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结束了这个学期。放假前一天,黑键风尘仆仆地来到学校。好家伙,他的变化可真不小,他留起了大胡子,穿着件大红的羽绒服,看上去像刚刚滑雪归来。一看到我,二话没说,先把我举到空中。然后就一头扑进寝室,风风火火地帮我收拾行李。我在后面问,我们上哪儿去?

黑键头也不回地说,你跟我走就行了。

趁他这时候心情好,我想跟他说明一些事情。我再次追问: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

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我必须知道我们要去的确切地方。

跟我走就行了,难道我会拐卖你?

我大着胆子小声说:婕要我跟她去过年,静也要我去跟她过年。

黑键停下了收拾,盯着我问:那么你想到哪里去过年?

我摇头,我确实不知道。但我觉得她们都跟我有约在先,我这样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显得有点不太礼貌。黑键见我沉默,扔下手里的大提包说,你又被她们的糖衣炮弹打中了是吧?

我还是摇头。黑键看了我一会,说,你别傻站在那里,快来帮我收拾你那些乱糟糟的东西,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就要出发。

我慢慢地挪出去,我得去打个电话,否则,明天将有两个女人到学校来接我,见我不辞而别,两个人可能都要生气,或者伤心。黑键无所谓,他不用在这里面对她们,我却没法拒绝跟她们见面。

黑键说,你磨磨蹭蹭地干什么?过来,把这个东西给我扶着。

他收拾行李也不在行,弄了半天,东西还在**乱七八糟摊开着。

好不容易等到黑键去洗手间,我一溜烟奔进传达室,对值班的刘爷爷说:如果有女人来找我,就说我跟我爸爸走了。刘爷爷有点老不正经。女人?你才多大点,就会有女人来找你?

我顾不上跟他废话,因为黑键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三十分钟后,我们坐上了长途汽车。上车前,黑键把我拉到水龙头前,细细地梳头,喷上大量的发胶,还整好了我的衣服领子。黑键这样一做,我就知道,我又要面对一位新的阿姨了。我知道黑键的这套把戏,我就像黑键身上的一件衣服,是他的形象,他向来对自己的衣服十分挑副,一如他对自己的形象一样。

我在汽车玻璃上看到了自己,我很讨厌这样的形象,我的头发整齐,服帖,乌黑发亮,我的嘴唇有着女人一样的粉红色,我的眼睛像两枚电力十足的灯泡,我的面色白得让人羞愧,我现在终于知道那些家伙为什么要叫我贾宝玉了,我不喜欢这样的形象,我曾经好几天不洗脸,我想让自己变得黑一点,结果不但不能如愿,反而被生活老师狠狠地批了一顿。

黑键也在偷偷地打量我,他笑了,说寄宿学校就是好,把你养得神清气爽,唇红齿白,要是跟着我东跑西颠,恐怕早就饿得皮包骨头了。

果然有一个女人接站。不用黑键指点,我已经知道该如何与他身边的女人打交道了。我走上去,微笑着说,阿姨好!我看得出来她很享受我的见面方式,她很夸张地流露出激动的样子。黑键,没想到你儿子这么大了,几乎比我还高呢,长得真帅啊。黑键对我介绍说,她叫薇。

然后我们去饭店吃饭。我们的背后站满了服务员,看得出来,薇的财富指数不低,她让我点菜,我毫不客气地点了一道很贵的虾。这也是黑键教我的,点菜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生活水准和生活品位,我可不想在这方面给黑键抹黑。果然,薇露出满意的神色,她对黑键说看得出来,你一个人把儿子养得很好,这样的人我喜欢,这说明这个男人有责任感。

对此我有不同看法。表面上看,我似乎是黑键一个人带大的,但事实上,我成了黑键一系列女朋友手中的接力棒。但我不能说出来。

接下来,他们就只顾两个人谈话,只有在想起我的时候,才给我夹点菜,加点饮料之类的东西。吃饭真是一项无聊的活动,特别是跟黑键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吃饭,他们要么只顾他们的谈话,视我如空气,要么好好的突然之间风云变幻,最后莫名其妙地不欢而散。

然后他们谈到了过年的事情。薇说我们到东北去吧,我们到冰天雪地的地方去,过一过真正的冬天,体验体验真正的寒冷。黑键说太奢侈了吧。薇说你跟我走,怕什么!再说,辛苦了这么多年,我也该给自己好好地过个年了。

