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整整下了一个星期,人人都在咒骂这鬼天气,我却暗自高兴,因为,我们班有个男同学说,如果到了周五还是下雨,他就不能回家了,他父母要趁着下雨天到乡下去收购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清楚,他父母是做生意的,他们家在市中心有一套两百多平米的房子,尽管离学校很近,他还是不敢一个人在家。这真让人瞧不起,要是我,别说两百多平米,只要有两个平米是属于我的,我就会高兴得在地上打起滚来,并且觉得一个人在家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尽管瞧不起他,我还是很高兴有他在这里陪我,虽然是个胆小鬼,那也比我一个人住在空****的学校强。
黑键那天在宾馆里是这样说的,儿子,你已经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到了周末,像平时一样待在学校里,有什么不可以呢?不就是睡个觉嘛?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说,在哪里睡都是一样的。
他还说,我们不求任何人,以前可能有困难,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新的一年,我们不再是以前的黑键和白键了,没有什么难得住我们。
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没想到,第一个星期就有人陪我,我觉得这场雨简直就是老天爷为我而下的。
可是,到了中午,天气有了变化,先是雨停了,然后,天色变亮了,再过了一会,马路上出现了块块白斑,路上在变干了。到了下午第二节课时,我绝望地发现,外面云开雾散,消失了一个星期的太阳出现了。
那个同学专门跑到我座位上来,欢欣鼓舞地说,白键,雨停了,我爸爸妈妈要回来了,我可以回家了。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望着天空发呆。
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我让自己千万别朝窗户那边看,那里站着好些来接孩子的家长,他们全都把脸贴在玻璃上,向里窥视。
同学们都走了以后,我才最后一个站起来,食堂不供应晚饭,我想先去外面买点东西,带回寝室里吃,一个人嘴里有东西可吃,应该可以抵挡一些恐惧。
出来一看,静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里。
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好像不愿意放学。静这次穿了白色的衣服,看来她真的准备告别蓝色了。
她让我陪她去一趟超市,买点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回到她的小家。
黑键肯定叫你周末不要去我那里了,是不是?
我点头。我不能对她撒谎,我有自己的原则,对有些人,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撒谎,但对有些人,我做不到。
在超市里,她让我挑一些自己爱吃的,我看来看去,挑了几包不同口味的快餐面,被她狠狠地扔回货架里。
再挑!难道世界上可吃的只有快餐面吗?你看好了。
她很生气的样子,抓起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往购物车里扔,她的动作很快,让人眼花缭乱。我大致看了一下,有巧克力,酸奶,面包,蛋糕,开心果,核桃,果冻,海苔,口香糖,还有水果。
从超市里出来,她突然变得很高兴。白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看着她,实在不知道今天有什么特别。
今天是我下定决心准备结婚的日子!
我笑起来:我的天哪,只是下决心,只是准备结婚,又不是真的结婚,也值得这么高兴吗?
静也笑起来。当然喽,对我来说,这个决定相当有意义。
她看了看我,又问:你不想知道我准备跟谁结婚吗?
我说,应该是全哥吧。
不是,你没见过他,我周围没有一个人见过他,我也是上个星期才认识他的。
上个星期才认识?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星期。
老天!就是说,你们一见钟情?
哈哈,原来白键也知道一见钟情。
静一直笑眯眯的,这很反常,以前,她一直面无表情,看上去矜持而冷淡。
对了,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待会儿到家了,我给你看他的照片。她还是笑眯眯的。
到家后,静忙着做饭,收拾小桌子安排我做功课,好像把照片的事忘了。
吃完饭,我不得不提醒她,那个人的照片呢?她转身去找,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她能拿出黑键的照片来,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真的这样想,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妄想症。
我不能形容看到照片那一刹那间的心情!
