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许多话也同样费解,在柜台旁传来传去,像现代派诗,炫新展奇之辈不时引上一句两句,以维持时人对诗歌不衰的热情。到了晚上,齐奥默和大伙计,外加老婆,三人关在房里,结算,登账,催款,开发票。身当重任,三人把结果登录在一大张方纸上,确认店里拥有现金、存货、证券和票据各多少,没有欠账,而人欠达十廿万之巨。证实资本有所增加,庄园有待扩展,房屋宜加修缮,岁收还能加倍,感到有必要再接再厉,积攒更多的钱,而这些勇敢的蚂蚁,脑子里都不曾想一想:“世事劳劳,所为何来?”
趁着一年一度这忙乱的当口,算奥古丝汀运气,逃过周围这些刺探的目光。终于,到某星期六晚上,财产清册编造完毕,资产总额里增加了好几个零,光景大好,齐奥默破例撤销禁令,让店员分享长年视若禁脔的甜食。城府很深的老板,搓着双手,特准伙计留在饭桌上。正餐之后,大家刚喝了一小杯家酿酒,便听到雇来的马车驶到。于是全家出动,到多艺剧院去看《灰姑娘》;至于那两个小伙计,每人领到一枚六法郎的赏银,随他们爱上哪儿,但是午夜之前一定得回来。
尽管这样花天酒地,下一天星期天早晨,刚六点钟,老布商就刮好了脸,穿上栗色外套——还像新的一样光显,他颇满意,再套上宽大的绸料短裤,腰上用金搭扣扣住。快七点了,铺子里一切还在沉睡,他走进紧挨底层店铺的密室。全室就靠一扇装有粗铁栅的窗子取光,窗外是四方形的小天井;四壁漆黑,倒真像一口井。老板自己动手,打开铁皮挡板,把窗子顺滑槽推上半截。这时天井里的空气,带着凉意侵入室内;这密室,像所有的公事房一样,有一股特殊的气味。老板站在那里,手搁在藤椅油腻的扶手上,椅子上包的摩洛哥皮也已褪色。他犹豫一下,不知要不要坐下来。他瞧着那张双人写字台,对面就是他女人的位子,埋在厚墙里挖进去的一个拱洞里,感慨万千。钱箱,线绳,器物,编号的纸夹,呢绒上打印记的烙铁,这些年代久远记不清来历的物件,他一一看过,仿佛又面对着老东家谢富乐的身影。他把高脚凳向前挪了挪,记得当年来见已故的东家,就是坐的这张凳子。凳面包了一层黑皮面,鬃毛早就从磨损的凳角往外散落而尚未掉完。他抖索着手,把凳子放在老东家从前放的地方。心中的激奋,难以言述,他拉了一下铃,这铃直通约瑟·勒巴的床头。事关重大的信号发出之后,老头儿拿起三四张借据,眼睛虽然盯着,实际上视而不见,心里横亘着这些沉重的回忆。这时,约瑟·勒巴突然走到他面前。
“请那儿坐!”齐奥默指着那张高脚凳。
布店老板对伙计向来是不让坐的,所以约瑟·勒巴略吃一惊。
“这些借据,信用怎么样?”齐奥默问。
“兑不了现了。”
“怎么回事?”
“听说埃田纳公司前天已在用黄金抵账了。”
“哦!哦!”老布商连连应道,“不到病入膏肓,是不会吐这口苦水的。好吧,咱们谈点别的。约瑟,账都查完了?”
“是的,先生,而且今年的利润也很可观。”
“‘利润’这种新名词,别用行吗!说‘进账’不行吗?孩子,你想到吗,咱们有这点成绩,也多少靠了你。所以,我觉得对你不应只付工钱。齐奥默太太提议送你一份股份。怎么样,约瑟!‘齐奥默与勒巴’,用我们两个姓合做店名,不是合乎社会上常理常情吗?或者,再加上‘公司’两字,那就更像块招牌了!”
