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你真傻,”她对他说,“教你懂得人生,真不容易。你对台·吕博先生的态度很不好。我知道他是一个不大高尚的人;可是等他失势之后你再称心如意的鄙薄他呀。你知道刚榜太太的教训吗?——孩子们,只要一个人在台上,就得尽量崇拜他;一朝下了台,赶快帮着把他拖上垃圾堆。有权有势的时候,他等于上帝;给人家挤倒了,还不如石像被塞在阴沟里的马拉[14],因为马拉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人生是一连串纵横捭阖的把戏,要研究,要时时刻刻的注意,一个人才能维持他优越的地位。”

以查理那样的一个时髦人物,父母太溺爱他,社会太奉承他,根本谈不到有何伟大的情感。母亲种在他心里的一点点真金似的品性,散到巴黎这架螺旋机中去了;这点品性,他平时就应用得很浅薄,而且多所摩擦之后,迟早要磨蚀完的。但那时查理只有二十一岁。在这个年纪上,生命的朝气似乎跟心灵的坦白还分不开。声音,目光,面貌,都显得与情感调和。所以当一个人眼神清澈如水,额上还没有一道皱痕的时候,纵使最无情的法官,最不轻信人的讼师,最难相与的债主,也不敢贸然断定他的心已老于世故,工于计算。巴黎哲学的教训,查理从没机会实地应用过,至此为止,他的美是美在没有经验。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他血里已经种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的那套政治经济,已经潜伏在他心头,只要他从悠闲的旁观者一变而为现实生活中的演员,这些潜在的根苗便会立刻开花。

几乎所有的少女都会相信外貌的暗示,以为人家的心地和外表一样的美;但即使欧也妮像某些内地姑娘一样的谨慎小心,一样的目光深远,在堂兄弟的举动,言语,行为,与心中憧憬还内外一致的时候,欧也妮也不见得会防他。一个偶然的机会,对欧也妮是致命伤,使她在堂兄弟年青的心中,看到他最后一次的流露真情,听到他良心的最后几声叹息。

她把这封她认为充满爱情的信放下,心满意足的端相着睡熟的堂兄弟:她觉得这张脸上还有人生的新鲜的幻象;她先暗暗发誓要始终不渝的爱他。末了她的眼睛又转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觉得这种冒昧的举动有什么了不得了。并且她看这封信,主要还是想对堂兄弟高尚的人格多找些新证据;而这高尚的人格,原是她像所有的女子一样推己及人假借给爱人的:

亲爱的阿风斯,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朋友了;可是我尽管怀疑那般满口友谊的俗人,却没有怀疑你的友谊。所以我托你料理事情,相信你会把我所有的东西卖得好价。我的情形,想你已经知道。我一无所有了,想到印度去。刚才我写信给所有我有些欠账的人,凭我记忆所及,附上清单一纸,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等,大概足以抵偿我的私债。凡是没有什么价值的玩意儿,可以作为我做买卖的底子的,都请留下。亲爱的阿风斯,为出售那些东西,我稍缓当有正式的委托书寄上,以免有人异议。请你把我全部的枪械寄给我。至于勃列东,你可以留下自用。这匹骏马是没有人肯出足价钱的,我宁愿送给你,好像一个临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他的遗嘱执行人一样。法莱·勃莱曼车行给我造了一辆极舒服的旅行车,还没有交货,你想法教他们留下车子,不再要我补偿损失。倘使不肯,另谋解决也可以,总以不损害我目前处境中的名誉为原则。我欠那个岛国人六路易赌债,不要忘记还给他……

“好弟弟。”欧也妮暗暗叫着,丢下了信,拿了蜡烛踅着小步溜回卧房。

到了房里,她快活得什么似的打开旧橡木柜的抽斗——文艺复兴时最美的家具之一,上面还模模糊糊看得出弗朗索瓦一世的王徽。她从抽斗内拿出一只金线坠子金银线绣花的红丝绒钱袋,外祖母遗产里的东西。然后她很骄傲的掂了掂钱袋的分量,把她已经忘了数目的小小的积蓄检点一番。

她先理出簇新的二十枚葡萄牙金洋,一七二五年约翰五世铸造,兑换率是每枚值葡币五元,或者据她父亲说,等于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一般公认的市价可以值到一百八十法郎,因为这些金洋是罕有之物,铸造极精,黄澄澄的光彩像太阳一般。

