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的夜还未明。自下往上看,阴历十六日的月亮光线斜倾着,残光映照在雾水清凉的琉璃瓦和朱漆剥落的栏杆上。可那门下,月光和清风都被斜伸出来的高高的屋檐挡住了,闷热的黑暗不断地被豹脚蚊叮咬着,空气如腐烂淤塞不动。从藤判官的府上撤回来的一群盗贼在那黑暗中点着微弱的火把,三三五五,或站或卧,或蹲在圆柱根部,各自在忙乱地料理着伤口。

其中伤势最重的是猪熊老爷子。他仰面躺在沙金穿旧的一件便衣上,眼睛半睁半闭,不时心有余悸般地用沙哑的嗓音呻吟着。他那疲惫的心甚至经常分辨不出自己是刚刚在这里这么躺了一阵,还是从一年前就开始这么躺着了?各种各样的幻觉,仿佛嘲笑他似的,在眼前穿梭不息。对他而言,那些幻觉和目前在门下正发生的事情,不久将完全混同为一个世界。他在那不辨时间场合的昏迷深处,将那丑陋的一生以某种正确且又超乎理性的顺序历历活现了起来。

“哎呀,老婆子呢?老婆子怎么样了?老婆子。”他被生于黑暗、灭于黑暗的可怕的幻觉胁迫着,拼命挣扎着这样喊道。

听到喊声,用汗衫袖子包着额头伤口的交野的平六从旁边探过脸来:“阿婆啊?阿婆已经去西天净土了,大概正在莲花池上等你等得心焦呢!”

说完这句后,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回头看看正在给真木岛的十郎料理腿上伤口的沙金,说道:“头儿,老爷子似乎不大行了啊!只让他这么受苦太残忍啦,我琢磨着要不送他一程吧。”

沙金娇声笑道:“开什么玩笑!反正要死的话,就随他自然死去吧。”

“确实,要那么说倒也是。”

猪熊老爷子听着这番问答,被一种预期和恐惧包围着,感觉整个身体一时间冻僵了似的。接着,他又大声呻吟起来。在敌人面前胆小如鼠的他也曾用平六刚说的理由多少次终结了垂死的同伴啊!而那也多半是仅仅出自杀人这个唯一兴趣,或者是为了给自己也给他人展示自己的勇气,仅仅出于这样的目的,而主动去做这么残忍的行径。可如今……

这时候,不知是谁,好像不懂他的苦痛似的,在灯光的背阴处哼起了小调儿。

黄鼠狼吹笛

猴演奏

蚂蚱打拍子

蝈蝈儿跳

“啪嗒”一声,紧接着传来拍蚊子的声音,当中也夹杂着“哟—嗬”唱和的节拍声。有两三个人似乎在抖着肩膀、压低声音笑着—猪熊老爷子全身哆哆嗦嗦地打着战,为了确认自己还活着,使劲儿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直盯着灯光看。那灯画着无数光圈,顽抗着黑暗的攻击,发出弱得不太靠谱的光线。只见一只小小的金龟子“嗡”的一声飞来,刚一碰上那光圈,旋即翅膀被烧毁,掉落了下去。一时间一股臭气扑鼻而来。

就像那虫子一样,自己不久也必死无疑。死了的话,这副躯体横竖会被苍蝇、蛆虫将血肉吃尽。啊,本大爷要死啦,而同伴们却在唱歌、笑谈,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喧嚣着。一想到这里,猪熊老爷子的心情像是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和痛苦吸食着骨髓一般;与此同时,他感觉有什么如同辘轳一样的东西转个不停,飞溅着火星在眼前落了下来。

“畜生!不是人!太郎,喂!坏蛋!”

从那不利索的舌尖自动落下来这样断断续续的话—真木岛的十郎仿佛自己腿上的伤不痛了似的,轻轻翻着身,用那干哑的声音跟沙金悄声说道:“太郎哥遭的忌恨可不轻啊!”

