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郎正对着两个武士和三头猛犬挥舞着鲜血淋漓的长刀,不知不觉沿小路往南方退了两三百米。此时他已经顾不上考虑沙金的安危了。武士依仗人多,间不容发地砍来杀去。狗也高耸着狗毛倒竖的后背,不分前后,猛扑过来。借着皎洁的月光,道路微亮得让挥出去的长刀几无虚发—次郎在那月光中被人和狗从四个方向围困在内,拼尽全力奋战着。
把敌人杀掉,或被敌人杀掉,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他心里抱着这种觉悟,一股非同寻常的凶猛的勇气时刻催生着那股肱之力。他一面接着对方的长刀并砍回去,另一面迅速向一旁躲过朝脚底袭击的猛犬—几乎同时完成这些动作。岂止如此,有时候甚至砍出去的长刀又不得不再赶紧收回来,转过去抵御后方袭来的犬牙。即便这般顽抗,次郎身上不知何时还是受了伤。借着月光一看,一道暗红色的血迹,正掺着汗水从左边的鬓角上流了下来。但是,抱着必死决心的次郎并不在意这个伤痛。他只是面无血色,清秀的剑眉蹙成“一”字,恰如舞刀之人那样,黑漆帽子也掉了,猎衣也破了,只管与敌人交锋。
这样的交战不知持续了多久,但是后来,将剑举到头顶的一个武士突然凄厉地尖叫一声,上半身往后仰去,同时,次郎的长刀已经斜刺进了那个男人的侧腹,大概已经刺到腰部关节深处了吧。只听见骨头断裂的闷响声,横砍出去的长刀在昏暗的光线中倏然一闪,旋即那长刀飞到半空,将另一个武士的长刀从下方弹飞了出去。转瞬间,对方肘部已经被结结实实地砍到,陡然朝着来时的方向败逃。次郎正要追着再砍,几乎与此同时,一头猎犬像球一样弹跃过来,朝他身上一口咬去。他向后退了一步,看着敌人在夜色中落荒而逃的背影,在抡过头顶的长刀下感觉到一种全身肌肉一时松弛下来的沮丧,随之又像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人一样,意识到自己现在不在别处,而是正在立本寺门前。
距离现在大约一个小时之前,一群盗贼从正面向藤判官府邸发动进攻,没想到从中门的左右方向、牛车房的内外两侧均射出了猝不及防的冷箭。盗贼们一下子被吓破了胆。走在最前面的真木岛的十郎大腿上被深深地射进一箭,站立不住,跌倒在地。接着,刹那间又有两三个人或者脸被射破,或者胳膊受伤,慌忙后退。当然无从得知射手有几人,但是,只听见白羽箭和彩羽箭尖锐的箭尖,鸣镝叱咤作响,又是一阵箭雨飞来。就连退到后方的沙金也最终被那流矢斜着射透了黑色猎衣的袖子。
“不要让头儿受伤。快射!快射!咱们的箭也不是吃素的!”交野的平六敲打着斧头柄,这样骂道。
“嗷—”只听一声应答,顷刻间盗贼当中也响起了呐喊声。手握长刀刀柄,退到了后方的次郎,从平六的这句话中感觉到一种良心的苛责。他从旁边若无其事地偷偷瞅了瞅沙金的脸。沙金在这场骚乱中依然冷然伫立,故意背对月光,以弓为杖,毫不掩饰嘴角的微笑,一直眺望着乱箭交飞。这时,平六又一次发出一声焦躁的喊声,从旁边这样叫道:“为什么抛弃十郎不管了?难道你们害怕乱箭而不顾同伴死活吗?”