约瑟·勒巴眼里涌上了泪水,他竭力忍着。
“啊,先生,你这番好意,我怎么配得上呢?!我不过做了点分内事。你肯照应我这个可怜的孤儿,恩情就已够……”
大伙计不敢正眼看老板,用右手袖子揩着左手的袖饰。老板微微一笑,心里想,这老实后生,大概像自己当初一样,要别人给敲边鼓,才能把话说完。
“不过,”维吉妮的父亲接下去说,“我这番意思,看来你的确不配。约瑟!你对我,还不及我信任你。(听到这句话,伙计猛抬起头来。)钱柜的底细,你都一目了然。买卖上的事,这两年来几乎也全告诉了你。还让你跑作坊,了解生产。总之,没有瞒你的事,可你呢?心有所恋,对我就是不漏一句口风! (约瑟·勒巴涨红了脸。)啊!”齐奥默得意起来,“你想瞒过我这老狐狸?我么,你不是亲眼见到,我早就猜到勒戈克要倒!”
“那么,先生,”约瑟·勒巴瞧着东家那专注的神情,不亚于齐奥默对他的注视,“我喜欢谁,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傻瓜!”这位受人尊敬的商人,自以为得计,拧了一下约瑟的耳朵,“这我都可以原谅,我当年也一样。”
“这么说来,你答应啦?”
“答应,答应,还给二十五万法郎陪嫁,再留下一笔同样数目的款子,咱们打出新牌号,另起炉灶!孩子,还得大干一场,”老商人举起双臂,临空划动,直着嗓子嚷道,“知道吗,我的女婿,只有做买卖,才最有意思!有人问干这一行有啥乐趣,真是傻瓜!好买卖,要靠自己找。交易中要占上风,那才行。像赌博一样,不是眼睁睁瞧着埃田纳公司破产。要让过路的御林军,都穿上用本店呢料做的制服。而对隔壁店家,不妨脚下使绊,当然要做得冠冕堂皇。要使我们制造的料子比别家便宜。开一爿店,从开始筹划,到扩大经营,历经艰险,而后才能办成。对每家商行的底细,要像警察局长一样摸得清清楚楚,免得吃倒账。而在倒闭风潮中,又要能站稳脚跟。凡是有制造业的城市,都要写信去广交朋友。这玩意儿,不是永无止境的吗?这样,才是生活!我会像老东家谢富乐一样操心死的,但我觉得这样开心!”
齐奥默老头即兴说道,江河直下,都顾不上看一眼热泪满面的伙计。
“哎,约瑟,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啦?”
“噢,齐奥默先生,你不知道我多爱她,心里一直悬悬不定,我想……”
“哎,孩子,”商人听了也心软,“你运气好得想都想不到!因为她也爱你。这我知道,我!”
他瞧着伙计,眨了眨绿色的小眼睛。
“啊!奥古丝汀小姐!奥古丝汀小姐!”约瑟·勒巴热情迸发之下,叫出声来。
他正要冲出密室,感到给一条铁臂攥住了。是老板听了一愣,使劲把他拽回来。
“这桩事,跟奥古丝汀有什么相干?”一听老板的声音,苦恼的伙计心就凉了半截。
“我爱的,不……是……她吗?”伙计讷讷地说。
这一下可巧没看准,把齐奥默窘住了。他重新落座,双手捧着尖脑袋,考虑自己此刻所处的尴尬局面。约瑟·勒巴又是惶愧,又是绝望,直僵僵地站在一旁。
“约瑟,”老板口气凛然地说道,“我刚才跟你提的是维吉妮。当然,爱情不能强求,这我懂。你嘴巴紧,我知道,这桩事咱们都忘了吧。要知道,我断不会把小女儿嫁在维吉妮之前的。你成功的希望只有一成。”
领班伙计在爱情的鼓动下,增长了胆量和口才,合着双手,对老板讲了刻把钟,说得那么热诚、动人,局面竟起了变化。谈的如果是生意经,老板自有法度,不难做出决定。然而,此事与做买卖风马牛不相及,在感情的海洋上,他没有罗盘指南;漂浮不定,一时没了主意。由于禀性忠厚,开始有点打退堂鼓了。
“噢,真见鬼,约瑟,你不是不知道,我两个女儿年纪差十岁!谢富乐小姐早年也不漂亮,做了我太太,不是也没有什么可抱怨吗?你学学我的样吧。反正,别淌泪抹眼的,这多蠢!你想怎么办?事情终归能圆满解决,走着瞧吧。办法总会有的。咱们男子汉,可不能像赛拉东[8]整天围着女人转。明白吗?齐奥默太太是热心的教徒,而且……这样吧,哟!孩子,今天早上去望弥撒的路上,你让奥古丝汀挽着,你们两人一起走吧!”
