送到总指挥部广播室去广播,其余时间就归自己支配。

军工指挥部除我之外还有三个人,都是从东郊军工厂临时抽调的基层干部。老刘,四十岁左右,个子矮小,脸上总带着笑容,说话慢吞吞,嘴碎的像个老太婆。分工负责考勤和施工进度的老张与之相反,面色严肃不爱言语,整天俯在桌上写写画画,什么“军工各连考勤表”,“施工进度表”,贴满了指挥部的篱笆墙,各色箭头吓人的指向天花板,看了令人起敬。至于总指挥老马,常开会不在家,我还没见过他。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工作,真是觉得没意思!除了跑广播室和总指挥部,再例行公事下工地,隔河观望一下火热的劳动场面,闲得无聊时,我开始写日记,也算练练笔,来个自娱自乐。此外就盼着开会学习,那时指挥部便热闹起来,这不足十平米的小木屋也成了我的乐园。我端茶倒水,指派座位,俨然成了小主人。末了才在办公桌尽头坐下,打开笔记本,拧开钢笔,准备做记录……嗨,我不想否认这一点,因为只有这时候,我才能见到那张百看不厌的脸,听到他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我想看见他,想听他说话,这就是我平淡工作的唯一乐趣。为了这个我也时常下工地,好去见见他。他偶然来开一次会,我就跟过节似的,连忙热情接待,上下打点,不亦乐乎……也许人们都看出一点眉目了?那我也不管。这不是在厂里,用不着隐瞒什么。但是每周两次的连干部学习,这位方指导员很少光临,后来索性连很重要的施工会议,也总是副指导员老周来参加。老刘问了几次,回答冠冕堂皇,说他年轻力壮,要多干些活儿,老周年纪大了,腿脚不灵,开会学习也算是一种照顾……唉,只怕他是有意冷淡我吧?随便派人支应。每当遇到这种情形,我就无精打采,开水瓶空了也不管。

今天又是这样,别连的干部早就挤挤挨挨、打打闹闹地坐齐了,才见老周独自披着一件破棉袄,不慌不忙地走进来。

“怎么就你一个?”老刘皱眉问,他负责开会学习,“老方老杨呢?”

“干上瘾了,怎么叫都不来,还是让我当代表……”

老刘回头看着我,“快去三连催一下。”

还用他说?我巴不得这一声儿,拔腿就跑。到了三连工地,只见连长刨土,指导员推车,正干得热火朝天!我就高喊一声:“连长指导员,叫你们去开会!”

这样最好,别提名道姓,惹人猜疑。我喊完这声,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再回头一看,他俩仍然干得起劲,居然没有理我!这下我可沉不住气了,猛一跺脚,又往回走,跳上一块大石,正要发火,旁边有几位推车的汉子已经围过来,七嘴八舌:

“小凌,你三番五次来叫我们头头去开会,何必呢?”

“我们三连干部都是好样的,不像别的连干部,借着开会躲清闲……”

“是啊,他们总是跟我们一样,泡在水里泥里干!”

我顺水推舟,一个反扣,趁机用大帽子压住他们:“哼,还夸他们呢,埋头拉车不看路,政治学习不参加,小心当典型,挨批判!”

“瞧我们三连嫁出去的闺女,一点都不留情面!”杨连长听了,扔下工具,满脸笑容地跳上岸来,“好好,我跟你去学习,指导员留下来负责。”

我不便再说什么,只得怏怏而回,心里很失望。杨连长表现积极跑得飞快,似乎真怕当典型。我望着他厚实的背影,不禁暗骂:你这么壮,干吗不留下来?

回到指挥部开会,我落座后坐立不安,心猿意马,不想做记录,信手拉过一张白纸乱写乱划着。老刘的学习总结冗长而乏味,老张接着又公布了一连串枯燥的数字,混合着满屋呛人的烟雾,熏得我昏头胀脑……见鬼!坐在这满屋子粗俗不堪的男人当中,我心里充溢着一种难名的悲哀,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空虚和寂寞!我只想听到方岩那满含着热情与睿智的谈话,想闻到他身上所独有的汗味与烟香。他却偏偏不肯来,倒叫这些没滋没味的文件与数字淹没了指挥部……

我一直心情烦躁,终于忍不住悄悄溜出门,又来到三连工地上。哪怕就不说请他来开会,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呢!那样也好心安,比干坐在这儿强。

工地还是一片热腾腾的气息,只见方岩站在宽宽的河床中心,在给一辆辆小车装土,似乎沉浸在劳动中。他干活总是这样,不喜欢指手划脚铺派别人,而是一声不吭的全心投入,以身示范。“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信奉这句话。

而我又像每次那样,看见他这副纯粹劳动者的模样就深受感动。说实话,我喜欢看他劳动的样子,觉得人在劳动中最美。我怀着近乎崇敬的心情,跳下河床悄然来到他身后。他却似乎没看见我,全然不理睬的照样干活儿,挥舞手臂装车运土……

我也只好沉住气,在他身后站了足足几分钟。

他终于发现了,这才头也不回地问我:“啥事儿?”