沙金蹙着眉头,朝猪熊老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这时,还是哼歌的那个声音问道:“太郎哥怎么样了?”

“肯定没救了。”

“是谁说看见他死了来着?”

“我看见他和五六个人砍杀呢!”

“哎呀呀,顿生菩提、顿生菩提。”

“次郎小哥也没影儿了啊?”

“恐怕也不在人世了吧。”

太郎死了,阿婆也死了,自己也很快就会死吧。死是什么呢?无论如何自己都不想死。可是,肯定会死,像只虫子一样轻而易举地死去。这番漫无边际的思索如同在黑暗中“嗡嗡”直叫的豹脚蚊一样,从四面八方不怀好意地刺向内心,猪熊老爷子感觉那无影无形的、阴森瘆人的“死”正从朱漆柱子对面窥视着自己的气息,残酷而又沉着地眺望着自己的痛苦。然后,像逐渐消失的月光一样,那东西正一点一点地膝行至自己枕边了。无论如何,自己不想死……

夜里与谁眠

与常陆之介眠

寝时肌肤亦安然

男山顶峰那红叶

毕竟盛名远播吧

哼唱声和榨油机一样嘎吱嘎吱的呻吟声混为一体。突然,有人往猪熊老爷子枕边吐了口唾沫,这样说道:“没看见阿浓那个傻妞呢!”

“说得是啊!”

“大概在上面睡着了吧。”

“呀,上面有猫叫。”

一时间大家鸦雀无声,只剩下猪熊老爷子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和微弱的猫叫声。第一次感觉到一阵暖风吹过柱子间,不知从何处送来一股略带甜意的凌霄花香气,悄悄潜入了众人的鼻息。

“听说猫也会变化呢!”

“阿浓的对象如果是猫变的老糊涂可就门当户对了。”

这时,沙金的衣服窸窸窣窣地响着,她责备道:“不是猫啦!我说,谁给我上去看看!”

交野的平六应声站了起来,长刀的刀鞘随之碰了一下柱子,“吱吱呀呀”地踩着通往楼上的二十几级梯子台阶,向着柱子顶端走去。众人被一种不明原因的不安侵袭,那一阵无人吭声。其间,只有清风带着凌霄花的香气又一次轻轻拂过。正在此时,楼上的平六忽而大声嚷嚷起来,接着便有急匆匆地顺着梯子走下来的脚步声,慌慌张张地搅乱了沉闷的黑夜—一定出了大事。

“看嘛!阿浓那家伙,生孩子了啊!”

平六一走下楼梯,便将一个用旧衣服包着的圆鼓鼓的东西麻溜地放到灯光下给大家展示着。在散发着女人气味的脏兮兮的布团里面,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正晃动着那沉重的大脑袋,皱着那与其说是像人、毋宁说像剥了皮的青蛙一样的丑脸,在哇哇啼哭。无论是那淡淡的胎毛,还是那细细的手指,无一不同时煽动着人的厌恶和好奇心。平六左右环视一圈,来回晃动着怀里的婴儿,得意扬扬地夸夸其谈起来。

“我爬上去一看,阿浓那家伙跟死了一样趴在窗下一动不动,哼哼唧唧的。虽说她是个傻子,可毕竟是个女人嘛。我想是不是胸口或者肚子的哪里疼呢,便走到她身边。谁知……呀,怎么能不震惊呢?像倾洒出的鱼肠一样的东西在黑暗中啼哭呢!拿手一碰,那东西一哆嗦。从没有毛这一点来看,应该不是猫。于是我就抓起来,就着月光一看,就是这个刚刚生出来的小婴儿。看啊!好像被蚊子叮咬了,胸口和肚子上都起红斑了啊!阿浓今后也成了母亲了呀!”

