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猪熊老婆子分开以后,次郎心事重重地来到立本寺门前的石阶上,一级一级地数着台阶拾级而上,来到四处朱漆剥落的圆柱下,疲惫地坐了下来。那炎热的骄阳也已被斜伸出去的高高的房瓦遮住,照不到这里。回头一看,微暗的光线中,一尊金刚力士像脚踏青莲花,左手高举金刚杵,胸前沾着燕粪,寂然守护着寺院的白昼。次郎来到这里方才平静下来,能考虑一下自己的心情了。

阳光依然将眼前的道路照得发白。路上交错穿飞的燕子,羽毛宛如黑缎子之类闪闪发光。一个身穿白色猎衣的男人,举着一把大遮阳伞,拿着一本夹在青竹文件夹中的文件,缓缓走着。他走过去之后,一直到对面的瓦顶板心泥墙那边,连只狗的影子都看不到。

次郎拔出插在腰里的扇子,用手指一一拨开那黑柿树扇骨,再合上去,开始从头至尾细细回忆哥哥和自己的关系。

(为何自己要这般痛苦呢?唯一的哥哥把自己当成了敌人。每次见面,即便自己主动搭腔,哥哥也爱搭不理的,让人聊不下去。当然,从自己和沙金变成这样的关系来看,毫无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自己每次见那个女人,始终都觉得对不起哥哥。特别是见面之后内心格外寂寞,总是十分同情哥哥,不知流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眼泪。事实上,他甚至想过就那样告别哥哥,也告别沙金,去往关东,一走了之。那样的话,估计哥哥也就不必憎恨自己了,自己也就能忘记沙金了吧。这么想着,背地里这么打算去向哥哥婉转告别,谁知去了哥哥那里一见面,哥哥一如既往,极其冷淡地对待自己。然后自己一见沙金,就把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给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每当此时,自己内心又是多么自责啊!

但是,哥哥并不明白自己的这番苦痛,一心把自己当成他恋爱的敌人。自己被哥哥骂也没有关系,被吐唾沫也没有关系,或者甚至极端情况下被哥哥杀了也没有关系。但是,自己是多么憎恨自己的不仁不义,又是多么同情自己的兄长啊!只有这一点,希望哥哥能够体察。如果是在这个基础之上,无论多么惨烈的死法,只要是死在哥哥手上,自己都是心甘情愿的。不,毋宁说比起此时的苦恼,横下心死去该有多么幸福啊!

自己喜欢沙金,可同时也憎恨沙金,一想到那女人水性杨花的品性就生气。而且她经常撒谎,甚至就连哥哥和自己都犹豫不决地杀人,她却能毫不眨眼地去做。自己经常看着那个女人****的睡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被那种女人吸引。特别是看到她跟素昧相识的男人也轻车熟路地肌肤相亲时,甚至想干脆亲手杀了她。自己就是这般憎恨沙金的。可是一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自己就又沦陷了。再也没有像那个女人一样丑陋的灵魂和美丽的肉身融为一体的人了。

自己的这种憎恨,哥哥好像也不了解。不,哥哥本来就不像自己这样憎恨那个女人的兽心。比如说,即便看到沙金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哥哥的想法和自己也完全不同。哥哥无论看到那个女人和谁在一起,都沉默不语,似乎总认为那个女人是逢场作戏,所以宽容以待。可是,自己却无法这么理解。对于自己来说,沙金玷污了身体就是玷污了心灵,或者比玷污心灵更为严重。当然,自己是不允许那个女人移情别恋的。可是,见她委身于别的男人却比移情更为痛苦。正因为如此,自己嫉妒哥哥,虽然觉得对不住哥哥,却还是很嫉妒哥哥。想来哥哥和自己的恋爱简直是建立在截然不同的基准之上的。而这种差异,似乎又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搞得格外糟糕了……)

