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下雪的圣诞节,可偏偏这个圣诞节很晴朗。下午,学校演出了一场英语话剧,我演的是大灰狼。I am very very hungry. 我的开场白引起了全场的哄堂大笑,因为我把喉咙憋得比腰还粗。我注意到静在台下不时地用手捂着嘴笑,她的牙齿很好看,可她还是爱用手捂着嘴笑。她知道我们在圣诞节有节目,婕不知道,我也没有告诉她,我不想让她们同时来看我。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对于婕和静两个人,我分不清谁更亲一些,甚至从感觉上来说,我觉得与静更容易靠近些,但黑键却与静越来越远。

老师说演出很成功,还说什么有一个搞艺术的爸爸就是不一样,我不觉得这种表扬有什么值得骄傲,但毕竟是表扬,心里多少还是有一些高兴的。正在暗自得意的时候,静出现在走廊尽头,她穿着淡蓝色的大衣,系着一条毛绒绒的白色围巾。我不明白,她这样固执地使用一种颜色是否会觉得单调。

静把我带了出去,她要我去帮她看一个人,这也是我们早先就约好的。

还是吃饭。大人们见面总是吃饭,不像我们,总是在饭后才和同学们在一起。

说实话,那个人和静不般配。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静看他的样子,好像她已经彻底把黑键忘记了,好像她从来都不认识一个叫黑键的人。我更不喜欢他看静的样子,以前,黑键也那样看过静,当然,他不如黑键长得好看,他似乎已经不年轻了,而且正在秃顶,他的牙也不整齐,有几颗还被烟熏黑了。静叫他全哥。这我就放心了,这种称呼说明静还没有决定正式跟他谈恋爱。

全哥老叫我小朋友。小朋友,吃点这个。小朋友,吃点那个。我讨厌别人叫我小朋友,这里面有种敷衍和轻蔑的味道,难道年龄小的人就比年龄大的人笨吗?书上说,人的智商生下来就是一个常数,所以,我从不觉得成人比我们聪明,他们只是比我们更狡猾而已,因为他们善于真话假话一起说。

静告诉他我叫白键,他马上问我父亲叫白什么?干什么的?我说我的父亲叫黑键,他要拍一部伟大的电影。

全哥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父亲叫黑键!你叫白键!一部伟大的电影!哈哈哈,真好玩!

我没有笑,我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伤。我转头去看静,静也没有笑,她毫无表情地看着全哥。我知道她生气了,她一生气我就高兴,我想,这说明她并没有完全忘记黑键。

吃完饭,全哥还想安排其他的活动,静说不可以,我得在关门之前把他送回学校去。他们站在门口说话,我发现全哥的个头也不算高,几乎只有静那么高。我不想看了,不顾静的喊叫,一个人转身朝学校走去。

静追了上来,也不问我为什么不等她,我们一起放慢了速度。静说你觉得他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静问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着。

我觉得他比黑键好,除了电影,他什么都懂。黑键呢,除了电影,什么都不懂。一个人为什么非要懂得电影呢?懂得看电影就可以了。静絮絮叨叨地说。我想,你没必要把这些理由说给我听,我不会转告黑键的。

而且他很有钱,对我也很好,这一点黑键简直不能比。

我还是沉默着。我觉得静说话的样子,就像在费力思考一道数学题。

静突然抽泣起来:现在好了,你找到了妈妈,黑键也找到了新女朋友,你们各得其所,我可以完全从你们的生活里消失了,我没必要再坚持下去了。我原来就知道,我只是你们生活中的一个释站而已。可你知道吗?我真害怕,我怕我不习惯黑键和白键以外的人。

我有点心烦意乱,不知道该对静说什么才好。

静擦擦眼泪说,真是的,干吗对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呀。她假装高兴地说,来,我们来唱一支愉快的歌,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可她的声音一点也不愉快,倒像是隐藏着哭声。唱了几句,她就唱不下去了。