十五六个盗贼将站在灯火前的平六围在中间,站的站,卧的卧,全都伸着脑袋,如同换了个人一样,面带温柔的微笑,守护着这个刚刚出生的丑陋的红色肉块。小婴儿一刻也不闲着,伸伸胳膊、伸伸腿,最后将头部往后扭曲着,又是一阵尖锐的啼哭。一哭便能看到无牙的嘴巴里面。

“呀,有舌头。”前面哼歌的男人突然奇声怪叫道。接着,众人似乎忘记了伤痛,哄堂大笑起来。这时候,猪熊老爷子不知从哪儿积攒的那么大气力,突然厉声从众人身后喝道:“把那个孩子给我看看。喂,那个孩子,给我看一下吧!呀,坏蛋!”

平六用脚碰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用恐吓般的腔调说道:“想看你就看吧,坏蛋不是你自己嘛!”

平六弯下身子,随便把婴儿往他眼前一送。猪熊老爷子瞪大了那浑浊的眼睛,一副要扑上去啃的神情,直盯着那个婴儿。看着看着,他脸色逐渐如蜡烛般苍白发青,皱巴巴的眼角里积满了泪。紧接着,他那抖动不停的嘴唇周边,漾起一个神奇的笑意微波。一种从未有过的纯真表情使那整张脸上的皮肉变得柔和多了,而且一向唠叨的他却一直没有开口。众人知道,“死”终于逮住了这个老头子,但是却无人明白他微笑的意思。

猪熊老爷子就那么躺着,慢慢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婴儿的手指。结果,那婴儿仿佛被针刺了一般,立即又开始哀声啼哭。平六刚要叱骂他,忽又作罢了。老头子的脸已血色全失。老头子这张胖乎乎的脸上,唯有此时闪烁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不可侵犯的威严的光辉。就连沙金也恰如在等待着接受什么一样,在他跟前屏气凝神,目不斜视地一直盯着养父的脸—同时,又是情人的脸。可是,他依然不开口。他的脸上有一种秘密的喜悦平静恬适地洋溢而出,如同这时恰好吹来的黎明清风一样。他这时,从暗夜的对面—人类的眼睛无法到达的遥远的天空,看到了寂静凄冷地逐渐展开的不灭的黎明。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我的孩子啊!”

他清楚地这样说罢,然后又一次轻触了一下婴儿的手指,那只手就那么疲软地、眼看就要垂落下来一样。沙金在一旁轻轻撑住了他。十几个盗贼仿佛没有听到这话似的,都咽了口唾沫,一动不动。这时,沙金抬起头,看着依然抱着婴儿站在那里的交野的平六的脸,点了点头。

“像是被一口痰堵住了啊!”平六自言自语道。

猪熊老爷子在因怕黑而啼哭的婴儿的哭声中,持续了一阵略略的苦闷,如同即将熄灭的火把之光一样,安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爷子也终于死了啊!”

“是这样呢,因此也知道是谁玩弄了阿浓。”

“尸体要埋到那个树林中吧。”

“成了乌鸦的食饵也太可怜啦!”

盗贼们有些凉森森地纷纷谈论着这样的事。此时,远处传来轻微的鸡鸣声。不知不觉,天似乎快要亮了。

“阿浓呢?”沙金问。

“我给她盖上了现有的衣服,让她睡了。就那体格,她应该不会有啥大事。”

平六的回答也不似平常,十分温和。

不一会儿,两三个盗贼将猪熊老爷子的尸体抬到了门外。门外也仍然黑着。在淡淡的月光中,萧疏的树林微微摇曳着树梢,随风沙沙作响。凌霄花的香气愈发浓郁。时不时地发出细碎声音的,大概是从竹叶上滑落的露珠吧。

“生死事大。”

“人生苦短。”

“好像死去的模样比活着的模样好看啊!”

“神态貌似比以前更像个人样了啊!”

在这样的议论中,猪熊老爷子那沾满斑斑血痕的尸体渐渐被抬到了竹子和凌霄花繁茂的树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