其次,是热那亚币一百元一枚的金洋五枚,也是稀见的古钱,每枚值八十七法郎,古钱收藏家可以出到一百法郎。那是从外曾祖特·拉·裴德里埃那儿来的。

其次,是三枚西班牙金洋,一七二九年菲利普五世铸造。香蒂埃太太给她的时候老是说:“这小玩意儿,这小人头,值到九十八法郎!好娃娃,你得好好保存,将来是你私库里的宝物。”

其次,是她父亲最看重的一百荷兰杜加,一七五六年铸造,每枚约值十三法郎。成色是二十三开又零,差不多是十足的纯金。

其次,是一批罕见的古物……一般守财奴最珍视的金徽章,三枚刻着天平的卢比,五枚刻着圣母的卢比[15],都是二十四开的纯金,蒙古大帝的货币,本身的价值是每枚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玩赏黄金的收藏家至少可以出到五十法郎。

其次,是前天才拿到,她随便丢在袋里的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仑。

这批宝物中间,有的是全新的、从未用过的金洋,真正的艺术品,葛朗台不时要问到,要拿出来瞧瞧,以便向女儿指出它们本身的美点,例如边缘的做工如何细巧,底子如何光亮,字体如何丰满,笔画的轮廓都没有磨蚀分毫,等等。但欧也妮那天夜里既没想到金洋的珍贵,也没想到父亲的癖性,更没想到把父亲这样珍爱的宝物脱手是如何危险;不,她只想到堂兄弟,计算之下,一一算法上自然不免有些小错——她终于发觉她的财产大概值到五千八百法郎,照一般的市价可以卖到六千法郎。

看到自己这么富有,她不禁高兴得拍起手来,有如一个孩子快活到了极点,必须用肉体的动作来发泄一下。这样,父女俩都盘过了自己的家私:他是为了拿黄金去卖;欧也妮是为了把黄金丢入爱情的大海。

她把金币重新装入钱袋,毫不迟疑的提了上楼。堂兄弟瞒着不给人知道的窘况,使她忘了黑夜,忘了体统,而且她的良心,她的牺牲精神,她的快乐,一切都在壮她的胆。

正当她一手蜡烛一手钱袋,踏进门口的时候,查理醒了,一看他的堂姊,便愣住了。欧也妮进房把烛火放在桌上,声音发抖的说:

“弟弟,我做了一桩非常对不起你的事;但要是你肯宽恕的话,上帝也会原谅我的罪过。”

“什么事呀?”查理擦着眼睛问。

“我把这两封信都念过了。”

查理脸红了。

“怎么会念的,”她往下说,“我为什么上楼的,老实说,我现在都想不起了。可是我念了这两封信觉得也不必太后悔,因为我识得了你的灵魂,你的心,还有……”

“还有什么?”查理问。

“还有你的计划,你需要一笔款子……”

“亲爱的大姊……”

“嘘,嘘,弟弟,别高声,别惊动了人。”她一边打开钱袋一边说,“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的积蓄,她根本没有用处。查理,你收下罢。今天早上,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作金钱,是你教我弄明白了,钱不过是一种工具。堂兄弟就跟兄弟差不多,你总可以借用姊姊的钱吧?”

一半还是少女一半已经成人的欧也妮,不曾防到他会拒绝,可是堂兄弟一声不出。

“嗳,你不肯收吗?”欧也妮问。静寂中可以听到她的心跳。

堂兄弟的迟疑不决使她着了慌;但他身无分文的窘况,在她脑海里愈加显得清楚了,她便双膝跪下,说道:

“你不收,我就不起来!弟弟,求你开一声口,回答我呀!让我知道你肯不肯赏脸,肯不肯大度包容,是不是……”

一听到这高尚的心灵发出这绝望的呼声,查理不由得落下泪来,掉在欧也妮手上,他正握着她的手不许她下跪。欧也妮受到这几颗热泪,立刻跳过去抓起钱袋,把钱倒在桌上。

“那么你收下了,嗯?”她快活得哭着说,“不用怕,弟弟,你将来会发财的,这些金子对你有利市的;将来你可以还我;而且我们可以合伙;什么条件都行。可是你不用把这笔礼看得那么重啊。”

这时查理才能够把心中的情感表白出来:“是的,欧也妮,我再不接受,未免太小心眼了。可是不能没有条件,你信托我,我也得信托你。”

“什么意思?”她害怕的问。

“听我说,好姊姊,我这里有……”

