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索默维安太太拿出全部的意志和精力,那是所有钟情女子都具备的,试图改变自己的性情、好尚和习惯。大本大本的书,狼吞虎咽,苦学不辍,到头来也只是不那么无知而已。轻松自如的才调,优雅风趣的谈吐,原是天然的禀赋,或是早在摇篮时期就熏陶出来的。她能欣赏音乐,自己唱就谈不上有情韵。文学她懂,诗歌的美也能领略,就是年纪一大,记不得许多。上流社会的交谈,她听得津津有味,但自己说来就语不惊人。她的宗教观念和童稚偏见,影响才智得不到充分发展。最后,戴奥陶对她怀有的成见,更是她无法克服的。每逢人家称赞他夫人,戴奥陶就冷嘲热讽,看来貌似笑谈,却也不无道理。艺术家盛气凌人,把个娇媚少妇镇住了。有他在场,或单独相见,奥古丝汀就感到发怵。她一心想取悦于丈夫,结果反而弄得手足无措。她的聪敏,她的知识,统归无用。这个另有所欢的丈夫,甚至对妻子的忠诚也感到不快,反说她没有感情,好像存心要她失身似的。奥古丝汀竭力不去想,一味迎合丈夫的脾气与兴致,满足丈夫的自私与虚荣,作了种种牺牲,结果毫无成效。两颗心灵总会有最为投契的某一时刻,也许彼此都错失掉了。一天,少妇敏感的心灵,又受到沉重的一击,旁人以为他们的关系已趋破裂。奥古丝汀更感孤独了。事过不久,她想到一个要不得的主意,预备回娘家去求点安慰,讨点主意。
一天清晨,她回到那座毫无气派、常年寂静的老屋,那是她度过少女时期的地方。她走近门面怪异的楼房,重睹那扇窗子,不禁触目伤怀,轻轻叹息一声。从这里的窗口,她曾给心上人送去第一个吻,而今,他给她生活带来的痛苦,不亚于当年的荣华。楼房依旧,呢绒生意好像有了起色。现在,安坐在其母当年账台旁那个位子的,是她的姐姐。愁眉苦脸的少妇,一进门先碰到姐夫,他耳背后夹着笔,忙得没工夫理她,因为正在进行年度盘点,周围是一大堆吓人的标签。姐夫说了声“抱歉”,便自顾自忙去了。姐姐对她也很冷淡,脸上还带几分愠怒之色。的确,奥古丝汀鲜衣艳服,车马煊赫,平时只有顺路才来看看姐姐。勒巴为人谨小慎微,他太太认为,奥古丝汀清早登门,一定是为银钱上的事来伸手求援的,所以说话特别有分寸,叫奥古丝汀听了暗中好笑。画家的妻子发觉,除了帽旁没有穗儿外,维吉妮十足是她母亲的替身,把猫球商店历久不衰的盛誉赓续绵延下去。
吃中饭时,奥古丝汀发觉饭桌上的规矩也有了变化,这倒应归功于约瑟·勒巴的通达事理:上甜点心时,店员可不必退席;用餐时,也可随意交谈;再者,饭菜很足,看得出生活宽裕而不尚奢华。漂亮的少妇还看到几张法兰西剧院的戏票,想起在剧院里不时看到过姐姐。勒巴太太披的开司米披肩,质地精良,足见丈夫对她很慷慨豪爽。总之,这对夫妻跟着时代在前进。奥古丝汀在店里消磨了大半天,看到他们夫妻相得,生活顺遂,固然没有豪情胜慨,但也没有风狂雨骤,不觉为之动心。生活对姐姐姐夫说来,就是这爿店,做买卖才是根本。姐夫对维吉妮谈不上宠爱逾分,姐姐就努力去培养情感。不知不觉间,丈夫对她开始尊重起来,疼爱起来,幸福之花终于绽放,这对约瑟和维吉妮是天长日久、白头偕老的保证。因此,听到奥古丝汀唉声叹气,谈起自己的苦况,姐姐就搬出一大套圣丹尼街的道德说教,滔滔不绝,像是洪水袭来。
