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尔斯点头,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战争竟会如此恐怖。”
这时,艾希莫抱着孩子走过来。姆布蒂人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皮尔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起来,他似乎想安慰自己的朋友。随后,艾希莫又对耶格说了些什么。
终于平复情绪的皮尔斯翻译道:“他说,‘谢谢你救了我儿子’。”
耶格不禁微笑起来,气氛稍有缓和。“不用谢。”
艾希莫也笑了,又对皮尔斯说了一段话。这次语气中带着恳求。皮尔斯听着,脸上略有困惑之情。
“他说什么?”
“他想带阿基利返回同胞身边。”
这显然不可能。倘若阿基利返回营地,那里的所有人都可能被杀。尽管艾希莫注定要跟自己的孩子诀别,但耶格还是对矮个子的父亲抱以深深的同情。
“告诉他,如果你儿子返回营地,所有姆布蒂人的性命都会受到威胁。”
艾希莫听到回答后,脸上流露出了绝望。他垂下目光,犹豫片刻,然后拿定主意说:“那我可以独自回去吗?”
耶格明白艾希莫的内心斗争。他很想陪伴儿子,却又对相依为命、互助互爱的同胞放心不下。
耶格必须做出现实的判断。如果没有艾希莫做向导该怎么办?他问皮尔斯:“有新情报吗?”
皮尔斯操作着手中的电脑,注视着屏幕:“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监视情报。北部的武装分子已经开始朝这里进攻了。他们正在通过无线电通话器传送我们的GPS坐标。”
耶格查看了地图。假如以东西走向的伊比纳河为参照,即便没有艾希莫的协助,他们也可以抵达东南部城镇贝尼。不过,倘若“捕食者”出现,局势就可能变得不利。因为在渡过宽广的伊比纳河时,无人机能从上空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只会沦为“地狱火”导弹的靶子。如果北方的大军抵达河岸,切断他们的退路,那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艾希莫结束向导任务后,都要独自返回同胞身边。为了他的安全着想,现在让他回去反而更好。
“告诉艾希莫,他可以回营地。不过,最好从西边绕回去,否则很可能被敌人发现。”
皮尔斯用吉布提语翻译后,艾希莫连连道谢。耶格回到队友身边,说明了情况,让他们短暂道别。
不光盖瑞特、迈尔斯,就连板着脸孔的米克,也对艾希莫表示感激。佣兵们都没有忘记,是这个小个子的姆布蒂人,将他们从险境中救了出来。
艾希莫挨个儿与大家握手。最后,高个头的皮尔斯弯下腰拥抱了艾希莫。出生并成长于人类社会两极的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姆布蒂人的脸上始终带着腼腆的笑容,当临别前将儿子托付给皮尔斯时,他发出了短促而尖厉的叫声,那是从他心底喷薄而出的悲凉之音。
阿基利伸出双臂,好像在挽留即将离开的父亲。艾希莫边哭边走,每走两三步就回头张望。看不见的羁绊,令这个做父亲的依依难舍。
旁观的佣兵们忽然听见轻声的呼唤,惊讶地朝异形孩子看去。之前从未说过一个字的阿基利,由皮尔斯抱在怀里,正动着小嘴,拼命对父亲说着什么。
“艾帕……”
这不是婴儿的胡乱发音。阿基利正笨拙地张合着双唇,反复念叨着一个词。
“艾帕……艾帕……”
听到阿基利的发音,皮尔斯瞪大了双眼,悲苦地摇了摇头,小声对佣兵说:“‘艾帕’在他们的语言中,是父亲的意思。阿基利正在呼唤爸爸。”
耶格想到了里斯本医院中卧床不起的儿子。贾斯汀多半正因为无法呼吸而痛苦得打滚儿,同样一声声地呼唤着“爸爸”吧。
“告诉艾希莫。”耶格按捺住悲痛说,“我们会誓死保护阿基利。他一定能再见到自己的儿子,请他等着那一天。”
艾希莫闻言,连声道谢,紧紧拥抱了一下儿子,然后跑着离开了。佣兵们轮流安抚着痛哭不止的阿基利。
不一会儿,艾希莫矮小的身影就被雨林吞没。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守护自己的森林精灵消失了,但他们没有时间伤感。再这样下去,一小时之内他们就会被武装分子赶上。盖瑞特包扎完毕后,耶格催促大家上路:“走吧。”
盖瑞特起身。“他有东西落下了。”然后拾起落在地上的大树叶。卷起的树叶中,残留着艾希莫珍视的火种。
“这是他们的生命之火。”皮尔斯说,“我长期同俾格米人生活,但仍然有一个谜未能解开。除了使用火种外,我从未见过他们使用过其他取火的方法。说不定,这火已经在森林中燃烧了数万年,在俾格米人中世代相传。”
艾希莫回到了同胞身边,回到了这温暖的火光旁。耶格暗暗祈祷,俾格米人的生命之火能永远燃烧下去。
8
研人忍饥挨饿,将自己关在六叠大小的私设实验室中。桌上,父亲留给他的两台笔记本电脑正在高速运转。
A4大小的白色笔记本电脑上,“GIFT”软件的倒计时正在跳动。明晚就会计算出新药物的结构。
另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再次与刚果连接了起来。同上次一样,帕皮打来了电话,指示研人向奈杰尔·皮尔斯传递情报。可关键的卫星图像,每十五分钟就会中断一次,他只好这样断断续续地传递刚果的情报。他所见的图像不是地球同步卫星所摄,而是绕地球运行的若干卫星陆续经过刚果上空时拍下的。卫星上搭载的摄像机也不一样,一会儿是普通视频,一会儿是红外线图像,一会儿又变成了古怪的黑白图像。
黑色林海的特写画面出现时,研人紧盯着屏幕,搜索新的情报,但他看不见被树木遮挡的森林内部的状况。
“没有更低位置拍下的侦察图像吗?”非洲大陆的皮尔斯问。
但研人看到的只有高轨道拍摄的图像。“没有。”
对方陷入漫长的沉默。侦察图像刚消失,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为“不明号码”。这是里斯本的定时联络。研人一边再次感叹将全球联系起来的通信网,一边接起了电话。
“我通报一下今天的数值。”莉迪亚·耶格哽咽着说。
她报告的是贾斯汀的血气分析结果。通过分析动脉血就可以知道肺的状况。研人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三个指标性数值。
“你那边的情况怎样?”莉迪亚问。
“正在进行药物研发。”等待“GIFT”给出计算结果的研人只能如此回答。
“我等你的好消息。”莉迪亚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研人参照莉迪亚告知的动脉血氧分压和pH值,根据专业书上的氧离曲线,计算出了动脉血氧饱和度。这是表示血液中氧气与血红蛋白结合度的数值。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末期症状特征,即肺泡出血一旦出现,氧饱和度就会急剧下降,不久后患者便会死亡。因为氧饱和度的下降速度是一定的,所以根据数值的变化,便能准确地计算出患者的生命还有多久。贾斯汀·耶格所剩的时间只有十七天。如果贾斯汀在日本时间三月三日之前没能服用新药,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
父亲生前定下的最后期限是二月末,可以说准确地预测到了贾斯汀病情的走势。这恐怕也是智力远超人类的新人类所为。
研人还担心另外一个患者小林舞花的病情。他很想掌握那孩子的检查数值,但大学医院已由警方监控,他无法联络实习医生吉原,只能祈祷她能活到药物制成那天。
通信用的A5笔记本电脑发出短促的提示音,吸引了研人的目光。原来是收到了邮件,屏幕上出现了一段文字。研人告诉地球另一侧的皮尔斯,他收到了新的情报。
在雨林中穿行的皮尔斯痛苦地喘着气说:“给我念一下内容。”
邮件使用的是英文。研人一边读一边在脑中将其翻译为日语。看样子是无线电通信记录,里面有一句说“导弹落点没有发现尸体”。
“好了。谢谢,研人。”
“这是什么?”