他没有说完,指着衣柜上装在皮套里的一口方匣子。

“你瞧,这里有一样东西,我看得和性命一样宝贵。这匣子是母亲给我的。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想到,要是她能从坟墓里走出来,她一定会亲自把这匣上的黄金卖掉,你看她当初为了爱我,花了多少金子;但要我自己来卖,真是太亵渎了。”

欧也妮听到最后一句,不禁颤巍巍的握着堂兄弟的手。

他们静默了一会,彼此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然后他又说:

“不,我既不愿把它毁掉,又不愿带着去冒路上的危险。亲爱的欧也妮,我把它交托给你。朋友之间,从没有交托一件比这个更神圣的东西。你瞧过便知道。”

他过去拿起匣子,卸下皮套,揭开盖子,伤心的给欧也妮看。手工的精巧,使黄金的价值超过了本身重量的价值,把欧也妮看得出神了。

“这还不算稀罕,”他说着揿了一下暗钮,又露出一个夹底,“瞧,我的无价之宝在这里呢。”

他掏出两张肖像,都是特·弥尔贝夫人[16]的杰作,四周镶满了珠子。

“哦!多漂亮的人!这位太太不就是你写信去……”

“不,”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母亲,那是父亲,就是你的叔父叔母。欧也妮,我真要跪着求你替我保存这件宝物。要是我跟你小小的家私一齐断送了,这些金子可以补偿你的损失;两张肖像我只肯交给你,你才有资格保留;可是你宁可把它们毁掉,绝不能落在第二个人手中……”

欧也妮一声不出。

“那么你答应了,是不是?”他妩媚地补上一句。

听了堂兄弟这些话,她对他望了一眼,那是钟情的女子第一次瞧爱人的眼风,又爱娇又深沉;查理拿她的手吻了一下。

“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钱永远是无所谓的,是不是?只有感情才有价值,从今以后应当是感情高于一切。”

“你很像你的母亲。她的声音是不是像你的一样温柔?”

“哦!温柔多哩……”

“对你是当然喽,”她垂下眼皮说,“喂,查理,睡觉罢,我要你睡,你累了。明儿见。”

他拿着蜡烛送她,她轻轻地把手从堂兄弟手里挣脱。两人一齐走到门口,他说:

“啊!为什么我的家败光了呢?”

“不用急,我父亲有钱呢,我相信。”她回答说。

查理在房内走前了一步,背靠着墙壁:

“可怜的孩子,他有钱就不会让我的父亲死了,也不会让你日子过得这么苦,总之他不是这么生活的。”

“可是他有法劳丰呢。”

“法劳丰能值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他还有诺阿伊哀。”

“一些起码租田!”

“还有葡萄园跟草原……”

“那更谈不上了,”查理满脸瞧不起的神气,“只要你父亲一年有两万四千法郎收入,你还会住这间又冷又寒酸的卧房吗?”他一边说一边提起左脚向前走了一步。“我的宝贝就得藏在这里面吗?”他指着一口旧箱子问,借此掩饰一下他的思想。

“去睡罢。”她不许他走进凌乱的卧房。

查理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表示告别。

两人做着同样的梦睡去,从此查理在守丧的心中点缀了几朵蔷薇。

下一天早上,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在午饭之前陪着查理散步。他还是愁容满面,正如一个不幸的人堕入了忧患的深渊,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感觉到将来的重担以后的表情。

欧也妮看见母亲脸上不安的神色,便说:

“父亲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呢。”

欧也妮的神色,举动,显得特别温柔的声音,都表示她与堂兄弟精神上有了默契。也许爱情的力量双方都没有深切的感到,可是他们的精神已经热烈地融成一片。查理坐在堂屋里暗自忧伤,谁也不去惊动他。三个女子都有些事情忙着。葛朗台忘了把事情交代好,家中来了不少人。瓦匠,铅管匠,泥水匠,土方工人,木匠,种园子的,管庄稼的,有的来谈判修理费,有的来付田租,有的来收账。葛朗台太太与欧也妮不得不来来往往,跟唠叨不已的工人与乡下人答话。拿侬把人家送来抵租的东西搬进厨房。她老是要等主人发令,才能知道哪些该留在家里,哪些该送到菜场上去卖。葛朗台老头的习惯,和内地大多数的乡绅一样,喝的老是坏酒,吃的老是烂果子。

傍晚五点光景,葛朗台从安越回来了,他把金子换了一万四千法郎,荷包里藏着王家库券,在没有拿去购买公债以前还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诺阿莱留在安越,照顾那几匹累得要死的马,等它们将养好了再慢慢赶回。

