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那天,天气突然变了,一大早,天就黑沉沉的,还刮起了阴冷的风。

我无意间碰了下静的床头灯,刺刺啦啦的声音立刻响彻整个房间,原来这是个带收音机的床头灯。主持人说,今天是农历正月初六,是春节假的最后一天。我才知道,春节已经过完了。

也就是说,我要离开这里了,静明天就要上班了,今天,最迟明天,她一定会回到这里。我不能让她知道,这些天我一直藏匿在这里。

可是,离开这里的话,我要去哪里呢?婕肯定还没回来,因为她不用上班,就算她回来了,肯定也是跟李叔叔腻在一起。我不喜欢那个人,我想他的感受也跟我一样,我何必去招人厌呢?黑键肯定还在东北,我隐约听他说过,祖国大地,就剩东北没去过了,这次他一定会玩遍整个东北,我担心他回来的时候,春天都要过完了。

我躺在**想啊想啊,还没想出今天的落脚地,就睡了过去。

我是被一声惊呼吓醒的。静张大嘴巴站在床前,像见了鬼似的瞪着我。

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记得你没有我家的钥匙啊。

我进来的时候,是你给我开的门,你忘了?就是你们回家那天。我跳下床,努力笑着说话。

你是说,你一直待在我房间里?整个春节,你都是在我这里度过的?

我点头。

你没跟妈妈在一起?也没跟爸爸在一起?你一个人过的春节?

我点头。

静突然转了个身,面朝着墙壁,我知道,她哭起来了。她很爱哭。

不好意思,我没征得你的同意,不过,我并没弄坏你家里的东西。

她转过身,张开双臂朝我走来,她脸上挂着两行眼泪,像两条流水淙淙的小河。

白键,这些天你吃什么?我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你是怎么活过来的?那天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我要是知道你没地方可去,绝对不会跟全哥走的,我一定会留下来陪你,我们两个人一起过年,那该有多好。

我不想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告诉她,这些天我可没有虚度,我的寒假作业都做得差不多了,再有三五天,就全部结束了。我没告诉她我去网吧的事。她哭得更凶了。

白键,要不,我去跟你爸爸妈妈说,干脆让他们把你送给我算了。对了,我还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你愿意让我来当你的妈妈吗?

还是算了吧,全哥不会同意的。

关他什么事?谁也别想统治我。

正说着,静的电话响了。

是的,我在家,你别过来了,我马上就要出去,没什么事,就想去逛逛街,晚饭?不用了,我们各自解决吧。拜拜。

听得出来,是全哥打来的电话,静向他撒谎了。

静要带我出去吃饭。走,我们去吃好吃的。她拍拍钱包说,你看,过了个年,我的钱包变成了小胖子,所以你今天尽管点最好的菜。

我的确很想大吃一顿,快餐面吃得我都要吐了。

我们进了五洲大酒店,以前,黑键,我,静,我们三个人来过一次,那次是黑键请客,他在很长的窘迫之后,突然得到了一笔比较可观的报酬。我记得静不停地嘀咕,干吗到这种地方来?黑键说,为什么不能来?我现在能挣钱了,挣钱对我来说,正在变成轻而易举的事。可能他不该牛哄哄地说出这种话来,他的话说了没多久,就遭遇了一次最大的饥荒,整整半年,他分文未进,我们的日常开支,全靠静资助。

春节的气氛还在笼罩全城,店里的客人并不多。静几乎没动筷子,隔着那些美味佳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吃。

白键,我问你,你觉得薇漂亮吗?

一般。我知道静为什么问这话,看来,过了个年,她的心思还是没变,还在那些问题里打转转。

你没说真话,我听说,薇非常漂亮。

我不觉得她漂亮,不过,她的衣服都很高级,所以说,她的漂亮是衣服打扮出来的,她并不是天生丽质的那种。饭菜太好吃了,我本能地想要说些她喜欢听的话,其实,薇真的很漂亮,她的缺点是看上去不够亲切。

静有点受打击的样子。是啊,她很有钱,一个人只要有了钱,什么都不成问题。我再问你,你觉得她跟黑键会结婚吗?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说,其实我纯粹是信口开河,他们会不会结婚,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估计,就是黑键本人,也未必知道。

你在安慰我,他们这次就是去旅行结婚的,要不,他们为什么不肯带上你呢?他们是在度蜜月啊。

静再也没有说话了,她用手支着脑袋,垂着眼皮,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我想我最好放下筷子,宣布自己已经吃饱了,可是我做不到,我的手根本不听使唤,它固执地一次次伸向那些菜盘,这里的厨师真了不起,做出来的东西,足以让人神魂颠倒。

回去的路上,静把长棉猴儿的帽子拉上来,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其实天气并不是很冷,我想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拒绝跟我说话。我轻轻地走在她后面,突然,我注意到一件事,静的衣服是黑色的,她再也没有坚持她的蓝色系了。她想要改变自己吗?

她一声不吭地替我打好地铺,低声说,睡吧。

我们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静打开灯,掀开被头问,谁?

我!

是黑键。

静几乎是一步跨到门口去的,正要拧动门锁,又停了下来,理了理头发,揉了揉脸,再轻轻打开门。怎么是你?你不是在东北吗?

黑键不说话,只是搂了搂她,就扑到我的地铺上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他抱住我,紧接着又推开我,摸我的脸,拍我的背,拧我的耳朵。

想死你了。黑键望着我说。

说一说,春节你们两个是怎么过的?放鞭了没有?

