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在家,欧也妮就不胜欣喜的可以公然关切她心爱的堂兄弟,可以放心大胆把胸中蕴蓄着的怜悯,对他尽量发泄了。怜悯是女子胜过男子的德行之一,是她愿意让人家感觉到的唯一的情感,是她肯让男人挑逗起来而不怨怪的唯一的情感。欧也妮跑去听堂兄弟的呼吸,听了三四次,要知道他睡着还是醒了;之后,他起床了,于是咖啡,乳酪,鸡子,水果,盘子,杯子,一切有关早餐的东西,都成为她费心照顾的对象。她轻快的爬上破旧的楼梯,听堂兄弟的响动。他是不是在穿衣呀?他还在哭吗?她一直跑到房门外面。

“喂,弟弟!”

“嗳,大姊!”

“你喜欢在哪儿用早餐,堂屋里还是你房里?”

“随便。”

“你好吗?”

“大姊,说来惭愧,我肚子饿了。”

这段隔着房门的谈话,在欧也妮简直是小说之中大段的穿插。

“那么我们把早餐端到你房里来吧,免得父亲不高兴。”

她身轻如燕的跑下厨房。

“拿侬,去替他收拾卧房。”

这座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次的楼梯,一点儿声音就会格格作响的,在欧也妮眼中忽然变得不破旧了;她觉得楼梯明晃晃的,会说话,像她自己一样年轻,像她的爱情一样年轻,同时又为她的爱情服务。还有她母亲,慈祥而宽容的母亲,也乐意受她的爱情幻想驱遣。查理的卧房收拾好了,她们俩一齐进去,替不幸的孩子做伴:基督教的慈悲,不是教人安慰受难者吗?两个女子在宗教中寻出许多似是而非的怪论,为她们有乖体统的行为做借口。

因此查理·葛朗台受到最亲切最温柔的款待。他为了痛苦而破碎的心,清清楚楚的感到这种体贴入微的友谊,这种美妙的同情的甜蜜;那是母女俩被压迫的心灵,在痛苦的领域——它们的日常天地——内能有一刻儿自由就会流露的。既然是至亲骨肉,欧也妮就不妨把堂兄弟的内衣,和随身带来的梳妆用具整理一下,顺便把手头捡到的小玩意儿,镂金镂银的东西,称心如意的逐件玩赏,并且以察看作工为名,拿在手里不放。查理看到伯母堂姊对他古道热肠的关切,不由得大为感动;他对巴黎社会有相当的认识,知道以他现在的处境,照例只能受人冷淡。他发觉欧也妮那种特殊的美,光艳照人;隔夜他认为可笑的生活习惯,从此他赞美它的纯朴了。所以当欧也妮从拿侬手中接过一只珐琅的碗,满满盛着咖啡和乳酪,很亲热的端给堂兄弟,不胜怜爱的望了他一眼时,查理便含着泪拿起她的手亲吻。

“哎哟,你又怎么啦?”她问。

“哦!我感激得流泪了。”

欧也妮突然转身跑向壁炉架拿烛台。

“拿侬,”她说,“来,把烛台拿走。”

她回头再瞧堂兄弟的时候,脸上还有一片红晕,但眼神已经镇定,不致把衷心洋溢的快乐泄露了;可是两人的目光都表现同样的情绪,正如他们的心灵交融在同一的思想中:未来是属于他们的了。

这番柔情,查理特别觉得甘美,因为他遭了大难,早已不敢存什么希望。大门上锤子响了一下,立刻把两个女子召归原位。幸而她们下楼相当快,在葛朗台进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上活计;如果他在楼下环洞那边碰到她们是准会疑心的。老头儿急急忙忙吃完午餐之后,来了法劳丰田上看庄子的,早先说好的津贴至今没拿到。他带来一只野兔,几只鹧鸪,都是大花园里打到的,还有磨坊司务欠下的鳗鱼与两条梭鱼。

“嗳!嗳!来得正好,这高诺阿莱。这东西好吃吗,你说?”

“好吃得很呢,好心的先生;打下来有两天了。”

“喂,拿侬,快来!”好家伙说,“把这些东西拿去,做晚饭菜;我要请两位克罗旭吃饭呢。”

拿侬瞪着眼发呆,对大家望着。

“可是,”她说,“叫我哪儿来的肥肉跟香料呢?”