“太太,我从安越回来呢,”他说,“我肚子饿了。”

“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吃过东西吗?”拿侬在厨房里嚷着问。

“没有。”老头儿回答。

拿侬端上菜汤。全家正在用饭,台·格拉桑来听取他主顾的指示了。葛朗台老头简直没有看到他的侄儿。

“你先吃饭罢,葛朗台,”银行家说,“咱们等会再谈。你知道安越的金价吗?有人特地从南德赶去收买。我想送一点儿去抛售。”

“不必了,”好家伙回答说,“已经到了很多。咱们是好朋友,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可是金价到了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应当说到过这个价钱。”

“你鬼使神差的又从哪儿来呀?”

“昨天夜里我到了安越。”葛朗台低声回答。

银行家惊讶得打了一个寒噤。随后两人咬着耳朵交谈,谈话中,台·格拉桑与葛朗台对查理望了好几次。大概是老箍桶匠说出要银行家买进十万法郎公债的时候吧,台·格拉桑又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他对查理说:

“葛朗台先生,我要上巴黎去;要是你有什么事教我办……”

“没有什么事,先生,谢谢你。”查理回答。

“能不能再谢得客气一点,侄儿?他是去料理琪奥默·葛朗台号子的事情的。”

“难道还有什么希望吗?”查理问。

“哎,”老箍桶匠骄傲的神气装得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儿吗?你的名誉便是我们的。你不是姓葛朗台吗?”

查理站起来,抓着葛朗台老头拥抱了,然后脸色发白的走了出去。欧也妮望着父亲,钦佩到了万分。

“行了。再会吧,好朋友;一切拜托,把那般人灌饱迷汤再说。”

两位军师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银行家一直送到大门;然后关了门回来,埋在安乐椅里对拿侬说:

“把果子酒拿来!”

但他过于兴奋了,没法坐下,起身瞧了瞧特·拉·裴德里埃先生的肖像,踏着拿侬所谓的舞步,嘴里唱起歌来:

法兰西的御林军中哎

我有过一个好爸爸……

拿侬,葛朗台太太,欧也妮,不声不响的彼此瞪了一眼。老头儿快乐到极点的时候,她们总有些害怕。

晚会不久就告结束。先是葛朗台老头要早睡;而他一睡觉,家里便应当全体睡觉:正好像奥古斯特一喝酒,波兰全国都该醉倒[17]。其次,拿侬,查理,欧也妮,疲倦也不下于主人。至于葛朗台太太,一向是依照丈夫的意志睡觉,吃喝,走路的。可是在饭后等待消化的两小时中间,从来没有那么高兴的老箍桶匠,发表了他的不少怪论,我们只要举出一二句,就可见出他的思想。他喝完了果子酒,望着杯子说:

“嘴唇刚刚碰到,杯子就干了!做人也是这样。不能要了现在,又要过去。钱不能又花出去又留在你袋里。要不然人生真是太美了。”

他说说笑笑,和气得很。拿侬搬纺车来的时候,他说:

“你也累了,不用绩麻了。”

“啊,好!……不过我要厌烦呢。”女用人回答。

“可怜的拿侬!要不要来一杯果子酒?”

“啊!果子酒,我不反对;太太比药剂师做得还要好。他们卖的哪里是酒,竟是药。”

“他们糖放的太多,一点酒味儿都没有了。”老头儿说。

下一天早上八点钟,全家聚在一块用早餐的时候,第一次有了真正融融泄泄的气象。苦难已经使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和查理精神上有了联系,连拿侬也不知不觉的同情他们。四个人变了一家。至于葛朗台老头,吝啬的欲望满足了,眼见花花公子不久就要动身,除了到南德的旅费以外不用他多花一个钱,所以虽然家里住着这个客,他也不放在心上了。他听任两个孩子——对欧也妮与查理他是这样称呼的——在葛朗台太太监督之下自由行动;关于礼教的事,他是完全信任太太的。草原与路旁的土沟要整理,洛阿河畔要种白杨,法劳丰和庄园有冬天的工作,使他没有工夫再管旁的事。从此,欧也妮进入了爱情里的春天。自从她半夜里把财宝送给了堂兄弟之后,她的心也跟着财宝一起去了。两人怀着同样的秘密,彼此瞧望的时候都表示出心心相印的了解,把他们的情感加深了,更亲密,更相契,使他们差不多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亲族之间不作兴有温柔的口吻与含情的目光么?因此欧也妮竭力使堂兄弟领略爱情初期的、儿童般的欢喜,来忘掉他的痛苦。

