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那天雾蒙蒙的,但我心情不错,我从两个地方分别弄到了一笔报名费。

那天在宾馆里,望着黑键的脸,我的人生悄悄发生了某些变化,我不能再向黑键索取了,我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决定找人给他分担一些压力。

婕是我要找的第一个目标。我对她说,我可能要辍学了,黑键没钱让我报名。她一听就火冒三丈:一个大男人,连一个读小学的孩子都供不起吗?

他已经供我读五年书了,而你一年都没有供过。我冷冷地说。

什么?这话是他教你说的吗?你回去跟他说,就算是结了婚的两口子,养家糊口也是男人的事,他没那本事,为什么要做男人呢?

我不想听她说这些,就打断她说,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了。

还以为他早就功成名就,大富大贵了呢,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她要我说出黑键的电话号码,我说,我忘了,他老是换号,他的新号码我还没记住。

这下她没辙了,气呼呼地望着我。我也不客气地望着她,我有权利这样望着她,我可知道我同学的母亲是怎样做的,她为我做过什么?虽然我们这对母子情况特殊,但这是我的错吗?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打了很多电话,有些电话让她很生气,刚一挂断,她就咬牙切齿地骂人家,骂得很难听。电话一直打到中午。她跟我说,她要出去一趟,去拿钱回来给我上学。将近傍晚,她终于回来了,没好气地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我报名的钱。

我也没有钱,这些钱还是我找人借来的。她大声说。

我要是你们,当年怎么也不会生孩子,就算万不得已生下来,也要趁他不懂事时掐死他,总比日后穷死要好。我拿过钱,连谢谢都没说,丢下几句话就走。

回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给我回来!

我不理她的喊叫,拿着信封,撒腿就跑。

从婕那里出来,我马上就去找大姑,就是那个继承了遗产的奶奶的侄女,理由还是一个,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了,而黑键联系不上。

大姑跟我还是有些感情的,据奶奶说,我小时候,她带过我,还曾经考虑过收养我,被黑键一口拒绝了。大姑看见我,非常热情,当我说出借报名费的事时,她突然冷了下来。

是黑键叫你来的吗?

我跟他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撒了谎。

可怜的孩子呀,看你瘦得跟猴子似的,你平时都吃些什么呢?她绕开报名费的事,给我拿了些吃的来。

我边吃边四处张望,这里我很熟悉,奶奶去世前,我一直住在这里,只不过,那时我们的家具不是这样摆放的。

你在找什么呢?大姑问我。

我在找奶奶的相片,以前挂在这里的,旁边还有我和黑键的照片。我指着墙上某个地方说。

我看见大姑垂下了眼皮。我又说,我经常梦见奶奶,奶奶在梦里对我说,爸爸靠不住了,去找你大姑。

大姑睁大了眼睛。你奶奶真是这样说的?

就在昨天,奶奶还对我说,快去你大姑家,她买了只甲鱼,她会舀碗汤给你喝的。

我看见大姑睁大的眼睛里,猛地涌上一层薄薄的泪水。其实,昨天我就悄悄来过,碰巧看见大姑从菜场回来,手里提着一只甲鱼。

大姑很顺利地给了我报名的钱,但她有个条件,她叫我周末不要到她这里来,周末她家里有很多人,儿子,女儿,孙子,当初大姑挤掉黑键的继承权的时候,黑键跟他们大闹过许多场,双方彻底翻脸了。

我拿着两份钱,拐进一栋宿舍楼,来到一间地下室,这是黑键一个朋友的,黑键临时借住在这里。工作又丢了,最新一任女朋友也翻脸了,以前还可以态度含混地见见静,现在也不可能了,那天他一气之下半夜带着我去住了宾馆,哪里还好意思再去面对人家呢?无路可走的黑键躲进地下室蒙头大睡,理由是他需要静静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但地下室太潮了,他才睡了两天,人就不舒服起来,又是咳嗽,义是拉肚子,却坚持不去医院,继续躺在**猛睡,他说睡眠可以治百病。我把其中一份交给他,让他还是要去医院看病,另一份,我将带着去上学。对于这两笔钱的来历,他知道后只说了六个字:干得好,应该的。

我去报名前,他把我叫到床边,拉着我的手,猛一使劲,我倒在他身上。

儿子,你要相信我,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不来则巳,来则汹涌澎湃,绵绵不绝,我忘了跟你说,我前不久认识了一个人物,是个影视大鳄,我正在考虑如何跟他合作的问题,你看,好运气已经在向我们招手了。

下午,我报好名,回来看看黑键好些没有。门锁着,屋里没人。转了一圈,我发现门边贴着一张很不起眼的字条,那是黑键留给我的。

儿子,我走了,无论如何,你要挺住,我们都要挺住。父字

也许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这张字条,所以故意没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干吗要把那些钱交给他呢?一共有一千二百多块,足够他买张车票离开这里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给他又怎么样呢?难道让他一直困在这间潮湿的地下室吗?话再说回来,就算我不给他钱,他也有办法离开这里,他这人很奇怪,虽然一直处于困顿之中,但总是能够绝处逢生。

黑键一走,我的情绪猛地低落下来。我慢慢地往学校的方向走,心里想着何时才有下一次见面的问题,突然,我看见了婕,她跟李叔叔走在一起,他们好像在生气,李叔叔在前面,婕稍稍落后一点,李叔叔走几步,就停下来说几句,然后又走几步,婕的头昂得高高的,对他的话爱答不理。大概她终于说了句什么,彻底惹恼了他,他气势汹汹地冲她挥起了拳头。借着行道树的掩护,我悄悄跟了上去。

钱是小问题,原则问题才是大问题,他今天知道找你拿学费,明天就会找你拿别的费,天知道后面还有什么鬼名堂,我把话说死,那是个无底洞,你聪明的话,趁早给我躲远一点。

屁原则问题,上次回你老家,那些侄男侄女,你一出手就是五百八百,我说过一个字没有。婕的脸涨得通红。

那是我的亲人,我当然要对他们好一点。

亲人?白键还是我的儿子呢。

你还指望他认你这个妈?别自作多情了,你们两个,现在是陌生人,将来也是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因为他恨你,所有人都会叫他恨你,从小他们就这样教他。

不管怎么说,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他恨我他也是我的儿子,就算他不拿我当妈我也是他妈。

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抛弃他呢?

关你屁事!婕突然迈开大步,怒气冲冲往前走,她很快就超过他,走到前面去了。

我蹲下去,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向李叔叔掷去,但石子太小了,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离目标还有好大一截子距离。

很奇怪,虽然婕为了我跟他吵架,但我并不同情她,也不感到内疚,真的,我什么感觉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