“太太,”葛朗台说,“给拿侬六法郎。等会我要到地窖里去找好酒,别忘了提醒我一声。”

看庄子的久已预备好一套话,想解决工资问题:

“这么说来,葛朗台先生……”

“咄,咄,咄,咄!”葛朗台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一个好小子。今天我忙得很,咱们明儿谈吧。太太,先给他五法郎。”

他说完赶紧跑了。可怜的女人觉得花上十一法郎求一个清静,高兴得很。她知道葛朗台把给她的钱一个一个逼回去之后,准有半个月不寻事。

“嗳,高诺阿莱,”她把十法郎塞在他手里说,“回头我们再重重谢你吧。”

高诺阿莱没有话说,走了。拿侬戴上黑头巾,抓起篮子说:

“太太,我只要三法郎就够了,多下的你留着吧。行了,我照样会对付的。”

“拿侬,饭菜弄好一些呀,堂兄弟下来吃饭的呢。”欧也妮吩咐。

“真是,家里有了大事了,”葛朗台太太说,“我结婚到现在,这是你父亲第三次请客。”

四点左右,欧也妮和母亲摆好了六个人的刀叉,屋主把内地人那么珍视的旧藏佳酿,提了几瓶出来,查理也进了堂屋。他脸色苍白,举动,态度,目光,说话的音调,在悲苦中别有一番妩媚。他并没假装悲伤,他的难受是真实的,痛苦罩在他脸上的阴影,有一副为女子特别喜爱的神情。欧也妮因之愈加爱他了。或许苦难替欧也妮把他拉近了些。查理不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有钱的美少年,而是一个遭难的穷亲戚了。苦难生平等。救苦救难是女子与天使相同的地方。查理和欧也妮彼此用眼睛说话,靠眼睛了解;那个落难公子,可怜的孤儿,躲在一边不出一声,沉着,高傲;但堂姊温柔慈爱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逼他抛开愁苦的念头,跟她一起神游于未来与希望之中,那是她最乐意的事。

葛朗台请克罗旭吃饭的消息,这时轰动了全城;他前一天出售当年的收成,对全体种葡萄的背信的罪行,倒没有把人心刺激得这么厉害。苏格拉底的弟子阿契皮阿特,为了惊世骇俗,曾经把自己的狗割掉尾巴;如果这老奸巨猾的葡萄园主以同样的心思请客,或许他也可成为一个大人物;可是他老是玩弄城里的人,没有遇到过一个对手,所以从不把索漠人放在心上。台·格拉桑他们,知道了查理的父亲暴卒与可能破产的新闻,决意当天晚上就到他们的主顾家吊唁一番,慰问一番,同时探听一下他们为什么事,在这种情形之下请几位克罗旭吃饭。

五点整,特·篷风所长跟他的老叔克罗旭公证人,浑身上下穿得齐齐整整的来了。大家立刻入席,开始大嚼。葛朗台严肃,查理静默,欧也妮一声不出,葛朗台太太不比平时多开口,真是一顿款待吊客的丧家饭。

大家离席的时候,查理对伯父伯母说:

“对不起,我先告退了,有些极不愉快的长信要写。”

“请罢请罢,侄儿。”

他一走,葛朗台认为查理一心一意的去写信,什么都听不见的了,便狡狯的望着妻子说:

“太太,我们要谈的话,对你们简直是天书,此刻七点半,还是钻进你们的被窝去吧。明儿见,欧也妮。”

他拥抱了女儿,两位女子离开了堂屋。葛朗台与人交接的结果,早已磨炼得诡计多端,使一般被他咬得太凶的人常常暗里叫他老狗。那天晚上,他比平生任何时候都运用更多的机巧。倘使索漠前任区长的野心放得远大一些,再加机缘凑巧,爬上高位,奉派到国际会议中去,把他保护私人利益的长才在那里表现一番的话,毫无疑问他会替法国立下大功。但也说不定一离开索漠,老头儿只是一个毫无出息的可怜虫。有些人的头脑,或许像有些动物一般,从本土移到了另一个地方,离开了当地的水土,就没法繁殖。

“所……所长……先……先……先生,你你你……说……说说说过破破破产……”

他假装了多少年而大家久已当真的口吃,和他在雨天常常抱怨的耳聋,在这个场合使两位克罗旭难受死了,他们一边听一边不知不觉的扯动嘴脸,仿佛要把他故意卷在舌尖上的字眼代为补足。在此我们应当追叙一下葛朗台的口吃与耳聋的故事。

