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在生枝长叶好像是天地间唯一要作的事情那样渡过了绿树成荫的季节,方岩和凌鸿都在不知不觉地互相捉摸着,老是要堕入情网的样子,却又分明还没坠落到里面。他们那时正在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下,渐渐往一块儿靠拢。那种势必相会的情形,已经和一条山谷里的两道溪水一样了……

这一天,因为有几道数学习题没搞明白,凌鸿又找方岩去了。他仔细地给她讲解了一会儿,当她坐在桌旁独自演算时,方岩点着烟,然后把烟盒随手一扔。

“这个月又没有钱了,烟都抽不起了!”

“这话讲给我听是啥意思?”她回头看着他,“想让我施舍两毛钱给你?”

他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往**一躺,“我们到底是廉者嘛!”

她也笑了,甩下笔,就坐到床边,温存地默默地看着他。

“不知道你为什么团结同志那么困难?”他拉过她的手,抚摸着这条**的丰满的胳膊,慢慢说,“可能是因为,你太出众了!”

她隐约猜到他往下还要说些什么,就聪明地不吱声。

“知道吗?我为了你要得罪一大帮子人!包括那些女的……”

“是宋怡她们吗?”她敏感地追问。

他没正面回答,含糊其词地岔开去,“所以你处理这事,最好别在我们厂……”

“怎么?我又不是四类份子,他们还要你跟我划清界限?”她生气了。

“当然不是。而且你的崇拜者也挺多,比如庄洪,还有陈振东……”

她猛地上扑上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他拉下她的手,看她一副娇憨羞臊的女儿样,不禁笑了笑,又略带嘲讽地加添道:

“其实我一看到你,就总要可怜你。但我又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表示万分遗憾!”

她又好笑又好气,使劲捶打着他宽厚结实的胸脯,“谁要你可怜?谁要你可怜!”

“而且你年龄好小,就来谈这件事,未免也太早了一点……”

“还小呀?我们邻居的阿姨都说,再不找就要找不到了!”

“那……”他握住她的手,笑问,“你是不是怕找不到了,才找的我?”

她闪着那对大眼睛灵活地瞟他一眼,忍俊不禁地笑着,又把头贴到他的胸口上。

“我要你告诉我。”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认真地说。

但她沉醉在他们俩这种刚滋生出来的,新颖而迷人的,尚带有几分羞涩和不习惯的情景里,只幸福地渴望着他那双大手的抚摸,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回答:

“我不想说话……”

“那你在想什么?”他也过了好一会儿,才追问。

她用手抚摸着他衣领边的一颗扭扣,小声说:“我在想……普希金的一句话。”

“什么话?”

她大胆地抬起头来,含笑望着他,“我真想吻吻你……可是又不敢!”

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半晌才说,“我怕你……”

“怕我什么?”她也好奇地追问。

“你呀你,并非喜欢我,而是对我有一种好奇心——在你对我的看法中,有百分之八十的好奇心,百分之十的感情,其次才是百分之十对事实的评估……”

他说完这话,便猛地伸开强劲的手臂,把她揽入怀中……

“你……”他轻声在她耳旁窃窃私语着,“你把我征服了吗?”

她摇摇头,但她心里已明白了所有他想要说,应该说,却始终没有说的话。

“你觉得我们合适吗?”他又放开了她,随意地开着玩笑,“古话说,男才女貌,那么女才就应该男貌。我可是一无才,二无貌啊!”

“这是什么?”她的手触摸到他浓眉旁一条并不显眼的伤痕,“一定是小时候调皮打架时,打破了头留下来的——这下就更无貌了!”

“真的。”他拉下她的手臂,诚恳地望着她,“你应该找一个男花瓶!”

“得了得了。”她有意岔开,“哎,咱们说点正经的吧?你看我以后是不是应该少来一点?以便遮人耳目?”

