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婚时,法院依照女方要求,把笑月判给了父亲。但肖婷似乎一直不能胜任继母的角色,总是嫌笑月舌头大,说不好普通话;又嫌她刷牙弄脏衣,喝汤声音太响,走路的步态像螳螂,还不知从哪里带虱子回家了。
有一次,抽屉里的十块钱不见了,到底是孩子偷了,还是继母记错了,一直是说不大清。但一场大动干戈的追查后,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无法弥补。笑月的眼睛几成喷火器,填装了弹药,扣紧了扳机,一再瞄准继母的香水瓶、试衣镜、丝织旗袍、各种首饰。肖婷后来强烈要求迁居国外,据说就是不堪自己的物品总是莫名其妙的消失或毁坏,防不住没完没了的阴谋。
马涛出国后音信几无,似乎不知道父亲的声音对一位女儿意味什么。那一段,笑月总是披头散发,找遍所有亲戚和父亲的朋友,找遍了父亲以前经常出入的一切场所,在父亲以前带她游玩过的公园里,甚至守了整整一夜,一直坐到天明,觉得树林那边的路灯下可能出现奇迹。
我们找到她,说她父亲并没有抛弃她,已给她捎来了礼物。
“你们骗我,肯定又是你们买的!”
我说她父亲不久就会来接她。
“你们骗我!”
我说我们最近也没有她父亲的新消息。
“我知道,他给晶晶她妈妈打过电话,给艳艳她爸爸打过电话,给帅佗他爸爸打过电话,就是不给我打……”
她大哭起来。“姑爹,爸爸不要我了,是吗?爸爸讨厌我了,是吗?你去同他说,求你去同他说说,我再也不砸家里的东西了,不行吗?我再也不吃手指了,不行吗?我再也不要冰激凌了,我再也不会撕课本了……”
我只能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每天写生字一百遍,每天都做最难最难最难的算术题,四位数加四位数的,再减四位数的,再乘以四位数的,不行吗?……”
“笑月,你是好孩子。这里有你这么多姑姑和姑爹呢。”
“不,我要爸爸——”
她哭得呕吐起来。就在这天,她再次脱离我们的视线,跑到街上去,在路边捡了一块玻璃片,在腿上划破一道口子——这是划给她父亲的;再划一道口子——是划给她生母的;再划一道口子——是划给自己的。照她后来的说法,她要用血来报复那两个人,当然还要惩罚他们的孽种,就是她自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还。她必须让世界上本不该有的这一家人统统痛苦!她怀着一种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大获全胜的心情,看自己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想象那个叫马涛的人完全束手无策——她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这样,她成了三个姑姑的女儿。吃饭穿衣倒不是问题,但没人能帮她找回一个爸。有一次,她在大姑家玩布娃娃还算高兴,看大姑爹与两个表姐躺在**,不知说到什么高兴事,唧唧喳喳笑成一团,没大没小地滚成一堆,她突然脸色惨白跑到另外一间房,扑倒在自己的**,用被子紧紧捂住双耳。
待大姑爹发现她时,她在右手上已咬出两处血痕。哪怕大姑家的狮子头是她的最爱,她后来再也不愿住大姑家。
三个家,六个长辈,家规不统一,比着秀亲情,也是带孩子的难题,是孩子目光日益混乱的原因。有人说可以这样,有人说不可以这样。有人说可以那样,有人说不可以那样。一幅画被油画、粉画、水墨画好几种颜色涂抹,难免不是奇形怪状。光是一个给不给零花钱的问题,我就与马楠争过好几次。我用古代少年的可爱小故事,好容易说服了孩子,让她收回了要钱的手,但一转眼马楠就把钞票塞入她的衣袋,差一点让我吐血。
她的歪理是:人家都给了,我们怎么可以不给?我们不疼她,还有谁疼她?