大腿受伤的十郎想站也站不起来,正拄着长刀膝行,就像被拔掉羽毛的乌鸦一样左闪右避,挣扎着躲箭。次郎看到那一幕,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战栗,不由自主地拔出了长刀。平六觉察了次郎的意图,斜视了他一眼,用嘲讽的口气说道:“你跟着头儿就行了。十郎交给小盗们就行了。”
次郎从这句话里感觉到一种侮辱,咬着嘴唇,犀利地回视了一眼平六。众盗贼们正欲抢救十郎,纷纷走近跟前时,一声震耳的号角声先发制人,在纷**杂的流矢中发起了暗号,六七只耳尖牙锐的猎犬凄厉地吼叫着,在黑夜中卷着白蒙蒙的灰尘,从门内直冲了出来。紧接着,后面又跟上来十到十五个人,手里拿着武器的侍卫们争先恐后地蜂拥挤到了门外。这边的同伴也当然不会闲着。挥舞着斧头的平六一马当先。不知是谁在密集如林的刀光剑影中发出一声人兽不分的呐喊,继而众人重振雄风,不再见一开始时的畏怯神情,猛然杀声四起。沙金如今也在弓上搭上了白尾海雕尾羽弓箭,尚未消失的微笑中,浮现出一丝杀气。双方迅速以路旁坏掉的瓦顶板心泥墙为盾,摆好了架势。
不久,敌我双方眼看着混作一团,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着,围在十郎倒下的前后左右,没头没脑地打了起来。这中间又有那猎犬狂吠,发出饥饿难耐的声音,一时间双方分不出孰胜孰负。此时,只见一个被安排到后门的同伴浑身血汗交加,似有两三处负伤了,任凭血染衣衫,急急赶了过来。从肩上扛着的长刀刀刃已损毁这一点来看,此人的战斗也是意想不到的吃力。
“那边大家可都要撤退了啊!”男人就着月光来到沙金跟前,气喘吁吁地这样说道:“毕竟是关键的太郎哥在门内遭到了他们的包围。”
沙金和次郎在昏暗的瓦顶板心泥墙阴影中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遭到包围,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过,或者说不定—他那人命大,死里逃生也有可能,但是……”
次郎转过脸去,从沙金身旁离开了,但小盗贼当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而且就连老爷子和阿婆好像也都受伤了。照那情形,估计被杀的有四五个人了吧。”
沙金点了点头,然后,那声音像是从后面追赶次郎一样,厉声叫道:“那么我们也撤退吧。次郎,你吹口哨吧。”
次郎脸上仿佛所有表情都凝固了一般,将左手食指放到嘴里,吹出两声尖锐的口哨声。这是只有他们同伴才能听懂的撤退时的暗号。可是,盗贼们即使听了这个口哨声,也没有要撤退的迹象。实际上大概是被人和狗包围着,没有机会撤退了。口哨声穿破闷热的夜空,空落落地消失在小路的对面。人的呐喊声、狗的吼叫声以及长刀的交刃声却更加喧嚣起来,将遥远的星空都搅得不安宁了。
沙金仰望月亮,眉毛如闪电般抖动了一下。
“没办法啊,那我们自己先回去吧。”
次郎像未听见这话一样,刚要将手指再次含到嘴里吹口哨时,几个盗贼忽然乱了方寸,纷纷向左右两边让开,只见人犬合一,向两人逼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沙金手里的弓响起了闷闷的反弹声,抢在前面的一头白狗肚子上被射了一支白尾海雕羽毛的箭。白狗痛苦地尖叫一声扑倒在地,黑乎乎的血迹眼看着从腹中斑斑滴落到了沙土上。然而,随狗一起冲出来的男人毫不畏惧,高举着长刀从旁边砍向次郎。次郎几乎下意识地接住了那长刀,随着锵然一声响,长刀打到了次郎的刀刃上,瞬间迸散出无数火星。次郎这时候才借着月光,认出了对方那被汗水濡湿的红须和被割破的桦樱武士礼服。