这话,齐奥默是随口说的,但听者有意,可乐坏了热恋中的伙计。他握着未来岳翁的手,话中有因地说:“是的,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的。”等走出烟雾腾腾的密室,心里已为维吉妮小姐想到自己有位朋友倒很般配。
“齐奥默太太会怎样想呢?”等到房里只剩他一人,敦厚的老布商为这个念头苦恼不已。
这桩失意事,他决定暂且不让老婆和女儿知道。吃午饭时,齐奥默太太和维吉妮小姐带着狡黠的神气,把约瑟·勒巴看得大为发窘。伙计这种羞涩之态,倒博得岳母大人的好感。师母意兴甚佳,望着丈夫眯眯笑,还说了几句风趣话,这在他们这般忠厚人家稀罕得像凤毛麟角。她怕约瑟和维吉妮高矮不相称,便要两人比一下。这类进入正题前的痴话,使一家之主的老板,额上平添了几片愁云。他装得极重礼仪,吩咐等会上圣乐教堂,要奥古丝汀挽着领班伙计。齐奥默太太想不到丈夫考虑得这么周全,暗暗称奇,对丈夫点点头,表示赞许。一家老幼这样走出门去,街坊上才不致引起什么猜测。
“奥古丝汀小姐,”大伙计颤声说,“你不觉得吗,一个信誉很好的商人,比如齐奥默先生吧,他太太难道不该比令堂大人有更多的享用,不该戴钻戒、乘马车吗?噢,我么,要是结婚,宁可自己吃苦,也要让老婆过得称心如意。我才不让她去站柜台。你想到没有,在布店这一行里,柜台女郎已不像从前那样缺少不得。当然,齐奥默先生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而且,你母亲也觉得乐在其中。但是,一个女人能在账务、信函、零售、订货、家务方面帮得上忙,不至于闷得慌,也就可以了。七点一到,铺子打烊,我就出去萧散萧散,去看看戏,会会朋友……可是,我归我说,你没听?”
“我听着哪,约瑟先生。搞油画,你觉得怎么样?这很有身份吧。”
“嗯,我认识一个搞漆画墙的,叫卢德华师傅,就挺有几个子儿。”
诸如此类,一家人这样交谈闲聊,走到了圣乐教堂。于是,齐奥默太太重新行使职权,破题儿第一遭叫奥古丝汀坐在自己身边,维吉妮居第四位,紧挨勒巴。这时,戴奥陶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正热诚地求告他的“圣母”。讲经的时候,奥古丝汀和戴奥陶彼此眉目传情,尚无大碍。到举扬圣体之际,齐奥默太太才瞥见——可惜晚了一点儿——奥古丝汀倒拿着经书。她本想当场发作,却突然放下面网,经也顾不上念,只管朝女儿双眸流盼的方向望去。她透过老式的圆眼镜,看到一位少年艺术家,那身风流倜傥的打扮,绝不会是本区的买卖人,倒像是个来此休假的骑兵上尉之流。齐奥默太太心里火暴得简直难以想象。她一向自诩为善于管教孩子,现在却发现小女儿心里有股私情,其危险的程度,又因她这做娘的过于正经和昧于世事而显得格外严重。于是,便认为女儿完全堕落了,坏到心眼里了。
“小姐,你先把书拿正了。”母亲声音虽低,却十分震怒。
接着,她把那本泄露女儿心思的经书,一把夺过来,将字母摆顺了。
“看着经文,眼睛别瞧别处,”她加上一句,“否则,休想过我这一关!等做完弥撒,你爸和我有话跟你说。”
这几句话,对可怜的奥古丝汀犹如晴天霹雳,觉得简直要晕过去。她深感自己命苦,再加怕在教堂里闹出事来,觉得浑身疲软,但还是鼓起勇气,掩饰自己的烦忧。然而,只要看她手中发颤的祷告书,和落在经文上的眼泪水,就不难猜出她剧烈的情绪。看到齐奥默太太射来火冒三丈的目光,艺术家明白自己的爱情遇到了风险,心里压着一股无名火,冲出门去,决计要为所欲为,不顾一切了。
回到家里,齐奥默太太对奥古丝汀说:“你先回房吧,小姐。等会派人来叫你。你别离开房间。”
夫妻俩的谈话,机密透顶,滴水不漏。维吉妮先是打种种手势,给妹妹鼓气;这时就更殷勤,溜到母亲房门口,偷听里面的密谈。她第一次从三楼往下跑到二楼,听到父亲正高声在说:
“太太,你难道要女儿的命?”