我突然心生灵感,大着胆子说:“下班后你在工地上等我,要跟你谈谈……”

我这么说时,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深怕被旁边的人听去了。

他仍没作声,管自招呼运土的人把跟前那辆小车拉走。然后他站直身子还是不理我,好似在用目光招唤下一辆运土车。我见他这副情景,不由得暗暗生惧,似乎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什么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竟然楞在那里了……

“怎么啦?你……”好一阵,我才溜到他旁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什么!”他回过头来,见我瞪大眼睛质问地紧盯着他,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没有什么!”

我们这时正站在河底,两个人对面僵立着,空气也似乎紧张起来。我发现方岩的身躯从未有过的魁梧结实,竟然比我高了整整一头!可能是因为他脱去外套,只穿一件蓝色运动服,且扎在旧军裤里,那双踩着高筒胶靴的脚稳稳站在泥浆里,更显得肩宽腰细,匀称俊伟。他见我不肯走,也不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两只满是泥土的大手,挪了挪脚,仿佛为了更方便把他那略带审视的锐利目光投向我……

在他的逼视下,在周围人们好奇的目光中——包括河岸上那些正在休息的人们,也都一直注视着这边的情景——我不禁脸红了,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搁才好,连忙掩饰地喃喃说:“你为啥最近看见我,总是理也不理?”

我是前言不搭后语,他却郑重其事:“要我怎么理你呢?”

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被他用那冷酷无礼的态度说出来,听了更加使人难堪。我当时真是狼狈极了,直到大批急等装车的人们涌过来,我才带着一种被轻视和被侮辱的心情离开,不知不觉的,眼泪已经掉下来……

下班后,我推着自行车来到三连工地,心里准备了连珠炮似的一串问题:为什么不来参加学习?为什么对我那种态度?为什么这段时间总是躲着我……

然而他不在连部,工地上也空无一人。我真是火透了,气鼓鼓地正要走开,却碰见他推着自行车赶来,劈头就问:“要谈多久?”

“随便你!”我正没好气,绕过他就往大门走去,“不愿谈就拉倒!”

“我是说,要不要另找个地方?”他追上来,脸上有了笑意。

“不用,路上谈吧!”我赌气把车推下街沿,又绷着脸儿,回头问他,“昨天下班后,你为啥不等我?”

“我为什么一定要等你呢?”他一偏长腿,跨上自行车往前骑去。

不是这话本身,而是他那付冷淡又傲然的态度,逼得我眼泪又要流下来了!我连忙骑车追上去,带着哭腔说:“你对我这个态度,我可受不了!”

方岩头也不回,慢吞吞地说:“我对你的态度怎么样了嘛?”

“瞧你上午对我那个样子!”我忍住泪水,委曲地嚷道,“当着那么多厂里的人,你让我好难堪……”

“当时我正在干活儿,实在不想多说什么!”他的话竟然硬梆梆的,掷地有声,“劳动哪有你坐办公室轻松?!”

“坐办公室还不是你安排的!”我自觉心虚,话也软了点,“那现在呢?”

“现在嘛!”方岩放慢了车速,“我刚给家里拉了一车木柴,累得慌……”

“墨索里尼,总是有理!”我忍不住笑了,接着又皱眉说,“我心里那种常想跟你在一起的心情,你怎么才能理解呢?”

“我当然理解。”方岩的口气仍是那么硬,这话也就难以让人相信。

他见我不再吭声,也忍不住问:“你今天找我谈话,就是为这事儿?”

我没多想,顺势回答:“不是的,我想让你……哦,让你以后下班后,就在工地上等着我一起走……别误会,我只是想跟你多谈谈,多取得一些思想和教益。”

他没作声,而我刚说完这话,又像上次那样后悔得不得了!我怎么改不了这毛病?总是仓促提出一些可以说是极不合理的要求!让他听了怎么表态嘛!何况劳动的担子那么重,我也真怕他累垮了。不如双方掩旗息鼓,和平共处……

方岩似乎知道我内心的暗流,也不再说话,我们默默骑了一段路。猛抬头,看见前面居然是人流拥挤的闹市,我不由得问他:“你不回家吗?还要去哪儿?”

“到百货商店买双布鞋。”他急忙跳下车来,“你要回家吗?再见!”

我不禁哈哈大笑,那种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萌生的促狭心,使我放大了胆量。

“不,我不回家,陪你去商场……”

“好吧。”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性急,不动声色地支好自行车,上了锁。

我也照做,一边调皮地问:“表面上说好,心里不情愿,是吧?”

“没有。”他笑了笑,平静地回答。

当时我那样子,有点像一个小女孩在心爱的人面前撒娇,不料他竟然吃这一套,虽然没转变态度,语气已经温和下来。但是到了商场门口,望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又颇费思量。和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并肩走进去,固然快意,但也摆不脱一丝别扭的心情。如果再让厂里的人看见,那可真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在这儿等你,自己买去吧……”我终于停下脚步,不走了。

方岩似乎明白我的心情,不再言语就离开了。望着他高高的个子消失在人群中,我自己都感到诧异——就这么一个冷淡无情的人,我干吗还要跟着他?或许因为,他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启蒙老师。他填补了我在文革期间由于年龄小和读书少而造成的精神空白,在我心里激发起一种向上的愿望,给了我新的人生目标。这也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崇拜,那年头,像他这样有为的青年实在太少了!