“事情已经如此,”约瑟·勒巴对太太说,“应该给小姨子出出主意。”
精明的商人这时笨头呆脑地帮奥古丝汀分析,从法律和道德方面看小姨子具备哪些有利因素,可以帮她摆脱困境。约瑟作种种设想,一一列举,然后就像对待不同货物,分门别类,放在秤上,权衡轻重。根据小姨子的情况,他觉得有必要采取激烈手段。但这不称奥古丝汀的意,她对丈夫还颇有感情,尤其一听到约瑟·勒巴讲通过法律途径,她的情感全都觉醒了。奥古丝汀向两位朋友道了谢,回去的时候,比来请教之前,更加不得要领。
奥古丝汀又冒冒失失上鸽棚街的老宅,想向父母叹叹苦经,好像身患绝症的病人,急来乱投医,连偏方也不妨一试。两老把女儿接进门,不胜慈爱体恤,使奥古丝汀大为感动。女儿的来访,对他们生活是种调剂,弥足珍贵。他们这四年的生活,就像航海家失了罗盘指针,成了漫无目的的漂流。大家围坐在火炉旁,你一言我一语,讲讲限价时期的灾难,历次重大的趸批进货,避免倒闭的手段,对勒戈克破产案尤其津津乐道,不失为齐奥默老头的马伦哥战役[11]。等到陈年老话说完,就重温收益最好的几次资产盘点,以及圣丹尼街的掌故逸闻之类。下午两点光景,齐奥默老头照例到猫球商店去转一转;回来的时候,在沿路的店铺前停停站站,这些店铺从前都是他的对手,现在换了年轻的老板,他们想拉老头儿一起做风险生意,他照惯例,并不当场断然拒绝。两匹诺曼底良马,颐养在邸宅的马棚里,都胖得要死:齐奥默太太只在礼拜天上教堂参加正场弥撒,才坐车出门。这对体面的夫妻,一星期宴客三次。靠女婿索默维安的名声,齐奥默老头当上了军服咨询委员。丈夫在朝中做了大官之后,齐奥默太太决心炫耀一番:间间房间塞足金银摆设,堆满格调不高但价格不菲的家具,连最简朴的房间也成了琳琅满目的祭堂。宅中之物,即使是件小摆设,也体现出撙节与奢靡的较量。小到买一只烛台,齐奥默老头好像也在投放巨资似的。屋里东西多得犹如杂货铺,而阔气的排场也足以说明二老的百无聊赖。杂乱无章之中,索默维安那幅名画占着尊荣的一席,成为老夫妻俩最大的安慰。两老每天都要戴上老花镜看上十来遍,过去生活的种种尽在其中,那时是如此忙碌,又如此有趣!
这座邸宅和房间里,是一派衰老和庸俗的气息,老夫老妻好像在黄金礁石上搁了浅,已经远离人世,远离一切活力,奥古丝汀看了大为惊异。此刻看到的,是人生画卷的后半部,前半部在约瑟·勒巴处已经寓目,那是一种忙忙碌碌而没有波澜的生活,像海狸一样按部就班,凭本能过日子。于是,她对自己的愁蹙困顿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骄傲,因为这种忧戚是承一年半美满婚姻的余绪而来,而这一年半,在她眼里抵得过千百空虚可怕的人生。当然,她把这种有失厚道的感想藏在心里,在父母面前则尽是显摆新学到的优雅风趣,承欢撒娇,使他们乐意听她抱怨丈夫的话。这类私房话,上了年纪的人本来就特别爱听。齐奥默太太觉得女儿这种非同一般的生活,必定有其离奇古怪之处,连细枝末节都要打听明白。拉富丹男爵的游记,老太太拿起来看了好几遍,都没看完,比起女儿讲的事,加拿大野人的生活,简直是无所足道。
“怎么,女儿,你丈夫和一些脱得精光的女人关在房里,你倒老实得可以,相信他在画画?”