“小可怜,”维吉妮回楼对伤心落泪的妹妹说,“爸爸在替你说话呢!”
“那么,他们准备怎么对付戴奥陶?”天真烂漫的姑娘马上追问道。
好奇的维吉妮又跑下楼去,这次,她在门口待的时间更长:得知勒巴爱的是奥古丝汀。书上说,一个家庭,别看平时太平和顺,碰到为难的日子,也会突然变成一座地狱。齐奥默先生告诉过勒巴,奥古丝汀爱了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叫勒巴绝了这个念头。勒巴此前已要自己的一个朋友来向维吉妮小姐求婚,一听老板此言,感到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维吉妮小姐明白,约瑟实际上等于拒绝自己,不胜委屈,竟头痛起来。老夫妻俩彼此话不投机,争得很凶,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三次意见相左。临了,到下午四点,两眼哭得通红、浑身哆嗦的奥古丝汀,面无血色,给叫到父母跟前。可怜的姑娘好不天真地把这段短促的恋爱史讲了一遍。父亲先开导了几句,答应静静听她把话说完,这样她心里略镇定了些,居然有了勇气,在父母面前说出戴奥陶·特·索默维安的名字,故意把标明贵族世家的“特”字念得特别响。她表白自己的感情,谈着谈着,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胆量一壮,便又天真又坚决地宣布,她已经爱上了特·索默维安,还给他写过信,特此含泪加上一句:
“要我嫁别的男人,只能造成我一辈子不幸。”
“哎哟,奥古丝汀,你难道不知道画家是什么东西吗?”母亲骇然嚷道。
“齐奥默太太!”布商喝住了老婆,对女儿说,“奥古丝汀,搞艺术的,通常都是些穷光蛋。他们花销太大,结果没有一个不穷愁潦倒。约瑟·韦尔内先生,勒坎先生,诺威尔先生[9],他们生前,我都给他们办过货。啊!那位诺威尔先生,圣乔治骑士,尤其是斐利铎[10]先生,跟可怜的谢富乐老头调过多少枪花,你真该知道知道才好!都是些怪人,这我很清楚。说起话来,天花乱坠,而且派头十足……啊!休想,你那个素默……什么来着?”
“是特·索默维安。爸爸!”
“行,就算特·索默维安!如果待你好,也好不过圣乔治骑士在官司输给我那天那种礼让客气!这类高等人物,只有过去才有。”
“但是,爸,戴奥陶先生可是出身阀阅世家呀,他信里告诉我,说他很有钱。大革命前那位叫特·索默维安骑士的,就是他父亲。”
听了这几句话,齐奥默先生望望脸色可怕的老婆,她正气呼呼地,用脚尖踹着地板,在一旁阴沉沉地一声不吭。她满目怒火,对奥古丝汀连看也不看。眼前这桩大事,她似乎把责任全推给了丈夫,谁叫他们不听她话的。不过,尽管表面装得很冷淡,看到丈夫没了生意人的头脑,对这桩倒霉事儿要应承下来,便忍不住嚷道:
“老实说,先生,你对女儿,心也太软了……可是……”
这时,门口马车停下来的声音,打断了齐奥默太太的数落,说实在的,她丈夫也已听怕了。不一会儿,罗甘太太已经进到房间中央,瞧着这场家庭戏里的三个角色:
“我全知道了,堂姐。”她老气横秋地说。
罗甘太太有个毛病,自从做了巴黎公证人的老婆,以为人家什么都得听她的。
“我全知道了,”她又说了一遍,“我像《圣经》里那只鸽子,衔着橄榄枝,给诺亚方舟来报喜啦。这个比喻,我是从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谛》那本书里看来的。”她转身对齐奥默太太说,“你听了这个比方,该高兴才是,姐姐。”她又笑盈盈地对奥古丝汀说,“你知道吗?特·索默维安先生是个挺可爱的人。今天早晨,他为我画了一幅肖像,那才是大师手笔,还题赠给了我。这幅画,少说也值六千法郎。”