他很快就出来了,重又上了自行车,我才问他:“你还要去什么地方?”

“我还要去一趟体委,给厂里的篮球队购买运动服。然后到一个电影院,总指挥部的几个人托我帮他们买‘三本五十六’的内参票。最后,还要……”他似乎故意在逗我,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禁乐了,“你还跟我一起去吗?”

“不!”我嘟起嘴,假装生气,心里却并不十分恼火。我喜欢他这么逗我。

“那我送你回家吧……”他也笑容可掬。

转到另一条街上,他却不说话了,似乎有心事。我又突然想起什么,报复似地逼问着:“怎么?你要去那么多地方,还要送我回家,不怕累得慌了?”

“我送你回家还有别的事。一个朋友就住你家附近,我不喜欢她的家人,不想去她家,却想在那条街上碰见她……”他笑着说,“怎么?你对我拉木柴有意见?”

这话本该引起我警惕,我却想偏了,一个劲跟他打趣:“是啊,以后我凡是看见你这副闷声不响的样子,就要提这个拉木柴的事儿,方解我心头之气……”

他却不以为然,“那你以后只好见到我,就反来复去念叨这三个字了!”

“这么说,你准备以后总让我看你这副冷脸了?”

“是啊,皆因为本人生来就这副冷面孔,不会像银幕上的朝鲜演员那样,千姿百态,讨人喜欢!你自己却偏要多心,以为我是在给你颜色看……”

我忍不住笑起来,在自行车上转身打量着他——方方的脸盘,冷峻的五官,总是一副淡漠的表情,毫无动人之处,然而他身上却似乎凝聚了一种力量,竟然深深地吸引着我,牵制着我,使我不愿离开他。

我的心又**不安,想到了另一件事,“刚才说的那件事,你同意了?”

“什么事?”他不肯回头,佯装不知。

“嗯,一同回家的事儿……”我也不肯挑明,深怕招来他干脆的拒绝。

“让我每天等你一同回家?”他语气变得凝重,“有必要吗?”

“没有必要。”我率直地承认,“只是想那么做……”

“我觉得没必要。”他郑重其事地慢慢说,“你再好好想想吧!”

他果然封死了我的希望!这是预料中的反对,所以我并没太难过,也不再坚持,只是长叹一声,“如果我是个男的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你在一起。”

“如果你是个男的,你可能就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他这话太意味深长了,可惜我当时并未完全悟出他的全部含意。因为在他说话时,我不但没有因为他的话而觉得更好,更舒畅,相反却体会到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我所听到的动人言词是从这样一个深处发出来的,因而在我身上所起的效力,也是非同寻常,无法描述和不可估量的……

2月14号

上工的哨子一吹响,我刚跨出指挥部的小门,远远就看见三连的几个干部正围在电话机旁谈论什么。待我走近,才看清方岩站在几个人当中,手里握着电话筒。他一看见我,就递过来一张纸条:“文燕托人捎来的。”

我打开一看,好朋友文燕用她那娟秀的字体写道:

“方岩、凌鸿二同志:老田参加本市学习班,临时决定放假三天。我们准备利用这假期办喜事。仓促间什么也不及弄,只打算请几位朋友来玩儿,吃喜糖。请你们两位今晚一定要回厂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文燕。”

“怎么样?”方岩问我,“你今晚有空吗?去不去参加文燕的婚礼?”

我心里犹豫着,我们军工厂离市区约有十公里远,那条路夜里少有行人,更无公交,一个女孩子单独来去太不安全。有心约他同去,又怕遭拒绝。

我只得含糊说:“到时候再看吧,我怕天太晚了,一个人不敢回城……”

旋即我又问:“你们在给谁打电话?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你太不关心三连了!”杨连长开玩笑地说,“我们停工很多天了,你不知道?”

原来招待所领导觉得土堆在篮球场,既影响美观又阻碍交通,便趁着这几天省委在该所开三干会,借口保密需要把小门封死了!这样就几乎断绝了三连运土的通道,走前门要绕几条大街,远而不便,极不现实。他们正在跟招待所打电话官司呢!

吃午饭时,情况更严重了。我在指挥部听说,招待所坚决不开门,目前只有另想办法,从一条小巷里把土运往别处。这一来就增加了劳动强度,为了不落在兄弟连队的后面,方岩打算从厂里借来一部翻斗滑车,提高往河岸上运土的效率。

到了下午,翻斗车果然运到了,厂里的汽车司机又给我捎来一张杨波写的纸条,内容也是叫我回厂参加文燕的婚礼。我看过条子就去找方岩,正瞧见他们往工地上运翻斗车,因为巷子太窄,汽车开不进去,他们挑了十多个年轻力壮的人,把车身和几根铁架卸下来,正一块一块往里抬呢!方岩的个子比一般人都高半头,他扛着铁架也比其他人更吃力。一个街坊大姐在旁边看热闹,这时不禁叫起来:

“你们看,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了,个子高,太吃亏呀!”

