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熊老婆子黄发根处被湿淋淋的汗水浸透了,也顾不上擦一擦沾在脚上的夏日尘土,只管拄着拐杖往前走去。

虽然是一向走惯了的道路,可是和自己年轻的时候相比,处处变化之大,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想起自己还在御台所 身边做婢女的时候,意想不到地受到一个身份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男人挑逗,最终生下了沙金。如今想来,现在的京城徒有其名,已完全不见旧时景象。昔日曾经牛车熙来攘往的道路上,现今也只剩下蓟花孤寂地开在向阳处。断壁残垣中长出的无花果结满了青色的果实。乌鸦成群毫不怕人,大白天也围聚在已干涸见底的池塘里。随之,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头发雪白、皱纹密布、连腰都弯了的老家伙。京城已不再是昔日的京城,自己也已不再是旧时的自己。

不但相貌变了,连心理都变了。刚得知女儿和自己现在的丈夫之间的关系时,自己还哭闹了一场。可事到如今,也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罢了。偷盗也好,杀人也罢,习惯了就跟家庭职业一样。比方说,就如京城的大街小巷上生满杂草一般,自己的心里也荒凉得已经不再以荒凉为苦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一切看似都变了,但一切也都还是老样子。女儿现在所做的事和自己从前所做的事出乎意料地如出一辙。就连那个太郎和次郎,也和现在的丈夫年轻时的所作所为并无太大差别。大概人就是这样,会将同样的事情永远不断地重复下去吧。这么想的话,京城依然是昔日的京城,自己也依然是旧时的自己……

猪熊老婆子心中这番忖量漠然浮上心头。为那寂寞的心境所感伤,老太婆圆圆的眼睛变得柔情了,蟾蜍一样的脸部肌肉不觉间松弛了下来。继而,老太婆猛然间变得活力四射,满脸的皱纹漾满笑意,蛙腿形拐杖也比前面更加疾驰如飞起来。

这么想也是。四五间房子的前面,在道路和芒草原(这里说不定也曾经是谁家的庭院)之间,隔着一堵已经半塌的瓦顶板心泥墙。墙内有两三棵已过花盛时期的合欢树,毛茸茸的红花垂落在被太阳灼晒的苔色瓦顶上。瓦顶下方,四根枯竹柱子挺立在四角,周边以垂落的旧席为墙,组成了一间怪异的小屋,无精打采地悬在那里—看这场所也好,样子也好,似乎是乞丐的栖身之地。

这些另当别论,吸引老太婆目光的是小屋前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武士,正抱着胳膊伫立在那里。他身穿枯叶色猎衣,横挎黑鞘腰刀,不知何种缘由,正在留神偷窥小屋里面。那天真烂漫的眉宇以及还未褪尽孩子气的憔悴的双颊,让老太婆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在干什么呢?次郎小哥。”猪熊老婆子走到他跟前,停下蛙腿形拐杖,扬起下巴,向他喊道。

对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到那白发苍苍、舔着厚嘴唇的蟾蜍脸,立刻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微微笑了。他也不说话,用手指了指屋子里面。

小屋里面,一张破旧的榻榻米直接铺在了地上。上面以石为枕,躺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小个子女人。那女人仅在腰部盖着一件麻布汗衫,其他部位几近**。仔细看看,她**在外的胸部和腹部等地方黄澄澄滑溜溜地浮肿着,似乎用指头一摁就会流出带血的脓水。借着从席子的裂缝处照射进来的阳光细瞧,会发现她的腋下和脖根处长着一些像已烂掉的杏子一样紫黑色的斑,似乎从那里流出了无以言表的异样的臭气。

枕头旁边放着一个掉了一块边儿的陶瓷碗(从碗底沾着的几粒饭粒来看,大概原来曾经盛过粥)。不知是谁的恶作剧,里面端端正正地摞着五六块沾满泥土的石块。而且在那正中间插着一枝花和叶子都已经干枯的合欢,大概是在模仿往高座漆盘里装饰彩纸花束的情趣吧。

看到这番场景,连不怕事的猪熊老婆子也不由得紧皱眉头,退后几步。接下来的刹那间,她突然想起了刚才的死蛇尸体。

“这是怎么了?这不是得了疫病的人吗?”

“是啊。因为眼看已经不行了,便被扔到了这附近的房子里了吧。照这情形,扔到哪里都不好办了。”次郎又一次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道。

“然后又被你看到了。你可什么都爱看啊!”

“哪里,我刚才经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三四只野狗好像找到了好吃的似的,眼看就要撕咬的样子,所以我就拿石头把它们赶跑了。我如果没过来的话,也许她现在已经被吃掉条胳膊了吧。”

老太婆将下巴拄在蛙腿拐杖上,又一次用心端详起女人的身体。说刚才差点儿被狗咬的大概是这个吧—两条从破榻榻米斜伸到过道沙子里的胳膊,浮肿的土色皮肤上留下了三四道有些发紫的尖锐齿痕。然而,女人一直紧闭双眼,都看不出是否还有气。老太婆再次感觉到一种极度厌恶感扑面而来。

“究竟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死了?”

“谁知道呢。”

“死了这个人可就解脱了。被狗吃了又何妨?”