“无所谓,随便你好了……不过要是找我问功课,随时都可以来。”

他坐起身,又点燃一枝烟来抽着。她也紧挨着他坐在床沿,把头温顺地靠在他肩上,默默无语,伏伏贴贴,就像天性感情热烈的人所特有的那种神态。起初她似乎不敢朝他直视,但是过不了一会儿,她就抬起眼来紧盯着他看。她的忠诚热烈的眼光射入了他的内心,她的上唇也微微撮起,露出了妩媚的浅笑……

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猛地抽了几口烟,这才压制住温情,柔声说:

“其实你有些地方我还是很喜欢——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很会讨我欢心!”

她听了这话时,内心所包藏着的那种丰富、强烈、激动的生命的感觉,再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了!她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亲口对她承认了这一点——承认她的所作所为,确实触到了一个男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根神经,也挠到了他的痒痒处!她没说什么,但却伸出两只手来,同时握住了他正扶住她肩头的那只大手……

他用另一只手摁灭烟头,又半开玩笑地逗着她:“最近刘厂长总是透露消息说,他想封我一官半职……哎,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弄顶乌纱帽来戴戴吗?”

她笑了,却答非所问,“喂,我们的事儿,你到底同意没有?”

“还要考虑一下。就是同意了,也不会如你所愿地迅猛发展……”

“那么这些爱情的次高表现呢?”她稍带得意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哦?那只是友谊的表示。”他却不动声色。

见他那么稳得住,她倒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是……唉,我有时常想,你要是个工人的儿子该多好?我们的地位就不会太悬殊了!但实际上,没有你那样显赫的家庭,恐怕也很难教养出你这么特殊的性情……哦,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

“你不喜欢我的家庭吗?别看我家兄弟多,可没有一个是孬种呢!满腹才学的也不少。特别是我二哥,他的无条件崇拜者是我二嫂……”

“看样子,你们兄弟几个都喜欢找些崇拜者呢!”她微笑着打断他。

“那我的崇拜者是谁?”他低下头,不无深情地看着她。

她不回答,别转了脸儿无声地笑了,心里也是乐开了花……

他又温柔地把她拉向怀里,同时喃喃低语着,“难道,我真会爱上你吗?”

凌鸿知道,方岩内心还有些惶惑甚至怀疑,每当他这样把她搂在怀里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凌鸿自己也总是醒不过味来,因为那间僻静的小屋已经成了他们的天堂,随之而来是一个个温柔缠绵的夜晚,和一连串不间断的幽会。但是到了白天,她似乎又回到过去的悲伤中——当她车着那些无休止的零件,或者在厂里开大会,还有在马路上碰见方岩,总之,只要看见他,她就会忍不住去想:“他真的属于我了吗?”倘若不见面的时间一长,她就会疑惑起来,又怀疑他不理自己了!于是她连忙飞奔到方岩的屋子里,投入到他温暖的怀抱中。而他则温柔地抱紧她,使她的心重又回归原处,并且一次次告诉自己:“他的确是我的!啊,他终于是我的了!”

这期间,离入学考试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凌鸿此前只上过初中二年级,虽然当时成绩不错,但由于基础低,隔的时间又长,以前学的功课都快忘光,几乎荒废了,所以她对这次赴考不大有把握。厂里发下“招生登记表”需要填,她有点心慌意乱,不知怎么填表才好。在回车间的厂区马路上,她恰好遇见了方岩。

“碰见你太好了!”她见四处无人,连忙悄悄靠近他,又把手上的表格递给他看,“你快帮我参谋一下,看看我填哪个专业更好?”

这是他们第一次不避嫌地在光天化日下交谈,凌鸿不免忧心仲仲,既怕撞见别人,也担心自己最近常去方岩那儿,耽搁了不少功夫,不知道这次会考得怎么样?

方岩看了看表格,就把她拉到一边的大树下,用一个亲密朋友的商量语气,温和地说:“我看呀,你学工艺没意思,还是报设计专业吧?”

凌鸿点点头,又发愁地盯着他,“明天就要考试了,我还真有点担心……”

“害怕吗?”他又拉着她往前走去,一边亲切地看着她,“嗯,主要是紧张……我怕考不上啊,那就太丢脸了!”