他的眼前马上历历浮现出立本寺门前的情景,与此同时,一种可怕的疑惑突然间威胁着他。沙金是不是和这个男人合计好了,不只要杀死哥哥,还要杀死自己呢?这个怀疑瞬间让次郎愤怒得眼前一黑,从对方的长刀下快如脱兔一般钻了过去,双手握紧长刀,愤然向对方胸口刺去。对方立即倒地,次郎用草鞋使劲儿朝倒下去的对方的脸上踩去。
他感觉到对方的血暖暖地溅到了手上,长刀刀尖触到了肋骨,遭到了强烈的抵抗,然后又感觉垂死的敌人多次从下面咬住了他往下践踏的草鞋。那些感觉都给他的复仇心带来强烈的刺激快感。可是随之,他又被一种难以言表的心灵疲惫所袭击。如果周围不是这情形,他一定会躺在地上,贪婪地休息到厌腻为止。但是,当他踩着对方的脸,将那滴血的长刀从对方胸口拔出来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侍卫从四方将他包围了起来。不,从后面偷袭的男人的长矛已经抵在了他的后背上。可是,那个男人突然往前面踉跄了一下,长矛尖端割开了次郎猎衣的袖子,人便扑倒在地了。因为一支白尾海雕羽毛箭飒然带风,深深地插进了此人的后头部。
那之后的事次郎感觉简直就像梦境一般。他只是在前后左右落下来的长刀中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不管对手是谁都猛烈地交锋着。周围喧声如沸,分不出是人声还是其他声响,还有出没其中的血汗交加的人脸—此外任何事物都进不了眼里。只是,留在身后的沙金还是恰似那长刀迸出的火星一样,经常闪烁心头。可是,这种闪烁又被时刻紧迫而来的生死危机旋即抹消了。然后,长刀声和呐喊声犹如漫天飞舞的蝗虫振翅声一样,在被瓦顶板心泥墙堵住的小路上无休无止地轰响着。次郎在这番阵势的催促中,被两个武士和三只狗追着,从小路朝南一点点斩杀了过来。
然而,在杀了对方一人,又赶跑一人之后,觉得只有狗不足为惧的想法到底只不过是次郎的空指望罢了。那三只狗无论身形还是毛发,都是茶色斑驳的不输牛犊的良犬。三只狗嘴角均沾着人血,一如之前那样,从左右两边向他的身上袭击。刚踢翻一只的下巴,又有一只飞跃到了肩头,与此同时,还有一只狗牙差一点儿就要咬到他拿长刀的手了。而且,三只狗就像画圈一样,围绕在他的前前后后,尾巴倒竖在半空,仿佛在嗅沙土气息,下巴蹭到前脚边,厉声嘶吼个不停。次郎杀掉了对手,本来松了一口气,却又被这执拗的猎犬搞得比之前更加恼火了。
而且,越是焦躁,他的长刀越是都打空了,稍稍不注意,就要失去立足之地。狗吐着热气,越发无休止地跟他肉搏。事情至此,仅剩唯一一个穷极之策了。于是,他怀抱着一丝希望:说不定狗会追腻了,自己能找到个可以躲避的地方。他拖着打空的长刀,朝着恰好正向腿部袭击的狗背上方飞跃过去,借助月光,拼命逃跑起来。然而,这样的企图就像溺水者抓到的稻草一般不靠谱。狗一看他要逃跑,一齐精神抖擞地卷着尾巴,后脚上扬着尘土,穷追不舍地跟了上来。
然而,他的这个企图岂止失败,实际上甚至让他落入了虎口。次郎在立本寺十字街头以间不容发之势向西切入,快走了两百米时,忽然听到前方有更多的犬吠声划破夜空,直穿耳朵。在月光照耀下泛着白光的小道上,乌泱泱地像黑云上长了腿一样的狗群东跑西颠,纷至沓来,看似争夺食饵般的架势。几乎同时,一只猎犬飞快地超过他,发出一声宛如呼朋引伴一般的犬吠声,群狗随之癫狂起来,全都彼此呼应着,一齐狺狺狂吠不止,顷刻间便将他卷进了那腥臭的、活动着的毛皮漩涡中。深夜,在这条小路上,群狗聚集如此之多,原本就是非同寻常之事。原来次郎是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将这废都视若无人之地的一二十只凶猛的野狗聚集地,它们于饥肠辘辘中闻到了血腥气息,便从黄昏开始,以被扔在这里得了疫病而死的女人为食,彼此牙齿相向,正在你争我夺地抢食那些被撕成碎片的骨肉。