老太太说到这里,摘下眼镜,放在一张小针线桌上,然后整整裙子,两手合着搁在抬起的膝盖上,因为她双脚总搁在脚炉上,垫得很高。
“唉,妈,画家作画都要有模特儿。”
“可是他来提亲的时候,这件事瞒着我们没说。我要早知道,决计不会把女儿嫁给干这一行的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宗教是禁止的。你刚才说,他晚上几点钟才回家?”
“也就是一两点吧……”
两老听了面面相觑,呆了半晌。
“那他是出去赌钱啦?”齐奥默先生过了半晌才问道,“想当年只有赌鬼才这么晚回家。”
奥古丝汀努了努嘴,分明排除这种责难。
“他让你等苦了吧,”齐奥默太太接过话茬,“没有,你自己先睡了,是不是?要是输了钱,这恶魔一定会弄醒你的。”
“倒也不是,妈,他有时倒兴致很高。夜色很好的时候,还时常叫我起来,一起到树林里去走走。”
“到树林里去走走,半夜三更的?是不是住处挤,房间、客厅都不够大,只好跑出去?这个坏蛋拉你出去走,不是存心让你着凉吗?是想甩掉你吧。哪里见过一个成家立业、生意顺遂的人,还像夜游神那样东跑西颠的呢?”
“妈,你不知道,要才情飞扬,就得激奋情绪。他很喜欢当场……”
“好啊,我倒要叫他当场出彩,你瞧我的!”齐奥默太太打断女儿的话头,“对这样一个男人,你还让他三分?首先,他光喝白开水,我就不喜欢,这对身体没好处。他看到女人吃东西就摇头,是什么道理?真是少见!简直是个疯子。你讲的那些事,都叫人意想不到。男人家怎么能一声不吭,说走就走,过十天半月才回家?他跟你说,是到迪埃浦画大海去了,难道真是画海?完全是胡编乱造,你真是在白日做梦。”
奥古丝汀刚开口要为丈夫辩解,齐奥默太太就用手一拦,女儿依顺惯了,积习尚存,不敢违抗,只听得母亲冷冷地说道:
“得啦,别跟我再提这家伙啦,他从来没踏进教堂一步,除非为了去看你,去跟你结婚。一个人教都不信,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难道你爸想过要对我隐瞒什么,哪有三天不说一句话,接着又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
“哎哟,妈呀,对高超之士可不能这么严。他们要是跟大家一般见识,那就不成其为天才了。”
“那好呀,让天才孵在家里,不结婚好了。怎么?天才就可以让老婆受苦倒霉!有天才,就可以无法无天?天才、天才!像他那样信口雌黄,叫人不知怎么办才好。随便打断别人说话,在家里称王称霸,弄得你不知所措!他不高兴,老婆就不能快活;他要是伤心,老婆也得跟着发愁。”
“可是,妈,想象最要紧的……”
“什么想象?”齐奥默太太抢着说,“他的想象真叫奇妙,我的天!哪有一个人,也不听听医生的,忽然心血**,什么也不吃,只吃蔬菜,这算什么路数?要是信教,倒也罢了,吃素还有个好处,看来他还不及胡格诺教徒,连一点儿信仰都没有。他倒好,喜欢起马来,超过喜欢邻人。头发烫得曲曲弯弯的,简直像个异教徒。再说,那些石头雕像,也用得着盖细洁的轻罗纱?白天工作,把窗关起来,而点着灯,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哼,听我说,要是他不这么粗俗无礼,伤风败俗,疯人院还能收他呢。你去请教一下洛霍先生,就是那位圣·舒尔比斯教堂的助理司铎,问问他的意思看,他准会说,你丈夫这种行为,不像个基督徒……”
“噢,妈,难道你相信……”