在安育地区,对当地的土话懂得那么透彻,讲得那么清楚的,谁都比不上这狡狯的葡萄园主。但他虽是精明透顶,从前却上过一个犹太人的当。在谈判的时候,那犹太人老把两手捧着耳朵,假装听不清,同时结结巴巴的口吃得厉害,永远说不出适当的字眼,以致葛朗台竟吃了善心的亏,自动替狡猾的犹太人寻找他心中的思想与字眼,结果把犹太人的理由代说了,他说的话倒像是该死的犹太人应该说的,他终于变了犹太人而不是葛朗台了。那场古怪的辩论所做成的交易,是老箍桶匠平生唯一吃亏的买卖。但他虽然经济上受了损失,精神上却得了一次很好的教训,从此得益不浅。葛朗台临了还祝福那个犹太人,因为他学会了一套本领,在生意上教敌人不耐烦,逼对方老是替我这方面打主意,而忘掉他自身的观点。那天晚上所要解决的问题,的确最需要耳聋与口吃,最需要莫名其妙的兜圈子,把自己的思想深藏起来:第一他不愿对自己的计划负责;第二他不愿授人话柄,要人家猜不透他的真主意。

“特·篷……篷……篷风先生。”

葛朗台称克罗旭公证人的侄子为篷风先生,三年以来这是第二次。所长听了很可能当作那奸刁的老头儿已经选定他做女婿。

“你你你……真的说……说破破破产,在……在某某……某些情形中可……可可以……由……由……”

“可以由商事裁判所出面阻止。这是常有的事。”特·篷风先生这么说,自以为把葛朗台老头的思想抓住了,或者猜到了,预备诚诚恳恳替他解释一番,便又道:“你听我说。”

“我听……听……听着。”老头儿不胜惶恐的回答,狡猾的神气,像一个小学生面上装作静听老师的话,暗地里却在讪笑。

“一个受人尊敬而重要的人物,譬如像你已故的令弟……”

“舍弟……是的。”

“有周转不灵的危险……”

“那……那那叫……叫作……周周周转不灵吗?”

“是的……以致免不了破产的时候,有管辖权的(请你注意)商事裁判所,可以凭它的判决,委任几个当事人所属的商会中人做清理委员。清理并非破产,懂不懂?一个破产的人名誉扫地,但宣告清理的人是清白的。”

“那相相差……太大了,要是……那……那并并并不……花……花……花更……更……更多的钱。”葛朗台说。

“可是即使没有商事裁判所帮忙,仍旧可以宣告清理的,因为,”所长吸了一撮鼻烟,接着说,“你知道宣告破产要经过怎样的手续吗?”

“是呀,我从来没有想……想……想过。”葛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往下说,“当事人或者他的合法登记的代理人,要亲自造好一份资产负债表,送往法院书记室。第二,由债权人出面申请。可是如果当事人不提出资产负债表,或者债权人不声请法院把当事人宣告破产,那么怎么办呢?”

“对……对对对啦,怎……怎……怎么办呢?”

“那么死者亲族,代表人,承继人,或者当事人自己,如果他没有死,或者他的朋友,如果他避不见面,可以办清理。也许你想把令弟的债务宣告清理吧?”所长问。

“啊!葛朗台!”公证人嚷道,“那可好极了。我们偏僻的内地还知道名誉的可贵。要是你保得身家清白,因为这的确与你的身家有关,那你真是大丈夫了……”

“伟大极了!”所长插嘴道。

“当……当然,”老头儿答道,“我兄兄兄弟姓……姓……姓葛朗台,跟……跟我我……我……我一样,还……还……还还用说吗?我……我……我……我没有说不。清清……清……清……清理,在在……无……无论何……何种情……情形之下,从从……各各……各……方面看看看,对我侄……侄……侄儿是很……很……很有有有利的,侄……侄侄儿又又又是我……我喜……喜欢的。可是先……先要弄清楚。我不认……认……认得那些巴黎的坏蛋。我……我是在索……索漠,对不对?我的葡葡葡萄秧,沟沟渠,总总……总之,我有我的事事事情。我从没出过约……约……约期票。什么叫作约期票?我收收收……收到过很……很多,从来没有……出……出给人家。我只……只……只知道约期票可……可可可以兑现,可……可可以贴贴贴现。听……听说约……约……约期票可可以赎赎赎回……”

“是的,”所长说,“约期票可以打一个折扣从市场上收回来。你懂吗?”