狗看到新的食饵,如同被狂风吹飞的稻穗一般,刻不容缓地从四面八方向次郎扑来。一只雄健的黑狗刚刚飞跃过长刀上方,一只狐狸一样的无尾狗便从后方掠过了次郎的肩头。嘴上被血濡湿的狗须刚凉飕飕地触到脸上,那只脚上满是沙子的狗的毛已经斜扫过眉间。次郎想砍想刺,却不知该杀向哪一个。无论前方还是后方,他能看到的唯有那发着绿光的眼睛和不断喘息的狗嘴。而且,那眼睛和嘴巴又无穷无尽地挡满了道路,步步紧逼地朝身边袭来。次郎一面抡着长刀,突然想起来猪熊老婆子的话:“不如干脆横下心来被狗一下子咬断喉咙更好。”他在内心这么喊着,干脆闭上了眼睛。可是,当就要咬住喉咙的狗的气息热烘烘地凑过来时,他还是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将长刀横着抡了过去。不知这般重复了多少次,他的胳膊渐渐没了力气,挥出去的长刀一刀比一刀沉重起来。如今,他就连踏在地上的脚都软了。这时,越来越多的野狗或从芒草原对面、或穿过断裂的瓦顶板心泥墙,正接连不断地围聚而来。
次郎绝望地抬起眼,瞥了一眼天上渺小的月亮,两只手挥舞着长刀,像电光石火一般想起了哥哥和沙金。想杀哥哥的自己,反而被狗咬死了,再没有比这更为合适的天罚了—这么一想,他的眼里不禁涌出了泪水。可是,狗连这一刻都不放过。一只猎犬刚摇了一下那茶色斑点的尾巴,猛扑过来,次郎立刻就感觉到那锐利的牙齿已经插到了左边大腿上。
就在这时,在这朦胧月光笼罩的京城二十七坊的深夜里,“咯噔咯噔”,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压过喧嚣的犬吠声,从远处像风一样传进了夜空……
然而,即便在此期间,只有阿浓脸上还浮着安然的微笑,伫立在罗生门楼上,眺望着远处的月亮。东山上方,淡淡清光中,月亮寂寥地缓缓升上中天。随之,加茂川上的桥也在那白茫茫的水光中暗淡地浮现了出来。
不只是加茂川,就到刚才为止,将死人的气息隐匿于眼下黑暗中的京城,也顷刻间被镀上了一层冷冷的亮光。如今,宛如传说中越国人见过的海市蜃楼一般,宝塔顶部的九轮装饰和寺院房顶上都泛着淡淡的微光,于半昏半明中,万象皆被朦朦胧胧包揽其中。环绕京城的群山仿佛还在经受日间余热似的,山顶晕映在朦胧月光之中,所有山峰似乎都在沉思,从那薄薄的雾霭中静静地俯瞰着这座荒凉的京城。幽暗中忽有淡淡的凌霄花香气袭来,是因为罗生门左右两旁密集的丛林中,一簇簇枝蔓修长的花儿现今已经缠满了破旧的门柱,爬到那眼看即将滑落的瓦上和结满蜘蛛丝的椽子之间了。
靠在窗上的阿浓大张着鼻孔,一面吸着凌霄花的香气,一面想念着次郎,想着腹中躁动不安的胎儿,想想这个想想那个,无休无止地陷入了遐想。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就连出生的地方也完全忘记了。似乎是在幼年时,她曾经被谁抱着或是背着,从一扇像罗生门一样被涂成朱丹色的门前经过了一次。可是,这事有多大的真实成分,当然也无法确定。要说勉强能记得的,全是懂事之后的事,而那些事偏偏又净是些记不住比较好的事。有时候,被城里的孩子欺负,被从五条的桥上倒栽葱地推到了河里。有时候,因为太饿为盗而受到惩戒,被赤条条地倒挂在地藏堂的屋梁上。那次碰巧被沙金救了,就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这群盗贼窝里。可即便如此,她所遭受的苦难也和从前毫无二致。就连天生近似白痴的她也有一颗能感觉到痛苦的心。阿浓违逆猪熊老婆子的想法的时候,经常受到惨烈的殴打。猪熊老爷子则借着醉酒,经常对她提出无理要求。连平时偶尔安慰自己的沙金,一旦被惹怒了,就会抓住她的头发打她一顿。每次挨打、挨骂之后,阿浓都会逃到这罗生门上来,独自抽抽搭搭地哭泣。若不是次郎经常温柔地安慰自己,只怕自己早就投身这门下而死了吧。