“别慌,考试的时候一定要沉着,试题发下来,先仔细看几遍,挑简单的先做……做完题以后,如果有时候,切记要多检查几遍,以免失误……”

他轻声叮嘱她,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他们并肩走着,凌鸿回头看了看方岩,他穿一身灰色衣裤的生气勃勃的男子体格,黝黑深沉的雕刻一般有力的脸型侧面,都给了她坚实可靠的感觉。她心里一热,顿觉踏实多了!

第二天清晨,凌鸿和宋怡等十几个赴考的青年,一起爬上了停在礼堂外的一辆大卡车,准备出发去考场。这时,她看见方岩提着两只水瓶向这边走来,他穿着白色衬衣,外套一件浅灰色背心,在晨曦、朝晖和薄露中显得那么年轻而潇洒……

宋怡连忙朝他扬扬手,热情地打招呼:“喂,方岩!”

“要进考场了?”他立刻走到卡车前,大声说:“好好考啊!祝你们胜利归来!”

凌鸿不能跟他说什么,连忙背过身去,心里却明白这句话主要是讲给她听的。宋怡还蒙在鼓里,仍跟方岩兴高采烈地谈着,完全不避嫌的样子……

凌鸿不禁想到:“这个宋怡,她对我跟方岩的关系,又是怎么看呢?”

她回想起近日来跟方岩的接触,不由得全身都暖洋洋的,打心尖儿上感到喜悦。这时太阳已从东方升起,照耀着这光辉岁月里灿烂而崭新的一天。凌鸿转过脸去,跟车下的方岩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对他们来说,今天应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刻了!凌鸿觉得自己很幸运——怀着温暖得如同太阳一般的爱情,又面临着人生新的开端……唉,她怎能压抑住从心底涌起的欢乐笑声?她第一次对前途充满了信心——会“胜利”的!爱情的溪流在庄严静穆的考场中也不会流失!

这次73届的入学考试非常简单,语文大多是填空题,比如:“三面红旗是……”但就这样,许多考生也会答错。凌鸿轻松地走出考场,正听见一个考生对别人说:

“那不就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解放军嘛!”

另一道题也很简单,默写毛泽东诗词——那首脍炙人口的“蝶恋花”。许多考生也写不出来,有人只好在考场小声哼唱用这首词所作的歌曲,还有唱川戏的,真是洋相百出。政治题要难一些,似乎有关我国与苏联的邦交?凌鸿答得不太好。抬头看看不远处,宋怡正在洋洋洒洒地下笔疾书,显然这道题她比自己更娴熟。数学题倒不难,凌鸿便一挥而就。一天半很快过去,三场考试结束。回厂的大卡车上,宋怡愉快地跟凌鸿交谈起来,似乎完全没把她当情敌。凌鸿也有点疑惑了,不知道对方跟方岩究竟怎么回事?还有一个问题也始终在她脑海里盘旋:她跟宋怡到底谁能考上大学?谁又会名落孙山?就看老天偏向谁了……但无论如何,上大学这码事跟方岩的情感归宿比起来,她更关心后者,而此事凌鸿已经胜劵在握。

人生的境遇有时就好比一副美丽灿烂的壁毯,上面绣着许多模糊不清、意义含混的图案。凌鸿怎么也想象不到,是什么东西阻止了方岩去年离开她去上大学?又是什么东西驱使她今年顺利地进入了招生名单?有时她也会想:如果他俩能一起去读书该有多好?但若两个人分别在两地和两个学校读书,又是另一番景象。有时她还会想:如果不能去上大学,倒也是一件美事,就可以天天看见他了!

应付完入学考试,她便轻松起来,每晚去方岩的小屋就成为家常便饭。他对她照样亲切和温存,但她仍然心怀上述疑惑。有天晚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方岩,我不大明白,你去年就想上大学,今年为什么不报名?”

“那还不明白?我们车间只有一个名额,如果我报名去上大学,就会把你挤掉。所以我打算明年再去。还有一年时间用来自学,进了大学就可以潇洒地读着!”

“我要是去不成,就不愿意你去。”她忙说,“虽然这样做有点自私……”

“当然了,你去上大学,厂里还有你的朋友在监视我。要是我去上大学,你就会连我的音讯都打听不到,是吗?”他微笑地揶揄着她。

她确实这么想过,自己的心思竟然被人轻易窥破,多少有点难为情。但她却不愿鼓励这种说法,于是故意用一句本地土话嗔道:“不晓得!”