你给自己好好地过年关我什么事,你自己去不就得了。

你陪我一起去就是我给自己的过年礼物。

噢,我成了你犒劳自己的礼物了!不去。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就算是那样,我为什么不找别人,单找你,嗯?去吧,我们一起过个年,在铺天盖地的冰雪之中放肆地过个年。

黑键笑了,他说你不要引诱我,不够坚强是我的弱点。

黑键就这样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薇的赏赐,我真为他脸红,可我没办法千扰他,我只能坐在这里接受他的安排。就像现在,我傻傻地、孤单地坐在饭桌边,听他们安排过年的事情,谁也没想到征求我的意见,等他们决定的时候,我只要像个俘虏似的跟着他们走就行了。一直到离席而去,他们谁也没有问:白键,你愿意到东北去过年吗?

当然,东北也很**我,听说北方的雪像人的手掌那样大,而且落到地上从来不化,我也很想去看看,所以,对于他们的不征求意见我决定不予追究。

薇一招手,侍应生过来恭恭敬敬地送上了单子,薇买了单。她掏钱的动作很好看,涂满指甲油的手指轻轻一拈,几张大钞就从钱包中弹了出来,然后在空中利索地转了个头,直奔侍应生而去。

吃完饭我们又去购物。薇说,白键,我要送你一件新年礼物。这是我早就猜想到的。她把我们领到了童装店,我不喜欢衣服,我希望有一套复读机。婕,静,还有以前的那些阿姨,她们只知道给我买衣服,我的衣服已经够穿了,我希望能够拥有一套自己的复读机。班上好多同学都有,每次我向他们借用,他们都会说,你有那么多衣服,为什么不把买衣服的钱拿来买学习用品。我听了真惭愧,好像我是个只讲吃穿不爱学习的花花公子。

我拿定主意对每一件衣服摇头,让黑键和薇束手无策,然后我假装无意地向文具柜走去,黑键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思。他大声说,白键,我也送你一件新年礼物,你想要什么?我说复读机,我学英语要用。

黑键俯下身来看看价格,说这么贵,我们到别处去买,这里卖得太贵了。

薇果然上当了,她看看价格,说贵什么贵!要买就买好的,否则效果不好。她问服务员:还有没有更好一点的复读机。确信没有更好的产品之后,薇再一次掏出钱包。

我觉得自己有点卑劣,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太想有一套复读机了,黑键是不会买给我的,他总是说,不要相信那些广告,学习就是上课,完成作业,好好考试,不要搞那么多花架子,再好的复读机也不如一个勤奋而聪明的脑子,那是广告商用来骗人的玩意儿。他还说自己就是搞广告的,他可不想让别人用广告来欺骗自己的儿子。我没法跟他讲清楚,为了省钱他总是对我讲各种道理,简直用尽了他的小聪明。

买好东西,我们来到薇的住处,那是一个很豪华的住所,光是卫生间就有三个,我以为她会让我住众多房间中的一间,结果,她安排我睡客厅里的沙发。

黑键说让他睡床吧,客厅这么空旷,感冒了可不是好玩的。

薇说就睡沙发吧,反正就这么两天,房间收拾起来好麻烦的。

两天?我的假期有差不多二十天呢,慢慢的,我悟出一点话外之音,看看黑键,他根本没什么反应,也许是我太敏感了。

第二天清早,薇笑眯眯地叫醒了我,在靠近窗边的餐桌上,牛奶正在缓缓冒着热气,新烤出的面包散发出好闻的香味,还有其他好吃的东西,我由衷地笑了。薇说,白键,我喜欢你笑的样子,你笑起来好像黑键。

黑键也是刚刚起床,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居然还穿着棕色的睡袍。大家的心情看上去都很不错,薇看看黑键,又看看我,说这一幕好甜蜜呀。

黑键说你可以把它定格下来的。

薇微笑着说我很欣赏这一幕,电影中的,生活中的,包括一切我所能够看到的,我都很欣赏。

黑键说叶公好龙而已。

薇大笑起来:黑键,跟你在一起真开心,你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击中我的要害,你在咒我你知道吗?你在咒我永远不能拥有我要的幸福。

这个玩笑过后,薇的情绪明显地急转直下,从此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对我更是看都没看一眼。吃完早餐,我们一起来到街上,我们计划去游乐园,去公园拍照,我们还要去看一场电影。

没等实施计划,我们的情绪在一家旅行社门前彻底遭到了破坏。

黑键指给薇说你看,你的东北大年。薇说真的,该去订票了。然后他们就进去订票了。

大约十分钟后,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来了。黑键黑着脸,过来揽着我的肩,厉声说:走!丢下薇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我说,黑键,又吵架了吧,你为什么总喜欢跟女人吵架呀。

黑键使劲捏我一把,说,少放屁!

