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起了冬天第一场雪,雪片足有一元钱硬币那样大,宿舍里很冷,但我们很高兴,我们一高兴就不怕冷了。吃完晚饭,不用值日老师催,我们赶紧写作业,我们约好写完作业到操场里去堆雪人。
作业还没写完,生活老师叫我去见一个人。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陌生女人,一看到我她就笑了,很奇怪,虽然从没见过,但我并不感到陌生,我开始有点害怕,难道是她?
她说你叫白键吗?她说着向我走过来。
我一边点头,一边向后退,真倒霉,我的后面是一堵墙。
我是妈妈!我是妈妈呀!
我想我该笑一下,或者做个别的什么表情,结果我只说了一个字:哦!她摸着我的头说,你长这么大了!我无处可退,只好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静告诉我的。
她一直看着我,就像看一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被看得低下头去。她说没想到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没想到你就离我这么近,没想到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她摸摸我的手,捏捏我的胳膊,说你太瘦了,你吃得好吗?我说我吃得很好,只是不长肉而已。
坐了很久,她都没有问到黑键。她一直在打量着我,她身上散发着很浓的香味,还烫着头发,化着妆,戴了很多只戒指,像街上那些时髦女郎,我感到她跟黑键之间有着很远的距离。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黑键身边的女朋友,她们都是长长的直发,穿戴很朴素,一副大学生的样子。现在,把她和黑键在想象中放在一起,然后再把我放进去,我觉得这张全家福怎么看都不像一家人。
她问我,你恨妈妈吗?我摇头。我的确没有恨过她,因为我几乎从没想到过她,但我也谈不上喜欢她,我觉得她就像一个阿姨,仅此而已。
她要带我去吃麦当劳,我说我不去,学校不让我们到外边吃饭。其实我只是不喜欢这种形式,我讨厌大人们奖励我们的这种方式,好像麦当劳就是我们的全部所爱,好像他们只能给我们这些。
她又想带我去买衣服,这也不是我所喜欢的,吃和穿,除此以外,大人们再也不知道该为我们做点什么了吗?我对这一套已经腻烦了,以前,黑键每交一个女朋友,或者他的女朋友心情很好的时候,总是提出来给我买吃的,买穿的,我成了黑键感情世界的田园。他们在这块田里很大方地种植着,有时甚至是一掷千金。曾经有一个阿姨为了讨好黑键,给我买过一件七彩童年里的衣服,一件上衣就是三百多块。黑键说,妈的!比我的衣服都贵。但是黑键并不喜欢那个阿姨,所以她给我买了一次衣服后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我的同学们都很羡慕我,因为我总是有突如其来的很大方的礼物,但他们并不知道,当黑键的女朋友消失的时候,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第二天,她又来了。她把她的名字写在我的手心里,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婕。她说跟我一起过年吧。我说黑键要回来的。她坚持说跟我一起过年,我们应该在一起过个年。我还是说我要问问黑键。我的态度让她很生气,她说她当初并不是不想要我,而是黑键对她太冷酷了,她只想惩罚黑键,但她是爱我的。我想,一个母亲为了惩罚一个男人,居然可以忍受十一年的离子之苦,这可不是个一般的母亲,从某种角度讲,她跟黑键可以说是半斤八两。
她问我想过她没有,她问我的时候,化过妆的脸逼近我,我看见了她涂得黑黑的睫毛,像一排覆着炭粉的刷子,她的眼睛下面有些细细的皱纹,颧骨上有着画上去的红晕,她想要亲我,她的嘴唇圆滚滚的,又红又亮,不像真的嘴唇。
我不好回答。我确实想过关于我的妈妈,但我的想象是空中楼阁,她从来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她就是妈妈两个字,一旦真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反而觉得妈妈离我很远了。就像现在,她站在那里,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脸,上宽下窄的轮廓,五官起伏有致,一旦她逼近我,我反而看不见她的脸了,我只能看见一些被涂改的局部,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局部。
她还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她家里人真多,我觉得他们都有点怪怪的,老是偷偷盯着我看,一旦我去看他们,他们全都小偷似的把目光转到一边去。
我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议论着:婕,你可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他领回来,你得跟他有个说法。
能有个什么说法,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反正不能就这样算了,要么跟他结婚,要么就当没这回事。
结婚是不可能了,人家现在有人家的生活。
那你要一个人带着他吗?不要看到孩子就乱了方寸,养一个孩子可不是好玩的,你现在又没有家,没有房子。
他不是也一个人把他带到这么大了吗?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随时可以找到一个女人帮他带孩子,女人有这么简单吗?