说到最后一句,她轻轻拍了一下齐奥默先生的手臂,老布商不由得噘了噘嘴,这是他特有的表情。
“我同特·索默维安先生很熟,”鸽子接着说,“这半个月来,凡我招待朋友,他都大驾光临,给晚会增色不少。他把内心的痛苦,统统告诉了我,要我替他做主。今天早上,我才知道,他看中了奥古丝汀,而且意在必得。啊!堂姐,别摇头不赞成。告诉你们吧,他就要晋封为男爵了,前不久皇帝亲自在画展上,特授他荣誉团五等勋章。罗甘已受聘做他的法律顾问,知道他的财产状况。就说地产一项吧,他的岁收就有一万两千法郎。而且要知道,做他这样一个人的岳丈,也就成个人物啦,当个区长之类还不容易!杜邦先生封了伯爵后,就当上议员啦,没听说吗?就是因为他以区长的身份,前去恭贺皇上攻入维也纳。噢!这门亲事一定成功。我就喜欢他,这小伙子心地多好。他对奥古丝汀的那种尽心竭力,只有小说里才有。行啦,小姑娘,你的运道来了,别人都恨不得能处在你的地位上呢!我家凡有晚会,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必到,她也风靡上了特·索默维安。有些嚼舌根的说,公爵夫人是为了年轻画家才到我家来的,难道一个明日黄花的公爵夫人跑到谢家出身的太太府上就有失体面啦,我们谢家也是殷实富户,有上百年的历史。”
“奥古丝汀,”罗甘太太停了停又说,“那幅画像,我总算看到了。天哪,真绝!你知道吗,皇上还想看呢。他笑着对陆军部次长说,各国君主来朝觐见的时候,出入宫廷的贵妇要是个个都这么美,那欧洲可不就长治久安了。这还不够恭维吗?”
这天一早像要有暴风雨的样子,结果也像自然界一样,最后复归清朗宁静。罗甘太太巧言令色,即使枯索如齐奥默夫妇者,她也要设法拨动他们的心弦。而果然有一根弦给她拨动了。那是一个奇特的时代,商界和金融界特别热衷于联姻高门,拿破仑手下的军官利用这种风尚,就得到不少好处。齐奥默先生有点特别,一向反对这种可悲的时弊。他常爱说:女人嫁老公,不相上下合体统,爬得太高,报应迟早会到。爱情经不起家庭生活折腾,两口子你觉她好,她觉你好,才能和和顺顺;一个高明一个笨,不能了解不能长;丈夫讲东,妻子说西,话不投机,少不得挨饿受饥。以及诸如此类他自己发明的格言。他把这样撮合的婚姻,比作早先的丝毛混纺品,结果毛断丝不断,总有一方倒霉。然而,人心都是爱虚荣的。猫球商店的掌舵人,一向以谨小慎微见称,也在罗甘太太咄咄逼人的游说下败下阵来。想不到倒是严厉的齐奥默太太,先自认为女儿的抉择有其道理,不同凡例,同意在家里招待特·索默维安先生,以便细细盘问一番。
店老板找到约瑟·勒巴,告以事情的原委。傍晚六点半,饭厅的玻璃屋顶下,聚集着罗甘太太和罗甘先生,年轻有为的画家和娇艳秀曼的奥古丝汀,还有以运气当罪受的约瑟·勒巴,和已经不再头痛的维吉妮小姐。画家的光临,使饭厅顿时蓬荜生辉。齐奥默夫妇依稀看到前景在望:两个女儿终身有靠,猫球商店也交由精明人接手。到上点心的时候,两老的兴致达于极点:画家把他那幅一鸣惊人而岳家翁婆未能看到的画作,送呈当见面礼。这件作品,画的正是老店的内景,是他们生平几多幸福所系的地方!
“你太客气了,”齐奥默大声说道,“听说有人出到三万法郎,就是这张……”
“哟,我帽边上的穗儿,画上也找得到呢!”齐奥默太太接过话头。
“还有,这几块摊开的料子,”勒巴也插嘴道,“好像伸手可以取出来似的。”
“衣料服饰,容易画好,”画家答道,“处理衣褶方面,现代画家倘能达到古代画家的造诣,那才值得高兴呢。”
“啊,原来你也喜欢衣料服饰?”齐奥默老头嚷嚷道,“啊,那敢情好!来,咱们击掌为凭,小伙子!你看得上做买卖这一行,就好说话了。嘿!做买卖,有什么可瞧不起的?天下世界就是从做买卖开的头,亚当不就是为了区区一只苹果,把天堂出卖了?要说么,这买卖实在划不来!”
