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1日

心里燃烧着你的火焰,

摒绝了人世扰攘的幽暗。

你那芬芳的语言,像是纯洁的灵油,

落到我心灵的伤口,给我慰安……

而现在,从那精神的高峰,

你伸出手来,抚着我——

你以温柔的爱的力量,

使狂暴的梦幻处于平和……

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在这个所谓人生的若干日子里,时常因为几分钟的关系,竟使所有过去和未来的岁月,都显示出了完全不同的意义;使我们明白了自己的虚荣和软弱,对将来的展望也全部变更——从前我们可憎可恶的东西,居然成为热烈追求的目标了!一刹那间的缘故,就可以把我们的志趣和努力改换一个方向,整个人生的目标都转换成另一个样子了……

我和方岩都没想到,那天一个小小的吻——那短短的却充满了被压抑的深情的几秒钟,竟使得我们一年多悬而未决的事往前跨了一大步!好比一间阴暗憋闷的屋子,突然推开了一扇天窗,大量清新恬静的空气流进来,被吸入我们愁闷的心房。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俩竟然谁都无法从这爱的熏陶与复甦中醒来!

当然,对此情景最为稀里糊涂的就是我自己——老天,我就这么把他征服了吗?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理智是否健全了!我当时哪儿来的那么多勇气,那么大力量,竟敢冒着事情完全搞砸的风险,跟他做出如此亲热的举动呢?他完全可以拒绝、推辞、抗议乃至发火!但出人意料,(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充满了无限深情的一个个撩人心怀的幽会,还有一次次**人心魄的亲近……

我很爱他,这是言语难以形容的感情,是成熟了的、火热滚烫、时常带着无法满足的欲望的,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爱。还在很早以前,我就盼望着去亲一亲他那张线条严肃又刚劲的脸庞,那双黑亮有神的眼睛,那副抿得很紧的蕴藏着果决的嘴唇;因而我最终这么做了,倒也可以理解。但是他呢?

唉,由充满精神饥渴的痛苦阴暗的荒原,我一下子被带进照拂着他高贵无瑕的爱的光明天国,这一切怎能不令我头晕目眩,失去正常的思维和判断呢?

我也曾怀着惶惑的心思,把这情景暗示给文燕。“接吻是爱情的次高表现。”没想到常说这话的文燕,此次却满不在乎地说:“你别太看重这一点了,这算得了什么?年轻人嘛,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都免不了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一些浪漫的事来……但方岩紧跟着不是又说,还是不能答应你吗?”

呵,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因为我相信方岩决不同于其他青年,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做出这浪漫之举的人。难道在有了类似举动后,他还要拒绝我?他自己本就行为严肃、举止端方,难道就不怕激起别人——比如说我——的一腔怒火吗?剩下的解释就是他真被我的爱感动了,或者按他的话来说“被征服”了?看来我们有了一种信仰需要说服别人时,不管事情大小,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像我这样,把它作为行动的指南,自己绝不动摇。假如这样,那就用不着过分表白,它自然能成为一种有生命力的东西来推动一切——推动我们的生活与爱情,让它自然而然地朝前发展……

我就这样带着无法令人相信的糊涂观念和迷茫意识,一边每天寻找机会去接近他,吸吮着他的爱的汁液,一边却又不断地惶惑不安着,为自己突然获取的幸福难以置信着,也为这份爱情迅猛发展而寝食难安着……若是现在有一个人发问,我和方岩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我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有好多次,在机场隆隆的车间里上班时,我一面在旋转的车轴上车着零件,一面想着这些事,直到我想得头皮发麻,眼睛发蓝,呆呆地望着那高速运转的车头,不知身在何处时为止。同时又为自己庆幸着——亏得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呢!

有一天,我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远远看见宽大高阔的工房另一头,方岩和两个青工正在一部车床前说着话。因为天气热,他解开身上那件薄薄的白衬衫,不断把衣领往后撩着——他那张线条突出,有着刚毅侧面的脸庞,他那仿佛是蕴藏着无穷的青春活力的高大身形,顿时就占满了我的心胸。我甚至不敢想象,这就是那个即将属于我的人……不,我应该高兴——他已经属于我了呀!