“应该是维和部队截获的敌人通信。”皮尔斯答道。
又到了等待时间。研人保存了文字,凝视着小型笔记本电脑。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如果这台机器有接收电子邮件的功能,它会不会也保存了过去的通讯记录?
父亲从何时开始、基于何种理由牵扯到这件事中,这一直都是一个谜。研人觉得现在是解开谜团的绝佳机会,于是大胆地操作起电脑来。由于不熟悉这个从未用过的操作系统,他谨慎地操作鼠标,从硬盘中调出储存的数据。打开的新窗口中出现了一长串文件,文件名都是英文。文件列表太长,研人不知从何入手。好不容易找出搜索功能,研人将父亲的姓名用英文拼出来,进行全文搜索。
瞬间搜出了许多文件。依次查看后,全是记录父亲经历的报告。报告的抬头都是一样的:“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研人对这个名字全无头绪,查看手边的电子词典才知道它表示“国防部国防情报局”,是一个情报机构。
可是,为什么这台电脑中会有情报机构的文件呢?研人迷惑了一会儿,很快想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肯定是帕皮入侵了美国政府的通信网,窃取了情报机构的文件。既然他可以截获军事侦察卫星的图像,这种事对他而言自然也易如反掌。
继续查看文件,不久,研人发现了父亲用日语撰写的学术论文。那是关于姆布蒂·俾格米人病毒感染的调查报告。国防情报局的报告中增加了注释:同一时期,奈杰尔·皮尔斯博士在同一地域进行人类学田野调查。对啊,研人也想了起来。1996年,当刚果的国名还是扎伊尔的时候,父亲和皮尔斯就在那个国家相识了。文件中还有一项是“已确认的其他在刚果的外国人”,人名有一大串。研人草草扫了一下,发现了父亲之外的一个日本人的名字,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
Dr. Yuri Sakai。
是坂井友理。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人,同时期也在扎伊尔东部。父亲和坂井友理在远离日本的异国见过面?研人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想起了母亲提过的一个词:出轨。
研人对这个神秘的女医生的名字进行搜索,结果发现了一份附有大头照的文件。
研人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跃入眼帘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似乎是护照或者别的什么证件上的照片。虽然从照片上看起来稍显年轻,但那张不施粉黛的小脸让研人断定,此人正是那晚在大学校园找他说话的坂井友理。
这份报告的抬头是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也就是中央情报局。中情局对坂井友理做过调查。研人浏览了用英文书写的坂井友理的身份调查报告。
坂井友理 医学博士
1964年1月9日 东京都目黑区出生
1989年 城真大学医学院毕业
1991年 在父亲经营的私人医院坂井诊所上班
这些信息与报社记者菅井的调查结果相符。但接下来记载的事实,则是研人闻所未闻的。
1995年 参加了国际医疗援助团体“世界救命医生组织”(非营利机构)
1996年 作为该组织的成员奔赴扎伊尔东部,因该国爆发内战回国
1998年 父亲死后,关闭坂井诊所,前往医疗设施简陋的贫困地区,进行义务诊疗活动
其他情报:日本国内无犯罪记录
无经济问题
纳税记录见附件
户籍资料见附件
最后说的户籍资料是怎么回事?研人如此想着,向下滚动窗口。出现了一份日语文件的扫描件,是户籍的复印件,也有英文翻译,但研人不需要。研人最想知道的是坂井友理的现居地,但没有找到与她居住地有关的信息。研人接着查找她的籍贯和父母姓名等其他个人信息,却发现了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
平成八年十一月四日,坂井友理生了一个孩子。不仅如此,户籍上只写着这个孩子名叫“惠麻”,性别为“女”,父亲一栏却是空白。她也没有婚姻记录。也就是说,坂井友理是未婚生子。研人忐忑地将年号纪年换算为公历,发现惠麻出生的平成八年正是1996年,即父亲诚治和坂井友理去扎伊尔的同一年。
研人不由哼了一声。父亲出轨的嫌疑,似乎正以最糟糕的方式被证实了。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父亲生前向母亲解释自己为何回家越来越晚时,说自己是给常年闭门不出的孩子当家庭教师,但实际上,他应该是去见女儿了。研人脑海中浮现出的一个模糊的形象,从旁印证了这一推测。与坂井友理接触的那晚,停在路边的商务车中隐隐约约的人影,恐怕就是她的女儿。
研人拼命在电脑中搜索否定这一猜想的材料,但再也没有找到更多关于坂井友理的信息。
研人离开桌子,在狭小的房间中来回踱步,反复思量。报社记者菅井应该还在对坂井友理做身份调查。不知他查到何种程度了。他即便掌握了这一事实,也会向研人隐瞒吧。研人自己也不打算将这一事实告诉母亲。
研人揪着头发,用手帕擦拭脏兮兮的眼镜,然后返回小型笔记本电脑前。不过,父亲这一段可能震动了整个古贺家的经历,也解答了困扰研人的问题:为什么中情局要调查坂井友理?为什么坂井友理要从研人手中夺走这台小型笔记本电脑?坂井友理的丑事被中情局掌握,所以她主动出击,试图消灭证据。这样想就说得通了。她现在肯定正在东京的什么地方搜索失踪的研人吧。
惶惶不安的研人进行了第三次搜索,这次,他敲入了自己的名字:
Kento Koga
按下回车键,电脑列出包含自己名字的文件。排在开头的是中情局制作的报告。打开报告,研人大惊。文件中是自己被偷拍的照片。大学校园内,跟河合麻里菜说话的自己被长焦镜头捕捉了下来。原来早在那时,自己就已经处于美国情报机构的监视之下了。
报告中记载着研人的经历,巨细无遗,十分准确,其中有日本警察提供的人际关系报告。研人逐一核对罗列出的友人姓名,没有发现菅井和李正勋,这才稍感安心。美国方面还不知道研人有强大的援军,跟那两人联系是安全的。
另有记录表明,在对“町田地区”的搜索问题上,日本警察与中情局还发生过冲突。中情局要求日本警察“检查当地所有住户”,而警视厅公安部回答说“考虑到町田市的人口密度,十名搜查员是完不成任务的”。就目前来说,这个私设实验室还是安全的。
最后一份文件中,记录了一段不明所以的话。在给中情局“特种行动作战单位”的命令中这样写道:“对已被作为恐怖分子通缉的古贺研人,根据罪犯引渡条约,从当地警察手中接管后,必须立即进行特别引渡处理。”还说“移送目的地是叙利亚”。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送到叙利亚去,但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巨大危险。一旦被警察逮住,就不是坐牢那么简单了,也许会被带到国外,再也回不了日本。
他再次想起了父亲的遗言:“这项研究只能由你独自进行,不要对任何人说。不过,倘若你察觉自己有危险,可以立即放弃研究。”
研人的双手颤抖起来,忽然产生了尿意。我只是想帮助患病的孩子而已,怎么会摊上这档子事啊?可是,就算现在放弃新药开发,状况也得不到丝毫改变。美国的情报机构和日本的公安警察将继续对自己紧追不舍吧?