“瞧你左声左气的,连腔调都变了!”他喜欢打趣她。

“有一次在工地上,你就这么回答我,弄得我下不来台……我还记着仇呢!”

“那以后我替你挽回面子吧?我当着一万个人的面招呼你,你也不理我呗!”

“用得着吗?以后对我好点就行了……”

“我以前对你不好?”

“还说呢,文燕她们都说,你是碰上我了,换了别人,早就一百个不理你了!”

“那你怎么百折不回呢?你这股韧劲是从哪儿来的?”他诙谐地追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给你讲了‘天津青皮’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她故意这样回答。

“我知道。”他顿了顿才说,“就因为你病——病态心理!”

“瞧你,说的什么呀!”她佯装生气地推了他一把。

他就势伸开手臂搂住她,温柔地吻着她的脸颊,她的耳侧。她接触到他火热的呼吸时,所有的一切感觉都是认真的凝聚的喜悦之感,而且这种感觉只简单地来自他身上——只有同他在一起时,才能产生这种喜悦,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

她温柔地俯身在他怀里,“我非常自私,只想一个人得到你,占有你的全部!”她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他,“我决不让别人得到你——我可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噗哧”一声笑起来,顽皮地说:“可我觉得,你还没有得到我啊!”

凌鸿又好笑又好气,他这句话正巧戳到她的痛处——她其实还不知道,他究竟爱不爱她?大概所有的女孩子都如此吧?这时候非要刨根问底!

于是她坐直了身子,正视着方岩,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斥责的意思,仿佛在说:“唉,你难道不知我现在就只有这一桩心事了吗?我多么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属于我?多么想知道你是不是爱我?难道你不明白这一点吗?你应该懂得啊!”

方岩好似真不明白这点,又顾自说开了,“昨天车间党支书也来当月老,给我介绍了独立师宣传队一个女兵,说她的照片挂在一家照相馆门前,让我去看看。”

“哦,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也见过她的照片……”凌鸿开始胡绉了。

“哦?那你看怎么样?”

她机敏地瞎编:“眼睫毛长得吓死人!不知道能不能给你一丝快感?”

“你没转到橱窗后面去看看?照片背后题诗没有?”他明白了,也跟着打趣。

她忍不住笑起来,想到自己也曾送他一张大照片,背后写了两句古诗。

“你呀,就知道讽刺人!把我带来的糖果吃了一小半,嘴也没甜起来。”

“我一向说不出好听的话。不过以后,就遵照你的指示,学着嘴甜——你一进门,我就先给你背几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继续开着玩笑,显然心情良好。

“哎,说正经的,我现在一点都不明白,你到底答应我没有?”她不禁追问。

“答应了。”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她叹了一口气,“唉,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都不敢相信了……”

她说完这话,立时变得有些忧虑和伤感,不觉深思熟虑地想开去:天天和他见面,时时跟他接近,油然而生的深情,怎能不更加深呢?所以她是非要爱他不可了!但由爱而生的回答是这么陡然,她却没有想到……哎,他这算是答应了?他就这样成了她的爱人?难道真有这回事吗?他们俩就要真正结合了?无论什么都不能把他们分开了?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一起分享和承受了?她咋没有体会到呢?她盼望已久的事儿咋是这样呢?但它不是这样又该是哪样呢?

方岩望着她这副情景,大惑不解:“哎,你怎么啦?我又哪点儿不对了?答应你也不是,不答应你也不是……我要怎么做才好呢?”

凌鸿冲他笑了笑,“不,主要是我麻木了……就算是,被你搞糊涂了吧!”

他也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两人脸儿对着脸儿笑起来,心情都是大好……

“回家马上就要宣布吗?”他问。

“不,万一以后有变故呢?那不是折腾父母?”

但她心里却在想:肯定要告诉父母。事实上父母早有耳闻,父亲担心自家门槛太低,配不上人家。母亲却是另一层担心:“哎呀,他那么高,冲破天……”

“我也不告诉家里,等以后第一天通知他们,第二天就结婚。”他说。

“他们要是不明就里,继续给你介绍呢?”