“不错,我相信!你爱他,所以这些事,你都看不见。可我记得,你们婚后不久,我在爱丽舍大街遇到他,骑着马。你猜怎么着?他一忽儿让马没命地快跑,一忽儿又把马一勒,慢吞吞慢吞吞走,当时我心里就想:这个人做事真没准儿。”
“嗨!”齐奥默老头搓着手嚷道,“你出嫁时,我把你的产权跟这怪物的分开,真做对了。”
这时,奥古丝汀一时失口,说出与丈夫不甚相得,两老一听气得说不出话来。齐奥默太太马上提出离婚。一听“离婚”两字,刚才还无所表示的店老板好像突然惊醒过来,那就只听他一人说了,一来因为爱女心切,更何况打一场官司,会给他止水般的生活带来跌宕变化。他要出头去打离婚官司,差不多想自己出庭去替女儿辩护。他主动提出,一切诉讼费归他负担,并自告奋勇,由他去找诉讼代理人、律师、法官,搅他个天翻地覆!画家夫人反倒害怕起来,谢绝父亲效劳的好意,声称哪怕再倒霉十倍,也不愿离开丈夫,之后,就再也不肯提自己的忧愁。两老为了宽慰女儿,照应得无微不至,反弄得她疲惫不堪。奥古丝汀抽身告退之际,感到高超之辈很难为庸常之流所了解。她懂得,女人的有些烦恼,是很难得到别人同情的,应当对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父母,都三缄其口。上层圈子里的风暴和苦难,只有高尚之士才能理解。一切事上,唯惺惺才能相惜。
可怜的奥古丝汀回到冰清冷落的家里,瞻前顾后,不胜痛苦。用功对她已毫无意义,再学习也不能使丈夫回心转意。这类烈火般的心灵,她虽然得窥幽微,却束手无策;与他们为伍,快乐分享不到,苦恼却惹了不少。在感情的巨浪面前,社交场合显得那么偏狭渺小,她深感厌恶。总之,此生已是虚度。
一天晚上,她突然有个想法,仿佛一线天光洞观她黑暗的苦难,而这种想法,也只有对像她这样单纯善良的心才会露出笑脸。她决定亲自去见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不是去兴师问罪,索回丈夫,而只想讨教讨教婉转作态的媚功,想使这位上流社会的娇娘看在密友的孩子面上,能关切她这个为人母的人,并想说动公爵夫人来协力缔造自己日后的幸福,正像那贵夫人已经铸成她眼前的不幸一样。于是选定日子,一向腼腆的奥古丝汀,拿出超乎寻常的勇气,在下午两点光景,踏上马车,想直接进到这位美妇的客厅,可是早了一点,还不到人家会客的时间。
圣日耳曼区那些气象万千的华邸大宅,特·索默维安夫人尚未拜识过。她穿过堂皇典丽的前厅,踏上恢宏壮观的楼梯,走进轩朗宽敞的客厅,尽管时值隆冬,这里还摆满鲜花。陈设高雅,看得出女主人不是在富贵圈中长大,便是过惯养尊处优的贵族化生活的,奥古丝汀感到揪心的痛苦:这样的气派,她连想都想不到,很愿探悉其中的奥妙。她嗅到了雍容华贵的气息,也明白了这座屋子为什么对她丈夫特具魅力。她走进公爵夫人的小厅,看到家具、窗帷和布幔都布置得赏心悦目,她不单妒忌,而且感到绝望。在这儿,凌乱之中见出韵致,奢华之中含有轻财之意。室内飘溢着好闻的气味,香而不腻。窗外的草坪和绿树,与室内的摆设,有珠联璧合之妙。一切都引人入胜,丝毫看不出人工痕迹。奥古丝汀等待接见的沙龙,更是集女主人全部才情之大成。竭力想从四散的物件中,猜度自己这位情敌的品性,但是杂乱无章,正像井井有条一样,自有某种不易窥破的法度,在纯朴的奥古丝汀眼里,简直成了不解之谜。她所能见到的,就是公爵夫人不愧为女中翘楚。这个感想,对她来说,滋味颇不好受。
“唉,对一个艺术家,”她思忖道,“难道有颗对他一往情深的心,还不够吗?要配得上这些高强的灵魂,难道女人也要同样心高气傲才行吗?我能有这个迷人精的教养,就不怕进行较量,还不旗鼓相当?”
“我不是不在家吗!”