一个像煤球一样的东西在月下翩翩飞舞着,从瓦下穿过窗外,飞向苍茫的天空。不必说,那是蝙蝠。阿浓将目光投向天空,出神地望着那稀疏的星星,这时候,腹内胎儿又是一阵躁动。她赶紧留心感受着那胎动,就像她的心想努力挣扎着逃离那人间疾苦一样,胎儿也努力挣扎着,似要来品尝这人间疾苦一般。但是阿浓没有考虑这些,就要成为母亲的喜悦,自己也能成为母亲的喜悦,就像这凌霄花的香气一样,一直将她的心填得满满的。
后来,她突然想到,胎儿躁动是不是因为睡不着觉呢?或许因为怎么也睡不着,正挥动着小手小脚哭呢?“哥儿是个好宝宝。宝宝乖乖,觉觉起来再玩儿。天很快就亮了哟!”她这样跟胎儿低语道。腹中的胎动似停非停,难以止住。渐渐地,疼痛似乎也一点点加剧起来。阿浓离开窗户,蹲在窗下。她背对着三脚竹架油灯昏暗的灯光,像要安慰腹内胎儿一般,细声唱道:
我有异心
置你不顾
就仿佛
那浪尖
越过末之松山
永远不会出现
直到海枯石烂
唱着模模糊糊记着的歌,歌声随着灯火摇曳,颤巍巍地在鸦雀无声的楼里断断续续地响着。歌是次郎喜欢唱的歌。一喝醉,他就会用扇子打着拍子,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地唱这首歌。沙金说他跑调,拍着手大笑。这首歌,腹内的胎儿不可能不喜欢。
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次郎的。阿浓自己也只对这个事讳莫如深。即使是盗贼们故意刁难逼问她孩子的爹是谁,她也只是两手抱在胸前,羞答答地垂下眼帘,越发执拗地沉默不语。每每此时,她那脏兮兮的脸上总会浮现出女性的神色,睫毛里都不知不觉地积满泪水。盗贼们看到后,愈发肆无忌惮地嘲笑起来,笑她是连自己肚子里的胎儿的亲爹都不知道的傻妞。但是,阿浓在心底却对此深信不疑:胎儿是次郎的孩子。而且,她相信自己所喜欢的次郎的孩子寄宿在自己腹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楼上一个人寂寞独睡的时候,她每次必然会梦见的那个次郎,如果不是孩子的父亲的话,那谁会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呢?阿浓此时顾不上被蚊虫叮咬,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远方,做着那白日梦:一个忘掉了人间疾苦,而又被人间疾苦所勾染的美丽又忧伤的梦(那是一个不懂泪为何物的人不可能会做的梦)。在那里,一切丑恶都被赶出眼底,消失殆尽。可是,只有人类的悲伤—只有巨大的人类悲伤,就像那浸润夜空的月光一样,依然寂寞、庄重地残留在那里。
就仿佛
那浪尖
越过末之松山
歌声仿佛火把的光线一样,越来越细,继而消失了。接着,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如同邀请那黑暗一般,开始轻轻流曳出来。阿浓在歌唱到一半时突然感觉到下腹尖锐的刺痛。
袭击后门的盗贼也被对方将计就计地打击之后,逃出中门时,又遭到了侍卫们的强烈攻击。原本觉得不过是几个愣头侍卫而不放在眼里的冲在前面的那几个人,乱得一塌糊涂,转身欲逃。其中胆小的猪熊老爷子第一个逃跑。可是不知他哪根筋不对,搞错了方向,想也没想,朝着拔出了长刀的侍卫群正中间冲了进去。看那喝酒喝得胖乎乎的体格也好,戒备森严地提着长矛的样子也好,可能被认为是一个高手了吧。侍卫们一看见他,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只见两三个人刀锋齐整,一步步地从前后逼过来。
“别急别急,我是这家老爷的仆人啊!”猪熊老爷子苦不堪言之余,慌忙这样喊道。
“撒谎!你以为我们是傻瓜,会被你骗到吗?你个老不死的!”侍卫们异口同声地骂着,转瞬间舞刀杀来。这么一来,想逃也逃不掉了,猪熊老爷子的脸像死人一样煞白。
“怎么撒谎了!怎么撒谎了!”