葛朗台两手捧着耳朵,所长把话再说了一遍。

“那么,”老头儿答道,“这些事情也……也有好有坏啰?我……我……我老了,这这这些都……都弄弄……弄不清。我得留……留在这儿看……看……看守谷子。谷子快……快收了,咱们靠……靠……靠谷子开……开开销。最要紧的是,看……看好收成,在法劳丰我我……我有重……重要的收入。我不能放……放……放弃了家去去对对……对付那些鬼……鬼……鬼……鬼事,我又搅搅不清。你你说……要避免破产,要办办……办清……清……清理,我得去巴黎。一个人又不不……不是一只鸟,怎怎……怎么能同时在……在……在两个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公证人嚷道,“可是老朋友,你有的是朋友,有的是肯替你尽心出力的朋友。”

“得啦,”老头儿心里想,“那么你自己提议呀!”

“倘使派一个人到巴黎去,找到令弟琪奥默最大的债主,对他说……”

“且慢,”老头儿插嘴道,“对他说……说什么?是……是不是这……这样:‘索漠的葛朗台长……索漠……的葛朗台短,他爱他的兄弟,爱他的侄……侄……侄子。葛朗台是一个好哥……哥哥,有一番很好的意思。他的收……收……收成卖了好价。你们不要宣告破……破……破……破产,你们集集集合起来,委……委……委托几个清……清……清理人。那那时葛朗台再……再……再瞧着办。与其让法院里的人沾……沾……沾手,不如清理来……来……来得上算……’嗯,是不是这么说?”

“对!”所长回答。

“因为,你瞧,篷……篷……篷……篷风先生,我们要三……三思而行。做……做不到总……总是做……做不到。凡是花……花……花钱的事,先得把收支搞清楚,才才才不至于倾……倾……倾家**产。嗯,对不对?”

“当然喽,”所长说,“我吗,我认为花几个月的时间,出一笔钱,以协议的方式付款,可以把债券全部赎回。啊,啊!你手里拿块肥肉,那些狗还不跟你跑吗?只要不宣告破产,把债权证件抓在你手里,你就是白璧无瑕。”

“白……白……白璧?”葛朗台又把两手捧着耳朵,“我不懂什么白……白……白璧。”

“哎,”所长嚷道,“你听我说呀。”

“我……我我听着。”

“债券是一种商品,也有市价涨落。这是根据英国法学家虞莱弥·朋撒姆关于高利贷的理论推演出来的。他曾经证明,大家谴责高利贷的成见是荒谬的。”

“嗯!”好家伙哼了一声。

“据朋撒姆的看法,既然原则上金钱是一种商品,代表金钱的东西也是一种商品,既然是商品,就免不了市价涨落;那么契据这种商品,有某人某人签字的文件,也像旁的货物一样,市场上会忽而多忽而少,它们的价值也就忽而高忽而低,法院可以要人家……(哦,我多糊涂,对不起……)我认为你可以把令弟的债券打个二五扣赎回来。”

“他叫……叫……叫作虞……虞……虞莱弥·朋……”

“朋撒姆,是个英国人。”

“这个虞莱弥,使我们在生意上再用不到怨气冲天。”公证人笑着说。

“这些英国人有……有……有时真讲情……情理,”葛朗台说,“那么,照朋……朋……朋撒姆的看法,要是我兄弟的债券值……值……值多少……实际是并不值!我我……我……我说得对不对?我觉得明白得很……债主可能……不,不可能……我懂……懂懂得。”

“让我解释给你听吧,”所长说,“在法律上要是你拿到葛朗台号子所有欠人的债券,令弟和他的继承人就算跟大家两讫了,行了。”

“行了。”老头儿也跟着说了一遍。

“以公道而论,要是令弟的债券,在市场上谈判好,(谈判,你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吗?)谈判好打多少折扣;要是你朋友中有人在场收买了下来,既然债权人自愿出售而并没受暴力胁迫,那么令弟的遗产就光明正大的没有什么负债了。”

“不错……生……生……生意是生意,这是老话,”箍桶匠说,“可是,你明……明……明……明白,这很……很……很难。我……我……我没有钱钱钱,也……也……也没有空,没有空也没……”

“是的,你不能分身。那么我代你上巴黎。(旅费归你,那是小意思。)我去找那些债权人,跟他们谈,把债券收回,把付款的期限展缓,只要在清算的总数上多付一笔钱,一切都好商量的。”

“咱咱咱们再谈,我不……不……不……能,我不愿随……随……随便答应,在在在……没……没有……做……做不到,总是做……做不到。你你你明白?”