研人又打开刚才那份文件——偷拍照里,河合麻里菜巧笑嫣然,仿佛在鼓励研人“加油”。不管未来如何,如今自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手机响了起来,研人回过神,接起电话。帕皮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看不需要看的东西。”
研人惊讶地反问道:“难道你能监控我的电脑?”
“是的。”帕皮答话的同时,电脑上的画面自己动了起来。硬盘中的文件被一个个消除。小型笔记本电脑似乎与帕皮的主机连在了一起。本来研人想恳求留下河合麻里菜的照片,结果所有内容都被删得干干净净。
“我会向你传达重要事项,你专心干自己的工作吧。”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研人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我被抓住的话会死吗?”
“会,死前还要接受拷问。”
想到指甲被拔掉的痛苦,研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不过,你只要按照我的指示行事,就不用担心。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擅自行动。”
研人只能相信对方。自己的公寓可是攻得破的要塞。
“明白了。”
“卫星图像传过来了,联络皮尔斯吧。”帕皮下达指示后就挂断了电话。
研人只好继续原来的工作。在高轨道拍下的雨林黑白图像中,出现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大河。
扬声器中传出皮尔斯疲惫不堪的声音:“我们现在抵达了伊比纳河。东南方向有一个名叫贝尼的大城镇。”
卫星图像上,雨林中呈现出灰色的一块,仿佛上面的树木被巨人拔掉了一样。那里就是贝尼吧。皮尔斯等人位于贝尼西北三十千米左右的地点。
“贝尼应该有一条通往北边的道路。那条路附近有什么动静?”
研人放大了画面,凝神细看。一列长长的车队周围有许多手持步枪的人影在晃动。
“似乎有军队。”
“多少人?”
“太多了,数不清。”
沉默片刻后,皮尔斯说:“我来确认,你稍等一会儿。”
伊比纳河的水声,隔着树林也听得见。昏暗的森林中,耶格等人进退维谷。只要过了面前的这条河,就能逃往南方,但渡河半途很可能遭到武装无人侦察机的攻击。
“不行,东边全被封死了,大概有一千敌军。”皮尔斯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说,“我们只要去贝尼就会遇到他们。”
米克留意着北方追来的军队道:“事到如今,我们只有渡河。”
耶格问皮尔斯:“我们对‘捕食者’一无所知吗?”
“‘日本的援军’正在努力,但目前暂无成果。无人机运用的是与涅墨西斯计划不同的指挥系统。”
耶格看着地图,处境令人绝望。北面和东面有武装分子,南面有“捕食者”无人机。往西走的话,又会遇到拐了弯的伊比纳河。难道就没有逃出生天的办法吗?耶格想,朝坐在地上的阿基利望去,而对方也在看他。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耶格问,但阿基利表情僵硬,没有开口。
先是身陷险境,又与父亲分别,几经打击,这个异形孩子似乎对世界关闭了心扉。
这时,注视着笔记本电脑的皮尔斯说:“日本方面发来了变更计划的邮件:放弃前往贝尼的机场,让在南部的等待接应者北上,我们南下,与此人会合,然后经过名叫鲁茨鲁的城镇逃往国外。”
耶格在地图上查看变更后的路线。那条路通往乌干达。这样一来,就等于放弃了当初后备的三个行动方案,将所有人的命运交给了最后一个选择。
“可是,现在怎么办?过不过河?”
“暂时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就可以确保安全。”
“什么意思?”
“意思是,天上的‘捕食者’会被赶走。”
佣兵全都面露怀疑。迈尔斯代表大家说:“这不可能。没有地对空导弹,怎么赶走无人机?”
“相信日本的援军吧。”皮尔斯自信满满地说,“可是——”他脸色一沉,“问题是过河之后。就算我们平安过河,假如南部的叛军开始进军,也会不可避免地同我们发生正面冲突。这将是我们最后,也是最大的难关。”
“南部的家伙是‘圣主抵抗军’吧?”
“不错。”
这是本地区最令人恐怖、最大规模的武装势力。据说已经强奸、屠杀了数十万当地人。
“看来我们怎么都得死了。”米克说,“死在这片该死的森林里,我们先想好遗书怎么写吧。”
谁都没搭理米克。面对令人绝望的处境,大家都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吵架上。
见佣兵结束了对话,皮尔斯呼唤耶格:“过来。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
雨林里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啊,耶格想。
“看电脑屏幕。”
耶格依言望向小屏幕。皮尔斯敲击键盘,卫星图像就切换成一个亚洲少年的面庞。
“研人。”皮尔斯对着麦克风说,“我想向你介绍一个人。”
画面中,一个戴着小号眼镜的少年正看着耶格,他看起来身材瘦小,弱不禁风。
“这家伙是谁啊?莫非所谓‘日本的援军’就是这小子?”
“不是。他是开发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特效药的研究者。”
“什么?”耶格忧心忡忡地问,“他只是个高中生吧?”
“不。他二十四岁,在东京读研究生。名叫古贺研人。”
耶格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注视着这个即将拯救贾斯汀性命的研究者。
看着屏幕中强壮的美国人,研人为他们的魄力折服。对方脸上全是伤,战斗服下,双肩肌肉隆起,仿佛穿着铠甲一般。这就是之前与皮尔斯通信时,不时进入画面的士兵。对方深陷于眼窝中的双眼放着光,默默地凝视着研人。
“这是乔纳森·耶格。”画面外的皮尔斯说,“他是贾斯汀的父亲。”
父亲?自己要救的就是这个人的儿子?研人心头一惊,结束介绍的皮尔斯已经将耳机戴在了耶格头上。
“是研人吗?”