这短短几个字,尽管是在隔壁上房里说的,声音很低,奥古丝汀还是一字不漏都听到了,心里突突直跳。
“可是那位太太早已驾到。”贴身女仆答道。
“你发疯啦!那就马上请她进来吧。”公爵夫人扬声说,声音顿时变得很甜美,口气也很亲切,显得礼数周全。显然,她是有意说得要让人听到。
奥古丝汀虚怯地向前走去。这间上房清新宜人,见到公爵夫人不胜娇慵的样子,斜倚在绿天鹅绒的长沙发上,背后是杏黄底子的半圆形帷幔。鎏金的青铜摆设,布置得高雅绝伦,把公爵夫人烘托得仿佛是华盖之下的一尊古典雕像。墨绿的天鹅绒,丝毫无损于她诱人的姿色。清浅的光线,不像阳光而像反射光,映出她的娇姿美质。赛佛窑的名贵花瓶里,伸展出几株珍奇的鲜花,香气四溢。奥古丝汀好像走进画里,惊诧不置,脚步走得那么轻,无意中看到公爵夫人美目流盼,对着画家夫人一时还看不到那人的方向,好像是说:“留下别走,你就会看到一个漂亮女人。有你作陪,我接见她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这时,公爵夫人一眼看到奥古丝汀,款款站起身来,让她挨自己坐下。
“啊,太太,承蒙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啊?”说着嫣然一笑。
“干吗这么虚假?”奥古丝汀心里这么想,但只点了点头。
这阵沉默,真是求之不得。原来少妇发觉这场戏里多了一个角色。此人算得是年轻潇洒的体面校官。一身既是戎装亦是便装的衣着,更显得他风度优美。少年英俊,脸上十分富于表情,上唇蓄着乌黑的菱角髭,下颏是一把浓密的帝式须。两鬓修得很齐整,一头像密林般乱蓬蓬的黑发,使脸容显得更加精神。他手中摆弄着马鞭,潇洒自如,得意于自己的仪表与修饰。绶带马马虎虎地挽在纽扣上,好像俊逸的风度比军人的英武更值得炫耀似的。奥古丝汀瞧着公爵夫人,同时瞟了一眼上校,含有恳求之意。
“那就再会了,特·艾格勒蒙。回头布洛涅森林见吧。”
听这妖娆女人说话的声气,像是奥古丝汀进来之前,他们两人就已约定在先。这时公爵夫人用威凌的目光瞪了军官一眼,军官也是咎由自取,因为他带着不胜赞美的神情正欣赏着厅里素净的鲜花,觉得与高傲的公爵夫人大异其趣。花花公子此刻默默弯腰作别,用长筒靴的后跟一转身,风姿翩翩地走出客厅。奥古丝汀斜眼窥视自己的情敌,看到她正目送英俊的军官离去,即便是飘瞥的一瞬,其中的脉脉情意,也决计逃不过一个女子的眼睛。年轻的少妇感到深切的痛苦,眼看自己这次登门拜访成白跑;这位惺惺作态的公爵夫人,唯渴求人家的恭维奉承,对别人是不会有多少体恤之情的。
“夫人,”奥古丝汀声音哽咽地说,“我现在跑来向你求情,你会觉得很奇特;但是,人到了走投无路,不免异想天开,想必你能见谅。戴奥陶为什么喜欢来您公馆,您为什么对他那么举足轻重,我现在都明白了。唉!我只要反躬自问,就能找到许多理由。可是,夫人,我爱我的丈夫呀!两年来我所流的眼泪,也没把他的身影从我心上抹去,虽然我已失去他的欢心。我在气头上,也想跟你争个短长;今天我特地前来拜访,就想来领教怎样才能在情场上稳操胜券。噢!夫人。”少妇热切地抓起她情敌的手,公爵夫人任由她握着,“您要是能帮我重新赢得我丈夫的……不说爱情,就算是友情吧,我就要拿出为自己都不曾有过的热诚来求上帝保佑你幸福终身。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您身上了。啊!告诉我,您有何妙法,能博得他的欢心,使他连新婚燕尔那段日子也忘了……”
说到这里,奥古丝汀止不住抽泣起来,哽哽咽咽地语不成声。她为自己的软弱感到不好意思,便用手帕捂着脸,一下子把手帕都沾湿了。
“还那么孩子气呢,我的小美人儿。”公爵夫人觉得这场面很新异,很有趣,想到这位少妇或许是全巴黎最贤惠的女子,能得到她的敬意,不禁有点动心。她从画家妻子的手里拿过手绢,亲手替她揩拭泪珠,一边不胜怜爱地嗬嗬嗬的哄她。
静默了一会,妖娆的公爵夫人伸出高贵的双手,攥住奥古丝汀的纤纤素手,用亲切柔和的口气对她说:
“我第一个忠告,就是劝你别这样哭哭啼啼的,哭相总是难看的。应该善于克制悲伤,要知道忧愁能伤人,而且爱情在痛苦的**,是睡不长的。再说,神情忧郁,开始固然能略增情韵,不无可爱之处;但老是一副愁容,会把脸上的线条拉长,哪怕最娇艳的脸蛋儿也会憔悴下去。还有一点,我们的暴君都很自负,希望看到他们的女奴成天都快快乐乐的!”