另一位大爷说:“你没看人家多壮实?就是一座铁打的金刚!”

我在旁边听了很气恼,方岩的情况只有我清楚,他从小多病,还做过大手术,身体并不好。车间里流传着这样的事:每逢有人生病住院需要输血,方岩总是第一个报名,也第一个被筛查下来,因为他体质不合格。有一次我也报名了,跟着浩浩****的人群去了厂医院,果然是他带头。坐在医院大厅里,他谈笑风生,一体检,除了肺活量,其它指标都不行。那情景真的很喜剧,因为谁也不相信一个又高又壮的男青年,居然身体哪儿哪儿都有问题!现在我可不能让他这么逞强,万一累垮了怎么办?

这时他们又返回来,要抬那些拆开了的车身。我趁人不备,就走到方岩身后,用手悄悄捅了他一下,意思是:“悠着点儿,量力而行!”

他正用一只脚踩着一辆架子车的前杠,双手叉在腰间,任凭其他人把沉重的机器往车上往,压得架子车咯吱作响,他却稳稳地踩住车,纹丝不动,真像一座金刚,也不理会我在背后的小动作。我见四周都是看热闹的人,起初不敢太放肆,但见他全然不睬的样子,真是又好笑又好气!一股顽皮劲儿上来,我也不管别人看见与否,又一连在他背后捅了好几下,他仍像个无知觉的人一样挺立不动,我只好作罢。

等机器全都堆放好,下工的人们也渐渐走散后,我推着自行车走过去招呼他,他才问我:“你又跑来干吗?真是添乱!”

我无言以对,只好拿杨波说事儿:“他也给我递张条子来,叫我晚上回厂。说新郎明天就回自贡了,文燕带话给他,让我们两个一定要回去参加婚礼……”

他也推出自行车,跟我默默骑了一段路,才问:“你去吗?”

我没正面回答,试探着问他:“你去不去?今晚回来?还是明早回来?”

“我可说不准,家里还有些事……如果去了,晚上八点前就得走。”

我想他这么说,可能是怕我跟他同行?于是又问他:“你说我去不去呢?”

“我哪儿知道?不过你和我不同,你跟文燕是最好的朋友,不去不合适吧?”

我已经拿定主意,但又怕我说去,他就可能不去了,于是回答得模棱两可。

“我也说不准,也许去,也许不去……”

他没再说什么,两人又默默骑了一阵,便分手了。

在我来参加人防劳动之前,宿舍里住进了一个新室友,她就是从成都空军下来的文燕。她比我大五岁,俨然是个大姐姐,人长得很漂亮,普通话也说得挺标准。我跟李菲菲只知道,她原来是个话剧演员。我们看过她的一些演出照和生活照,穿着“布拉吉”,打着洋伞,或者化着油彩,都是堪称惊艳。至于她为啥去了部队?又来了这里?全都是个谜。过了好一阵,我们才听说,原来她就是所谓“选妃”的当事人,只因为林彪垮台了,她又年龄较大,才没留在部队里,而是到了我们空军厂。我后来好奇地问过她这些事儿,她坦然地承认了,至于为啥不回原来的县文工团?她说她不喜欢演戏,只想当工人。她分去当钳工就兢兢业业地干,工作一直很出色。她在车间里也是鹤立鸡群,但她跟那些女师傅们都谈得来,比我跟李菲菲会处事。虽然她人长得漂亮,来历又不明,也曾引起一些人的妒忌,但她总能想办法化解。那时工厂经常搞会演,总是让她来报幕,她往舞台上一站,立刻光彩夺目,让人心悦诚服。

文燕跟我的友谊,更多地来自文学。说起来,她也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个导师。我起初只爱看中国的现代小说,尤其是战争题材,是她把我引到外国文学、世界名著的领域。《简爱》、《红与黑》……她用那娓娓动听的嗓音,给我讲述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而简爱的那一番爱情宣言,更让我动心:“在爱情面前,人人平等!”我那时需要的正是这种精神力量。文燕和方岩的关系也不错,两人谈起外国小说都是口若悬河,大有惺惺相惜之态。这也曾引起我的浮想连翩——难道他们俩……

文燕很聪慧,立刻就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以免我想歪了!

我也把自己的感情经历告诉了她,文燕不喜欢杨波,却很赞赏方岩。“我第一次看见他,就觉得这个男同志真不错,高高的身材,方方的脸盘,五官端正,浓眉大眼,这就是我们的男主角,男一号嘛!他在厂里也算是凤毛麟角,杨波跟他比起来可就差远了!”文燕说着斜了我一眼,“我很奇怪,你怎么没去爱上他?”