过了几天,在开全厂党团员大会时,我又产生了类似的感觉。在礼堂里我和他凑巧坐在同一排,但中间却夹着十几个人。我一旦搜寻到他的身影,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我一边跟文燕窃窃私语着,一边不断地变换坐姿,想从一个最佳角度上看见他。我第一次觉察到,他非常适合穿白衬衫,在白色衬托下,那张方方的脸盘显得更加纯朴和恬静;他的眉毛、眼睛,还有下巴上粗硬的一圈胡茬,也就更加漆黑与鲜明了!说实在的,我以前确实没发现,在他身上竟然具有这么一种特殊的阳刚之美……后来他敏感地接触到我的目光,就不再同身边的人谈话,而是端端正正地靠着椅背坐好,把自己隐藏到同排人的遮掩后,不让我看见他的脸。于是我只能远远地看见那双搁在前排椅背上的大手——呵,这双骨骼粗壮,厚实宽大的手,据说其腕力无比惊人,以至车间里的青工谁也捌不过它?而我却曾经握过它,也被它紧紧地握过……好像有一股爱的暖流通过它不断向我倾注,我顿时感到全身都浸润在一种罕有的喜悦当中。我又想起那些奇妙的夜晚,于是我心满意足,一言不发地挨着文燕坐在那里;偶然间她还可以听见我在低声发笑,好似我的灵魂也浮在这笑声里面——文燕一定会说,这笑声完全是一个女孩子和她心爱的,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人在一起时的笑法;天地间一切别的东西,都没有可以与之比拟的了……

有时候见不到他的时间一长,我又忍不住疑惑起来,又要认为他其实并不在爱我了!入学考试的前一天,我也是这样——晚饭后,趁他散步的当儿,我就紧跟着他那不慌不忙的步子,来到他的房间,倚在门槛上。事先没跟他约好,我还不敢进去。直到他发现了我,又招呼了我,我才慢慢地蹭到他身边……

他立刻温柔地吻了我,我也在一阵激动之后,紧紧地依偎着他……

唉,他是爱我的——他是我的了!

没有说话的必要,我们都没有说那句“我爱你”,我们知道的——在一种奇特的简单的自然的意味中,我们知道的——他知道我此时此刻为何而来,我也是一看见他就明白了,他确实在爱着我,这就够了!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一个时候达到了顶点——那当儿,爱情是不自觉的,没理由的,不含一点情欲成分的。我们这会儿就是这个顶点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每逢我想起他,这时的情景总是要盖过其它一切时候:紧贴着我的结实火烫的身体,温存地改变了的热气腾腾的脸庞,充溢着从未有过的深情笑意的乌黑发亮的眼睛,包括那浓密粗硬又倔强的发茬……他周身印着两种明确无误的特点:忠诚坦白的友谊与终身不变的爱情——不仅爱我,也爱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爱这世间的一切!

我知道他会有这样的爱,因为当天晚上和以后的时光里,我自己也觉得心中有这样的爱;还感到就是在这样的爱里,我和他才彻底地溶为一体了!

7月30日

真正的爱情永远不会老,

就像树枝攀不到天空——

我们生时,任何狂风吹它不动,

两人中一人死去,它也不会告终!

——俄国民歌

恋爱,是人生最难的课题。

在这么多日子里,我和方岩似乎不是每一天,而是每一小时都在听讲着生活的课程。精力这样急遽地旺盛,精神上各个方面这样迅速地发展,在思想里似乎包含着一切,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和生活的全部逻辑——只有在恋爱中才会这样。

这期间我几乎每周都去他那里一次,直谈到天亮方回。我自己从来没想到过,我会像现在这么情感热烈、精力充沛,经常一夜不睡,清晨还照样生机勃勃地站在车床边;也从来没想到过,他的灵魂深处竟然蕴藏着这么大量的深厚的爱。我有时不禁怀疑起来:他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真奇怪——当我坐在他身边,跟他说话,听他那低沉、宁静的语调,感觉他沉重、熟悉的呼吸,看到他笑时立刻会显露在眼角、嘴边的浅纹时,总会感觉到我们彼此是那么情意相通,我们耽在一起有了爱情,真好像是这世界上最自然、最平常的事儿;我们好像是从洪荒以来就彼此认识,天长地久了似的——然而实际上,他答应我并且爱上我,大概还不到一个月呢!