“啊!夫人,我不是没察觉。看到自己的脸,以前因为得到了爱,得到欢乐,曾经容光焕发,如今却变得灰暗苍白,神情冷漠,怎么不万箭攒心呢!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
“那可不好,漂亮的太太。我觉得,你的全本故事,我都知道了。首先,你得明白,你丈夫如果变心,与我无关。如果说,我曾把他罗致到自己沙龙里,那我得承认,这完全是自尊心作怪。他这名流,不是哪里都不走动吗?我太喜欢你了,他为我做的那些疯癫的事儿,不便一一奉告。我只透露一桩,或许对我们有点用处,一则可以叫他回心转意,再则也可以治一治他对我的胆大妄为。他这样下去,迟早会败坏我的名声。这个上流社会,亲爱的,我是深有了解的。我可不愿意受一个自视颇高的人任意摆布。你该明白,男人们愿意奉承讨好,大献殷勤,尽可听便;但嫁给他们,那可就错了。我们女人家,对才华横溢的男人,固然应该敬佩,像看好戏一样加以赞赏,但跟他们一起过日子,对不起!那等于好好的包厢空着不坐,绚丽的幻景放着不看,却跑到后台去看什么机关装置。可怜的孩子,你府上出了点事,是不是?那你就得把自己武装起来,对付他的专横暴虐。”
“啊,夫人!在走进这客厅,见到你之前,我已经心有所悟,这些妙计我想都想不到。”
“那么,有空可常来坐坐,不用多久,你就可以学到许多小关节。别看是小道,还相当重要哩。这类表面文章,对那些傻瓜,也有半条性命那么要紧,而且即使是天才,才智出众,在这种事上,也会傻得可以,而且这种人还不是一个两个。我敢打赌,你对戴奥陶,一向是有求必应,从不拒绝的。”
“夫人,对一个倾心相与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拒绝的?’