薇小跑几步赶上来说你也看到的,人家只剩两张票了。

黑键说少来,你就直率一点,说你不愿意带白键去,说你只想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带上一个男人,去过一个他妈的荒**无度的春节,你就这样直说嘛,我能接受,你这样遮遮掩掩的我反而不能接受,让人觉得特别虚伪,知道吧。

好,我就给你直说,我讨厌别人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还他妈的被前夫霸占着,还被那个狗娘养的女人折磨着,我凭什么去向别人的孩子献殷勤,我看他一眼都会勾起自己的隐痛,我给自己的儿子买新年礼物了吗?我跟自己的儿子去度假了吗?如果我带白键去度假,我会感到我的儿子站在空中谴责我,你明白吗?

薇站在大街上声泪俱下,脸上红一道黑一道的一塌糊涂。黑键咬着牙听了一会,突然走上去,把薇揽在怀里,说走吧,我们回去,我们什么也不要想了,我们回去收拾行李,收拾去东北的行李。

我们果真回去了,薇说,黑键,我们不去东北了,我们干吗非去不可呢?那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在等着我们呢?

黑键却拗上了,他说要去,一定要去,我不想你在新的一年里,总是唠叨因为我的原因没能去东北。

我不会的,我马上就会忘了这事儿。

得了吧,你要是忘了才怪。

那,就让白键跟我们一起去吧。

他不去,他有他的去处。

黑键提出和我一起去看电影,让薇留在家里准备晚餐。我知道黑键跟我有话要说。我说,黑键,让我回去吧。

笑话,你回到哪里去!

每当这时候,我就想起黑键说过的话:白键,我一定要给你弄一个家,弄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那多半是在他与某个女人分手的时候,我和他搂在一起,穿行在茫茫人海中,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兄弟。而当他从这种情绪中摆脱出来的时候,他多半又会忘了自己所说的话。可现在,我非常希望他能够尽快实现他所说的,如果我们有一个那样的家,我们就不用照顾别人的情绪,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家里尽情地睡懒觉,尽情地玩闹。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那样一个家呢?

我说,黑键,我能不能回到婕那里去?

黑键不做声,我本以为他会像前几次一样,跳起来激烈地反对。

你说实话,你想跟她在一起吗?

我不能说我想跟她在一起,因为那不是我真正想说的,但也不能说我不想,那样的话,黑键会很为难。权衡再三,我说我也应该跟她在一起过个年吧,她毕竟生了我。

白键,你懂事多了。

我知道黑键同意了我的建议。做完这个决定,黑键长舒了一口气,我却惆怅万分,其实,我最希望跟黑键在一起,但黑键有黑键的生活,如果我总是拖着他,妨碍着他,他就会迅速地厌弃我,与其被人厌弃,不如牺牲自己,让人觉得对不起你,这是我与黑键在一起总结出来的经验。

我们去看了《哈利·波特》,这场电影更加深了我的惆怅,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待在那个魔法学校,我所遇到的困难,谁也解决不了,也许只有魔法才能帮得上忙。

黑键又在说那些话了。白键,明年,哦不,就是今年,我一定给你弄一个家,我们再也不用考虑在哪里过年的问题,我们就在自己家里过年。

你老是这样说,说了一年又一年,总不见行动。

黑键叹了一口气,说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建立一个自己喜欢的家并不容易,除了钱,还要感情,可这两样东西都很难弄到手,有时候弄到手的东西不是它自己溜掉,就是保管不善变质了。你懂我说的话吗?

我说我懂啊,我怎么会不懂。

黑键拍一下我的脑袋,说你懂个屁,你要是懂了我倒害怕了。

离过年只剩一天了,我背起行李,踏上了回程的路途。黑键和薇跟在我后面忙前忙后,我看得出来,他们后悔了,他们内疚了,好几次差点推翻了自己的决定,但我没有给他们反悔的机会,我要让他们内疚到骨子里去。我像一个急着赶路的大人一样,大步流星地走在他们的前面,他们像两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溜小跑地跟着。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着:去死吧,去死吧。

汽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黑键黑着脸一动不动,真的像一根黑键了。薇则小心翼翼地站在离他一步开外的地方,不停地冲我挥手。我懒得举手呼应,我只是盯着黑键看,也不敢眨眼,我怕一眨眼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