听见对方低沉的询问声,研人连忙点头。
“你真的在开发药物?”
“是。”
耶格的神色依然严峻。研人觉察到对方并不信任自己。
“你了解贾斯汀的病情吗?”
“嗯,了解。前不久我才跟你夫人通过电话。”
“你和莉迪亚通过电话?那贾斯汀现在怎么样了?把你知道的统统告诉我!”
尽管有些踌躇,研人还是准确传达了贾斯汀的病情:“根据检查数值,他还有十七天的生命。”
耶格立即垂下了目光,但斗志昂扬的表情没有变化。
“你的药来得及制作吗?”
研人本想回答“应该可以”,但还是决定换另一种表达。他觉得自己如果回答得模棱两可,屏幕中的耶格就会伸出手来揍他。“嗯,没问题。”
耶格放下心来。这是当父亲的人才有的神情。另一个困扰研人的谜团迎刃而解——
将来某一天会有个美国人来访。
“你要来日本吗?”
“嗯,我们有这个打算。不过——”耶格的声音越发低沉,“这里局势严峻,还说不准能不能抵达日本。搞不好,我再也见不到妻儿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研人将其理解为,乔纳森·耶格做好了牺牲的心理准备。“明白。”
“如果那样的话,请你告诉我的妻儿,为了救贾斯汀,我已经尽了全力。”
研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名士兵布满血和泥的脸。虽然他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他知道,这位父亲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正在拼死战斗。惊讶之余,研人提出了一个质朴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日语里不常用,但用英语问出来则相当自然。
“你爱你的儿子吗?”
“嗯。”耶格答道,然后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的父亲不爱你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
研人不知如何作答,耶格继续问:“你没有父亲?”
“我父亲最近过世了。”研人答道,暗暗咒骂自己的境遇,父亲死了,自己自暴自弃,结果连命都要搭进去了。
“太遗憾了。”耶格关切地说,“我父母离婚后,生活就一团糟。不过我好歹还是活到了现在。”
研人想说:我没有你那样坚强。
“我也曾一度怀疑父亲不爱我,但我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父亲都是爱孩子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保护孩子。”然后他自嘲似的补充道:“不过比母亲还差点儿。”
研人想到了耶格的妻子莉迪亚,感叹她组建了一个好家庭。
“总之我想救我儿子。请你一定赶快开发药物。我会感谢你的。”说完,耶格就把耳机还给了皮尔斯。
研人对屏幕中满脸胡子的人类学者说:“我能问个问题吗?”
“抓紧时间的话可以。”皮尔斯瞥了眼手表说,“视频通信会快速消耗加密用的随机数。希望你长话短说。”
“是我父亲的事。为什么古贺诚治会参与这件事?”
“九年前,你父亲和我在这里,在刚果相识。以此为契机,我将他带入了这个计划。”
“父亲也想拯救进化后的人类?”
“他最后做了这个决定。一开始他只是出于单纯的学术兴趣,但知道必须开发新药后,他决定冒险一试。你父亲想救助那些患病的孩子。”
研人不相信父亲有这样的热情:“真的吗?”
皮尔斯点头:“研人,你好像不怎么了解你父亲。古贺博士对自己未能在专业领域,即病毒学中取得重大成果而深感懊恼,所以他同意进行新药开发。他认为科学家的使命就是要对别人有用。”
父亲的自卑被彻底暴露出来,研人不怀好意地想。
“不久后,你父亲就觉察到自己陷入了危险,于是选择你作为继承者。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能完成药物开发。你父亲对你在药学方面的进步感到非常自豪。”见研人将信将疑,皮尔斯继续说:“你父亲是一位诚实的科学家。你现在努力制造药物的行为就是最佳证明。你的这种热情就是你父亲遗传给你的。”
研人不接受皮尔斯对父亲的称赞是有理由的,他试着把那个关键人物抛出来:“你知道一个名叫坂井友理的日本女人吗?”
皮尔斯表情骤变,眼神警惕起来。“嗯,知道。”
“她九年前也在刚果,对吧?她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对坂井友理,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好。接近她很危险,别理她。”
“为什么?我有权知道父亲的事。”研人紧逼不放。
皮尔斯岔开话题道:“视频通信差不多要切断了。你回去开发药物吧,有事再联系。”
皮尔斯通过主机进行远程操作,突然关掉了小型笔记本电脑。房间中一片死寂。研人觉得自己仿佛是世间活着的唯一的人,事实上,他已经独自一人很久了。自从在三鹰的医院同父亲永别之后,自己就变得无依无靠。
关机的屏幕上映出自己的面庞,从中似乎看得出父亲的影子。故事还没结束。父亲留下的另一台电脑还在计算着新药的化学结构。
“这次由你来当守护者。”也许这就是父亲想要告诉自己的吧。他想说:“去用科学这一种武器,守护十万个孩子!”
可是,留下如此遗言就撒手尘世的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9
安迪·罗克韦尔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他从高中时代就有了这个爱好,但当时他没钱投入,上大学后又忙于学业,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不得不满足于入门水平的设备。直到进入萨克拉门托的银行工作,开始有了固定收入后,他才得以毫不吝惜地将闲钱都用到了这项爱好上,并在公寓的角落里辟出一块专门的区域。
高性能电脑、三台大型显示器、操纵杆、方向舵,还有令人仿佛身临其境的音响。投资额高达一万美元。由于担心被周围人说三道四,安迪并不打算让同事知道自己的这项爱好。一有空闲,安迪就会坐进自制的驾驶舱中,操作虚拟现实中的飞机,在地球上自由飞翔。
不到一年时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双翼机到最新型的大型喷气客机,他都能操作自如。其中他最中意的是最新锐的F16喷气战斗机,他曾驾驶这种飞机击落过无数俄制战斗机。在市场上,模拟飞行软件的技术日新月异,坐在多块显示器拼接成的大屏幕前,就会产生自己正在征服天空的幻觉。
把几乎所有游戏软件都玩腻之后,他收到了购入油门杆的网站发来的一封邮件。
在线游戏的革命!超真实飞行模拟游戏!