店老板乘着酒兴,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他拿出上好的香槟酒,斟酒劝杯,豪爽非凡。年轻画家被搅得目迷五色,觉得未来的岳父岳母和蔼可亲。间或也说几句笑话,亦庄亦谐,引得他们一片欢欣。因此,颇得大家好感。
入夜,酒阑人散,这间摆满——照齐奥默先生的说法——豪华家什的客厅,顿时显得空旷寂寥。齐奥默太太从桌旁走近壁炉,从灯架走向烛台,忙个不迭,把蜡烛一一吹灭,而老练的商人,只要一涉及买卖或银钱上的事,便目光如炬,看得雪亮。这时,他把奥古丝汀拉到身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跟她讲了这一番话:
“我的小乖乖,你要嫁给索默维安,就随你的便,等于拿你终身的幸福去做冒险的资本。但是好好的布,涂涂抹抹,就能挣到三万法郎,我就不信。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今晚你没听到这浑小子说吗,银钱之所以是滚圆的,就是便于滚滚而去。对于挥金如土的人,固然是滚圆的,但对于克勤克俭的人,又是扁平的,可以一块块码起来。这花花公子还说要送马车、打钻戒给你呢。他有钱,花在你身上,bene sit(好事一桩),我没话说。但是,我给你的钱,都是辛辛苦苦攒起来的,我可不愿意眼看着变成大马车、小摆设,滚滚而去。花钱大手大脚,便不会大富大有。就算你有十万银币陪嫁,也不能把整个巴黎买下来呀,有朝一日,你名下还能领到几十万法郎,但是,对不起!我要叫你等够了才给。所以,刚才我把那个来求亲的家伙拉到一旁,对一个能逼得勒戈克破产的人来说,要让艺术家同意在婚后与妻子财产分理,简直不用费什么唇舌。签订婚约的时候,我会特别留意遗赠条款的措辞。放心吧,孩子,我还等着做外公呢!我巴不得现在就有外孙可以抱抱。你此时此刻,就得向我起誓:凡是银钱方面的事,不经我同意,就不要签字。我如果走早一步,去见谢富乐老板了,那你发誓:务必听从你姐夫勒巴的意见,这点你得答应我!”
“好吧,爸,我发誓一定照你的话办。”
听到这般依顺的口气,老头儿亲了亲女儿。这天夜里,几个恋人都跟齐奥默夫妇一样,安然入梦。
这个足堪纪念的星期日过后几个月,圣乐教堂的祭司同时为两对大不相同的新人证婚。奥古丝汀和戴奥陶站在祭台前,浑身喜气洋洋,两眼含情脉脉,衣着优雅入时,门外还停有华贵的轿车。维吉妮跟家人是乘出租马车来的,她穿得很朴素,挽着父亲的手臂,跟在妹妹后面,不胜谦卑,像阴影一般衬托整个和谐的画面。齐奥默先生说得唇干舌焦,才使教堂同意,先给维吉妮主婚,算是嫁在妹妹之前。但看到教堂里上上下下的人,不管什么场合,都趋奉那位体面的新娘,老头儿不禁愀然不乐。他听到邻居特别称颂维吉妮有见识,认为她的婚事最牢靠,矢忠于自己的街区;同时,出于妒忌,对奥古丝汀嫁了一个画家,一个贵族,少不得挖苦几句。此外,也有人表示担心,说齐奥默家如果别有抱负,那他们的呢绒铺就后继无人了。一个扇子店老板说,那个吃光用尽的家伙过不了多久就会叫奥古丝汀睡稻草铺的。齐奥默老头听了,暗自庆幸自己在女儿的婚约上留了后步。当晚,先举行舞会,豪奢靡费,接着是晚宴,酒菜之丰盛,现今这代人已颇少有这类回忆了。席散后,齐奥默夫妇留在举行婚礼的鸽棚街邸宅里,勒巴夫妇乘出租马车回到圣丹尼街的老屋,为猫球商店掌舵。其乐陶陶的艺术家,搂着可爱的奥古丝汀,等轿车驰到三兄街,便抱起新娘,走进一套竭尽精致、分外华美的公寓。