“你真过于天真啦,我就喜欢你这股傻劲儿。你得明白,我们越爱一个人,就越不能衷心太露,尤其是对丈夫。两人中间谁爱得深,谁就受罪,更糟的是,迟早会给遗弃。你想占上风,就该……”
“怎么,夫人?难道还要隐瞒,算计,作假,矫饰,而且要一直这样做下去?噢!这种日子怎么过法?请问,难道您……”说着说着就迟疑起来,公爵夫人爽然一笑。
“亲爱的,”这位贵夫人语重心长地说,“婚姻要想美满,就得用点心计,但要慎之又慎。假如我跟你说婚姻,而你却说爱情,那我们就谈不拢了。您听我说,”她用推心置腹的口气往下说,“我有幸见过当代多位名流。凡是已经结婚的,除个别例外,娶的夫人都不甚足道。而想不到这些夫人倒能把丈夫镇住,就像皇帝君临天下一样,不说得到丈夫的宠爱,至少得到丈夫的尊重。我很喜欢知道这类秘密,特别是跟我们女人有关的秘密,能找出谜底,很有意思。你知道吗,我的宝贝,这些巾帼英雄的本事,就是把丈夫的性格摸透了,她们不像您,觉得丈夫高出一头,拜倒在他面前,而是卖乖弄巧,点出丈夫品性上的欠缺,而所欠缺的,不管她们自己是否真的具备,总之,在丈夫面前张张扬扬,最终把丈夫收服。再者,还应当知道,这些男人看上去很了不得,实际上都有点疯疯癫癫,就要善加利用。只要决意想收服他们,抱定宗旨,把我们所有的举措,想法,媚功,全都用上,就不怕不能制服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也正因为他们心猿意马,我们就不愁没办法左右他们。”
“噢,天哪,”年轻的少妇听后为之骇然,“生活原来如此。简直是搏斗……”
“可不是,得时时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公爵夫人笑道,“我们的功夫,全在似假非真之间。可不能给男人看扁了,不然,得使尽手段,才能重新抬头。您过来,”她加上一句,“我教您一招,包您能把丈夫拴住。”
公爵夫人站起身来,笑盈盈地领着这位来学御夫术的女弟子,穿过小小的迷宫,来到一座通向客房的暗梯旁。她转动门上的暗锁,略停一停,瞧了一眼奥古丝汀,那种精明和媚姿简直学都学不来。
“告诉您吧,加里里阿诺公爵就是喜欢我!可是,没有我的许可,他就不敢进这道门。他这人,惯于指挥千军万马,面对排炮毫无惧色,但是在我面前……他知道戒惧。”
奥古丝汀叹了口气。她们走进华美的画廊,公爵夫人把画家的妻子领到当年戴奥陶为齐奥默小姐所作的肖像前。一见这画,奥古丝汀不觉惊叫一声。
“这幅画,我早知道不在家里了,”她说,“但没想到……会在这儿……”
“我的小乖乖,我把这幅画要过来,无非想看看一个天才男子会荒唐到什么地步。画,我迟早会奉还的,而真迹会站在摹本之前,倒叫我始料所不及。趁这会儿说话的工夫,我叫下人把画送到你车上去。有了这件法宝,还管不住丈夫,真也太无用了。再有倒霉事儿,只能怪你自己了!”
奥古丝汀俯身吻了一下公爵夫人的手,公爵夫人把她搂进怀里抱了一阵,情意之缱绻,足以到第二天就把她忘个一干二净。这种场面,换了别人,不像奥古丝汀那么贤惠的,会把憨厚纯良的秉性彻底毁掉。公爵夫人揭示的奥秘,说有用也有用,说有害也有害,因为上层社会尔虞我诈的手段,对奥古丝汀无异方枘圆凿,正像约瑟·勒巴的器识狭隘和母亲大人的卑俗说教,对她都不相宜一样。人生中只要稍有差池,就会陷人于阴错阳差的境地,造成难言的后果!奥古丝汀的处境,就像阿尔卑斯山牧人突然遇上雪崩:略一迟疑,或者听到呼救声就跑过去,结局就不堪设想。一个人面临这种危局,不是为之心碎,就会变得心硬如铁。
特·索默维安太太在回家路上,情绪波动之大,非笔墨所能尽述。加里里阿诺夫人的一席话,把她心里搅得乱腾腾的。她像寓言中的小羊,各种想法互相抵牾,狼不在眼前,便勇气十足。她自言自语,设谋划策,想装得千娇百媚,就像对着丈夫一样讲起话来,恢复了女人家能说会道的本领,可是一想到戴奥陶雪亮的眼睛会盯着她,先就战栗起来。她进门问先生在不在家,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到。得知丈夫不回来吃饭,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像死囚不服原判,上诉期间不管多短,也像有漫漫的一生。她把画像摆在自己房里,怀着希望,忐忑不安地等候丈夫回来。她预感到,今后的祸福穷通,就在此一举,所以听到一点儿声响,便心惊肉跳;甚至连挂钟的摆动,也像在推波助澜,加重她的疑惧。她东摸摸,西弄弄,挨延时光。她突然心生一计,想把自己打扮得跟画里一模一样。深知丈夫遇事踟蹰的性格,她叫下人把房里灯光点得通亮,非同寻常,相信丈夫回来,出于好奇,一定会到她房里来。
午夜刚过,马车夫一声吆喝,公馆的大门随即拉开。院子里静悄悄的,画家的马车辗过石板路面停了下来。
“灯光通明,是什么好兆头啊?”画家走进太太的房间,声音里透着高兴。
奥古丝汀灵机一动,抓住良机,奔过去钩住丈夫的脖子,手指着那张画。画家一瞧,顿时像石头似的呆住了,眼睛看看奥古丝汀,又看看指证罪证的画像。怯弱的妻子,吓了个半死,看见丈夫渐渐变脸,凶相毕露,额上的皱纹像乌云一般攒聚,她觉得全身的血都凝住了。丈夫两眼冒火,声音低沉地质问道:
“这幅画,在哪里找到的?”