次郎心不在焉地盯着道路,内心痛苦地考虑着这样的事情。正在这时,不知从道路何方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笑声,连耀眼的阳光似乎都受其煽动。紧接着,那高亢的女人声音和一个舌头不利索的男人声音一起,旁若无人地开着一些****的玩笑走到了近前。次郎不由得将扇子插进腰里,站了起来。

可是,刚刚离开柱子下方,还没等把脚落到石阶上,自小路上往南走来的男女二人已经从他面前过去了。

男人身穿桦樱武士礼服,头戴黑漆软帽,腰上洒脱地佩戴着镂刻长刀,年约三十,似乎醉得不轻。女人身穿白地浅紫花纹衣服,头戴商女帽 ,帽上垂着绢丝遮帘。从声音和举止上看,正是沙金。次郎一边下石阶,一边始终紧紧地咬着嘴唇,移开了视线。可是,两人似乎都对次郎视若不见。

“那就拜托啦,一定不要忘了啊!”

“没问题。我既然已经答应下了,你就稳坐大船放心就行。”

“可我这边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不这么使劲儿叮嘱可不行。”

男人咧开大嘴笑了,那嘴上长着少许红胡子,咧得连里面的喉咙都能看到了。他笑着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沙金的脸颊:“我这边也是赌上性命了啊!”

“真会说话呢!”

两人经过寺门前,走到刚才次郎和猪熊老婆子分开的十字路口,在那里暂停了一会儿,无所顾忌地调了一会儿情。分开之后,男人仍一步三回头地频频挑逗着什么,从十字路口向东拐去。女人转过身来,依然忍俊不禁般“哧哧”窃笑着又向这边返回。次郎伫立在石阶下,分不清是喜悦还是羞耻,内心波涛汹涌着,孩子气地红着脸,迎向了从遮帘中闪出的沙金那又黑又大的眼睛。

“看到刚才那个家伙了?”沙金撩开遮帘,露出一张汗津津的脸,笑着问道。

“没看到。”

“那个人啊—好了,在这里坐下吧。”

两人在石阶下方并肩而坐。幸而,门外仅有的一棵赤松拧着它弯弯曲曲的细细树干,在这里落下了一点儿阴影。

“那是藤判官那里的侍卫。”沙金没等屁股坐到石阶上,便摘下商女帽说道。身材小巧、不胖不瘦的一个二十五六岁女子,手脚宛如猫一般行动敏捷。模样可以说是兼具一种可怕的野性和异常的妖媚之美,窄小的额头与肉肉的脸颊,洁白的牙齿与****的嘴唇,锐利的眼睛与昂扬的眉毛—全都是看似不可能协调的物件,却奇异地搭配在了一起,而且其中没有任何一点儿不自然的地方。然而,当中最为绝妙的,应属那一头披肩秀发。随着日光的照耀,乌黑之外,还泛着青亮的光泽,宛如乌鸦羽毛。次郎对女人总是这般妖媚,反倒感觉有些憎恨。

“而且,还是你的情郎对吧。”

沙金眯着眼睛笑了,摆出一副无邪的表情摇了摇头。

“再也没有比那个家伙更傻的了。跟个傻狗似的,我说什么他都听。托他的福,所有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啦!”

“什么所有底细?”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藤判官府上的底细啦!他简直是滔滔不绝,直到刚才还给我说他们刚买的马呢!对了,那马就拜托太郎哥去偷吧。听说是陆奥出的三岁马驹,还是非常不错的。”

“是啊,我哥哥什么都听你的。”

“讨厌啦!我可是很讨厌嫉妒吃醋的。而且,太郎哥嘛—我承认一开始也稍稍有点儿想法,但是现在已经什么都不算啦!”

“过不久是不是我也会有这么一天呢?”

“那可就不知道了。”

沙金又尖声笑了。

“生气了吗?那么我就说‘不会有’好了?”

“你就是一个母夜叉啊!”