我们在校门口闷闷不乐地分了手。

回到沸腾的寝室,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根羽毛掉进了火堆里,小小的不愉快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实话,我喜欢我的寝室,虽然这里有着十一个小伙伴,他们当中有的傻了吧唧,有的自以为聪明透顶,有的一副娘娘腔,还有的根本就未脱奶腥气,但他们很简单,很快乐,一截小棍子都能让他们莫明其妙地乐上好半天。我是他们当中的忧郁王子,这是我们班的女生给我取的外号,但在这种氛围中,我再也无法忧郁了,或许我天性就不忧郁,只不过我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思考,所以我沉思的时间稍微多了一些而已。

他们正在模仿007里的一场激战,上下两层的床位成了绝好的战场,枕头啊,床单啊,衣服啊,全都成了最好的武器,既有攻击性,又不至于伤人。好家伙,他们把我的床单扯到地上,两三个人站在上面扭打着,还有一个家伙扮成女人,腰上系了条花格围巾当裙子,毛衣里面塞进了两只小馒头权作**,看着他那副滑稽的样子,我笑得蹲到地上去。

听到我的笑声,他们呼啦一下拥上来说,白键,你怎么才来呀,这家伙扮女人总是不像,我们到处找你,我们一致要求由你来扮女人。他们不由分说上来扒我的衣服,我哪能让他们轻易得逞呀。奋力反抗中,我打伤了一个人的鼻子,鲜红的血弄了他一脸一手,他哭了起来。完了,游戏玩不成了,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只剩下那个家伙独自在那里哭泣。我向他道歉:我不是有意的。

我想带他去洗一下,他一扭身让开了,他说你这个人真讨厌,我们玩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受伤,你一来就动粗。真是的,别人说的没错,没妈的孩子最粗野。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儿,我提着一只硬邦邦的拳头问他:谁说的?谁?快说!

他有点害怕了,捂着流血的鼻子支支吾吾地说,没有谁说,书上就是那样写的。

哪本书?

生活老师过来了,这正是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这意味着,明天班主任将第一个知道这件事,一场处罚是免不了的,而且,从明天开始,生活老师将和我们睡在一个房间,直到我们重新变得老实起来。

生活老师搡了我一把。白键,怎么又是你在打人?

我说我没打他,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他。

那些家伙们在旁边围了一圈,生活老师看了看手表,大吼一声:几点了?还不睡觉去。话音未落,他们全都闪开了,留下生活老师和我在惨白的灯光下不怀好意地互相瞪着。

要说明的是,生活老师是个老太婆,她身上总有股子韭菜的味道,据说她是一名退休的幼儿园老师。她十分爱讲道理,经常教导我们,你们要在集体生活中学会体谅别人,你们要在集体生活中学会遵守制度,你们在家都是小皇帝,在这里要学会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小平民。看来今天她又要对我讲她那些所谓的道理了。

看来我错了,她今天似乎没准备跟我讲道理,她厉声说,你妈妈怎么教你对待小朋友的?嗯?

我不做声。

她提高声音问:说呀,在家里你妈妈是怎么教你的?

我还是不做声。

她搡了我一下:你说话呀!

我大声吼道:我没有妈妈!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能说你没有妈妈!没有妈妈怎么会有你?你妈妈听到这话有多伤心你知道吗?

有个家伙在**说,老师,他真的没有妈妈,他被他妈妈抛弃了。

我冲他大吼道:放你妈的屁!

我看见生活老师惊愕地张大了嘴,然后,非常羞愧的样子,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转身向外冲去。

我们的学校离江边很近,我想也没想,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江边,虽然我很害怕江边那些黑漆漆的树影。因为害怕,还因为委屈,我坐在江边大声哭了起来。我听见我的哭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回响,倒映在江水中的灯火似乎受了我的感染,跟随我的哭声一起颤动,这情景让我更加伤心,为什么我总是有这么多的不如意,为什么我总是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生活老师拿着电筒晃了过来,她边走边喊我的名字,我藏在一棵树后,她没有发现我,一直朝前走去。