但我们两人也因此而产生了一些顾虑,害怕如此频繁的接触,会影响自己的学习和工作,或者会引起别人注意,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于是在考试后不久,我又傻傻地离开方岩,也欣然离开工厂,去参加省运会的集训了。

7月31日

这次我是参加本市的集训队,代表成都市去打排球,规格也更高了!集训队此时住在市郊一个偏僻、荒凉的小体育场,附近就是农民的菜地,还有一个植物园之类的地方。参加集训的队员,都是排球场上经常见面的青年朋友,彼此也很熟悉。我早就接到通知,因为参加入学考试,所以去得最晚,也是最后一名报到的队员。

大概是心境改变了吧?这次离开方岩去参加集训,就跟上次大不一样了!我每天都觉得有说不出来的欢乐,从早到晚在球场上训练,不但捡球时比别人跑得快,而且身体素质训练下来,别人都累得七晕八素,我却仍然蹦蹦跳跳,时常在空旷的排球场上转着圏,迈着轻盈的舞蹈步子。引得一个在体育场边的小姑娘指指点点:

“瞧那个阿姨在跳舞,她不像运动员,倒像个演员!”

同厂去的几个球友也看出点名堂来了,经常打趣我,开我的玩笑……

我也再没有上次集训时那种悲伤愁闷的情绪。直到方岩和他兄嫂去峨嵋山游玩,一周过后还不见回来,我才不知不觉萌发了思念之情,有事没事总爱跑电话间。

“小凌,有你的电话!”这一天正在吃午饭,教练一本正经地喊我。

我高兴地丢下碗筷就跑到电话间,最傻的是明明看见电话放在架子上,我竟然毫无反应地拿起来,莫名其妙地“喂喂”了好几声,听到那“嘟嘟——”的长声,又见伙伴们哄笑着拥进来,我才明白自己上了一个大当。但是却屡教不改,每每伙伴们谎称有电话找我,我都会相信,不辩真假,傻傻地又去扑个空……

后来这电话终于来了,我跟方岩通过电波愉快地交谈了半天,仍然觉得不尽兴,又立逼着他马上来看我,约好在体育场旁边的一条小河边见面。

那是个静好的傍晚,河边很冷清,一阵阵微风吹来,使人感到凉爽而惬意。我们坐在抽水站旁边的小房子外面,身后有一棵粗壮弯曲的柳树,黯淡坚硬的树干闪着亮光,长长的树梢浸到河水里,这树梢蓬乱的阴影又落在旁边的青草地上。那亮闪闪的蓝天,镜子般明净反光的河面,游动在田坎上空的清新空气,远处几个农民挑担奔忙的身影,让我的眼睛觉得乱哄哄。但除此之外四野无人,甚至能听见对岸树干上,那些脱落的树皮在风中沙沙响。我和方岩都沉浸在幸福与欢乐中……

“啊,真好!你终于来看我了!”我快活地对他说,“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怎么忘得了?我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了,甚至还准备了两张电影票,想请你一起去看。可到底没敢打扰你——瞧,这不是票根?”

“嗨,真可惜!要是能跟你一起看电影,那该多好?我真想来这么一下子,而且就在厂里……”

“而且就在这个厂休日,但却不是你跟我。”他接着说,“宋怡今天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厂里在上演一部新片子,她已经给我买了两张明晚的电影票……”

我有点不高兴,这个宋怡什么意思嘛?想在全厂面前显示,她跟方岩已经走得很近了?看来她也在抓紧行动,虽然落后了一步,但也不容轻视!我得迎头赶上,不给她留下太多空档——不能让她占去了我跟方岩宝贵的时间。我想到这儿,就说:

“其实啊,你已经多次跟她一起去看电影了,对吧?可是我们集训队明天也休息,我正想回厂去看看你呢!”