“那不错。”

“你跟……跟……跟我讲……讲……讲的这一套,把我……我……我头都胀……胀……胀昏了。我活到现在,第……第……第一次要想……想到这这……”

“对,你不是法学家。”

“不过是一个可……可……可怜的种葡萄的,你……你……你刚才说的,我一点儿不知道,我……我……我得研……研……研究一一一下。”

“那么……”所长似乎想把他们的谈话归纳出一个结论来。公证人带着埋怨的口吻插嘴道:

“老侄!……”

“哦,叔叔?”

“你应当让葛朗台先生说明他的意思。委托这样一件事不是小事。咱们的朋友应当把范围说清……”

大门上一声锤子,报告台·格拉桑一家来了,他们的进场和寒暄,打断了克罗旭的话。这一打岔,公证人觉得很高兴,葛朗台已经在冷眼觑他,肉瘤颤巍巍的表示心中的激动。可是第一,小心谨慎的公证人认为一个初级裁判所所长根本不宜于上巴黎去钓债权人上钩,牵入与法律抵触而不清不白的阴谋中去;其次,葛朗台老头肯不肯出钱还一点没有表示,侄儿就冒冒失失的参与,也使公证人莫名其妙的觉得害怕。所以他趁台·格拉桑他们进来的当儿,抓着所长的胳膊,把他拉到一个窗洞下面:

“老侄,你的意思表示得够了;献殷勤也应当适可而止。你想他的女儿想昏了。不要见鬼,没头没脑的乱冲乱撞。现在让我来把舵,你只要从旁边助我一臂就行。难道你值得以堂堂法官之尊,去参与这样一件……”

他没有说完,听见台·格拉桑向老箍桶匠伸着手说:

“葛朗台,我们知道府上遭了不幸,琪奥默·葛朗台的号子出了事,令弟去世了,我们特地来表示哀悼。”

公证人插嘴道:

“最不幸的是二爷的死。要是他想到向兄长求救,就不至于自杀了。咱们的老朋友爱名誉,连指甲缝里都爱到家,他想出面清理巴黎葛朗台的债务呢。舍侄为免得葛朗台在这桩涉及司法的交涉中找麻烦,提议立刻代他去巴黎跟债权人磋商,使他们相当的满足。”

这段话,加上葡萄园主摸着下巴的态度,教三位台·格拉桑诧异到万分,他们一路来的时候还在称心如意的骂葛朗台守财奴,差不多认为兄弟就是给他害死的。这时银行家却望着他的太太嚷道:

“啊!我早知道的!喂,太太,我路上跟你怎么说的?葛朗台连头发根里都是爱惜名誉的,绝不肯让他们的姓氏有一点儿沾污。有钱而没有名誉是一种病。咱们内地还有人爱名誉呢!葛朗台,你这个态度好极了,好极了。我是一个老军人,装不了假,只晓得把心里的话直说。这真是,我的天!伟大极了。”说着银行家热烈的握着他的手。

“可可可是伟……伟……伟大要花大……大……大钱呀。”老头儿回答。

“但是,亲爱的葛朗台,”台·格拉桑接着说,“请所长先生不要生气,这纯粹是件生意上的事,要一个生意上的老手去交涉的。什么回复权,预支,利息的计算,全得内行。我有些事上巴黎去,可以附带代你……”

“咱们俩慢慢地来考虑,怎怎……怎么样想出一个可……可……可能的办法,使我不……不……不至于贸贸然答……答……答应我……我……我不愿愿愿意做的事,”葛朗台结结巴巴的回答,“因为,你瞧,所长先生当然要我负担旅费的。”说这最后几句时他不口吃了。台·格拉桑太太便说:

“嗳!到巴黎去是一种享受,我愿意自己花旅费去呢。”

她对丈夫丢了一个眼风,似乎鼓励他不惜代价把这件差事从敌人手里抢过来;她又带着嘲弄的神气望望两位脸色沮丧的克罗旭。

于是葛朗台抓住了银行家的衣钮,拉他到一边对他说:

“在你跟所长中间,我自然更信托你。而且,”他的肉瘤牵动了几下,“其中还有文章呢。我想买公债,大概有好几万法郎的数目,可是只预备出八十法郎的价钱。据说月底行市会跌。你是内行,是不是?”