爱情的开始与生命的开始,颇有些动人的相似之处。我们不是用甜蜜的歌声与和善的目光催眠孩子吗?我们不是对他讲奇妙的故事,点缀他的前程吗?希望不是对他老展开着光明的翅翼吗?他不是忽而乐极而涕,忽而痛极而号吗?他不是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吗,或是为了造活动宫殿的石子,或是为了摘下来就忘掉的鲜花?他不是拼命要抓住时间,急于长大吗?恋爱是我们第二次的脱胎换骨。在欧也妮与查理之间,童年与爱情简直是一桩事情:初恋的狂热,附带着一切应有的疯癫,使原来被哀伤包裹的心格外觉得苏慰。

这爱情的诞生是在丧服之下挣扎出来的,所以跟这所破旧的屋子,与朴素的内地气息更显得调和。在静寂的院子里,靠井边与堂姊交谈几句;坐在园中长满青苔的凳上,一本正经的谈着废话,直到日落时分;或者在围墙下宁静的气氛中,好似在教堂的拱廊下面,一同默想:查理这才懂得了爱情的圣洁。因为他的贵族太太,他亲爱的阿纳德,只给他领略到爱情中暴风雨般的**。这时他离开了爱娇的,虚荣的,热闹的,巴黎式的情欲,来体味真正而纯粹的爱。他喜欢这屋子,也不觉得这屋里的生活习惯如何可笑了。

他清早就下楼,趁葛朗台没有来分配粮食之前,跟欧也妮谈一会;一听到老头儿的脚声在楼梯上响,他马上溜进花园。这种清晨的约会,连母亲也不知道而拿侬装作看不见的约会,使他们有一点小小的犯罪感觉,为最纯洁的爱情添上几分偷尝禁果似的快感。等到用过早餐,葛朗台出门视察田地与种植的时光,查理便跟母女俩在一起,帮她们绕线团,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话,体味那从来未有的快乐。这种近乎修院生活的朴素,使他看了大为感动,从而认识这两颗不知世界为何物的灵魂之美。他本以为法国不可能再有这种风气,要就在德国,而且只是荒唐无稽的存在于奥古斯特·拉风丹的小说之中[18]。可是不久他发觉欧也妮竟是理想中的歌德的玛葛丽德,而且还没有玛葛丽德的缺点。

一天又一天,他的眼神,说话,把可怜的姑娘迷住了,一任爱情的热浪摆布;她抓着她的幸福,犹如游泳的人抓着一根杨柳枝条想上岸休息。日子飞一般的过去,其间最愉快的时光,不是已经为了即将临到的离别而显得凄凉黯淡吗?每过一天,总有一些事提醒他们。台·格拉桑走了三天之后,葛朗台带了查理上初级裁判所,庄严得了不得,那是内地人在这种场合惯有的态度;他教查理签了一份抛弃继承权的声明书。可怕的声明!简直是离宗叛教似的文件。他又到克罗旭公证人那儿,缮就两份委托书,一份给台·格拉桑,一份给代他出售家具的朋友。随后他得填写申请书领取出国的护照。末了当查理定做的简单的孝服从巴黎送来之后,他在索漠城里叫了一个裁缝来,把多余的衣衫卖掉。这件事教葛朗台老头大为高兴。他看见侄儿穿着粗呢的黑衣服时,便说:

“这样才像一个想出门发财的人哩。好,很好!”

“放心,伯父,”查理回答,“我知道在我现在的地位怎样做人。”

老头儿看见查理手中捧着金子,不由得眼睛一亮,问道:

“做什么?”

“伯父,我把纽扣,戒指,所有值几个钱的小东西集了起来;可是我在索漠一个人都不认识,想请你……”

“教我买下来吗?”葛朗台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的,伯父,想请你介绍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给我吧,侄儿;我到上面去替你估一估,告诉你一个准确的价值,差不了一生丁。”他把一条长的金链瞧了瞧说:“这是首饰金,十八开到十六开。”

老头儿伸出大手把大堆金子拿走了。

“大姊,”查理说,“这两颗钮子送给你,系上一根丝带,正好套在手腕里。现在正时行这种手镯。”

“我不客气,收下了,弟弟。”她说着对他会心的望了一眼。

“伯母,这是先母的针箍,我一向当作宝贝般放在旅行梳妆匣里的。”