“是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还给我的。”
“是你讨来的?”
“我压根儿不知道画在她那儿。”
这个天使甜润的,或者说悦耳的嗓音,足以感化吃人生番,却不能打动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艺术家。
“瞧她干的好事!”画家大吼一声,“这口气,我非出不可!”他大步踱来踱去,“我要把她画出来,叫她丢尽脸面,无地自容。对,我要把她画成**的梅煞灵(Messaline),深更半夜从宫里逃出去跟人私奔!”
“戴奥陶!……”奥古丝汀的声音像要断气似的。
“我要她的命。”
“我的朋友!”
“她看上了骑兵上校,就因为那小子骑马骑得好。”
“戴奥陶!”
“哼,别管我!”画家的声音简直近乎号叫。
整个情景,描述下来只会叫人厌恶。总之,到了最后,画家发火发得忘乎所以,大吵大闹,换了一个比奥古丝汀年轻的女人,准以为他神经错乱了。
第二天早晨八点,齐奥默太太突然跑去看女儿,发觉奥古丝汀面无血色,两眼红肿,头发散乱,手中拿着一块哭湿的手绢,望着地上撕成碎片的画布和砸得不可收拾的镀金画框,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奥古丝汀悲痛得失去知觉,只用绝望的手势,指了指狼藉满地的布片碎屑。
“哟,这倒是一笔损失呢!”猫球商店的皇太后嚷道,“画是画得真像,的确不错。但我听说,街上有人代画肖像,张张讨人喜欢,才收五十个银币。”
“哎,妈!……”
“可怜的孩子,这才对啦!”女儿看了母亲一眼,其中的意思,齐奥默太太并没懂得,“算了吧,孩子,天底下的人,只有做母亲的才最知疼爱。我的心肝,我全猜到了。把你的伤心事统统说出来,让我来宽慰你心。我不是早就说过吗,这家伙是个疯子!你的贴身女仆告诉我好些事,就更加不近人情了……这真是个恶魔!”
奥古丝汀用手指按着苍白的嘴唇,好像哀求母亲别说了。经过昨夜这个可怕的夜晚,苦难已教会她要逆来顺受,而这种隐忍功夫,在一般做母亲的和多情女子身上,远远超过常人的能耐,显示女子身上有些动人心弦的品性,上帝是拒绝恩赐给男人的。
蒙玛脱公墓里,现有一块不高的墓碑;据碑文记载,特·索默维安夫人终年二十七岁。这位娇弱的女人生前有位朋友,他从简朴的碑文里,得以窥到她戏剧性一生的临终一幕。年年岁岁,每逢十一月二日[12]这个庄重的日子,他走到这块新立的大理石墓碑前,心里总要想:是不是只有不像奥古丝汀那么脆弱的女性,才经得住天才强劲的拥抱?
“那些卑微朴野的鲜花,”他心里寻思道,“开在深山幽谷确是百般芳菲,一旦移栽到天际日边,那里烈日炎炎,更有风雨相摧,或许就更易凋谢。”
一八二九年十月,作于马弗里埃
二〇一七岁末 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