老太婆说着,伸出蛙腿形拐杖,从远处轻轻戳了一下女人的脑袋。那脑袋“咕噜”一下离开了枕着的石头,耷拉到了榻榻米上。但她依然闭着眼睛,脸上的肌肉都纹丝未动。

“戳她也没用!刚才可是差一点儿就被狗咬了啊,她都一动没动。”

“那就是已经死了。”

次郎第三次露出白牙,笑了。

“就是死了,让狗吃也太过分了。”

“有什么过分的呢,死了的话,被狗吃也不会觉得痛。”

老太婆在拐杖上探着身子,瞪着大眼睛凝视着,嘲讽般说道:“即使不死,抽搐个不停的话,说不定还不如干脆横下心来被狗一下子咬断喉咙更好。反正就这样拖着不死,也时日不多了。”

“但是,眼睁睁地看着人被狗吃,我可做不到袖手旁观啊!”

岂料,猪熊老婆子“哧溜”一下舔了舔上唇,目中无人地口出狂言道:“可大家不都是在若无其事地旁观人杀人嘛!”

“这么说也对啊。”次郎轻轻挠了挠鬓发,第四次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了,然后温柔地瞅着老太婆的脸,问道,“这是要上哪儿去呢?阿婆。”

“要去真木岛的十郎、高市的多襄丸,还有—啊,对啦,关山的平六那里。麻烦你去通个信吧?”

说话间,猪熊老婆子已经拄着拐杖走出了两三步。

“好啊,我去也行。”

次郎也离开了病人的小屋,和老太婆肩并肩,晃晃悠悠地在烈日炎炎的道路上走了起来。

“看了那种东西,感觉很不舒服啊。”

老太婆夸张地皱着眉头:“嗯—那个,平六家你也知道吧?从这里直行,在立本寺门前左拐,就是藤判官的宅子。从那里再往前走个一百米左右就是平六家。顺便也再围着那个宅子转上一圈,先为今晚上探探路。”

“什么嘛,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才过来的。”

“是吗?相比之下,你可真是机灵啊。就你哥哥那副相貌,稍有差池就可能被人察觉。连探路都不敢让他去,你就没有问题了。”

“可怜啊。我哥哥一到阿婆嘴里,也敌不过这一顿说。”

“什么嘛,我算是把他说得好的了。到了老爷子嘴里啊,说的可都是跟你都说不出口的话。”

“那是因为有那个事嘛。”

“即便有那事,不是也没说你的坏话吗?”

“大概是因为还把我当成孩子来看吧。”

两人一面这样闲聊,一面在狭窄的道路上晃晃悠悠地走着。每走一步,京城的荒凉便愈发在眼前展开一点儿。房子与房子之间,成片的艾蒿散发着长草闷热的气息,破旧的瓦顶板心泥墙随处可见,仅剩的几棵还残留点儿旧时风貌的松树和柳树,也没有一棵不让人想起这随着轻微的死人臭气没落的偌大的城市。一路上,只与一个人交错而过,那是一个手上戴着高齿木屐向前膝行的瘫子乞丐。

“不过,次郎小哥可要当心啊!”猪熊老婆子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太郎的脸,独自一脸苦笑地说道,“你哥哥可能也迷上了我女儿。”

不料,这句话似乎一石激起千层浪,说到了次郎的心坎上。他清秀的眉毛之间,陡然间黯淡了下来,有些不快地垂下了眼帘。

“这个嘛,我也在注意着呢。”

“注意着恐怕也……”对方情感的这种急剧变化,让老太婆稍稍有些诧异,照例舔着嘴唇喃喃低语道,“注意着恐怕也不妙哇!”

“但是,我哥怎么想是我哥的事,我又管不着。”

“要是这么说可就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啊。其实我昨天见过我女儿,她说是今天未时下一刻跟你在立本寺门前见面。可跟你哥哥却是近半个月都躲着不碰面了。这事要是让太郎哥知道了,只怕又给你惹一场麻烦。”

老太婆絮絮叨叨地讲个不休,次郎像要打断她的话似的,多次焦躁地沉默着点头。可是,猪熊老婆子却没有一点儿要闭嘴的迹象。

“刚才,我在那边的十字路口遇到太郎哥的时候,也是好好说了一番的。可要是有个言差语错,都是干这一行的,保不齐会立即拔刀相向吧?万一到时候有什么不测,伤着我女儿,我只是担心这个。毕竟女儿是那么个脾气,太郎哥也是个顽固人,我就想先提前好好拜托你一下。因为你心地善良啊,连死人被狗咬都看不下去。”

老太婆说着,像是要强行消除不知不觉间涌起的不安一样,故意用她沙哑的嗓音笑了笑。可是次郎依然阴着脸,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垂着眼帘往前走着。

“不要酿成大事就好了。”猪熊老婆子加快了蛙腿形拐杖的移动,这时候在心底第一次殷切地这样祈祷着。

前后差不多正是这个时候,城里的三四个孩子用小树枝的前端挑着死蛇尸骸,正经过病人小屋外面。其中一个淘气包从远处弓着腰摆好架势,把蛇朝那女人脸上抛了过去。泛着青光、油脂汪汪的蛇肚皮“啪嗒”一下落到了女人的脸颊上,然后那被腐烂的臭水濡湿的尾巴“哧溜”一下垂到了她下巴上,旋即孩子们一下子“哇”地大喊一声,又惊叫着四散逃去。

原本像死了一样的女人突然睁开了她皮黄肉松的眼睑,用那宛若臭鸡蛋蛋白一样的眼睛浑浑噩噩地直盯着半空,微微动了一下全是沙子的手指,同时从那干裂的嘴唇中,轻轻曳出一句不知是声音还是气息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