这话说得我耳热心跳,其实我从没认真想过这事,大概是觉得我不配吧?

我来人防工地,她也清楚其中原委,还说应该这么做,否则瓜田李下,方岩只好避嫌。但在“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那就不一样了。她的爱情经历也挺复杂,在文革风暴的洗礼中,她跟高大漂亮的初恋男友分手了,又跟矮小瘦削的老田走到一起。谁都说他们不般配,文燕却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她的选择自有道理。虽然文燕性格矜持,谈吐文雅,但我在她身上认识到,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和坚定信念才是真正的心里美。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跟老田的婚事在即,我当然要回厂参加。跟方岩分手后,我就去商店买了一个彩色图案的温水瓶作为礼品。

傍晚时分,我已经坐在一张铺着华丽台布的小圆桌旁,惬意地吃着文妈妈给我煮的汤圆。突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暗,抬起头来,发现方岩站在小屋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夕阳的余辉,脸上的表情有些愕然,大约是没想到声称不回来的我,竟比他还早到了吧?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自己耍了什么手段似的……

文燕的妈妈连忙招呼他进屋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也避免他的询问,我连忙起身走到五斗橱边,指着那个天蓝色海面飞白鸥的温水瓶,挑开了话题:“喂,你看我买的温水瓶怎么样?比那些满是红色语录的洗脸盆,艺术得多吧?”

方岩刚要作答,文妈妈端来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碗,“快趁热把这汤元吃了。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吃,没敢多煮,小凌就不爱吃这甜东西……”

“对,我宁肯吃面条。”我忙说。

“我也不爱吃甜食。”方岩笑着说,“不过这几个还能对付下去……”

又来了几个客人,方岩这才想起,还没见到文燕和老田。“哎,新郎新娘呢?”

“抱歉得很!”文妈妈连忙说,“婚礼昨晚就举行了,可是来不及通知你们,白劳今天跑一趟。老田下午就回自贡了,他刚提了文化局副局长,忙得不行。燕儿跟厂宣传队去外地演出《红灯记》,今晚也不回来了。”

“不要紧,我们玩一会儿就走。”我说。

“不行不行!”文妈妈一把拉住我,“燕儿留下话,叫你今晚就在这儿住一宿,明天不是星期天吗?你慌什么?你们俩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不行,今晚我必须回去,现在外面乱得很,经常发生被抢的事儿,一晚上不回家,我爸妈会着急……”我又转身悄对方岩说,“待会儿等着我一起走啊!”

他不置可否,大概也想起进城那条漆黑的路,还有一个单身女孩子会遇上的麻烦,只得点点头。我于是窃喜,看来刚才那番话起作用了,也算又一个计谋得逞。

这时华瑞林和李菲菲、杨波等人一块儿来了,看见我跟方岩都在,似乎有些惊诧,我也知道,厂里开始有一些关于我俩的传说了。杨波显然知道我今晚会来,或许他还不死心?想跟我再纠缠下去?我不愿给他好脸色,立刻就兴师问罪:

“你也真是的,明知道昨晚就举办过婚礼了,怎么今天还托人来撒谎?”

杨波转身避开,没有回答,李菲菲笑着替他求情:“人家是好心,想趁便叫你回来玩玩儿——你们俩好久没见面了嘛!”

我不乐意听她如此打趣,又扭头去跟别人说话,始终没理睬杨波。这屋子很小,但来参加婚礼的人挺多,一拨刚离开,另一拨又挤进来。几个同车间的师傅也来了,他们见新郎新娘都不在,便招呼方岩说:“走吧,一块儿进城去!”

我不免紧张,方岩却正襟围坐,婉言谢绝:“不用,我还要再坐会儿……”

我猜想他是要等我一起走,不由得心里一暖,否则我今晚可就回不去了。但他起身告别时,却根本没有招呼我,而是径直出门,去推自行车了。我随着众人一起送他到院子里,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是文妈妈替我解了围。

“小凌不是也要回家吗?怎么不跟方岩一起走?一个人进城好可怕哦!”

“是啊!”我趁机叫住方岩,“你等等,我也去推车……”

华瑞林又来多管闲事,他奇怪地望望我,又望望杨波:“怎么?刚见面就要走?你们不在一起玩会儿了?”

“不了。我要去看电影……”杨波迅速瞥了我一眼,似乎不敢再有奢望。

华瑞林还想说什么,黑暗里被李菲菲踩了一脚,这才不吭声了。

此人是方岩的好朋友,两人曾有过命的交情。但自从他跟李菲菲谈恋爱,方岩又不赞成,这份往日的情意便淡了许多。我就更不想理睬华瑞林了,心里还在怪他多嘴。难道他竟不知这半年来,我跟杨波之间发生的种种不和吗?我跟杨波早已成为路人!只是他那阴郁的眼神一直追随着我,便招来很多好心人的同情吧?