“你来就是了,我不锁门,你先在屋里等一会儿,我看完电影就回来。”

“不行,不看完电影就得回来……”

我小声嘀咕,他装没听见,我也就闭口不提。早已听文燕说过,孟雅婷可能在为宋怡和方岩牵线搭桥,那两张厂里的电影票,说不定就是孟雅婷给他们留的。但我还算聪明,决定不去追根究底地逼问他,以免他不高兴。有时候我不禁想到,我们这一对的结合,肯定是天意的撮合。因为他的性格脾气,本不会顺从世俗的择偶标准,而在很多不被人理解的场合下,也只有我才能对他的举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翅膀尖尖的鸟儿毫不疲倦地来回窜着,把空气拉锯得吱吱响。天边浸透着一层浓厚的丁香色,并且越来越暗。云朵好比风中巨大的帆船,正要驶向深沉宁静的天边,像似要到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去抛锚停泊。天色已近黄昏,田野上悄无人迹了,在暮色苍茫的幸福中,在他慷慨给予的爱抚下,我本应沉默下来——因为我的心情承受不住任何欢呼和流露。但我却要竭力成为这美好时刻的前导。于是我又犯了一个老毛病,居然装作无意识地问了他一句,自己最近常常想到的问题:

“方岩,你怎么又……又想通了,要答应我呢?”

“还不是你把我逼的!”他不假思索地说,“本来我想过几年再谈这件事,但是大家都不让我安宁,老是来找我的麻烦。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的,我也没办法了……其次嘛,我觉得你还可以,不愿太伤了你的心,所以就只好答应你了!”他又笑着补充,“反正我也清静不下来,不如干脆快些找一个,倒还省心!”

这回答有道理,但不能让我满意,还有点伤害我,我半天没言语……

“你怎么啦?”方岩发现了,连忙问,“是不是我的话,伤害了你的心?”

“我的心早就被你伤透了!”我说完就再也忍不住,一颗一颗的泪珠顿时像溶化了的铅液,把两只眼睛都涨满了……

他没再说话,而是拿出手帕温存地给我拭去了泪水。我把头扭向一边,他又疼爱地把我拉向他——这使我陡然想起了一年前的仲夏之夜,我和他坐在离此不远的一家医院门前,在那条长板凳上痛苦谈话的情景……于是像那时一样,我有意往后缩了缩身子,不愿顺从他。也许是说错了话的惶惑心情,使他变得沉默和固执起来,当他终于紧紧把我搂在怀里的时候,我就更加伤心地抽抽答答哭起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吻着我,仿佛要吸干那些泪水。

然后他轻声说:“其实我还是有点喜欢你……”他似乎觉得不妥,又加添道,“我真的喜欢你,要不,能答应你吗?刚才我是逗你玩儿呢!”

我更伤心了,哭个不止。“你为什么总要这么折磨人呢?”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断吻我。我本不想顺从他,但男性的强大有力和女性的温柔纤弱如此明显地存在于我们之间,反而把两个人天衣无缝地捏合到一块儿。夏日的田野有点炎热,黄昏之后便静悄悄的。这静寂中带有轻微声音的四周,慢慢织成了一个梦幻般的感情之网,把我和他罩在里面。但感情的纯洁使我们所了解的爱,也只是把两颗心合成一颗,为着一个理想的大目标尽力。而这大目标又成了更梦幻更朦胧的东西,其中清晰感觉到的,只是两颗心在互相吸引、挨近、接触、融化……

后来,他取笑我说:“又哭了,已经哭过两次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那阵子在他面前就这样,动不动便哭,好似有些人所说——这是在发“嗲”。每当我如此娇情,人家也有办法,那就是用自己的吻,把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舔干……以前说他不懂得感情,现在看来倒是自己瞎了眼!

于是我避开这个话题,故意问他:“喂,我们多久打结婚报告?”

“永远不打!”他也故意回答,“非法同居……”

我拧了一下他的嘴,“瞧你这张嘴,真厉害!”