“嘿!岂敢!这样说来,我得替你收进几万法郎的公债啰?”

“嘘!开场小做做。我玩这个,谁都不让知道。你可以买月底的期货;可是不能教克罗旭他们得知,他们会不高兴。既然你上巴黎去,请你替我可怜的侄儿探探风色。”

“就这样吧,”台·格拉桑提高了嗓子,“明天我搭驿车动身,几点钟再来请示细节呢?”

“明天五点吧,吃晚饭以前。”葡萄园主搓着手。

两家客人又一起坐了一会。台·格拉桑趁谈话停顿的当儿拍拍葛朗台的肩膀说:

“有这样的同胞兄弟,叫人看了也痛快……”

“是呀是呀,”葛朗台回答说,“表面上看不出,我可是极重骨……骨肉之情。我对兄弟很好,可以向大家证明,要是花……花……花钱不……不多……”银行家不等他说完,很识趣的插嘴道:

“咱们告辞了,葛朗台。我要提早动身的话,还得把事情料理料理。”

“好,好,为了刚才和你谈的那件事,我……我要进……进……进我的‘评评……评……评议室’去,像克罗旭所长说的。”

“该死!一下子我又不是特·篷风先生了。”法官郁郁不乐的想,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庭上给辩护律师弄得不耐烦似的。

两家敌对的人物一齐走了。早上葛朗台出卖当地葡萄园主的行为,都给忘掉了,彼此只想刺探对方:对于好家伙在这件新发生的事情上存什么心,是怎么一个看法;可是谁也不肯表示。

“你跟我们上特·奥松华太太家去吗?”台·格拉桑问公证人。

“咱们过一会去,”所长回答,“要是家叔允许的话,我答应特·格里鲍果小姐到她那边转一转的,我们要先上那儿。”

“那么再见啰,诸位。”台·格拉桑太太说。

他们别过了两位克罗旭,才走了几步,阿道夫便对他的父亲说:

“他们这一下可冒火呢,嗯?”

“别胡说,孩子,”他母亲回答道,“他们还听得见。而且你的话不登大雅,完全是法科学生的味儿。”

法官眼看台·格拉桑一家走远之后,嚷道:

“喂,叔叔!开场我是特·篷风所长,结果仍旧是光杆儿的克罗旭。”

“我知道你会生气;不过风向的确对台·格拉桑有利。你聪明人怎么糊涂起来了!葛朗台老头‘咱们再谈’那一套,由他们去相信吧。孩子,你放心,欧也妮还不一样是你的?”

不多一会,葛朗台慷慨的决心同时在三份人家传布开去,城里的人只谈着这桩手足情深的义举。葛朗台破坏了葡萄园主的誓约而出卖存酒的事,大家都加以原谅,一致佩服他的诚实,赞美他的义气,那是出于众人意料之外的。法国人的性格,就是喜欢捧一时的红角儿,为新鲜事儿上劲。那些群众竟是健忘得厉害。

葛朗台一关上大门,就叫唤拿侬:

“你别把狗放出来,等会儿睡觉,咱们还得一起干事呢。十一点钟的时候,高诺阿莱会赶着法劳丰的破车到这儿来。你留心听着,别让他敲门,叫他轻轻地进来。警察局不许人家黑夜里高声大气的闹。再说,乡邻也用不到知道我出门。”

说完之后,葛朗台走进他的工作室,拿侬听着他走动,找东西,来来去去,可是小心得很。显而易见他不愿惊醒太太和女儿,尤其不愿惹起侄儿的注意。他瞧见侄儿屋内还有灯光,已经在私下咒骂了。

半夜里,一心想着堂兄弟的欧也妮,似乎听见一个快要死去的人在那里呻吟,而这个快要死去的人,对她便是查理:他和她分手的时候脸色不是那么难看,那么垂头丧气吗?也许他自杀呢!她突然之间披了一件有风兜的大氅想走出去。先是她房门的隙缝中透进一道强烈的光,把她吓了一跳,以为是失了火;后来她放心了,因为听见拿侬沉重的脚步与说话的声音,还夹着好几匹马嘶叫的声音。她极其小心的把门打开一点,免得发出声响,但开到正好瞧见甬道里的情形。她心里想:“难道父亲把堂兄弟架走不成?”