他瞪大着眼睛,频频环顾四周,急于寻找逃路。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手也抖动不止。可是,无论往哪儿看,周围都是惨烈的殊死搏斗。正因为是盗贼和侍卫之间展开的战斗,虽是在平静的月光下,可那激烈的长刀交锋声和叫喊声不断地从混作一团的敌我双方中传出来。当他发觉反正逃不掉了,再次将目光落到对方身上时,猛然间跟刚才判若两人,换作了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龇着上下牙齿,敏捷地挥舞着长矛,气势汹汹地骂道:“撒谎又怎样?傻瓜!浑蛋!畜生!来呀来呀!”
随着这些叫骂声,长矛的尖端飞溅出了火花。原来是其中的一个身强力壮、脸上长着一颗红痣的侍卫,身先士卒地从一旁一顿猛砍。可是,原本就上了年纪的他哪里是这个侍卫的对手,不到十个回合下来,长矛尖头眼看着没了章法,渐渐往后方撤去。不久,总算厮杀至小路正中间时,对方骤然大喝一声,长刀一压,顷刻间便将他手执的长矛柄干净利落地从中间劈成两段;接着又是一长刀,这次是从右肩往胸口,像挂袈裟一样斜砍过来。猪熊老爷子跌了个屁股蹲儿坐倒在地,眼睛睁得大大的,如同要飞出来一般,大概突然不堪恐惧和痛苦之故,慌里慌张地撅着屁股往后面爬去,声音颤抖着大喊大叫:
“搞暗算嘛!吃暗算啦!救命啊!被暗算啦!”
红痣武士又舒身扬臂,从后方将那被鲜血染红的长刀高高砍了过来。这时候,如果没有那个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宛若猴子一般的东西冲进他们当中的话,猪熊老爷子肯定已经悲惨地死去了。可是,那猴子一般的东西强行插进他和敌人中间,刹那间手里闪出一把小刀,直刺向对方乳下。与此同时,对方的长刀也横劈过来了。像猴子一般的东西一边发出恐怖的尖叫声,一边如同踩了烧红的火筷子一样,身手敏捷地跳了起来,就势缠到了对方的脸上,两人一起“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然后,两个人之间展开了一场简直非同人类的、猛烈的相互扭打—打、咬、薅头发,一时间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不久,像猴子一样的东西蹿到了上面,旋即小刀刀光再次一闪,被按倒在地的男人,只有那颗红痣还依然好端端地留在那里,那张脸眼看着没了人色。接着,对方突然像气力尽失一般,身体软塌塌地往后一仰,叠躺在武士身上了。这时候,借着月光才看出来那个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猪熊老婆子皱纹遍布、似蟾蜍一样的脸。
老太婆大口喘着粗气,横躺在武士的尸体上,左手里还紧紧攥着对方的发髻不放。她痛苦地连续呻吟了好一会儿,接着使劲儿翻瞪了一下白眼珠,将那干裂的嘴唇勉强蠕动了两三次:“老爷子,老爷子。”轻轻地、又十分怀恋地呼唤着自己的丈夫。可是却无人应答。猪熊老爷子在获得老妇人救助的同时,已经把刀枪什么的全都扔掉了,跌跌撞撞地在血水中连滚带爬,早已不知逃往何处去了。之后又有几个盗贼从小路的各处挥舞着武器拼死战斗个不停。可是,这些人对于这个垂死的老太婆来说也和那个对手侍卫一样,不过是个路人而已。猪熊老婆子用越来越小的声音呼唤着自己丈夫的名字,然后被迫体味着每每得不到回答时,比身上所负的伤更加尖锐刺痛的寂寞;而且,在那时时刻刻衰弱下去的视线中,周围的光景渐次模糊迷蒙起来,唯有自己上方那广漠无垠的空旷夜空和挂在其中的小巧的白月亮,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看清楚了。