这当儿方岩已骑出院子,又在门外流连,慢悠悠的骑着,似乎在等我?我连忙朝众人挥挥手,在他们好奇的目光中追上方岩。四顾一看,只有我单独跟他同行,不禁有所感触,心儿也微微地颤抖起来,好似有一股温突突的泉水打那儿流出……

这是一个隐约散发着春天气息的二月的夜晚,空气中含着一种融雪、溪流和潮湿的树皮的气味,道路两旁的黑色树枝在温暖的灰色天空下清晰地印现出来,而远处的灌木丛看起来竟是颇为丰满的黑丝绒般的颜色。大地万物都在聚集力量,暗暗准备复苏。来临中的春天的头一线曙光,使我心中感到阵阵喜悦……

我手扶车把,抬头望着浩瀚的天空,只见朦胧的云彩中月光皎洁,有几颗星儿在头顶上流动着和闪耀着。倏地,一颗流星横过天边堕落下去,后边拖着一条明亮的尾巴,倾刻间便无影无踪了……

“不知道这颗星星,是不是我的吉星?”

我沉思着把手掌伸向天空,接着好似回答我一般,头顶上又有一颗星星射出来,一闪便消失了……我不能压制这种迷信所产生的喜悦,就如同不能压制方岩在我身边而带来的迷人欢乐一样。我跟在他身后默默骑着车,真想就这么永远走下去!

“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和我一道回家?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问他,“方岩,你今晚没想到我也回厂了吧?”

他没作声,我这才想起走了这么长的路,还有半小时就要进城,他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我不禁生气了,这个人,真是有点费解!我也不想理睬他了,干脆就这么闭声闭气地回家吧……但是不行,我眼下的欢乐和潇洒的心情,我那善于发挥又不爱克制的天性,都使我立刻就要发泄自己心中的这份不满。

“怎么?你又不高兴了?生气了?嫌我跟你一道回城了?刚才是你自己答应的,这会儿又这副模样!早知道你这样子,我还不如留在厂里呢!”

“本人并未生气。”他不慌不忙地声明。

“那你怎么不说话?”我毫不客气地逼问。

“无话可说。”

我气得使劲一蹬车,就把他甩在身后,他也并不急着赶来。

这时月光冲出云彩,透过道路两旁幽暗的树林,照亮了原野的每一个角落。它那纯洁而静谧的光辉,仿佛吞没了生命的一切缺陷,也拂去了我心头的不快。树影婆娑,凉风习习,我不由得轻轻发出一个愉快的笑声——我喜欢眼前的夜景:没有被房屋所遮蔽掉的广阔的天空,奇异生疏而又安静站立的黑黝黝的树木,都比大城市那灿烂的商店陈列窗和车辆行人的喧闹更使我感到亲切。在这郊区马路上偶然遇到的每一个夜行人都会引起我兴趣,何况那位掉在身后不远不近跟着我的,亲切而不可少的人呢?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今晚想跟他同行是另有原因——我必须再次把自己的心意剖白给他。至于是否完全坦诚?还要视情形而定。

放慢速度等上方岩,我又开始新一轮充满浪漫与幼稚的解释:

“真希望你不要误解我,我是非常尊重你,信任你的!我对你的感情也是真诚的!我愿意这一生都把你当作我的大哥哥来看待,永远得到你的关怀和眷顾,也时常听到你的教诲……做你的好同志、好朋友,是我目前唯一的愿望!”

“问题不在于我们自己怎么想,而在于群众怎么看?”他认真地说,“你想过这个问题吗?你的那些个想法,在中国是否行得通?”

“谁跟你似的想那么多?”我不服气地说。

“我的处境迫使我想那么多!”他紧跟着说,“前天我到一个军工厂去,这个厂有不少人都在咱们三连劳动过,他们见面就问我,是不是在跟你谈恋爱?还有二排南光机械厂那些人也说,我们俩成天一起进进出出的……”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进进出出了?”我知道自己理亏,但仍然强辩着。

“就这样,你还想叫我每天都等着你,一块儿回家呢!”

我又羞又气,无言以对。眼看到了家门口,我也不下车。

“怎么不回家?”他平静地问。

“要另找个地方,跟你说清楚!”

我就是这样,总是听凭热烈而纯朴的天性去自由发挥,并没对自己的感情和印象加以分析。我不计后果地往前骑着,也没认识到今晚的行为一直都是前后矛盾。

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方岩先跳下车来,把自行车放在一根电线杆旁。

“有话就在这里说,要不走得太远,又让我回头来送你!”

我也下了车,却气鼓鼓地一言不发,但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他点燃了一枝烟,温和地问。

“还说呢!连想一想都怪伤心的!”我几乎要落泪了,“我只不过是想跟你交个普通朋友,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达不到吗?”

“是的,周围的环境不允许。所以,我不能如你所希望的那样,跟你交朋友……”他低声而坚决地说,“这么说吧,我俩就不能超过一般同志关系!”

“这么说,你又要跟我们来工地之前那样,从此冷淡我了?”我伤心地问。

他把刚吸了几口的香烟扔在地上,又用脚踩灭。“我刚才说过一遍了……”

“我知道呀!”我赌气地说,“我知道你今后的态度——若是我去找你,你不会拒绝,但你不会再来主动找我了,是吗?”