“那我就挑来挑去的,不满意嘛!”

“就像对我似的?”她笑着去握他的手。

“我并没有挑剔过你……”

“那你为什么总不答应?”

“答应了,你就要天天来,我怎么受得了嘛!”

听了他巧妙的回答,她又抿嘴笑了。她会天天来这里吗?恐怕不会吧?她对他那么崇拜和信服,使她从不敢把自己放在跟他同等的位置上,更不敢没有他的允许,就这样天天来见他……想到自己白日里碰见他时,仍免不了有种服服帖帖的畏惧感,不但像部下对领导,也像晚辈对长辈;她不由得满怀欢喜地红了脸,又把自己这张脸,贴紧了他那张现在看起来,竟是无比亲切无比温和的脸……

“你知道吗?每次白天碰见你,我都觉得你可严肃了,一副不理我的样儿……”她由衷地述说着,“只有当我晚上怀着畏惧之心来到这儿,才感到你十分和气。”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厉害呢?”他不解地问,“其实我脾气很好,对人又平和,今后肯定受你欺负……你怎么还会怕我?”

“哎,我虽然不是三从四德,但也并非河东狮子吼呀!怎么会欺负你?”

“真的?那以后咱们有了意见分析,听谁的?”方岩认真起来。

“那还用问?嫁后从夫呗!”说了这句玩笑话,她又想起什么来,“哎,你上次说,你为我要得罪一些女的……是不是指宋怡和孟雅婷她们?”

“为什么你觉得是她们?”

“不管为什么,我问你——你是否想过要跟那个宋怡好?她可是一位能干人物,我们考试的时候,桌子离得不远,还互通情报,热火着呢!”

“就是如此。”他歪着头问,“你有何感想?”

“不当反革家属了!”她淡然一笑,“我倒轻松了……”

“我发现你越来越说得出口了!”他亲呢地用手指点着她。

她脸一红,微笑着扑到他怀里。他又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深思着说:

“有时候,我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有你这么一位才貌双全的妻子,似乎也不错!不过,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能把你给埋没了——你确实应该去上学,好好进修,今后肯定前途无量!”

“万一我今年考不起呢?”她有点担忧了。

“你考不起就我去,反正我们俩必须有一个人要去读书。”他玩儿开了文字游戏,“要就我‘带’你去,要就我‘代’你去……”

“不,我不准你去!”她急了,“我对你还不放心呢!”

“为什么?我是朝三暮四的人吗?”

“不,但反正是不放心……你对我呢?”

“也不放心。大学是人才集中的地方,万一你毕业后就瞧不起咱穷工人呢?”

“你也不放心,我也不放心,那怎么办?”她天真地问。

“亲热一回就散伙呗!”他眼也不眨,就顺口幽默地回答。

“你也越来越说得出口了!”她笑着嗔怪道,“不行!上不上大学,咱们都要好!不管是谁去读书,临走之前都要签个契约……”

“对,约法三章!”他抢着说,“为了不影响彼此的工作和学习,第一,不准通信,第二,不准思念,第三,放假也不准回来……”

“瞧你都说些什么?这不成了你跟那个杜青……”她觉得不吉利,又猛然改口,“看来要是我走了,你肯定不会想念我,准会把我忘光!”

“须知我记性不好啊!”他仍在调皮地笑着。

“写信可以提高你的记忆力。”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家的人外出都不写信,不通话。所以我也写不来……要不,找一个人代写怎么样?找个会写情书的——比如华瑞林?或者庄洪?”

“去你的,只要看见不是你的笔迹,我就把信撕了!”她越说越认真。

他却继续调侃,“若是信封由别人代写,里面却是我写呢?”

她无可奈何地瞅着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人呀!太爱说笑,就显得不那么真诚,也不那么恳切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也是她刚认识方岩时,对他不满的地方。但当初她也有误差——觉得油嘴滑舌的人必然心不诚。而她现在才感到,如方岩那样随时都能谈笑风生,甚至插科打诨的人,其实才有真本领。嘻笑怒骂皆文章,做人的力量也在嘴上嘛!