安迪产生了兴趣,当即点击进入了这家游戏网站。他最关心的是操作什么样的飞机,结果网站上竟然没有透露操作飞机的类型。不过,操作手册上写着“主力武器的使用方法”,看来应该是战斗机的一种。似乎是空中打击地面恐怖分子的模拟游戏。这个游戏的特色,是飞行开始的时间异常严格。据说迄今已有八千多玩家尝试挑战,但没有一个人完美地完成任务。
只有自己能完成任务。安迪忽然斗志高昂,获得登录密码之后,便开始等待第二天战斗时刻的到来。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一点,安迪坐进自己房间的操作席。登录游戏网站后,三块屏幕上呈现出一条向前方延伸的跑道。这是从驾驶舱看到的景象,但却令安迪无比失望。这哪里是什么超真实游戏嘛!黑白图像根本谈不上精细,甚至让人怀疑游戏开发者是不是偷工减料。而且,指定的时间到来后,画面竟然自己动了——飞机自动起飞了。
自己是不是上了劣质网站的当啊?安迪本打算退出了事,但最后决定看看再说。抛开画质不说,起飞时飘浮的感觉确实真实。突然,三面屏幕中,左右两面都切换成了别的画面。左边的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指令:升至10 000英尺[12]时切换到手动操作。右边的屏幕上则是飞机底部的摄像机拍下的地面图像。从模糊的黑白画面判断,这架飞机被设定为正飞行在沙漠或热带大草原上空。
左边的屏幕上又出现了新指令:
切换为手动操作后,紧急下降,高度保持在500英尺以下。
安迪渐渐对这个在线游戏产生了期待。说不定这真是个超真实模拟飞行游戏。
不断上升的飞机抵达了10 000英尺的高度。安迪遵照昨晚读过的操作手册,将飞机切换到手动操作模式。他一面留意着屏幕上的高度计,一面根据指示紧急下降。他将视觉情报和操纵杆传来的触感相结合,在脑中形成了假想的感觉。这是一架螺旋桨飞机。但机体非常轻,对地速度缓慢,时速只有90节,相当于每小时165千米。
太棒了!安迪激动不已。自己正在操作之前从未在游戏中出现过的飞机。这无疑是一架武装无人侦察机,正在超低空飞行避开雷达网。屏幕上飞机正面和地上的景象,正是安装在无人机上的红外线摄像机捕捉到的。
安迪玩儿上瘾了,一面抗拒着对坠机的恐惧,一面驾驶飞机贴着沙漠地表飞行。大概一个小时后,他收到了紧急升高到7000英尺的指令。安迪拉起操纵杆,抬升机头。转为水平飞行后,机体不时摇摆,安迪调节着油门,努力掌握无人机的特点。两个小时后,他仿佛同整架飞机合而为一,他驾驭自如。
屏幕上又出现了新指令:紧急下降到2000英尺。他前推操纵杆,飞机朝身下连绵的群山俯冲。越过群山后,景色便截然不同。他看到了一座相对现代化的城市。大片低矮的建筑包围着中心的高层建筑,安迪说不准这里是什么地方。也许是中东,也许是非洲。
飞机进入市区上空,右边的屏幕上出现了车队。十六辆车排成直线,行驶在看似高速公路的道路上。
这时,左边的屏幕上浮现出一条简短的命令:
攻击第六辆高级轿车。
飞行三个多小时后,攻击目标终于出现了。安迪在操纵飞机追踪车队的同时,也在进行攻击操作。如果这是真的“捕食者”无人机,发射导弹的就不是飞行员,而是操作员。但在游戏里,这只能靠一个人。
安迪的左手松开油门杆,用键盘调出准星,右边的屏幕上浮现出一个白色十字线,安迪将其锁定在从前往后数的第六辆车上。绵延的车队立刻加速,但十字线精准地紧跟着目标。安迪在目标周围画出一个四边形的框,框住轿车的黑色车体,准备好发射激光制导导弹。
安迪右手食指按在了操纵杆的发射按钮上。手指只消动几毫米,“地狱火”反坦克导弹就会将目标炸成齑粉。
任务即将完成。能完美地执行这项任务的果然只有我啊,安迪不由得扬扬得意,紧跟着他就扣动了扳机。就在这一瞬,他产生了一个疑问:这里不会是美国吧?
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演说结束后,副总统张伯伦坐上护卫车队中的第六辆车,前往天港国际机场。
伊拉克战争开战之前,这家公司的股价就开始上涨。万斯总统宣布胜利之后,伊拉克的复兴业务正式展开,公司因为承包下基础设施建设,股价持续创历史新高。而这一次,因为得到政府的巨额担保融资,承接下国防部总额高达七十亿美元的大型项目,所以公司的利润预计将比去年增长八成。对张伯伦来说,这是令人兴奋的消息。这家能源企业的政治献金一定会大幅增加。
不过,身处军工集团中枢位置后,张伯伦才对这里的最高逻辑之单纯深感震惊。这个逻辑就是恐怖。为了借战争大发横财,政策制定者只需要扩大别国的威胁,然后向国民宣传即可。只要将判断的根据作为国家机密掩盖起来,媒体就会不加区分地大肆传播威胁论。然后巨额税金就会被投入国防预算,而军需企业经营者的收入也会飙升。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会因为彼此猜忌而被无限夸大,有时候甚至会爆发战争,为一撮人提供取之不竭的金矿。而且,对当政者来说,树立外敌,还有提升自身支持率的附加效果。
艾森豪威尔预见到这一事态,于是在总统任期内的最后一场演说中,提醒国民警惕军工集团的危险性,但他没有得到回应。只要世界各国还存在贪图战争利润的企业,战争就不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沉思良久的张伯伦猛然抬头。他发现,十五英寸厚的防弹玻璃外,风景掠过的速度突然加快。装甲轿车正在加速,但完全隔音的车内却仍然十分安静。张伯伦通过麦克风询问隔着一层玻璃的副驾驶席上的特勤局特工:“为什么开这么快?”
扬声器中传来回答:“请不要担心,早点儿到机场比较好。”
“出什么事了?”
这时,安放在后排的保密电话响了起来。张伯伦伸手制止同车的警卫,自己拿起了话筒。
“国土安全部通知我们,克里奇空军基地正在训练飞行的一架‘捕食者’无人机突然失去了联络。”
张伯伦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无人机从基地起飞后不久就失去了控制,开始紧急下降。本以为它坠毁了,但我们没有搜索到残骸。”
扩大搜索范围不就行了?张伯伦想着,便问:“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报告给我?”
“首先,这架无人机上装满了实弹。其次,刚才雷达探测到有一架小型飞机越过了内华达州边境进入亚利桑那州。”
“捕食者”无人机起飞的克里奇空军基地位于拉斯维加斯近郊,距凤凰城仅三百英里左右。张伯伦下意识地望着车顶。
“有没有同小型飞机的飞行员通信?”
“尝试过。但飞行员对管制员的问题没有反应。”
张伯伦开始感到一丝不安。“捕食者”机体小,作战高度高,即使从头顶飞过也没办法知道。
“‘捕食者’不会是遭到黑客攻击了吧?”