他拉下我的手,说:“我的嘴厉害,人更厉害,以后你从不从我?”

我不服,“谁没有嘴?谁不会唇枪舌剑?以后咱们谁对听谁的!”

“不行,我要你无条件服从我——在外面我是你的上级,在家里我是你的夫主,家里家外都是我说了算,要有这份权威……就像你从前对杨波那样。”

这是我们的关系有了新进展后,他第一次提到杨波,我的脸红了。

“提他干什么?我要生气的!”

“那你生气好了,我可不像杨波似的,那么怕你!”

“哎,你们都听杨波胡扯些啥?他要是怕我,听从我,也不会有今天了!”

“反正杨波唯你的话说听,车间里人人都知道。”

“他也就是讲给你听罢,什么叫人人都知道?”

“那当然,你写给他的每一封信我都看过,有些句子现在还记得……”

想起杨波的不检点,真是处处让人难堪!我不禁嗔怪起他来,“你真是的,也不忌讳一点,还非要提他不可!”

“要是一点都不忌讳,我也许早就答应你了。只是我不像一般人那么忌讳罢了!”

“说真的,我跟杨波在一起,可是跟你在一起大不相同。尤其是后来那半年,我跟他在一起就烦,一谈话就崩……你相不相信?”

“我不相信。”他平静地回答。

我只好抿唇笑笑,“起码我对他,决没有对你的这种感情……”

“这倒有可能……”他说着,摸出了香烟和火柴。

我从他手里接过烟盒,玩味了一下,沉吟着说,“你,还是少抽一点好。”

“怎么?现在就要来管我了?”他又抢过烟盒。

“不,当初杨波抽烟时,我反对得厉害。但你却不同了——我觉得你抽烟挺有男人味儿!但你身体不好,我又放心不下……戒了它,不行吗?”

“不想戒。”他半开玩笑地打趣说:“记得华瑞林说过,男人不会抽烟就像女人不会撒娇一样,没劲儿!”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难道我爱撒娇?”

“嗯,反正够嗲!”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疯丫头!”

“你怕不怕我的病态心理?”我更不好意思了,过一阵才问。

“不怕——我会治你的病!”

我看他一眼,随即就把头埋在他胸口上,一只手还勾住了他的脖子……我就这样半躺在他怀里,听着他那宽厚热切的心在胸腔里强有力地跳动着,不禁怀着深深的爱意,在他胸脯上吻了又吻。而好奇心却再度萌发,我又固执地问开了。

“哦,我一定要知道,你是怎么想通了,又答应了我?”

“嗨,其实也简单——在这之前我本来不及做决定,你第一次吻我时,我心里想了想:可以答应她吗?后来也就苍促地决定:可以。于是,就……”

“你那么苍促地做出决定,以后不后悔吗?”

“不后悔。”他回答得很坚决。

“我怕你后悔呢!我对你还是放心不下,对我来说,你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你的爱也比什么都宝贵——所以,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我决不勉强你……”

“答应了之后就不会再变。在这之前是要慎重考虑,但答应了之后就说话算话……其实也不算苍促,这事你都提了一年多了,我也考虑得够了。”

“以前我常想,你若再不答应,我就要去找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头子,爱情自杀!”

方岩被我逗笑了,“这样的老头子我认识很多,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个?”

我假装恼怒地推他一把,他却趁势抓住我的手,认真地问:“真的,你估计一下,你妈会不会喜欢我?”

“会的。文燕常说,你最得妈妈们欢心了!”

“不过,仍需要去你家时,多带些礼物,讨好丈母娘?”

我高兴地笑了,“我妈早就知道你,用不着讨好。”

“怎么用不着?你妈不是常说,不愿你在地方上处理这事,想张罗着在部队上,给你找个什么瞎参谋、烂干事吗?”

“你也可以啊,冷梅还说,你打扮起来挺不错呢!准比他们还潇洒。”

“算了吧,瞧我这傻大黑粗的样儿,你妈还不把我看成是个农民?”

“农民还穿这的确良?”我拉了拉他的衬衫衣角。

“现在的农民,生活水平也提高了嘛!”