冷不防她的眼睛跟父亲的眼睛碰上了,虽然不是瞧着她,而且也毫不疑心她在门后偷看,欧也妮却骇坏了。老头儿和拿侬两个,右肩上架着一支又粗又短的棍子,棍子上系了一条绳索,扣着一只木桶,正是葛朗台闲着没事的辰光在面包房里做着玩的那种。

“圣母玛利亚!好重噢!先生。”拿侬轻声的说。

“可惜只是一些大铜钱!”老头儿回答,“当心碰到烛台。”

楼梯扶手的两根柱子中间,只照着一支蜡烛。

“高诺阿莱,”葛朗台对那个虚有其名的看庄子的说,“你带了手枪没有?”

“没有,先生。嘿!你那些大钱怕什么?……”

“噢!不怕。”葛朗台回答。

“再说,我们走得很快,”看庄子的又道,“你的佃户替你预备了最好的马。”

“行,行。你没有跟他们说我上哪儿去吗?”

“我压根儿不知道。”

“好吧。车子结实吗?”

“结实?嘿,好装三千斤。你那些破酒桶有多重?”

“噢,那我知道!”拿侬说,“总该有一千八百斤。”

“别多嘴,拿侬!跟太太说我下乡去了,回来吃夜饭。高诺阿莱,快一点儿,九点以前要赶到安越。”

车子走了。拿侬锁上大门,放了狗,肩头酸痛的睡下,街坊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葛朗台出门,更没有人知道他出门的目的。老头儿真是机密透顶。在这座堆满黄金的屋子里,谁也没有见过一个大钱。早晨他在码头上听见人家闲话,说南德城里接了大批装配船只的生意,金价涨了一倍,投机商都到安越来收买黄金,他听了便向佃户借了几匹马,预备把家里的藏金装到安越去抛售,拿回一笔库券,作为买公债的款子,而且趁金价暴涨的机会又好赚一笔外快。

“父亲走了。”欧也妮心里想,她在楼梯高头把一切都听清楚了。

屋子里又变得寂静无声,逐渐远去的车轮声,在万家酣睡的索漠城中已经听不见了。这时欧也妮在没有用耳朵谛听之前,先在心中听到一声呻吟从查理房中传来,一直透过她卧房的板壁。三楼门缝里漏出一道像刀口一般细的光,横照在破楼梯的栏杆上。她爬上两级,心里想:

“他不好过哩。”

第二次呻吟使她爬到了楼梯高头,把虚掩着的房门推开了。查理睡着,脑袋倒在旧靠椅外面;笔已经掉下,手几乎碰到了地。他在这种姿势中呼吸困难的模样,教欧也妮突然害怕起来,赶紧走进卧房。

“他一定累死了。”她看到十几通封好的信,心里想。她看见信封上写着——法莱–勃莱曼车行——蒲伊松成衣铺,等等。

“他一定在料理事情,好早点儿出国。”

她又看到两封打开的信,开头写着“我亲爱的阿纳德……”几个字,使她不由得一阵眼花,心儿直跳,双脚钉在地下不能动了。

“他亲爱的阿纳德!他有爱人了,有人爱他了!没有希望喽!……他对她说些什么呢?”

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心坎里闪过,到处都看到这几个像火焰一般的字,连地砖上都有。

“没有希望了!我不能看这封信。应当走开……可是看了又怎么呢?”

她望着查理,轻轻地把他脑袋安放在椅背上,他像孩子一般听人摆布,仿佛睡熟的时候也认得自己的母亲,让她照料,受她亲吻。欧也妮也像做母亲的一样,把他垂下的手拿起,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头发。“亲爱的阿纳德!”仿佛有一个鬼在她耳畔叫着这几个字。她想:

“我知道也许是不应该的,可是那封信,我还是要看。”

欧也妮转过头去,良心在责备她。善恶第一次在她心中照了面。至此为止,她从没做过使自己脸红的事。现在可是热情与好奇心把她战胜了。每读一句,她的心就膨胀一点,看信时身心兴奋的情绪,把她初恋的快感刺激得愈加尖锐了:

亲爱的阿纳德,什么都不能使我们分离,除了我这次遭到的大难,那是尽管谨慎小心也是预料不到的。我的父亲自杀了,我和他的财产全部丢了。由于我所受的教育,在这个年纪上我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已经成了孤儿。虽然如此,我得像成人一样从深渊中爬起来。刚才我花了半夜工夫作了一番盘算。要是我愿意清清白白的离开法国——我一定得办到这一点——我还没有一百法郎的钱好拿了上印度或美洲去碰运气。是的,可怜的阿娜,我要到气候最恶劣的地方去找发财的机会。据说在那些地方,发财又快又稳。留在巴黎吗,根本不可能。一个倾家**产的人,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天哪,亏空了两百万!……一个这样的人所能受到的羞辱,冷淡,鄙薄,我的心和我的脸都受不了的。不到一星期,我就会在决斗中送命。所以我绝不回巴黎。你的爱,一个男人从没受到过的最温柔最忠诚的爱,也不能动摇我不去巴黎的决心。可怜啊!我最亲爱的,我没有旅费上你那儿,来给你一个,受你一个最后的亲吻,一个使我有勇气奔赴前程的亲吻……

——可怜的查理,幸亏我看了这封信!我有金子,可以给他啊,欧也妮想。

她抹了抹眼泪又念下去:

我从没想到过贫穷的苦难。要是我有了必不可少的一百路易旅费,就没有一个铜子买那些起码货去做生意。不要说一百路易,连一个路易也没有。要等我把巴黎的私债清偿之后,才能知道我还剩多少钱。倘使一文不剩,我也就心平气和的上南德,到船上当水手,一到那里,我学那些苦干的人的榜样,年轻时身无分文的上印度,变了巨富回来。从今儿早上起,我把前途冷静地想过了。那对我比对旁人更加可怕,因为我受过母亲的娇养,受过最慈祥的父亲的疼爱,刚踏进社会又遇到了阿娜的爱!我一向只看见人生的鲜花,而这种福气是不会长久的。可是亲爱的阿纳德,我还有足够的勇气,虽然我一向是个无愁无虑的青年,受惯一个巴黎最迷人的女子的爱抚,享尽家庭之乐,有一个百依百顺的父亲……哦!阿纳德,我的父亲,他死了啊……

是的,我把我的处境想过了,也把你的想过了。二十四小时以来,我老了许多。亲爱的阿娜,即使为了把我留在巴黎,留在你身旁,而你牺牲一切豪华的享受,牺牲你的衣着,牺牲你在歌剧院的包厢,咱们也没法张罗一笔最低的费用,来维持我挥霍惯的生活。而且我不能接受你那么多的牺牲。因此咱们俩今天只能诀别了。

——他离开她了,圣母玛利亚!哦,好运气!

欧也妮快乐得跳起来。查理身子动了一下,把她骇得浑身发冷;幸而他并没有醒。她又往下念:

我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印度的气候很容易使一个欧洲人衰老,尤其是一个辛苦的欧洲人。就说是十年吧。十年以后,你的女儿十八岁,已经是你的伴侣,会刺探你的秘密了。对你,社会已经够残酷,而你的女儿也许对你更残酷。社会的批判,少女的忘恩负义,那些榜样我们已看得不少,应当知所警惕。希望你像我一样,心坎里牢牢记着这四年幸福的回忆,别负了你可怜的朋友,如果可能的话。可是我不敢坚决要求,因为亲爱的阿纳德,我必须适应我的处境,用平凡的眼光看人生,一切都得打最实际的算盘。所以我要想到结婚,在我以后的生涯中那是一项应有的节目。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在这里,在我索漠的伯父家里,我遇到一个堂姊,她的举动,面貌,头脑,心地,都会使你喜欢的,并且我觉得她……

欧也妮看到信在这里中断,便想:“他一定是疲倦极了,才没有写完。”

她替他找辩护的理由!当然,这封信的冷淡无情,教这个无邪的姑娘怎么猜得透?在虔诚的气氛中长大的少女,天真,纯洁,一朝踏入了迷人的爱情世界,便觉得一切都是爱情了。她们徜徉于天国的光明中,而这光明是她们的心灵放射的,光辉所布,又照耀到她们的爱人。她们把胸中如火如荼的热情点染爱人,把自己崇高的思想当作他们的。女人的错误,差不多老是因为相信善,或是相信真。“我亲爱的阿纳德,我最亲爱的”这些字眼,传到欧也妮心中竟是爱情的最美的语言,把她听得飘飘然,好像童年听到大风琴上再三奏着“来啊,咱们来崇拜上帝”这几个庄严的音符,觉得万分悦耳一样。并且查理眼中还噙着泪水,更显出他的心地高尚,而心地高尚是最容易使少女着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