次郎皱着眉头,捡起脚下的一个小石子扔到了对面。

“这个嘛,也许是母夜叉吧。不过,喜欢上这样的母夜叉,也是你的报应吧?怎么,还在怀疑吗?那么我就不管了,随便吧。”沙金直盯着路面,这样说道。过了一会儿,她猛然将犀利的眼光转向次郎,旋即嘴角掠过一抹冷冷的微笑:“你这么起疑的话,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好事?”

“嗯。”

女人将脸凑到次郎跟前,化过淡妆的气味交织着汗味扑鼻而来。次郎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冲动,甚至几乎浑身刺痒,不由得将脸扭向了一旁。

“我和那个家伙已经一五一十全都透露了。”

“透露什么了?”

“今天晚上,大家都去藤判官府上的事。”

次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浓烈的官能刺激也一时间无影无踪了。他只是将信将疑、惘然若失地回视着女人的脸。

“不用那么惊讶啦!都不算事啦!”

沙金稍稍压低声音,用嘲笑般的语气说道:“我是这样说的:我睡觉的房间位于那条大路对面的用丝柏薄板编的篱笆墙边上,昨天晚上,我听见在那丝柏薄板篱笆墙外面有五六个男人,肯定是盗贼吧,正在商量着要去你们那里,而且是今天晚上行动。看在咱们相熟的份儿上,我给你通个信儿。如果不好好用心防范,会很危险啊!所以,今天晚上他们那边肯定也会有所安排。那家伙现在就去召集人马了,肯定会来上二三十个武士吧。”

“为什么又做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次郎心下仍然不踏实似的,惶惑地盯着沙金的眼睛。

“才不是节外生枝呢。”沙金阴阴地微微一笑,然后用左手轻轻抚摸着次郎的右手,说道:“是为了你啊!”

“为什么?”

次郎边说边在内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不会吧?

“你还不明白吗?我这么跟他说好了,然后再拜托太郎哥去偷马,不就行了吗?不管怎么厉害,一个人也顶不住吧?呀不,即便是有其他人帮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话,你和我不就如愿以偿了吗?”

次郎的心情如同全身被冰水浇透了一样。

“你要杀我哥哥!”

沙金玩弄着扇子,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杀了不好吗?”

“不是不好的问题……给哥哥下套……”

“那么你能杀吗?”

次郎感觉到沙金那野猫一样锐利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那双眼里有一种恐怖的力量,自己的意志似已渐渐被其麻痹。

“但是,那样做是很卑鄙的。”

“卑鄙也没有办法吧?”沙金扔下扇子,用两只手静静地握着次郎的手,继续逼问道。

“而且,要是只杀哥哥一人倒还好说,这可是将所有伙计都置于危险境地啊!”次郎边这么说,边在内心想着:坏了!这个狡猾的女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只杀他一个就好了?为什么呢?”

次郎脸色变了,放开女人的手站了起来,然后依然铁青着脸,跟在沙金后面走。

“可以杀太郎哥的话,杀几个同伙也没关系吧。”沙金从下面仰视着次郎的脸,一针见血地问道。

“阿婆怎么办?”

“死了的话,再说死了的事。”

次郎站住了,向下俯视着沙金的脸。女人的眼睛被轻蔑和爱欲燃烧着,像炭火一样的炽热。

“为了你,我杀谁都行。”

这语气中含有像蛇蝎一样扎人的东西。次郎再次感觉到浑身战栗。

“但是,哥哥……”

“我又何尝不是连父母都舍弃了?”

沙金这样说着,低下了头,脸上紧绷的表情突然松弛下来,泪水扑簌簌地往地上直落。

“已经跟那个家伙说好了,事到如今也没法取消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我可就会被同伴们和太郎哥杀死的。”

随着那断断续续的话语,次郎心里自然而然地涌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勇气。面无血色的他沉默着跪在了地上,用冰冷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沙金的手。

两人同时在彼此紧握的手中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承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