静不说话,我也不说。

我猜你们肯定没放,因为你们是两个胆小鬼,不要紧,我明天去买,我来帮你们好好补放一次。

谢谢你!黑键望着静,认真地说。又转过脸来对着我:现在你知道谁对你最好了吧,不是我,更不是你妈,而是静。

其实,你不用谢我,静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接着说,我没有跟他一起过春节,他是一个人过的,就在这里。

是真的吗我的儿子?黑键望着我,表情很吓人。

我垂下眼皮。

你真的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七天?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你为什么不去找婕?

她是你妈妈呀,你走的时候对我说要去找婕的。

我去找过,她到她男友的老家去了。

他再次把我拉进怀里。这七天你吃的什么?

我用你给我的钱,买了些快餐面之类的。其实时间过得很快,七天一晃就过去了,我还以为会长得望不到边呢。

黑键开始抽烟,屋里很快就被他弄得像个毒气室。

好,这样也好,好啊,大家都越来越坚强了。

他掐灭最后一根烟,站起身来,对我说,走吧,儿子,我们去住宾馆。

你什么意思?他都已经睡下了。静的表情我很熟悉,每次他们要吵架时,她就是这种表情。

不打扰你了,你继续睡吧,再见。

黑键不由分说,将我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混蛋!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发脾气,我是你什么人?我对他有义务吗?

是啊,我没有资格对你发脾气,你也不是我什么人,你对他更没有义务,可他却在你这里叨扰了七天,我为此向你道歉。儿子,你没有损坏这屋里的什么东西吧?

我赶紧逃到外面去,我可不想卷进他们的争吵当中。

还好,这天他们似乎都没有吵架的欲望。黑键背着他的双肩包,砰地带上门。我们向外走去。

黑键,你不应该这样对她的,她并不知道我会躲在她家里,她直到今天上午才发现我藏在这里。我向他讲了那天混进静房间里的经过。

是吗?错怪了她也罢,冤枉了她也罢,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了。

在宾馆里,我问黑键,东北好玩吗?黑键说,就那样,没有想象的好。

薇呢?这次你们没有吵架吧?静说你们是去旅行结婚的,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呢?如果我要结婚,我肯定会事先征求你的意见。

这是整个晚上,不,整个春节期间,我听到的最为动听的一句话,一时间,心情大好,忍不住对黑键说,其实,跟薇结婚也可以,她看上去很有能力,这样的女人对你有帮助。

黑键苦笑一下。让我们记住这个春节吧,你躲在别人家里独自过了七天,我呢,算了,我今天不想说,以后有机会告诉你吧。早知如此,我哪里都不会去,就我们两个守在一起。

很久很久以后,黑键才告诉我关于这个春节的事情。那天,我走之后,他因为一件小事跟薇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吵到最后,薇把他的行李扔了出来,还叫他滚,他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扑上去就抽了她两个耳光,两个人扭打起来,搞得一塌糊涂,后来她报了警,警察把黑键带走了,直到大年初一,警察们都要回家,才把他放了出来。

他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也没有住的地方,只好又去薇那里,他以为薇会像他以前那些女朋友一样,吵过了,打过了,一转眼又好得如胶似漆,他没想到薇完全不是那个类型的女人,看到他向她的住宅走过来,马上关紧门窗。他站在窗外,在寒风中一声声喊她的名字,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仅如此,还打开音响,随着节奏奋力跳舞。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是温暖的,到处都是冷冰冰的人间地狱。黑键第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我说,也有温暖的地方,但温暖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你得付出。

不是付出,是购买,是交换,就像我们今晚买下这个房间,明天中午,温暖就没有了,就停止供应了,因为我只买了一天。

所以要有钱哪,没有钱,你什么也买不到。

黑键没反应,好像是睡着了。我认真地打量他,我发现,他一直非常在意的那张面孔上,眼角处开始出现细纹了。我开始回想他这一生,他读到高中,就去工厂上班了,虽然他读书成绩不太好,人却相当聪明,又着了魔地喜欢电影,后来,他鼓起勇气以社会青年的身份去报考电影学院,没想到一试就中,但好运只是虚晃了一枪,这块埋在沙里的金子,自然吸引了很多异性,婕就是其中一个,她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女人,她很快就怀了他的孩子,而且拒不堕胎,不仅如此,还给他的学校写了信,她的本意是把他拖回来,结婚,从此相亲相爱地过日子,但她想错了,他从此视她为毁灭他的仇人,眼见得她的计划全部落空,她便丢下孩子一走了之。他的地狱生活从此开始了。

不管黑键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我对他只有无尽的感激,他没有把我扔掉,也没有把我送人,他完全可以这样做,然后去奔自己的前程,但他没有,他心甘情愿带着我这个拖累,踉跄前行。没有我,他可能会活得更好一点,比如读完电影学院,他的人生就是另一副面孔。他以后要怎么办呢?他没有钱,没有任何财产,脾气也不好,还带着个孩子,我突然醒悟过来,以前我总是抱怨他尽让我结识新的阿姨,却不肯给我找个妈妈,我可能错怪他了,不是他跟人家处不长,而是人家乘兴而来,知难而退,他其实是个无可奈何的失败者,只不过,出于虚荣,他把自己打扮成了另一副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