我一个人能够带好他。
我们决不许你这样做,你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拜托你让我们过几年安稳日子。
那我该怎么做?
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要么结婚,要么……
没那么多要么要么,听我的,看一眼就可以了,人就是这么回事,心一横,没什么放不下的,当初那么小都舍得丢掉,现在已经长大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现在接手,只是在帮他老子的忙,他正急于脱手呢,要不,也不会把他放进寄宿学校。你以为孩子会念你的恩吗?告诉你,没经过屎一把尿一把的过程,就是没感情,现在接手也焐不热了,何必呢?
这几天真是乱极了。婕刚走,静又来了。她说妈妈找到你了吧?我点头。她说一切都还好吗?我又点头。我不能说话,我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感受,我只能点头,虽然我知道点头并不表示我肯定了那一切。
多好,你终于找到自己的妈妈了,我可以退出了。静说完就哭了。白键,你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你不会忘记我,对吧?
我还是点头。
那么这个星期五我还来不来接你?
我望着她,不敢点头了,我不知道这个星期五迎接我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妈妈会来接你吗?
她没说。
静走了。我看得出来,她很难受,她临走时说,白键,你要记得我,我会想念你的。走了一截,她又跑回来,哭兮兮地说,白键,你还是把我忘了吧,好好地跟妈妈在一起,一个孩子跟自己的妈妈在一起总是好的。她走了,我还站在原地,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我很害怕这个星期五,因为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幸好,黑键打电话来了,我告诉了他这一切,我想让他来决定我应该到哪里去。
没想到他一听就火了,他在那边大吼:凭什么到她那里去过年?她有什么资格这时候来占有你?不许去!
我也火了,我说我不想跟你在一起吃快餐面、看通宵电影过年,我看见她家里的厨房了,好多的锅,好多的铲子,调料盒都有好几层,我从没看见过那么丰富的厨房,我并不想跟她谈什么感情,我只想好好地过个年,不行吗?
黑键不做声了,我感到我的话说得不太妥,有点嫌贫爱富的味道,但我不想道歉。我们在电话里沉默着。
小子,你听着,一直以来,我都给了你充分的自^由,但是这次情况特殊,你得听我的,你得替我想一想,我辛辛苦苦带大了你,我为你放弃了大学,放弃了梦想。你也知道,当初,我完全可以把你送给人家,但我没有,因为我尊重你,珍视你。可你现在,她一出现,你二话不说就倒向那边。你想想,这就像一个参加高考的人,他孤注一掷地投入到备考中去,好不容易考出了一份好成绩,到头来却发现这张卷子是替别人代考的,你说他是个什么心情?
我只得答应黑键,我不跟婕一起过年,我等黑键回来接我。
我还告诉黑键,是静让她找到我的。黑键在那头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会是她,她不想帮这个忙了,就找了个脱身之计。我告诉他,这不是静的真实想法,她只是想……他打断我的话说,你懂个屁。
星期五下午,婕来了。她带我来到一个地方,那里坐了好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她们轮番上来和我说了一会话,就吆喝着打起麻将来。婕也加入了她们。我开始坐在一张小梳妆台上写作业,浓烈的脂粉味冲得我直打喷嚏。中途,婕过来看了我一次,她想看我写的作文。关于写人的作文,有好几篇我都是写的黑键,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人好写。她说,你从来都没想到写写妈妈?你真的从没想过妈妈吗?