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禁一笑。

已经很晚了,我们俩都是没吃晚饭跑来的。方岩拿出一盒糖果,问我饿不饿?

“不饿。”我笑着说,“跟你在一起,连饥饱都忘了。”

“我也是,老想陪着你,每天晚上都想跟你这样坐一会儿,聊聊天,可惜办不到……唉,有时候我竟第一次感觉到,人为了爱情是会疯狂的!”

我正在捉摸他这话的含意,他又掏出一个精美的雕花玻璃盘:“来,把糖果倒在这盘子上,我们吃起来方便些……”

我好奇地问:“在野外,你还带上这个?”

“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

“我要它干吗?”我更惊讶了。

“用来举案齐眉呀!”他又开起了玩笑。

“去你的,还说你没有大男子主义呢!尽等着别人来低三下四地侍候你!”接下去,我又说,“知道吗?我原是一心想侍候你的,我觉得那样反而是一种幸福。我这个人太坏,以前老得不到你时,真盼望你得个治不好的病,或者残疾什么的,我就好去服侍你,照顾你……那时,你可能就不会拒绝我了?因为你好端端的时候,实在高出我太多了,只有等到你降低了本身,我才够得着嘛!”

“可你想过没有?我就是残废了,没人要了,也一定会拒绝你!”

“想过啊,你太倔强了,你的性格注定了你不会求助于他人。但我那时见你身体那么差,还在拼命干,实在太心疼你了……”我忍住泪水,伏到他肩上,“那时我真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了——你又是那么坚强,那么有毅力!”

“得了,别胡扯了!”他却不好意思了。

“真的!”我抬头望他,急于表白,“我当时就想,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不要你干家务活儿,一切都由我来做。”

“你真像我二嫂——连说话都跟他一样。”他微笑地看着我。

“她也这么说?”

“她说要把家务活都揽下来,让我二哥好好从事科研工作。”

“你二嫂还会做家务活?她不是大学生吗?旧大学生都很笨……”

“这么说,你这个新大学生一定很能干啰?”

“唉,我都不想去上大学了。”我吻了他一下,“舍不得你!”

“那怎么行?为了爱情,连事业都不要了?我不同意。”

“那你怎么不去呢?”我好奇地问。

“我不去,可不是因为舍不得你,而是厂里不放。”

“那……还不知道我这次有没有希望呢!”

“希望不大,女同志只能占一半。你瞧,宋怡,和杨波好过一阵的小马,还有孟雅婷的妹妹佳兰,这不已经三个了吗?我们厂总共才六个名额。”

他毫不留情地粉碎着我的希望,我却不服。“听说宋怡超龄了?”

“是的,但我想再替她奔波一下……”

“看,替别人奔波,你总是那么卖力。”我埋怨地说,“我呢?就不行?”

他笑了,“你这是在用你的自私自利,来批判我的大公无私。”

我半天没作声,然后才问:“你跟她们很要好吗?”

“嗯,算得上是朋友……怎么?你要禁止我跟她们来往吗?”

“干嘛要那样?我还没那么自私。”

“你是不是知道禁止不了,才这么说?”

“不,虽然厂里有关你跟广播室的绯闻挺多,但我相信你,不会朝三暮四。”

“既是这样,难道你不觉得,她们会对你构成威胁?”

“不,这威胁只来自我本人……”

“此话怎讲?”

“因为只有我这方面变了,你才会变。”

“如果你这么想,那你就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吻了我一下,才拉着我的手说,“让我来告诉你:宋怡不久前曾两次托人带话给我,希望跟我好,我都托词拒绝了……你知道就行了,别传出去,对她不好。”

“我不会乱讲。”我想了想,又问,“你喜欢她吗?”