张伯伦话音刚落,一枚反坦克导弹就毫无征兆地飞入车内。眨眼之间,导弹就钻进了副总统怀里,他还没来得及觉察到异样,身体就被炸得四分五裂。黑暗骤然降临,张伯伦当场殒命。“地狱之火”瞬间蒸发了飞溅出的血液,但紧接着又有一枚导弹袭来。已经同躯干脱离的张伯伦的头颅被炸成烧焦的骨片,在空中散开,撞在后面三辆车的防弹玻璃上,坠落在地。
大发战争财的当权者用自己的尸体证明了美国制造的杀人武器有多么优秀。
鲁本斯握住汽车的方向盘,飞驰在印第安纳州南部的乡间公路上,全然不顾车速已经超过限速。他看到的尽是破破烂烂的电线杆、毫无生机的树木,以及零星的房屋。挡风玻璃的上半部分都被阴霾的天空所占据。
获知副总统张伯伦被炸身亡后,华盛顿特区陷入了狂乱之中。万斯总统被迫躲进白宫地下的紧急防空壕——总统紧急作战中心。他的家人则进入特情局的相关设施中避难。与国家安全有关的所有政府机构总动员,全力追查事件真相,但又缺乏统一协调。很明显,所有人都慌了神。在受现政府新保守主义影响的人当中,甚至出现了应当对宗教激进分子潜伏地区发动核打击的声音。
鲁本斯起初也猜想这次恐怖袭击是宗教激进主义者发起的,但在得知全世界配备的所有武装无人侦察机都收到了飞行禁止命令之后,他立刻明白是谁杀害了副总统。现在,非洲大陆中央,本应死路一条的奴斯一伙,应该已经逃脱了“捕食者”的监视,越过了伊比纳河,摆脱了危机。
鲁本斯将车停在路边,朝内后视镜看去,等待后面的车通过。看来他没有被跟踪。然后他取出地图,查看访问对象的住址。
涅墨西斯计划开始实施后,两名美国市民就被置于当局的严密监视之下,其中一名是收到过奈杰尔·皮尔斯报告“发现超人类”的邮件的文化人类学者。这个名叫丹尼斯·谢菲尔的老人因为严重的肝病正在疗养。国家安全局和中央情报局都报告说,没有理由怀疑这位年迈的人类学者。
鲁本斯想要拜访的,是另一名监视对象。这一行为多少伴随着危险,但鲁本斯已别无良策。局面持续恶化,多迟疑一秒都不行。加德纳博士被解除科技顾问职务之后,能跟鲁本斯交流的只有这个人了。
敲门后,门很快就开了,但里面的人没有应答。鲁本斯看着眼前矮小的老人,问道:“您是约瑟夫·海斯曼博士吗?”
“对。”对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
三十年前撰写《海斯曼报告》的学者从第一线退下已过了许久,如今他已年逾古稀。破旧的粗蓝布衬衫外披着一件毛织长袍,白发短而稀疏,讶异的视线中透露着阴森。他的眼光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知这是他穷尽一生试图看穿自然真理的结果,还是与世俗战斗的痕迹。
“能见到您是我无上的荣幸。”鲁本斯没做自我介绍,就将带来的《科学史概说》递到了海斯曼博士面前,“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喜欢阅读博士写的书,所以打听到您的住址,想请您给我签一个名。”
鲁本斯打开书,在印刷着书名的扉页上用胶带贴着国防部发给鲁本斯的身份证。海斯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证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不耽误您的工夫,假如方便,是否可以去房中谈谈?”
“请进。”博士说。
“谢谢。”
进入铺着木地板的屋内,楼梯右侧是饭厅,左侧是整洁的客厅。客厅中装饰有一排相框,其中有一张包括孙子在内的全家福。考虑到房外没有车,鲁本斯推测海斯曼夫人可能外出购物了。
“找我什么事?”海斯曼博士边问边落座。
鲁本斯站在房间中央,检查了所有的窗户以及窗后的情况。设置在远方的激光窃听器能通过探测窗户玻璃的震动,重构室内的声波。鲁本斯必须确保海斯曼博士的安全。
“我叫阿瑟·鲁本斯。我目前在国防部工作,原来是施耐德研究所的高级分析员。实际上,除了请您签名外,我还有事想同您谈谈。”
说着,他就取出夹在书里的卡片给博士看。卡片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联邦政府正在监视、窃听您。
我下面提的问题,请您以“不”作答。
等博士看完这句话,鲁本斯继续说:“关于您写的《海斯曼报告》,能不能问您一些更详细的问题?”
“不行。”海斯曼拒绝道,“跟华盛顿那帮无聊的家伙打交道,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我不想回忆那时的事。”
话中饱含感情,不像是在演戏。鲁本斯希望这并不是博士的真实想法。
“您只需回答两三个问题就可以了。”
“没什么好说的。”
“就五分钟也不行吗?”
“不行。”
“这样啊,那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鲁本斯将书和第二张卡片递出去。
为了避免窃听,是否可以带我去里面的房间?厕所也可以。
“好吧。”博士说,“你专程前来,我送你一本别的书吧。到藏书室来吧。”
“谢谢您。”
鲁本斯跟在老人身后,穿过厨房,进入后院。那里有一座扩建的小屋,屋内的墙壁和屋子中央都被书架占据。从周遭数千册藏书,便能窥见博士的博学。
海斯曼顺手关上门,打开电灯,说:“窗户全被书架挡住了。没有椅子也没有火炉。这里可以吗?”
“可以。”鲁本斯答道。在昏暗的灯光下,能与仰慕已久但一直无缘得见的学者面对面,令鲁本斯兴奋不已,他就像与心仪的摇滚明星见面的少年一样忐忑不安。“麻烦博士您了,非常抱歉。但这都是为了博士的安全。”
“他们为什么监视我?”海斯曼不快地说,“法院基于什么证据允许他们窃听?”
“他们没有得到法院的许可。格雷戈里·万斯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
“这里是苏联还是朝鲜?愚蠢而可怜的总统。”海斯曼唾弃道,“这恰好证明了库尔特·哥德尔[13]是对的。”
“哥德尔?”听到这个天才逻辑学家的名字,鲁本斯不禁一愣,想起了科学史上的一段趣闻。
通过证明自然数论的不完全性震动了整个数学界的哥德尔,决定离开被纳粹占领的奥地利,逃往美国。要取得美国的公民权,就必须接受法官的面试。哥德尔对任何事都一丝不苟,他学习了美国宪法,却有了惊人的发现。从逻辑的角度看,美国宪法中隐藏着巨大的矛盾。标榜自由民主主义的宪法,背地里却构筑了合法诞生独裁者的系统。但哥德尔偏偏在面试时向法官讲解了他的发现。幸好他的担保人爱因斯坦事前同法官商量好了,哥德尔才得以顺利过关,正式取得了美国公民的资格。
这是科学史上一段罕为人知的笑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二十一世纪,它就不再是笑话,因为自认为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独裁者已经出现。本来,以司法部长为首的法律顾问会讨论总统决定的合法性,但这一保险机制已经失效。在万斯政府中,法律专家的工作是迎合总统,歪曲法律。担任全军总司令的总统,可以不受法律约束,这事实上标志着独裁政治的确立。
美国已经在与宗教激进主义者的战争中败北,鲁本斯想,那个最看重自由的国家消失了。可是,为什么越是想守住自由民主主义体制,当政者就越容易陷入集权主义的泥淖呢?莫非在国家这一构架之下,自由只不过是幻想?