我说,老师要求写真实的东西。
婕说,我再也不能放你走了,要不然你真的会不认我这个妈了。
她还想说点什么,却被牌桌上的人叫走了。她们在教训她:不要这么腻乎,是你的儿子终归是你的儿子,谁也挡不住,谁也藏不了,哪怕是你不要他,他最终也会自己找上门来,没听人说过吗?家的赶不开,野的唤不来。
我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别傻了,你怎么养他?自己还泥菩萨过河呢,就是要推给他,管他怎么待他,总是他的亲生儿子,难道他还会虐待他?到最后,人总是要认他的亲娘的,到时候你白检个已经成人的儿子,坐享其成多好。
那天我写完作业就上床睡了,推倒麻将的声音吵得我时睡时醒,我突然很想念静,静的小屋里很干净,也很安静,当初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静也是这样,只要我在睡觉,她就会像猫一样跑着脚轻轻地走路,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她真是一个细心的好人,她懂得尊重小孩子。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来,上次静对我说有一个叔叔想和她结婚,她还准备让我给她看一看。她说小孩子的眼睛最毒,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很高兴她这样说,所以我答应替她看一看。
第二天,我惊讶地发现,那些打麻将的人已经走了,但屋里多了一个男人,他正在刷牙,看到我,他含着牙刷冲我点点头。婕走过来说,白键,这是你李叔叔。
看来大人们都一样,他们总是不能一个人好好地生活,他们连我们小孩子都不如,如果不是两个人,他们似乎就活不下去,可我们,我们总是一个人玩,一个人面对一切烦恼。
我见惯了陌生人,比如黑键的朋友,还有黑键的女朋友,我知道这些陌生人一开始都会对我很好,会想方设法地拉拢我,所以我不用考虑怎样接近他们,我只用考虑怎样接受他们的所谓好意就行了。果然,那个李叔叔问我:你想到哪里去吃早点?我说随便。
他把我们带到了宾馆里的旋转餐厅,那里的早点应有尽有,丰富无比,可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我在想,我的生活真是大起大落啊,有时候我跟黑键在一起以快餐面或者烧饼为生,有时候我在豪华酒店或高级宾馆里大吃大喝,像现在,我坐在十四楼的餐厅里,一边慢慢地欣赏着市容,一边对婕和李叔叔的殷勤漫不经心地摇头或点头,我想,为什么我的早点不能是黑键的烧饼加上捷在十四楼的点心除以二然后平均分布在每一天呢?像我的同学们那样,每天早上一杯热牛奶,一个鸡蛋,一个小面包,我一定不会因为每天吃一样的东西而心生厌倦。
婕说,白键,为什么你不跟我们说话?为什么你总是摇头或点头?这样是不礼貌的。
李叔叔说,他有点少年老成,有点早熟。
我最恨别人说我早熟,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就是因为有一份与众不同的生活才早熟的。为了表示我并不早熟,我开始讲一些笑话,好让他们认为我仍然是一个孩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子。
我很严肃地问他们:你们听过大猪摇头小猪点头的故事没有?
他们一起摇头。我盯着他们看,然后假装很开心地扑哧一声笑出来。李叔叔猛地反应过来了,他不停地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把餐椅弄得嘎吱作响。婕不解地问他笑什么,他使劲搡了婕一下,说,你还没反应过来吗?他不动声色地把我们耍了,他说我们是大猪,摇头的大猪。婕终于大笑起来。
面对两个狂笑的大人,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我将目光投向餐厅里的那些人,也有一些人带着小孩,那些小孩都在偷偷地打量我们这边。我看到有个老奶奶带着她的孙子,她满头白发,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大红的衣服上缀满金线,她正在对孙子说话,似乎还是英语。我久久地看着她们,我想起了我的奶奶,我的奶**发没有这么白,不会讲英语,不会穿华丽的衣服,不戴眼镜,可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奶奶,在我还不记事的那个阶段,她肯定每天每天、每时每刻地抱着我,她肯定亲过我,打过我的屁股,就像她曾经对黑键做过的那样。她肯定也像今天这样,在初升的阳光中向我嘴里喂着馒头片之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