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白色布帘,一步踏进屋里的太郎被眼前意外的光景惊呆了。
只见并不宽敞的房间里,一扇通往厨房的拉门斜倒在竹皮屏风上。许是被其倒下时碰翻了的缘故,点燃熏蚊草的陶器已经破成了两块,滚落在那里。没有烧完的青松叶残渣混合着灰烬,撒落了一地。一个十七八岁的肥胖丑陋的卷毛婢女被那灰从头扬了一身,同时又被一个腆着啤酒肚的秃头胖老头揪住头发,寒碜的麻料单衣凌乱地袒胸露怀,双脚乱蹬,像疯了一样尖叫着。再看那老头,左手揪着女人的头发,右手朝上举着一个缺了口的瓶子,正在将那瓶子里装的黑乎乎的**强行灌进对方的嘴里。可是那些**似乎只管朝着女人的脸上、眼睛和鼻子上黑漆漆地横向流了一脸,几乎没有流进嘴里。于是老头愈发焦躁,想强行撬开女人的嘴巴。女人却一滴也不想喝,拼命摇着脑袋,头发简直都要被拽下来一般。手和手、脚和脚,一会儿互相纠缠,一会儿又彼此分开。刚从明亮的外面突然进到这昏暗的房间里,太郎不能立刻分清哪部分是谁的身体,但是两个人是谁却是一目了然的。
太郎急不可耐地脱下草鞋,慌里慌张地跳进了屋里,猛然抓住老头的右手,轻而易举地夺下了瓶子,同时怒气冲冲地大喝了一声:“你要干什么?”
老头的话像紧咬住太郎这刺耳的吼叫般,紧接着答道:“你要干什么呢?”
“我吗?我要干这个!”
太郎扔掉瓶子,继续将对方的左手从女人的头发上扒开,抬脚将老头踢倒在拉门上。大概是没有想到会突然获救吧,阿浓一惊,慌忙往后爬着退了一段距离。一看到老头倒向后方,她像拜祭神佛一般向着太郎双手合十,身体颤抖着低头致谢,继而又顾不上整理乱糟糟的头发,如脱兔一般闪身站起来,赤着脚走到廊檐下面,一掀白布帘钻了出去。当猛然想起身穷追不舍的猪熊老爷子被太郎飞起一脚,踢倒在灰里的时候,她已经气喘吁吁地从枇杷树底下跌跌撞撞地朝北跑走了。
“救命啊!杀人啦!”
老头一面这样叫唤着,一面比一开始时气势衰落下来,踩倒竹皮屏风,欲朝厨房方向逃去。太郎迅速伸开长臂,抓住他浅黄色的猎衣后襟,将他扯倒在地。
“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杀爹啦!”
“不要瞎说!谁要杀你了!”太郎用膝头顶住老头,这样高声嘲笑道。可是,与此同时,一种想杀这个老头子的欲望忽然难以遏制地强烈起来。要杀当然没有任何困难,不过是捅一刀而已—只要在这松垂的红皮脖颈上轻轻捅一刀,就万事皆毕了。那捅穿过去的长刀刀锋落进榻榻米时的手感、垂死之前的挣扎返回刀柄上时的震撼,然后还有随着长刀抽回时喷涌而出的鲜血的腥气……这些想象让太郎的手不由得伸向了青藤缠着的长刀刀柄。
“撒谎!撒谎!你总是想杀我。不要!有人吗?救命啊!杀人啦!杀爹啦!”
猪熊老爷子像是看透了对方的心思一样,又一阵子死命抗争着大喊大叫,竭力想跳起来。
“你这老家伙,为什么要那么对待阿浓,好好说个明白!不说的话……”
“我说!我说!可是就算说了,你恐怕也还是要杀我吧。”
“闭嘴!是说,还是不说?”
“说!我说!我说!不过你先把我这里放开吧,这样我喘不过气来,说不了啊!”
太郎耳朵里仿佛没有听到那番话一般,继续用杀气腾腾的声音焦躁地重复道:“是说,还是不说?”
“我说!”猪熊老爷子一边还想挣扎着跳起来,一边声嘶力竭地说道:“我当然说啦!我那只是想让她喝药!可是,阿浓那个傻瓜却死活都不想喝!这么一来,最后我也只好动用那种粗暴的手段了。就这么点儿事。不,还有,筹措药的是老婆子啦,不关我事!”
“药?是堕胎药吧?不管多么傻,人家不愿意,非要强逼,真是个残忍的老头子!”
“你看!你要我说,我就说了。可是你还是想杀我啊!你这个杀人犯!歹徒!”