“瞧你,汗都急出来了!”他掏出手绢给她擦了擦,“别见怪,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又蠢又笨,性情又怪,脾气不好,嘴还不甜,大男子思想严重,而且喜欢不合时宜地开开玩笑……噢,对了,还不爱做家务,不洗衣服不做饭,你瞧着办吧!”

“肯定以后对我不好,不会像现在这样给我擦汗。”她深情地望着他。

“很可能……”

“唉,不管你怎么样,只要以后不变心就成……要是以后你不爱我了,我就谁都不相信了。如果你不愿意,现在提出来还不晚。”

“你不变,我就不变!”

“我肯定不会变……”

“你要是小变,我就要大变!”

“不,我们都永远不变。”她异常认真,觉得这就算山盟海誓了。

“万一思想变了呢?”他也认真起来,“我最怕思想合不来。”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一点断无可能。

“不管怎样,我都给你绝对自由,你现在不干了都可以,我们还做朋友……”

她用一个吻堵住他的嘴,然后又轻声说:“我们还是快点结婚吧?”

“慌什么?还早呢!”他微笑着,“就算我们都不去读书,也得再等两年。还有,你先别到处说我答应了。你这张嘴,捅出去就是满城风雨,经常搞得我很被动!”

“连好朋友也不说吗?”她不大情愿封锁这个喜讯。

“一概如此——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

“你的妻子不就是我吗?”她天真地说,“可是我已经知道了呀!”

“噢,那就下不传兄弟姐妹……”

“那,你的朋友们知道我吗?”

“我的朋友都不知道你,就跟你的朋友都知道我一样!”

又被他一言中的!凌鸿不好意思地笑笑,站起身来。“嗯,那我走了,天也晚了。”

“急什么?再待一会儿。”

方岩似乎没想到她这么突然就要走,便握住她的手不放,声音格外温柔,带着一丝请求。眼睛也变得温情脉脉,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深情。凌鸿不由得震惊了!

“天哪!你变了!我从没想到过,你也会这么缠绵……”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变了!”他低声说,“似乎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不过,我相信自己的自制力,只要一恢复过来,我就是以前的我了!”

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久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只清楚地反映出她一个人的容貌……呵,他是属于她的!她对自己的幸福再也不怀疑了……

“你真的变了,变得柔情似水。”她轻声自语着,“这是爱情的奇迹!”

他拉着她的手站起来,送她出户外。两条黑影顿时深情地溶进了夜色里……

他走时紧紧搂着她的肩,似乎还不愿与她分别。在他这条强壮有力而又温暖体贴的手臂里,她静静地听随他摆布,而且竭力想把步子跟他走整齐,但和他那虽然四平八稳不急不徐,却一下就跨出老远的步子总也合不上拍。只有她那颗容易激动的心紧靠在他胸前,“怦怦”地跳动着表示反响……他们俩就这样一路紧搂着走去,方岩不怕被人瞧见的样子,旁若无人地走着,凌鸿却吓得发抖,不断左顾右盼。

“你在干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在黑暗中又紧紧抱住了她。

凌鸿挣扎着,似乎喘不过气来,“你真是变了,变得不像你了……”

他深深地吻着她,又深深地叹着气,“是的,是你改变了我!”

月光斜射着洒下来,照在他只穿着背心的宽阔脊背上,照在他的胳膊和她露出的光洁的脖子上,也深深照入了她又多又厚的头发,以及她的皮肤和心灵……

他把她送至宿舍门前,就站在那儿看着她走向房门。不料她走了几步,又返身回来,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一片黑暗里,她看见他微微朝她俯下高大的身子,并且张开两条粗壮的手臂;于是她隐住涌向喉头的热泪,猛地扑到他怀里……

“你会忘了我吗?啊?会吗?”她用发抖的声音急促地问。

“会的……”他紧紧抱住了她,不断吻着她。

这句脱口而出的戏谑的话,此时在她听来有着另一番特殊的含义。而他紧搂着她的手臂,也蕴藏着恋人才有的深情——它将是她永久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