鲁本斯试着转移话题,但海斯曼打断了他的话:“我之所以被监视,是因为那份报告吧?”
“不错。”
“第五种情况真的出现了?”
鲁本斯惊讶于对方清晰的思维。
“是的。”
“出现在什么地方?不会是亚马孙。东南亚还是非洲?”
“您为什么排除了亚马孙?”
“据我所知,亚马孙的少数民族有掐死畸形儿的习惯。即便那里诞生了新人类也活不下来。”
博士的话令鲁本斯略感震惊。二十万年的人类史中,在医疗科技不发达的一百多年前,与智人长相明显不同的新生儿,在任何文化圈中都会被扼杀。排除异质者的人类习惯,很可能扑灭了进化的火种。
可是,为什么这次俾格米人会让头部与常人迥异的婴儿活下来呢?莫非俾格米人社会形成了接受畸形儿的文化?这一点鲁本斯无从知晓。
“如您推测的那样,地点位于非洲的刚果民主共和国。新人类是俾格米孩子,已经三岁了。白宫主导的、正在进行的秘密计划发生了机密泄露,所以将博士纳入了监视范围。”
鲁本斯将涅墨西斯计划的内容和经过简明扼要地做了说明。海斯曼凝神倾听,在头顶电灯泡的照耀下,他仿佛一座矗立的雕像。途中听到三岁的俾格米孩子的代号是“奴斯”时,他笑着说:“好名字。”然后问:“你觉得进化的原因是什么?”
“或许是转录因子发生了变异。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此外还可能夹杂基因中发生的中性变异。不过,就算分析了奴斯的整个基因组,以现在的科学水平,也无法破解变异基因如何生成进化了的大脑。如果其中还有表观遗传学[14]的影响,那就更加难以探究了。”
博士点头道:“请继续。”
当听鲁本斯讲完后,他再次流露出阴险的目光。
“三岁的孩子将超级大国玩儿得团团转,真痛快!”
“今天我来拜访您,正是为了聆听您的建议。”
“我没有任何建议。”海斯曼冷冰冰地拒绝道,“只是对见不到万斯那张哭丧的脸感到遗憾。”
“博士,”鲁本斯努力用镇定的声音问,“您似乎非常厌恶现政府。”
“不光是现政府我讨厌当权者。他们是所谓‘必要的恶’,但恶得太过分了。说白了,我讨厌人类这种生物。”
鲁本斯认识到自己的心中潜藏着同博士一样的憎恶。
“为什么?”
“在所有的生物中,人类是唯一会对同类进行大屠杀的动物,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人性就是残暴性。我认为,地球上曾经存在的别的人种——原人和尼安德特人——就是被智人灭绝的。”
“我们之所以活下来,不是因为更高的智力,而是因为更残暴?”
虽然鲁本斯怀疑这一判断下得太草率,但许多发掘出的尼安德特人骨骸上都有遭受暴力的伤痕,以及被烹食的痕迹。四万年前的欧洲大陆上,只有两种动物具备烹饪猎物的知识:尼安德特人和智人。
“只要追溯人类历史就会发现,这是禁得起推敲的假说。”海斯曼继续道,“进入南北美洲的欧洲人,用武器和疾病杀死了百分之九十的原住民。几乎所有的土著民族都在这场大屠杀中灭绝。而在非洲大陆,为了捕获一千万奴隶,欧洲人杀害了数倍于此的无辜者。智人对同类都能如此凶残,对其他人类当然可想而知。”
想起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历史,鲁本斯不由得抑郁起来。那个国家所遭遇的灾难,不光是奴隶贸易。在被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纳为私有地的刚果,反抗暴政的当地人都会被砍掉手,并被残忍杀害。比利时人的种族歧视思想愈演愈烈,以至于为了收集被砍下的手而屠杀一千多万人,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到二十世纪,非洲大陆还贫穷落后,就是因为奴隶贸易和残酷的殖民地统治掠夺了人口这一重要资源。
“人类无法将自己和其他人种作为同一种生物加以认识,往往用肤色、国籍、宗教,甚至地域、社会和家庭作为自己的属性,其他集团的个体则被视为必须提防的异类。当然,这不是理性的判断,而是生物学上的习性。人类这种动物,天生就能区分异质的存在并加以提防。我认为这恰恰是人类残暴性的佐证。”
鲁本斯理解博士的主张:“换言之,这种习性对生存有利,所以作为物种整体的习性保留了下来。反过来说,那些不提防异类的人,都被作为异类杀掉了。”
“是,就像不怕蛇的动物因被毒蛇咬而导致个体数下降一样,结果怕蛇的个体存活了下来,作为其子孙,我们大多数人对于蛇都存在本能的恐惧。”
“但我们不是也具备希望和平的理性吗?”
“空谈世界和平,要比同邻居搞好关系简单得多。”海斯曼揶揄道,“可以说,战争是另一种形式的同类相残。人类运用智慧,编造出政治、宗教、意识形态、爱国心等词汇,试图掩盖同类相残的本能。而本质上,那只是人类的兽欲。为争夺领土而互相残杀的人类,和因为领地被侵犯而暴跳如雷、大打出手的黑猩猩,这两者有什么不一样?”
“那您怎么解释利他行为呢?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善行和行善的人的啊。”说到这里,鲁本斯脑中浮现出一个寒酸的日本人形象。在中情局报告的那张照片中,是一个邋里邋遢、完全不招女性待见的小伙子。为什么这个叫古贺研人的人会甘冒生命危险开发新药呢?
以鲁本斯的辩论能力,很难驳倒博士对人类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鲁本斯甚至觉得,海斯曼期望他报告中所警告的人类灭绝能够实现。
“对不起,我不能帮助你实施国防部的计划。出现新人类是可喜的事。智人是诞生二十万年也仍未停止互相残杀的可悲生物。只有在积聚杀人武器相互威胁的情况下才能共存,这就是人类伦理的极限。我想,是时候将这颗星球让给下一种智慧生物了。”
“博士,”鲁本斯不禁哀求起来,如今的事态让他不得不依靠海斯曼的睿智,“除了刚才说到的事,其实今天我来这里还有别的理由。您能不能再多给我点时间?”