查理说着,把一个玲珑可爱的金顶针送给葛朗台太太,那是她想了十年而没有到手的东西。老母亲眼中含着泪,回答说:

“真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呢,侄儿。我做早课夜课的时候,要极诚心的祷告出门人的平安。我不在之后,欧也妮会把它保存好的。”

“侄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门进来说,“免得你麻烦去卖给人家,我来给你现款吧……里佛作十足算。”

在洛阿河一带,里佛作十足算的意思,是指六法郎一枚的银币,不扣成色,算足六法郎。

“我不敢开口要你买,”查理回答,“可是在你的城里变卖首饰,真有点不好意思。拿破仑说过,脏衣服得躲在家里洗。所以我得谢谢你的好意。”

葛朗台搔搔耳朵,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话说。

“亲爱的伯父,”查理不安的望着他,似乎怕他多疑,“大姊跟伯母,都赏脸收了我一点小意思做纪念;你能不能也收下这副袖钮,我已经用不着了,可是能教你想起一个可怜的孩子在外面没有忘掉他的骨肉。从今以后他的亲人只剩你们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怎么能把东西送光呢?……你拿了什么,太太?”他馋的转过身来问。“啊!一个金顶针。——你呢,小乖乖?噢,钻石搭扣。——好吧,孩子,你的袖钮我拿了,”他握着查理的手,“可是答应我……替你付……你的……是呀……上印度去的旅费。是的,你的路费由我来。尤其是,孩子,替你估首饰的时候,我只算了金子,也许手工还值点儿钱。所以,就这样办吧。我给你一千五百法郎……里佛作十足算,那是问克罗旭借的,家里一个铜子都没有了,除非班罗德把欠租送来。对啦,对啦,我这就找他去。”

他拿了帽子,戴上手套,走了。

“你就走了吗?”欧也妮说着,对他又悲哀又钦佩的望了一眼。

“该走了。”他低下头回答。

几天以来,查理的态度,举动,言语,显出他悲痛到了极点,可是鉴于责任的重大,已经在忧患中磨炼出簇新的勇气。他不再长吁短叹,他变为大人了。所以看到他穿着粗呢的黑衣服下楼,跟苍白的脸色与忧郁不欢的神态非常调和的时候,欧也妮把堂兄弟的性格看得更清楚了。这一天,母女俩开始戴孝,和查理一同到本区教堂去参加为琪奥默·葛朗台举行的追思弥撒。

午饭时分,查理收到几封巴黎的来信,一齐看完了。

“喂,弟弟,事情办得满意吗?”欧也妮低声问。

“女儿,不作兴问这些话,”葛朗台批评道,“嘿!我从来不说自己的事,干吗你要管堂兄弟的闲事?别打搅他。”

“噢!我没有什么秘密哪。”查理说。

“咄,咄,咄,咄!侄儿,以后你会知道,做买卖就得嘴紧。”

等到两个情人走在花园里的时候,查理挽着欧也妮坐在胡桃树下的破凳上对她说:

“我没有把阿风斯看错,他态度好极了,把我的事办得很谨慎很忠心。我巴黎的私债全还清了,所有的家具都卖了好价钱;他又告诉我,他请教了一个走远洋的船主,把剩下的三千法郎买了一批欧洲的小玩意,可以在印度大大赚一笔钱的货。他把我的行李都发送到南德,那边有一条船开往爪哇。不出五天,欧也妮,我们得分别了,也许是永别,至少也很长久。我的货,跟两个朋友寄给我的一万法郎,不过是小小的开头。没有好几年我休想回来。亲爱的大姊,别把你的一生跟我的放在一起,我可能死在外边,也许你有机会遇到有钱的亲事……”

“你爱我吗?……”她问。

“噢!我多爱你。”音调的深沉显得感情也是一样的深。

“我等你,查理。哟,天哪!父亲在楼窗口。”她把逼近来想拥抱她的堂兄弟推开。

她逃到门洞下面,查理一路跟着;她躲到楼梯脚下,打开了过道里的门;后来不知怎的,欧也妮到了靠近拿侬的小房间,走道里最黑的地方;一路跟着来的查理,抓住她的手放在他心口,挽了她的腰把她轻轻贴在自己身上。欧也妮不再撑拒了,她受了,也给了一个最纯洁、最温馨、最倾心相与的亲吻。

“亲爱的欧也妮,”查理说,“堂兄弟胜过兄弟,他可以娶你。”