戴奥陶欢恋若痴。差不多有一年光景,少年夫妻生活的蓝天空里没有一丝云翳。两个恋人,逍遥度日,无忧无虑。戴奥陶天天都花样翻新,给欢娱增添点缀。在**之后,他喜欢软绵绵懒洋洋地躺躺,这时神思飞越,似乎把两情欢好都忘了。奥古丝汀快活得想不到还要考虑点什么别的,在幸福的浪涛里载沉载浮。在婚姻的名分下,她整个身心都沉浸于两情依依之中,还觉得意犹未尽。以她的纯朴天真,既不懂欲迎故拒地撒娇,也不会发发小姐脾气来威慑丈夫。她爱得太深,想不到要计划未来,想不到这种轻怜蜜爱的生活会有尽期。她为自己能给丈夫带来如许快乐而高兴,觉得丈夫永无止境的爱就是她最美的装饰,正像她的忠贞和依顺有一种永恒的魅力一样。总之,新婚燕尔,她出落得越发光艳明丽,她为自己的姿容感到骄傲,自恃永远能左右一个像索默维安那么容易冲动的男人。因此,身为人妻,除了更懂得爱,别无长进。身在福中,依然故我,还是当年住在圣丹尼街一隅的无知小姑娘,根本想不到要学一点儿为她生活环境所必需的风韵、教养和声气。说的无非是情话,尽管说得委婉细腻,但使用的不过是所有钟情女子的常用语,而钟情似乎就是女人的天性。她偶有一个想法,不合丈夫的意,艺术家便付之一笑,像笑外国人开头常用错字,但久久不改,也会令人厌烦。
这一年,越是欢悦,过得越是快。尽管有千般情爱,一天早上,索默维安也觉得应该重新开始画画,恢复往日的习惯。况且,夫人有喜了。他常出去访朋会友。少妇自己哺育孩子,就够她辛苦一年的,这一年里,画家无疑是在勤奋工作,不过,有时为了散散心,也上交际场所跑跑。他最乐意去的地方,是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府;公爵夫人也终于把大名鼎鼎的画家收在自己门下。等到奥古丝汀产后复原,儿子也不像早先那样叫人一步离不开、逼得母亲非放弃酬酢之乐不可,戴奥陶便想带漂亮的妻子到社交场去露露面,令人艳羡赞美,满足一下他立身社会的自尊心。对奥古丝汀来说,沾丈夫的光,出入沙龙,引起别的女人妒意,也别有一番情趣。不过,她的美满姻缘也已到了回光返照之际。她尽管刻意小心,仍不免露出自己平庸无知、不善辞令和思想偏狭的弱点,一开头便伤了丈夫的虚荣与自负。
开头两年半,新婚情浓,对索默维安的性格有所约束;弹指间,枝叶飘零,情弛意缓,丈夫一度改变的习惯与好尚,又故态复萌,率由旧章。追求诗情画意,陶醉在幻想之域,对高人雅士,自是一种不受时限约束的权利。这两年当中,为一颗强健的灵魂所渴望的这种需求,在戴奥陶心里并未泯灭,只不过找到新的养料罢了。艺术家在爱的原野上任意驰骋,像孩子摘玫瑰摘得手里拿不下时,情况就变了。画家有什么得意的构思,拿图稿给妻子鉴赏,听到的只是像齐奥默老头一样的惊叹:“真好看呀!”这种毫无热情的赞誉,并不是真有所感,只是出于爱的笃诚。对奥古丝汀来说,丈夫深情的一瞥,远胜于最美的绘画。认为只有来自心灵的一切,才最高超。戴奥陶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惨痛的事实:妻子对诗情画意了无所感,她未能生活在他的天地里,他兴来神往,即席挥洒,妻子不能追随左右,也不能乐他之所乐,忧他之所忧。妻子脚踏实地,置身于现实之中;而画家却昂首天外,神驰在九霄之上。与另一人缔姻,虽情亲意密,却要时时压抑自己奔放的想象,消泯自己美妙的构思,这种绵绵无尽的苦痛,并非常人所能想象。在画家,这种折磨更觉难忍,因为他对终身伴侣的感情,第一要求彼此不应讳莫如深,而应敞开心扉,互诉衷肠。一个人违背常理,就不会不受惩罚,而常理也跟生存需求一样是铁面无私的,当然,生存需求本身也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常理。
索默维安躲进画室,想求个安静。希望妻子和艺术家交往之下,有裨于陶冶性情,开拓才智;一般高卓之士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有慧根,只是沉睡未醒而已。奥古丝汀笃信宗教是出于至诚,所以听到画家们那种不经之谈,不免感到吃惊。戴奥陶第一次请客,宴席上有一位年轻的画家对她说:
“可是,太太,拉斐尔《耶稣显容》里的天堂,不见得会比你的天堂更美!况且,拉斐尔的画,我早就看腻了。”