他沉吟了一下,轻声说,“是的,我只能这样……”

“我真想不通!难道因为我们是一男一女,就不能交朋友?甚至连在一起说说话都不行吗?难道世人就这么不容……”我感到一阵辛酸,不由得低下头去。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从而得出一个结论:“你哭了?”

“……”

“别这样。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不值得交往。”他温和地说,“我是有很多缺陷和弱点的,只不过你还没发现罢了!”

“对了,咱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你今天就来提提我的缺点吧?”他的幽默感又上来了,居然半真半假开起玩笑来。“我真想听听我有什么缺点,尽管我听了也不一定能改,但还是想知道,也喜欢听!”

我很想从他身上挖出一些不好的东西,狠狠地说他一顿,以打击他那总是处于优势的地位,也消解我心中之气。但一时竟想不出来,只得怀着幽怨,负气地说:

“你是个冷血动物!我和文燕、李菲菲都觉得,你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懂感情!将来那个女孩子跟了你一定很倒霉,你一定对她坏得要死!冷淡的要命!”

“是吗?你们这样看我啊?”他非但没生气,还大笑起来,“这个意见提得好!不过我并非完全不懂感情,该有感情的时候,我也不一定冷面冷心……但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在不该滥用感情的时候,冷比热好。”

我知道他有所指,一时又羞又恼,恨恨地说:“你确实这样,冷比热好——经常无缘无故的,就不理人家了!”

“新仇旧恨都想起来了。”他仍是笑道,“那时候也算不上不理你,因为我这个人总是这样,对没有工作关系的女同志敬而远之。何况那时群众有看法,说我经常到你的机床旁去跟你聊天,影响生产……这种看法我不得不顾及呀!”

“是吗?竟有人这么说?”我颇感意外,“当时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是在‘一分为二’的问题上苦恼困惑,而你没有明确站在我这一边,也没来安慰我,因此我在生你的气,对吧?”

我被他说破,很为自己的幼稚而害羞。“真讨厌!准是文燕告诉你的……”

“是啊,你们真够可以的,还说要来集体劝慰我,免得我想不开,去投河!”他见我不好意思,又排解似地说,“其实你们女同志呀,都喜欢‘热’的人吧?”

“那可不一定!”我活跃起来,抢过话头,“比如我就喜欢别人对我傲一点。这样的人最容易引起我的尊敬,搏得我好感……”

方岩笑了笑,没说话。他倚在自行车上的身影,被路灯洒下的光环团团围住……

“你不相信?那么你猜猜,我对你最敬佩的是哪一点?”

“我不喜欢猜人家的心思。”他逐渐严肃起来。

我没注意到他的脸色,毫无顾忌地说下去:“就是你对我的态度……”

“什么态度?哦,不理你呀?”

“对,你越是不理我,我越是对你有好感,越是敬重你。因为我虽然感情上接受不了,但知道你的态度是正确的,有道理的。如果你不那样做,我对你的敬重也许会消失……”我垂下头,语气变得沉重,“所以,我时常很矛盾,甚至很痛苦……”

果然,方岩听了这番话,原本从容的神情也消失了,脸色迅速变得庄重和严峻,他手扶车把,沉默地望着路灯那微弱的光亮所无法驱除的远方黑暗……

过了一阵,我抬起头来,看见他带着一种我所无法描述的,聪颖而大方的态度轻声说:“你对我的感情是不必要的……”

我在心里咀嚼着“感情”这两个字,又惶惑又不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老天!难道我对他真的产生了什么感情吗?但愿那不是“爱”吧?

我内心忐忑,惶恐困惑,只得喃喃说:“也许我又错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方岩又说:“近几年我也觉得自己太冷了,尽量想热情起来,却总是热不起来……只好反过来想,还是冷点好,一个人总该有理智,能控制自己不必要的感情嘛!”

这话说得十分巧妙,我当然知道他是另有含意,别有所指,但心里仍然很乱,似乎又看得不甚分明?于是慌忙支吾着:“其实,我也控制过自己……”

“也许你控制自己不要太热的力量,和我控制自己不要太冷的力量一样,都还不够罢?”他再次巧妙地这么说,然后爽朗地笑起来。

我却笑不起来,心情更加沉重。我还没从那种惶惑不安中清醒过来,也没料到今天的谈话竟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过了一阵,我才突然认识到,自己今晚的言谈举止又是极不聪明的,很多思想和行为都缺乏正确的考量。最不智的是,我竟然过多地把自己暴露在方岩面前!现在我才醒悟,但为时已晚,于是我心潮起伏,一时感到羞愧难当,一时又思绪莫名……事过之后,我肯定又会后悔万分!然而以今天的高度去衡量从前,我们谁没有先见之明?谁不是大智大勇?

方岩见我这副怅然若失的神色,并不劝导,反而字斟句酌地说:

“我这个人,大家都说我冷淡、寡情,也许是这样吧?我总觉得,你们那些感情都是多余的,不必要的!我虽然觉得你的想法有道理,即男女之间可以建立友谊,但,我又不愿超过一般世人的范畴……因此,以后我们还是少接触吧!”