“好吧,一言为定!”拿侬打开她黑房间的门嚷道。

两个情人吃了一惊,溜进堂屋,欧也妮拿起她的活计,查理拿起葛朗台太太的祷告书念着《圣母经》。

“呦!”拿侬说,“咱们都在祷告哪。”

查理一宣布行期,葛朗台便大忙特忙起来,表示对侄儿的关切;凡是不用花钱的地方他都很阔气。他去找一个装箱的木匠,回来却说箱子要价太高,便自告奋勇,定要利用家中的旧板由他自己来做;他清早起身,把薄板锯呀,刨呀,钉呀,钉成几口很好的箱子,把查理的东西全部装了进去;他又负责装上船,保了险,从水道运出,以便准时送到南德。

自从过道里一吻之后,欧也妮愈觉得日子飞也似的快得可怕。有时她竟想跟堂兄弟一起走。凡是领略过最难分割的热情的人,领略过因年龄,时间,不治的疾病,或什么宿命的打击,以致热情存在的时期一天短似一天的人,便不难懂得欧也妮的苦恼。她常常在花园里一边走一边哭,如今这园子,院子,屋子,城,对她都太窄了;她已经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飞翔。

终于到了动身的前夜。早上,趁葛朗台与拿侬都不在家,藏有两张肖像的宝匣,给庄严地放进了柜子上唯一有锁钥而放着空钱袋的抽斗。存放的时候免不了几番亲吻几番流泪。欧也妮把钥匙藏在胸口的时光,竟没有勇气阻止查理亲吻她的胸脯。

“它永久在这里,朋友。”

“那么我的心也永久在这里。”

“啊!查理,这不行。”她略带几分埋怨的口气。

“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他回答,“你已经答应了我,现在要由我来许愿了。”

“永久是你的!”这句话双方都说了两遍。

世界上再没比这个誓约更纯洁的了:欧也妮的天真烂漫,一刹那间把查理的爱情也变得神圣了。

下一天早上,早餐是不愉快的。拿侬虽然受了查理的金绣睡衣与挂在胸间的十字架,还没有被感情蒙蔽,这时却也禁不住含了眼泪。

“可怜的好少爷,要去漂洋过海……但愿上帝保佑他!”

十点半,全家出门送查理搭去南德的驿车。拿侬放了狗,关了街门,定要替查理拎随身的小包。老街上所有做买卖的,都站在门口看他们一行走过,到了广场,还有公证人候在那里。

“欧也妮,等会别哭。”母亲嘱咐她。

葛朗台在客店门口拥抱查理,吻着他的两颊:“侄儿,你光身去,发了财回来,你父亲的名誉绝不会有一点儿损害。我葛朗台敢替你保险;因为那时候,都靠你……”

“啊!伯父!这样我动身也不觉得太难受了。这不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礼物吗!”

查理把老箍桶匠的话打断了,根本没有懂他的意思,却在伯父面疱累累的脸上流满了感激的眼泪,欧也妮使劲握着堂兄弟与父亲的手。只有公证人在那里微笑,暗暗佩服葛朗台的机巧,因为只有他懂得老头儿的心思[19]。

四个索漠人,周围还有几个旁人,站在驿车前面一直等到它出发;然后当车子在桥上看不见了,只远远听到声音的时候,老箍桶匠说了声:

“一路顺风!”

幸而只有克罗旭公证人听到这句话。欧也妮和母亲已经走到码头上还能望见驿车的地方,扬着她们的白手帕,查理也在车中扬巾回答。赶到欧也妮望不见查理的手帕时,她说:

“母亲,要有上帝的法力多好啊!”

为的不要岔断以后葛朗台家中的事,且把老头儿托台·格拉桑在巴黎办的事情提前叙述一下。银行家出发了一个月之后,葛朗台在国库的总账上登记了正好以八十法郎买进的十万公债。这多疑的家伙用什么方法把买公债的款子拨到巴黎,直到他死后人家编造他的财产目录时都无法知道。克罗旭公证人认为是拿侬不自觉的做了运送款子的工具。因为那个时节,女仆有五天不在家,说是到法劳丰收拾东西去,仿佛老头儿真会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不收起来似的。关于琪奥默·葛朗台号子的事,竟不出老箍桶匠的预料。