那画家的插科打诨,奥古丝汀竟听不出顽童般的轻薄口气。其实只是句打趣笑话,意思不在取笑宗教。于是,便对这群才智之士开始存有戒心,这是逃不过众人眼睛的。有她在场,大家觉得拘束,而艺术家受了怠慢,当然也不客气:或是退避三舍,或是语带讥刺。况且齐奥默老夫人确有可笑之处,尤其爱摆出一副俨然凛然的姿态,以为这是已婚妇女的特权;奥古丝汀虽然常揶揄母亲过分古板,自己却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三分。规矩女人难免过于洁身自好,这就招来了几张漫画。对这类无伤大雅的玩笑,索默维安也不便发作。玩笑即使再刻薄,说到底,也不过是友朋间的戏谑而已。而戴奥陶很容易受外界影响,这类事对他不会就风吹云散。所以,不知不觉间,对妻子冷淡起来,而且程度有增无已。美满的婚姻可比之于爬山,山巅上是窄窄的一溜地,背坡却又陡又滑,画家的爱情已走上了下坡路。
画家对于妻子的乖张做法,按他的伦理观念,完全说得过去,只是妻子不认可罢了。有些想法,他认为妻子未必理解,瞒她也可以问心无愧,有时他疏远妻子,并非情有可原,却照样我行我素。这样,奥古丝汀只能暗自痛苦,无可告慰。这类难言之情,等于在夫妻间加上了一道越来越厚的帷幕。不能说丈夫亏待她,但奥古丝汀看到,他机智的谈锋,优雅的举止,以前都奉献于她脚下的,现在却都施之于别人,不免感到寒心。更糟的是,她很快把社交场那些风雅的谈吐,都认为是男人用情不专。语言之间虽没什么抱怨,但整个态度无异于苛责。伉俪三年,出门有华贵的轿车,风头十足,生活在荣华富贵圈里,又叫多少不明世事的人看了眼红,却想不到这位年轻美貌的少妇正陷于极度的苦闷之中,脸容失去了早先的红润。她思前想后,如果人生是本大书的话,苦难就是她最初的篇章。她决心硬着头皮,尽到为人妻的义务,希望以自己的宽宏大度,打动丈夫回心转意;可是事与愿违。有时,索默维安工作累了,走出画室,奥古丝汀也不马上收起手上的活计,画家看到妻子像个普通主妇,在一针一线缝补家人和自己的衣服。她自己的钱,慷慨拿出来供丈夫挥霍,毫无怨言,但为了保全丈夫的财产,无论是自己花销,还是日常用度,她都十分撙节。而这种精打细算,与艺术家大手大脚的派头,很不投合,艺术家但求享受人生,从来不问一问最后为什么会潦倒。至于蜜月的清辉,怎么逐渐暗淡,终于沦为幽暗一片,这里就不细叙了。
很久以来,奥古丝汀听到丈夫谈起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其情绪之热烈常溢于言表。一天,她正很忧伤,有位女友来看她,说到索默维安对这位出入宫廷的妖娆女子甚为依恋,并把这种关系点明了,还给了她一些不无恶意的忠告。二十一岁,正值青春年少,花容月貌,而丈夫竟为一个三十六岁的半老佳人而欺骗自己!在社交场,在家宴上,奥古丝汀会陡感凄苦,弄不懂别人对她有什么可赞美、可妒羡的。面容也换了一副表情。她衷心郁悒,眉宇之间有种隐忍的雅致,失宠的娴静。不久,少不得有风流倜傥的男子来向她献媚输诚,但她还是孤芳自赏,安分守己。倒是丈夫漏出几句瞧不起她的话,加重了她的绝望情绪。她终于不得不看到,症结在于彼此难于沟通,由于自己教养不足,跟丈夫的心无法圆匀融洽。她还是很爱丈夫,只怪自己不是,对他的一切都原谅了事。这真是她伤心泣血的时刻。世上的错姻缘,有的固然因为习俗不同、门第不配,可也有的是因为意气不投;等她意会到此,已后悔莫及了。回想新婚时期春光旖旎,更对逝去的幸福觉得意义重大。她私心认为,这样圆满的爱情,抵得过人家整整的一生,现在只能用不幸作代价来补偿了。然而,相爱之心未变,期望并未完全丧失。于是,她在二十一岁上,开始培植自己,希望自己的想象力至少配得上她所赞佩的人。
“如果成不了诗人,”她心里想,“至少可以懂点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