我突然有了想逃跑的念头,我知道江边有很多船,他们会一直向上开到重庆去,我模模糊糊地记得,黑键来自重庆,重庆的一个女人生下他后被我爷爷抱了过来,从此他成了我爷爷的儿子。我想不如我坐船到重庆去,替黑键找回他的亲生母亲。可是,怎么找呢?我不知道黑键母亲的名字,也不知道爷爷的名字,关于黑键的资料我什么也没有,我只知道他叫黑键,真的,我才发现,我对黑键了解得太少了。

生活老师又走过来了,她边走边喊:白键,你在哪里呀?白键,你回来吧,老师不小心伤害了你,老师向你道歉好不好?你今天要是不回来,老师就死定了,老师担不起这个责任啊,老师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老头子,还有一个下岗的儿子,还有一个要上学的小孙子,老师要是出事了,家里就全完了。白键,我求你了,白键,你出来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她真的很可怜,我想起来了,她身上的毛衣都是旧的,袖口处满是破毛线,冬天里她一直都穿一件旧棉袄,星期一很干净,到了星期五,就变脏了,下一个星期一,又变得很干净,要是她很有钱,能不去买件新棉袄吗?

她似乎要哭了:白键,你再不出来我只好报警了,一报警你我就都完蛋了。听她这么一说,我有意让自己在她的电筒光里露了一下,她发现我了,跌跌撞撞地跑上来,一把抱住我说,白键,我可找到你了,你真把我急死了,你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我说我有一个条件,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跟你回去。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我说你不能把这件事情又告诉班主任老师。她想了想答应了。告诉班主任老师就意味着黑键不久也会知道这件事,黑键的态度让人捉摸不定,我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何种处罚。

一路上,我们都不再提这件事。生活老师给我冲了一杯热牛奶,我喝下后悄没声地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静给我送来了一些学习用具。我知道这只是由头,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和我扯一些闲话,当然,她的闲话其实是有目的的。静笑笑地说,白键,妈妈对你很好吧?

我说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觉得所有人都对我挺好的。是吗?那你最喜欢谁?

我说,我谁也不喜欢。

白键,你在撒谎,你肯定有最喜欢的人,每个人都有最喜欢的人。

可我真的没有。

难道黑键你也不喜欢吗?我不做声了。说真的,黑键离我太远,每当我最需要他,最想念他的时候,他总是不在我身边,而当他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我的需要反而不是那么迫切了,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静突然望着我说,白键,我有个想法,如果妈妈不准备把你留在她身边,你就跟我在一起,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好不好?

我说那黑键呢?

黑键会有黑键的生活,新的阿姨,新的家。

那全哥呢?

全哥也有全哥的生活。

我笑了,我说我不知道,这是你们大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好了。

我已经决定了,我这辈子要跟白键生活在一起,白键是儿子,静是妈妈,你也不用喊我妈妈,你就叫我静好了。我们的小家会很温暖,我要送你上最好的大学,受最好的教育,你会成为我的骄傲。

静还提出让我和她一起过年,她说跟我一起过年吧,我们去海南岛过一个热腾腾的春节,那里有海浪和沙滩,我们坐飞机去,你肯定还没坐过飞机吧。

听她这样一讲,我还真有点受**,这使我又想起曾经和静在一起生活的好时光,那时她像一个地道的母亲,给我既温暖又严厉的感觉,我有点想重温这种感觉,而且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海。试问,有谁不想去看看真正的海呢?

我说,那你得跟黑键讲清楚。

那当然,我想他应该不会反对的。

同学们正在打篮球,我是中锋,他们正站在操场上眼巴巴地等着我,如果我不答应,静还会继续谈下去,所以我说好的,我们到海南去。

在投篮的瞬间,我想,静说的话是真的吗?会不会是因为太想念黑键所以才对我说那些话呢?我想不明白,只好放下这些事情,专心去想投篮的事情。

在投篮的另一个瞬间,我想,静真的挺好,看上去和黑键也非常般配,为什么黑键要和她分手呢?现在,这是我最弄不懂大人们的地方。我甚至有这样的想法,如果黑键真的想对我好,就应该跟静结婚,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每天有规律地起床,吃饭,但是,黑键不会这样做,因为他无法做到对我好而忽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