是个盲人,谈不上帅,一个人没有了闪亮传神的眼睛,能有多帅呢?年纪好像也不轻了。
其实,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照片,而是一张报纸,上面有一篇关于他的报道。
静好像一点都不介意他是个盲人,一说起他,娴静的五官都有点挪位了。知道吗?他不仅是个优秀的按摩师,还是个了不起的中医,人的身体,被他那双手一摸,哪里有毛病,毛病是深是浅,好治不好治,比任何电子仪器都来得清楚。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张报纸,继续向我介绍他。
我就是看了这篇报道才去找他的,那段时间我心情不好,身体也不太舒服。我不想细说了,总之,我庆幸自己碰上了他,他深深地震撼了我,在此之前,我从没产生过那种感觉。当我得知他还没有婚配时,我主动向他介绍了我自己,我的工作,我的年龄,我的家庭,他听了,沉默了一小会儿,说,我得贴一贴你的脸才能做决定。我把脸凑过去,贴上他的脸。过了一会,他说,可以。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贴贴脸才能做决定,他说,他的手总在给人按摩,他担心它接受了太多太杂乱的信号,不能传递给他准确的信息,所以他决定用脸。
我忍不住提醒她:可他什么都看不见。
那有什么关系,他活在他的世界里,又不用参与我们这个世界的竞争,我们在一起,会像一棵树与一朵花,除了互相欣赏,不会再有别的。
可是……
我总觉得有点不妥,可想来想去,却又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
好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在替我担心是不是?你是个好孩子,真的。但我告诉你,就是最近,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突然改变了,打个比方,与其说我需要爱情,不如说我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来赶走我的虚弱,会让我拥有平和的心境,向上的力量,黑键不能为我带来这些,除了**和梦想,他还会给人带来不安和颓废的情绪,我想,他的特性只适合做女人的初恋情人。很少有女人嫁给自己的初恋情人。
说实话,我对静的这番话一点都不感兴趣,而且我也听不大明白,我唯一弄懂的是,黑键将被她从生活中彻底开除。
白键,为我高兴吧,跟这种人一起生活是最理想的,他像一个隐形的巨人,时时刻刻站在我背后,给我支撑,给我力量,却不给我压力。
她再次提到黑键。
不像黑键,他总是给我压力,他像一条野性的河,一只神经质的手,随时都有可能咆哮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起来。让我们多说说黑键吧,今天以后,我将不再想起这两个字。黑键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他会跟薇结婚吗,他们会把家安在哪里,他们会有自己的小宝宝吗,黑键当爸爸会是什么样子……
我正要跟她说我不知道,突然发现她根本不期待我的回答,她望着空空的前方,接二连三地问下去,好像那里站着一个人,她正在跟他滔滔不绝地倾诉。
爱是什么?我终于明白了,爱就是自己的幻觉,你爱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这个人带给你的幻觉。
我想这个我有点懂,黑键也经常给我带来幻觉。他看足球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一流的足球教练,他大声喊:傻X,换人哪,替下某某某,换某某。结果往往是,场上的教练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换了人。他看电影的时候也是说个不休:镜头推进去,拉,拉,再拉,长镜头,固定不动,嗯,不错,他妈的,你晃个什么劲呀,怕人家看不懂啊?这个时候,我又觉得他像个大导演。心情好的时候,他还喜欢大段大段地念台词,一会是这个人,一会是那个人,一会是这种声音,一会是那种声音,连表情也彻底变了样,弄得我从后脑勺到脚后跟一阵阵发麻。我敬佩地看着他,觉得他真像一个大明星。可事实上,黑键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经常换工作、经常没钱的家伙。
返校前,静告诉我,这是我最后一次光临这间小屋了,从下个星期开始,她就要搬到新家去,她的隐形巨人已经在市中心买下了一套大房子。当然,如果我愿意,我仍然可以跟着她去她的新家,但我的身份需要再次确认,在那个盲人按摩师面前,我必须有一个新身份,我将不再是黑键的儿子,而是静的侄子,静受到委托,在周末给我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照顾。
我表面上答应着,实际上,我想我是不会去的,我只是黑键的附属品,黑键被开除了,我的存在也将渐渐失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