“谁说要杀你了?”
“要是不想杀的话,为什么你会把手放到长刀的刀柄上?”
老头子仰着全是汗水的秃头,抬眼向上看着太郎,满嘴角泡沫,这样喊叫着。太郎猛然一惊,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要杀的话,只在此刻了。他不由得双膝用力,手紧握长刀刀柄,直盯着老头的脖子那里。所剩无几的花白头发盖住了半个后脑勺,两根血管使劲儿挺着,挑着那红色鸡皮一样皱巴巴的皮肤,使那里不至于过于凸显—看到那样的脖颈时,太郎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怜悯。
“杀人犯!杀爹贼!大骗子!杀爹贼!杀爹贼!”
猪熊老爷子尖叫不绝,好不容易从太郎膝下跳了起来。他一跳起来便迅速以倒塌的拉门为盾牌,两只眼“咕噜咕噜”贼溜溜地往左右两边乱瞅,在想方设法地瞅空子逃跑。一看到那张鼻子眼睛都歪着、红肿了一片的狡猾嘴脸,太郎就后悔刚才没有杀他。但是,他却将手徐徐离开长刀的刀柄,像同情自己一样,嘴角浮出一抹苦笑,勉勉强强在眼前的旧榻榻米上坐了下来:“我手上没有杀你的长刀啦!”
“要杀的话,你就是杀爹贼啦!”
猪熊老爷子似乎对他的样子放下心来,慢吞吞地从拉门后面用双膝蹭出来,在斜对着太郎坐的榻榻米上,坐了下来。
“杀你为啥就成杀爹了?”
太郎眼看着窗外,嘴里艰难地吐出一句。正方形的窗外,遮空的枇杷树树叶腹背受光不均,明暗不一的绿色静悄悄地汇集于纹丝不动的树梢。
“就是杀爹啦!要说为什么啊,沙金是我的义女,这样的话,和她有牵连的你不也就是我的孩子吗?”
“那么,把那个女儿当成妻子的你算什么?畜生吗?还是人呢?”
老头一面看他那在刚才的争执中被撕破了的猎衣袖子,一面呻吟道:“畜生也不会杀他爹娘的。”
太郎歪着嘴巴,嘲笑道:“你的嘴还是那么厉害啊!”
“什么厉害啊!”
猪熊老爷子突然目光犀利地盯着太郎的脸,不久,又用鼻子哼笑道:“我这样问你吧,你可把我当父亲了?不,你能把我当父亲吗?”
“这还用问吗?”
“不能,对吧?”
“嗯,不能!”
“那就是你的任性了!你想啊,沙金是老婆子带来的孩子,可不是我的孩子,这样的话,和老婆子婚配的我就不得不把沙金当成自己的孩子。若是这样,和沙金婚配的你也就不得不把我当成自己的爹了。可是你却不把我当爹。岂止不把我当爹,有时候还狠狠地打我。这样的你要求我把沙金当成自己的孩子看,是什么道理?当成妻子又有什么不对?如果把沙金当成妻子的我是畜生,那么想要杀爹的你岂不也是畜生?”
老头一副得胜自骄的神情,将那满是皱纹的食指摆在对方眼前,眼里闪闪发光,说得滔滔不绝。
“怎么样?是我无理,还是你无理呢?这么点儿事,再怎么笨也能搞懂吧?而且,我和老婆子是我还在左兵卫府上当差时的老相识了。老婆子对我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可是一直都爱慕着老婆子的。”
太郎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从这个狡猾卑鄙的酒鬼老头嘴里听到从前的故事。不,不如说是甚至一直都在怀疑,怀疑这个老头是否具有和一般人同样的感情。懂得爱慕的猪熊老爷子和被爱慕着的猪熊老婆子……太郎感到自己的脸上不由得浮起来一丝微笑。
“后来,我得知老婆子有一个情人。”
“那么,也就是说你被嫌弃了吧?”