“老爷子。”
老太婆嘴里积满混杂着血水的唾沫,喃喃自语般嘟哝着,就那样昏昏沉沉地跌入了恍恍惚惚、神志不清的深渊—恐怕是永无醒时的长眠深处……
正在这个时候,太郎跨在那匹栗色裸马上,口中衔着沾满鲜血的长刀,双手握着缰绳,像阵狂风一样从那里经过。马不用说,大概便是沙金看中的那匹陆奥出的三岁马驹吧。小路上只剩下了死人,其他盗贼已经四散撤退。静静地被月光照映着的小路,宛若霜后一般淡淡发白。他听任微风吹拂着乱发,在马上回首后方,得意扬扬地眺望着那喧嚣怒骂的人群。
这也无可厚非。他一看到己方溃败,就已坚定了决心:即便什么都不得,也要夺到这匹马。他挥舞着青藤把儿长刀,斩杀了挡路的武士,只身跨入门内,轻而易举地踢破了马厩门,未等切断这马的缰绳,早已飞身上马,随即分秒必争地将遮挡物踩在马蹄下,一溜烟地腾空飞奔。为此,他身上所负的伤无暇计数,猎衣袖子撕裂了,黑漆帽子空连着帽绳,破成碎片的裤子也被腥气浓重的鲜血染红。可是,即便如此,一想到自己从密集如林的长刀长矛中,遇一人杀一人,遇两人斩两人,一路过关斩将冲出来的情景,他就无限骄傲、欣喜。他不断地回头看着,嘴角飘着轻松愉悦的微笑,昂然纵马急驱。
他的心头上有沙金,也有次郎。他一面斥责自己自欺之弱,同时又在心里像做梦一样描绘着沙金的心再次倾向自己的那一天。如果不是自己,谁能在这样的场合下夺出这匹马?对方拥有人和,而且占据地利。如果是次郎的话—他的想象中,一瞬间浮现出了被武士们砍倒在地的弟弟的身影。这对他来说,当然一点儿都不是什么不愉快的想象。不,毋宁说,他的心中,有某种东西甚至在祈祷这样的事实发生。如果无须自己动手,就能杀掉次郎的话,那就不仅仅是不必遭受良心谴责的事了。就结果而言,他也就不必担忧沙金会因此而憎恨自己了。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为自己的卑鄙想法感到羞耻。于是,他将口里衔着的长刀拿到右手中,徐徐擦拭了一下血迹。
就在刚刚把那擦拭过的长刀“咣当”一声收进刀鞘时,恰巧转过十字路口的他发现前方月色中,一大群狗,说不上有二十只还是三十只,全都在狺狺狂吠不止。而且,当中唯有一人,那高高抡过长刀的身影,正背对崩坏的瓦顶板心泥墙,黑乎乎地朦胧可见。刚这么一愣神,那马猛然厉声长啸,飘着长长的马鬃,四蹄卷着飞尘,转瞬间像一阵旋风一样将太郎送至跟前。
“是次郎吗?”太郎忘我地呼叫着,表情严峻地颦蹙着眉头,看见了弟弟。次郎也单手挥舞着长刀,扭头看见了哥哥。刹那间,两人同时感觉到了彼此眸子深处潜藏的可怕的东西。可是,那正是恰如字面意思的“刹那间”。马可能受到了狂吠的狗群威胁之故,马头突然向上仰起,前蹄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子,比之前更加迅捷地跳向了空中。然后,唯有那蒙蒙尘埃在夜空中擎起一柱白烟,飞舞了一阵。次郎依然负着伤,呆立于野狗群当中……