“无论你说什么,我的态度都不会改变。”
“本来预定今晚正式发布消息,但我可以提前告诉您,副总统张伯伦被暗杀了。”
这似乎也出乎海斯曼的意料,但他只是微微挑眉。
鲁本斯说明了武装无人侦察机被入侵的始末,以及在刚果被围困的奴斯等人的状况。
“我下面要说的是最高机密,请您务必保密。国家安全局追查了空军网络的入侵者,迅速锁定了信号源。入侵‘捕食者’无人机的是——”
“宗教激进主义分子?”
“不,是中国军方。”
海斯曼目光游移起来。
“不过,真正的入侵者是谁,只有涅墨西斯计划的参与者清楚。那便是奴斯。问题是没有证据。美国政府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中国发动的网络恐怖袭击。如果美国与中国爆发军事冲突,那么被称为‘不稳定弧形带’的亚洲全域,以及俄罗斯、欧洲,乃至阿拉伯诸国和以色列都极有可能被卷入世界大战之中。”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海斯曼打住话头,双眼凝视着鲁本斯。
“没错,掌握核导弹发射按钮的正是万斯。”
藏书房一下子安静了。鲁本斯感叹于人类社会的和平是多么脆弱。为什么我们必须怀着人类自相残杀的恐惧活着呢?从人类诞生到现在的二十万年中,这种不安一直伴随着人类。人类唯一的敌人就是自己。“再这样下去,《海斯曼报告》中的第三种可能说不定就会发生。即便是有限使用核武器,只要第一枚核弹爆炸,人类的灭绝就无法避免。”
海斯曼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说:“好吧,我回答你的问题。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鲁本斯表示感谢,然后径直问道:“您认为涅墨西斯计划的成功率是多少?”
“零。在进化的智慧生物面前,我们毫无获胜的可能。”
“掌握奴斯的意图。”
“奴斯的意图?这怎么可能?对方拥有‘凭我们的悟性无法理解的精神特质’啊!”
“奴斯对我们的思维方式洞若观火,所以他给我们提出的问题,我们可以解答。换言之,他是可以与我们交流的。”
鲁本斯反思之前奴斯的种种表现,发现博士的话是对的。奴斯对人类在想什么了如指掌。
“对于毫无胜算的我们来说,必须理解奴斯的意图,‘选择正确的失败方式’。这样才能避免灭亡的命运。我们只有两种方式可以选择。”
鲁本斯以手扶额,拼命转动大脑。这是他人生头一次感到跟不上他人的思维。
“请等等。您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杀死副总统,不是一时气愤所为。奴斯是要通过无人飞机这件事告诉我们,他采取了什么策略。”
“奴斯的策略?”
“请将我们同奴斯的力量关系模型化。对人类来说,什么是我们的智力无法匹敌的?”
鲁本斯说出了脑中浮现出的唯一答案:“上帝。”
“没错。人类和超人类的力量关系等同于人类和上帝的关系。毕竟对方是用超越人类智力的方式展开反击的。奴斯选择的便是‘上帝的策略’。首先向人类表达和解的意愿,如果人类不听话,上帝就会痛施反击。如果人类愿意和解,上帝就会立刻收敛暴戾,不再报复。《圣经》中的上帝,不就是这样驯服人类的吗?”
鲁本斯哑然。奴斯被海斯曼识破的策略,酷似通过电脑模拟技术发现的囚徒悖论[15]的必胜法:以牙还牙策略。
“上帝是不可捉摸的,但并无恶意。”[16]
海斯曼轻轻一笑,然后正色道:“因为我们一上来就发动攻击,所以对方只好以牙还牙。如果我们继续攻击,对方的反击也会越发强烈。等待我们的只有灭亡。不过,我们如果提出和解,就会得到赦免。但奴斯和我们之间支配与服从的关系不会改变。我们没有胜算,除了跪倒在他的脚下,别无他法。”
“结论,马上中止涅墨西斯计划。”
“嗯,那样一来,奴斯就会立即停止反击,通过某种方法消除核战争的威胁。因为如果不保护地球环境,他就会丧失生息之地。”
鲁本斯这才忽然意识到之前忽略的一个问题及其答案。奴斯明明可以入侵“捕食者”,为什么不在刚果上空避免无人机的攻击,而要用无人机袭击副总统呢?
“如果现阶段杀死奴斯,那核战争的危险就无法消除。”
“对,他之所以杀死张伯伦,嫁祸给中国,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为了种族的存续,我们不得不保护奴斯。”
鲁本斯都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被这三岁孩童的智力所震惊了。
被人类用猎枪打死的猴子,不会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鲁本斯想。
“总而言之,必须立即保护奴斯。我能告诉你的仅此而已。你满意吧?”
“是的。谢谢您给出的宝贵意见。”鲁本斯说,对自己做出的抹杀奴斯的决定深感耻辱,“我深受启发。”
海斯曼伸出手:“给我书吧。我不签名的话,你会被怀疑的。”鲁本斯一面感激博士的细心,一面将钢笔夹在《科学史概说》中交出去。海斯曼接过书,为了托住书而挽起左袖,这时鲁本斯有了意外的发现,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博士左腕内侧有一道微微变色的刺青,是一个字母和四个数字的组合:A1712。那应该是他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囚犯编号。
纳粹德国屠杀了六百万犹太人,堪称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惨祸。海斯曼博士是大屠杀的幸存者。以年龄推算,博士当时只是十多岁的少年。鲁本斯回想起客厅中连一张古老的相片都没有,于是明白,博士的家人全都没能活下来。
冷战时代,博士在美国政府的咨询机构就职,却坚决反对战争,倡导和平。他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学者,正是他让鲁本斯领略到科学的真正魅力。鲁本斯偷偷注视着正在签名的博士的手。这曾是一只在亲友接连遇害的极端环境中,被迫整日劳作的小手。这只手上,是否还保留着最后一次触摸母亲时感到的温暖呢?
想到这里,鲁本斯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感激之情——感谢眼前这位老人战胜了残酷的命运,将生命延续至今。鲁本斯很想告诉这位厌恶人类、态度冷淡的犹太科学家,我发自肺腑地敬爱您。
“给你。”
海斯曼将书递给鲁本斯,讶异地抬头看着他。鲁本斯眨着眼,强忍住即将漫出眼眶的泪水。海斯曼瞟了眼自己的左腕,似乎觉察到了鲁本斯的感情。他翻着满是油污和笔迹的书,说:“你似乎很喜欢我的书,谢谢。”
“我也要感谢您。博士的成就不光是您家人的,也是全人类的财富。”
海斯曼点点头,神情温和了许多,用与友人交谈似的温和口吻说:“现在地球上的六十五亿人,大概在一百年后就会全部消亡。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因为有太多暴露出本性的人吧。”
博士笑道:“历史总是一再上演——愚者被权力欲支配,发动杀戮,却被美化成英雄传说。”
“所言极是。”
“关于你制订的那个计划,请容我再补充一句。”
“你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鲁本斯诧异地皱起眉:莫非还有别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