“说实在的,对她印象不错。宋怡这个人,头脑清楚,意志坚定,性格好强,在女同志里面确实罕见,我还真有点喜欢她……但是我跟你的事——也即你给我提出此事在前,所以我不能跟她好。虽然那时我还没答应你,但我觉得要对自己引起的爱情负责,对你这个人负责,再不能去轻易答应另外的人……”顿了顿,他又说,“先碰上你,就跟你好;先碰上她,就跟她好。我就是这个态度。”

我听了很震惊,心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感激他慎重而又不乏感情地处理了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惊喜他对我的一片真心和赤诚,也欣慰我从没看错过他……

“其实我早猜到了——我早就知道,她喜欢你。”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

“第一,你是属于那样的人——姑娘们总是很容易地就爱上了你,也就是说,你这个人的男性魅力太强大了!第二,宋怡又是那样的人,她在这种事上准保最看重德与才,而你两者兼备。第三,你们家庭门第和年龄都相当,又很谈得拢,经常在一起,耳鬓厮磨的,哪能不产生感情?”

他听到这里,握紧了我的手,轻声问:“那你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其实此刻,我心里还挺痛快——总算有个人跟我一般境遇,只是她没我执着罢了!但我那纯善的心,又开始同情宋怡。“她怎么样?会苦恼吗?”

“不会。一则,她对我的感情不如你的深;二则,她太好强了,决不会像你这般百折不挠。所以在遭到两度拒绝后,她一定是永远都不再对我提及此事了。”

“但是她若知道你跟我好了,一定会心里难受……”我想了想,又说,“那么你就去替她奔走,让她上大学吧!”

“应该这样。”方岩忙说,“何况你还年轻,可以明年再去,她明年就超龄太多,只怕更不行了!再说你留在厂里还算有个职业,她呢?总不能盖一辈子的章吧?”

我不禁笑起来,“行了,别老替她说话了,当心我吃醋。只要你这个忙帮得成就行。我去不去上大学都没关系,若不是怕发了榜,没有我太丢人,我也不会来这儿打球了……所以说啊,这个思想准备我还是有的。”

“你来打球,不会给我增添新的麻烦,爱上别人吧?”他半开玩笑地问。

我吃了一惊,猜想上次参加军工代表队,有人追求我的事,可能也传到他耳朵里了。连忙说:“怎么会?去年参加市运会,打了三个月球,不是更爱你了吗?”

“好,要不要给你记上一功?”他嬉笑着。

“去去,什么都拿来开玩笑……哎,以后你常来这儿看我吧?你放心好了——你看上去那么老,都三十多岁的样子了,别人不会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

说完,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其实,我挺喜欢他的成熟和稳重。而且今晚为了宽我的心,他也给我作了许多保证,还说了一些抚慰的话,已经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后来我们在这美好的夜晚,又说了不少甜言蜜语,算是再次山盟海誓了!

但这地方的蚊子太多,我们身上都被咬了不少小红点。方岩掏出一个香水瓶来,要给我擦擦。我因此夸奖他的挎包,说真是个百宝箱呢!

“想得周到些,罪就少受些。”他一边给我擦香水,一边又取笑地说,“不过你也太娇气了,蚊子咬了包,也值得擦香水?”

“不知是谁带来的香水?我可没准备。”

“当然了,这些事只有我来考虑,谁让我是一家之主呢?”

于是,在这无人的田野上,在这奇妙的仲夏夜,伴随着一声声浅吟低唱的蛙声,我们之间展开了一场有关“香水”的论战——我喜欢跟他这样不拘形式地互相打趣玩闹,以及无穷无尽的逗笑取乐。我和他是太志趣相投,太情感一致了,因此我们在一起时的光景,也和别的恋人们完全不同。

明月高悬在天上,空气里散发着甜蜜醉人的野花芬芳,以及树木青草的原始香味。夜色迷人,又正是恋爱的季节,夜晚带来的轻飘感觉,将我们的谈笑声也化解得格外柔和。已经夜深人静,但我们都没理会回家的事,因为这世界是我们的了——大地和大地上的良辰美景,以及一切温暖和善的东西。而其他一切都忘掉了:冷酷的,狭隘的,卑劣的,那些曾包围着我们,束缚着我们心灵的愚蠢的偏见……

我们只顾到自己,欢乐地陷进爱情里——只要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女如我们这样互相爱着,他们的世界就会像现在这样变成了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