太郎脸上已经不见一丝刚才的微笑,心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快跑!快跑!”唯此一时,唯此半刻,只要跑起来,就万事皆休了吧。他要做的事,他有一天不得不做的事,狗帮他做了。“跑啊,为什么不跑?”这个低语不离耳根。是的,反正是有一天不得不做的事,早做和晚做又有什么区别。即使弟弟和自己交换一下位置,弟弟无疑也会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跑啊,罗生门并不远。”太郎的独眼像在发烧一样,闪着光泽,半下意识地踢着马肚子。马的尾巴和鬃毛在风中随风飘扬着,马蹄火星四溅,一路径直狂奔。一二百米长的月光下的小道,在太郎的脚下宛如湍流般向后方退去。
岂料,一个令人怀念的词语忽然冲击着他的嘴唇,并流溢了出来。那是“弟弟”。骨肉相亲、无法忘怀的“弟弟”。太郎紧紧地握着缰绳,面无人色,咬牙切齿。在这个词语面前,一切判断尽从眼底消失殆尽。并不是非沙金即弟弟的被迫选择,这个词语当即如电光火石般打动了他的心。他眼里看不见天空,看不见道路,月亮就越发不入眼了。他能看到的只有那无尽的长夜和那如同夜色般深沉的爱憎。太郎像疯了一样,一旦“弟弟”这个词抛至口外,便将身体向后翻仰着,单手用力扯着缰绳,马头转眼间掉转了方向。雪花一样的泡沫从那栗色毛的嘴边溢出,马蹄清脆地敲打着大地—一瞬间后,太郎惨然变暗的脸上,独眼突然闪烁出如火的光亮,再次朝着原来的方向一路策马飞奔。
“次郎!”
随着越来越近,他这样喊着。大概是心中的情感狂澜以这个词语为契机,一时间溢出来了吧。那声音带着打铁一般的声响,尖锐地灌进次郎耳朵里。
次郎看见了骑在马上的表情严峻的哥哥,那不是平时的那个哥哥,甚至和方才策马一溜烟地离去的哥哥也大为不同。严厉皱紧的眉头、紧紧咬住下唇的牙齿,而且还有那异样热切的独眼。次郎看到了近乎憎恶的爱意—一种从未知晓的、不可思议的爱意在燃烧。
“快上来!次郎。”
太郎以如同陨石一般的架势策马钻进了狗群当中。他斜向小路跑着圈子,怒叱般呼喊着。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可以迟疑的场景。次郎当即把手持的长刀尽可能远地抛了出去,瞅着野狗们掉头去追的空隙,身体敏捷地跳向马背。太郎也在那一刹那马上伸出螳臂,揪住弟弟的后脖颈,死命往上一拽—马头鬃毛拂着月光,三次调换方向之后,次郎已然坐到了马背上,紧紧抱住了哥哥的胸膛。
岂料,一只嘴上沾满鲜血的黑狗凄厉地号叫着,卷起尘沙,朝马鞍中部骑坐的地方飞身扑来,尖利的獠牙险些触到次郎的膝头。那一瞬间,太郎飞起脚,结结实实地踢了一下栗色毛的马腹。那马一声长啸,旋即尾巴飘向了半空—尾巴尖上,狗空咬着次郎的绑腿布,倒栽葱地跌向打着旋涡的如浪兽群中。
可是,次郎像看一场美丽的梦境一样,用迷离的眼神着魔似的眺望着。他的眼里既看不到天,也看不到地,只有他抱着的他的哥哥的脸—那沐浴着月光的侧颜,一直紧盯着前行之路的哥哥的脸,温柔而又肃穆地映在月光中。他感到无限的安心,感觉内心徐徐被填满了。自从离开母亲膝头,多少年再未曾感觉到的,那种平静又强有力的安心。
“哥哥。”
次郎似乎忘却了是在马上,此时只管紧紧地抱住兄长,开心地微笑着,将脸贴在那藏蓝色的猎衣胸前,扑簌簌地落着泪水。
半个时辰后,在了无人迹的朱雀大街上,两人静静地策马前行。哥哥沉默着,弟弟也不开口。寂静无声的夜里,唯有马蹄声回响着。一条清凉的银河悬挂在两人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