大家知道,法兰西银行对巴黎与各省的巨富都有极准确的调查。索漠的台·格拉桑与斐列克斯·葛朗台都榜上有名,而且像一般拥有大地产而绝对没有抵押出去的金融家一样,信用极好。所以索漠的银行家到巴黎来清算葛朗台债务的传说,立刻使债权人放弃了签署拒绝证书的念头[20],从而使已故的葛朗台少受了一次羞辱。财产当着债权人的面启封,本家的公证人照例进行财产登记。不久,台·格拉桑把债权人召集了,他们一致推举索漠的银行家,和一家大商号的主人,同时也是主要债权人之一的法郎梭阿·凯勒为清算人,把挽救债权与挽回葛朗台的信誉两件事,一齐委托了他们。索漠的葛朗台的信用,加上台·格拉桑银号代他做的宣传,使债权人都存了希望,因而增加了谈判的便利;不肯就范的债主居然一个都没有。谁也不曾把债权放在自己的盈亏总账上计算过,只想着:

“索漠的葛朗台会偿还的!”

六个月过去了,那些巴黎人把转付出去的葛朗台债券清偿了,收回来藏在皮包里。这是老箍桶匠所要达到的第一个目标。

第一次集会以后九个月,两位清算人发了百分之四十七给每个债权人。这笔款子是把已故的葛朗台的证券,动产,不动产,以及一切零星杂物变卖得来的,变卖的手续做得极精密。

那次的清算办得公正规矩,毫无弊窦。债权人一致承认葛朗台两兄弟的信誉的确无可批评。等到这种赞美的话在外边传播了一番以后,债权人要求还余下的部分了。那时他们写了一封全体签名的信给葛朗台。

“嗯,哼!这个吗?”老箍桶匠把信往火里一扔,“朋友们,耐一耐性子吧。”

葛朗台的答复,是要求把所有的债权文件存放在一个公证人那里,另外附一张已付款项的收据,以便核对账目,把遗产的总账轧清。这个条件立刻引起了无数的争执。

葛朗台留神观看债主的风色,而他兄弟的那批债主的确不出他的所料。有的生气了,把存放证件一节干脆拒绝了。

“好吧,好得很。”葛朗台念着台·格拉桑的来信,搓着手说。

另外一批债权人答应提交证件,可是要求把他们的权利确切证明一下,声明任何权利不能放弃,甚至要保留宣告破产的权。再通信,再磋商,结果索漠的葛朗台把对方提出保留的条件全部接受了。获得了这点让步之后,温和派的债主把激烈派的劝解了。大家咕噜了一阵,证件终于交了出来。

“这好家伙,”有人对台·格拉桑说,“简直跟你和我们开玩笑。”

琪奥默·葛朗台死了两年差一个月的时候,许多商人给巴黎市场的动**搅昏了,把葛朗台到期应付的款项也忘了,或者即使想到,也不过是“大概百分之四十七就是我们所能到手的全部了”一类的想法。

老箍桶匠素来相信时间的力量,他说时间是一个好小鬼。第三年年终,台·格拉桑写信给葛朗台,说债权人已经答应,在结欠的二百四十万法郎中再收一成,就可把债券交还。

葛朗台复信说,闹了亏空把他兄弟害死的那个公证人与经纪人,倒逍遥的活着!他们不应当负担一部分吗?现在要对他们起诉,逼他们拿出钱来,减轻一点我们这方面的亏累。

第四年终了,欠款的数目讲定了十二万法郎。然后清算人与债权人,清算人与葛朗台,往返磋商,拖了六个月之久。总而言之,赶到葛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时节,在那年的第九个月,他又回信给两位清算人,说他侄子在印度发了财,向他表示要把亡父的债务全部归清;他不能擅自料结这笔债,要等侄子回音。

第五年过了一半,债权人还是给“全部归清”几个字搪塞着,老奸巨猾的箍桶匠暗地里笑着,把“全部归清”的话不时说一遍。每逢嘴里提到“这些巴黎人!……”时,他总得附带一副阴险的笑容,赌一句咒。可是那些债主最后的命运,却是商场大事纪上从来未有的纪录。后来,当这个故事的发展使他们重新出场的时候,他们所处的地位,还是当初给葛朗台冻结在那里的地位。

“你丈夫真糊涂,”葛朗台凭了抵押品借一笔钱给台·格拉桑太太时说,“我代你抱怨,你倒是一个贤惠的太太。”

“啊!先生,”可怜的妇人回答说,“他从你府上动身到巴黎去的那一天,谁想得到他就此走上了坏路呢?”

“太太,皇天在上,我直到最后还拦着不让他去呢。当时所长先生极想亲自出马的。我们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争着要去。”

这样,葛朗台便用不着再欠台·格拉桑什么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