“虽说是有情人,也成不了我被嫌弃的证据。你如果打断我的话,我就不说啦!”猪熊老爷子一脸认真地说道,然后又马上膝行着朝太郎的方向挪过来,咽着唾沫继续说了起来。
“不久后,老婆子生了那个情人的孩子。这也没什么,只是让人惊讶的是,生完孩子之后,老婆子很快行踪不明了。向别人打听,有的说她得了疫病死了,有的说她去了筑紫 ,再后来听说去了奈良坂的熟人那里。可我呢,那之后我忽然感觉这世间索然无味了。于是我开始喝酒、赌博,最后受人**,居然彻底堕落成了强盗。盗得绫罗便穿绫罗,盗得绸缎便穿绸缎。唯一想的便是老婆子。然后又过了十年、十五年,总算又跟老婆子邂逅了。谁知一看……”
如今已经完全和太郎坐在一张榻榻米上的老头话说到这里,不知是否由于感情逐渐激昂的缘故,一时间只能老泪纵横,濡湿了双颊,嘴巴动着却说不出话。太郎抬起那一只眼,看着对方痛哭流涕的样子,仿佛在看另外一个人似的。
“那次邂逅一看,老婆子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老婆子,我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可是,一看到她带着的孩子沙金,音容样貌都像她,感觉从前的老婆子又回来了似的。于是我便想,现在跟老婆子分别的话,就不得不跟沙金也分别了。如果想不跟沙金分别,那就只有跟老婆子在一起了。好吧,这样的话就娶老婆子为妻吧。就是这么下了决心,才有了猪熊这么个穷家的。”
猪熊老爷子将那张哭脸靠近太郎脸旁,用哭腔这样说道。谁知这时候随之而来的却是之前没有注意过的强烈的酒臭气。太郎目瞪口呆,将鼻子藏在了扇子背后。
“所以说,从很久以前,直到今天,我拼命想的只有从前的老婆子一人,也就是说只有现在的沙金一人。可是,你却动不动就骂我为畜生。你就那么憎恨我这个老头子吗?憎恨的话,干脆杀了我算了。现在就在这里,杀了我算了。被你杀掉,我也求之不得。不过,杀了我好吗?杀了爹,你也就是畜生了啊!畜生杀畜生—这可真是有意思啊!”
随着泪水干涸,老头子又像原先一样,一副闹情绪的丑态,来回抡着那皱巴巴的食指。
“畜生杀畜生!好啊,杀吧!你是个胆小鬼吗?哈哈,看刚才我给阿浓喂药,你那生气的样子,让那个傻瓜怀孕的好像是你吧!你不是畜生,谁是畜生嘛!”
老头子这样说着,飞快地向倒下的拉门对面退去,显示着要逃跑的迹象。他一面叫唤,一面将那发紫的五官可恶地扭曲着。太郎受不了那过分的辱骂,站起身来将手伸向了长刀的刀柄,可是又停了下来,嘴唇猛然一动,忽地朝着对方的脸上吐了一口痰。
“像你这样的畜生,这个正好!”
“畜生的称号先放一放!沙金岂止只是你的女人,不还是次郎小哥的女人吗?那么说,你就是偷弟媳的畜生了!”
太郎再次后悔没有杀这个老头子,可是同时,又害怕自己杀心再起。于是,他火一样闪亮着的那只独眼,沉默着想离席而去。就在此时,猪熊老爷子又从后面晃着指头骂声不绝:“你以为刚才的话是真的吗?那都是谎言啦!说老婆子是老相识是撒谎,说沙金长得像老婆子也是撒谎。知道吗?那都是撒谎!不过,想责怪你也责怪不了我!我就是个骗子啊!畜生啊!我就是你不小心没有杀掉的浑蛋啊……”
老头子这般恣意谩骂着,不久舌头开始转不动了。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憎恶,使劲儿跺着双脚,连连发出没有意义的大呼小叫。太郎被一种难堪的厌恶之情追袭,掩住耳朵匆匆离开了猪熊之家。外面,太阳稍稍西倾,燕子依然在阳光中轻盈飞舞。
“去哪里呢?”
一走到外面,不由得这样疑惑起来,太郎突然意识到就在刚才之前,自己是抱着见沙金的打算来猪熊的。可是,去哪里能见到沙金呢?却不知该往什么地方去。
“算了,先去罗生门,等着天黑吧。”
他的这个决定里,当然隐藏着几分能见到沙金的期待。沙金一向喜欢在当强盗的晚上装扮成男人。她的那身装束和刀具都放在罗生门楼上的一个皮箱里。他下定决心,沿着小路大步向南走去。
然后,在三条往西一拐,从耳敏川的对岸下行至四条—刚刚到四条的大路时,太郎隔着一百米左右,看见了一男一女,正沿着这条大路向北,边说话边从立本寺的瓦顶板心泥墙下面经过。
枯叶色的猎衣和淡紫色的衣裙,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留下欢快的笑声,穿过一条条小路。眼花缭乱的飞燕中,男人的黑鞘长刀刚在日光中一闪,两人便不见了。
太郎阴着脸,不由自主地在路旁停下了脚步,痛苦地喃喃低语道:“反正大家都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