我听到这里,不由得从心里发出一阵寒噤,只好勉强地笑了笑——我实在是让自己感受到一种致命的失望了!

方岩装作没看见这些,笑着继续说:“目前,我觉得自己已经虚弱不堪,无法承受任何打击了!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再被别人议论,我可受不了……”

他是想用玩笑话来冲淡我心中的悲伤?我不禁苦笑了,“我早知道有一天,你会这么说,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哦,当然,你是正确的!”

方岩见我接受了他的意见,反倒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用非常温和的眼神,近于抚慰地看着我,“过几年我们可以像你要求的那样做,现在不行……”

他听懂了我的挖苦,只是微微一笑,没有作声。

又过了一阵,我才无可奈何说:“好吧,你非要那么做,我也没办法……我只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我对你的印象很好,也很深刻,将来如果有谁告诉你,我对你有过任何不尊重或者不信赖,你可要毫不犹豫地否定啊!”

“我任何时候都不会那么想。”他这句话给了我一丝安慰,但他下面的话又给我泼了一桶凉水,“因为我压根儿就不认为,别人都应该尊重我,信赖我……”

我低头无语,在路灯光灿灿的照耀下,内心却灰暗到极点。

估计我脸色也是灰白的?方岩瞅了了我一眼,又改换语调,轻言细语地说:“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把你放在内心的某个位置上?那么,就算是那样吧……”

他看看表,我也看看表,时间已近十点,周围房舍的灯光都无声无息地灭净了,寒冷和黑暗包围着我们。方岩小心地提醒我,该回家了。

我无力地点点头,慢慢推出自行车,往家走去。

“怎么?连车都骑不动了?”方岩笑问。

“是啊,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交谈,我就想拖延一点时间。”我爽直地承认。

“唉,你把我想得太冷了!”方岩也苦笑道,“我还不是那么冷的人……”

“的确,你还不算太冷。”我尽量用冰冷的口气说,“祝你以后更冷!”

“好吧,我正想调到另一个厂去工作。”他突然说,“真的,我觉得我离开可能会好些,也免得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和矛盾……”

我猛吃一惊,继而又赌气说:“好啊,你走也好,我也希望你走得远远!”

“就怕厂里不放……”他又话锋一转。“虽然我是走资派的儿子,但也有些用处。”

“那你就硬要走呗!”我冷冷地说,心中也悲凉之极。

“那怎么行,我还是党员呢,可不能乱来。”

我们都不说话了,慢慢推车走着。走出小巷子,来到我家门前那片空地,那是军区后勤的大门,只见黑色的常青树丛在两旁伸出了它的秃枝。仿佛是在耐心地等候着什么人……我有所感触,心里微微一动:几天前一个下雨的日子,不就是他披着雨衣,徒步把我送到这里吗?当时我们兴高采烈地交谈着,都没注意到竟然走了那么长的路,也没注意到那绵绵细雨,早已浸湿了我们的棉衣……

我心里一热,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思想又活跃起来,就大胆地问:“以前你总是送我回家,虽然你说是有事打这儿经过,但我却觉得,是你特意来相送……我可以这么想吗?当然,你以后也不会再来送我了!”

“这个……”他沉吟了半晌,似乎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

“不,我为啥要那么想?”他忙说,“你不是知道了,我是顺路去一个朋友家吗?”

“对啊,我给忘了。”我猛然想起,也不免苦笑,“看来,我又自作多情了!前两天,我还去你家找过你呢!现在想起来,真是很可笑……这又何必呢?”

他郑重其事地说:“以后你预先告诉我,我会在家里等你……”

“这么说,我们以后还能见面?”我反而有些吃惊,转头望着他,又满含希望。

他叹了口气:“这个嘛,你把我都想到绝路上去了,我还做不到那么绝……”

我不满地看着他,似乎不能接受这番似是而非的论调,还期望他进一步阐述。

他却欲吐又咽,最后干脆掉转了话头:“这问题以后再谈吧……因为你认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因而我倒不忙回答你了!”

春雨绵绵,不期而至,又浸湿了我们的衣服。

我有些失落,又强自镇定:“好吧,那就在这儿分手……”

出乎意料的,他还往前迈去:“再走几步,还不到你家门口呢!”

“不,请回去吧……”我鼓足勇气这么说。

他也就不再坚持,转身跨上车,疾驰而去。

我紧走几步,再回头看去,他的身影已经隐没在茫茫夜色里了……

周围的一切都安眠在极度的静穆中,仅只有一根纤细的树枝,从我们刚才站过的地方孤寂地伸了出来,在那儿轻微地颤动着。从远处飘来了一阵阵奇异的,时断时续,而且拖得很长的声音——是否那是城郊的风在低吟着它单调寂寞的歌曲?或是那远处田野里的溪流冲破了冰层,正在纵横纤陌的沟渠中轻柔地潺潺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