几乎在我的预料中,她逃学了,成绩下滑了,考试舞弊了,还学会了躲闪和逃避,比如一遇考试就宣布腹痛或头痛,不知是真是假。她小小年纪就偷偷地描眉、抹口红、做卷发,涂指甲,出入网吧或酒店,吹嘘自己将去国外继承遗产。
我觉得应该找她好好谈一谈了,但马楠再一次冲着我瞪眼睛。“你知道什么呀?你根本不了解她。”
“你了解,那你说一说看。”
“你以为她不爱学习?你以为她不刻苦?你以为她对别人缺乏同情心?告诉你,根本不是那样的。”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她的来势可不大妙……”
“不准你这样说她!”
“马楠同志,你没看见吗?她怎样对待奶奶的?怎样对待同学和邻居的?她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惯得找不到北了?”
“胡说!”
马楠委屈得脸歪了,眼眶红了,冲到孩子的房间,清理那里的积木和图书,摔东打西的声音震天响,激动程度让我大吃一惊。她凭什么把自己当作孩子的知己?她们俩真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共同秘密?莫非是生育这一块心病,使她就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伤口,舔来舔去,最终舔昏了头?
不得不承认,她已经让有些陌生了。我知道她有过屈辱,但那已经过去了。我知道她受刺激太多,但失去的并非不可挽回。新的生活毕竟已经开始。只要人们多一点耐心,多一点努力,多一点能通情达理,人们就不一定非得互相折磨和煎熬不可。但我们可能高估了自己,高估了自己结束过去和开始未来的能力。我已经发现,无论我如何小心,马楠似乎都铁了心要把日子往糟里过。一位女邻居,叫陶洁的那位,是一位不错的幼教,有时不过是同我说说教孩子的事,马楠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是陶洁,又是陶洁,她是你什么人?放个屁也是香的?好好好,你们都姓陶,本就是一家的。你同她去过吧!
这就没法谈了。
我反复对她说过,我不在乎过去,但她就是不信,就是认定我口是心非。她对婚姻越来越没有信心,但越是这样,又越怕失去婚姻,越怕婚姻的假相,甚至到了神经兮兮的程度。接到任何女人找我的电话,她总是粗声粗气,总是横眉竖眼。她对杂志封面上任何女明星几乎也都警觉万分,总是在我面数落她们如何逃税,如何假捐,如何靠假睫毛或假鼻梁骗人,似乎我一转眼就会去杂志里**。
即便心情好一些的时候,她也疑神疑鬼,不厌其烦地求证,逼问我还爱不爱她,出差时想不想她,到底是如何想的,什么时候想的,都想了一些什么。那劲头,好像恨不得能剖开我的脑袋,扒拉那里的零部件,对蛛丝马迹细加比对和研究。
“你可以出轨,可以休了我,没关系,我应该给你这种公平。但你得实话实说。”她一心撬开我的铁齿钢牙。
“你烦不烦?”
“不,你要说!你要说!你要说!”
“你爱情犯呵,天天打砸抢呵?”
“就是,就是要打砸抢。”
她掐我,揪我,打我,摇晃我,说你等着,总有一天,我非用针线把我们缝在一起不可,再也分不开。
缝出一个人肉褡裢,亏她想得出来!
她的联想力本就丰富,就像我说过的,她当年不要任何根据,就认定自己的左臂比右臂长,认定山上的野草分公母,认定人的梦有黑白、彩色、橙黄色的三种,认定同一只木桶装满冷水时比装满热水时要重得多……她的世界观里无奇不有,数理化知识与众不同。现在,她的超感能力更加了得,见到我的一个同事,就一口咬定:“他同老婆的关系不正常了。”
见到我的另一个同事,立刻扭紧眉头:“可耻!”她后来还解释,那家伙肯定**过度,恶心死了。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他的眼睛?“
“他眼睛怎么啦?”
“不同你说,你这个瞎子。”
我承认,与她的明察秋毫相比,我就是个瞎子。我没法用鼻子嗅出那么多色魔、失恋人、闷骚汉、小三、早恋者、性冷者、单相思者、性变态者、老牛啃嫩草的家伙。在她眼里,世界似乎不是由公民组成,不是由人组成,只是由荷尔蒙组成的。伊拉克战争不存在,只有风流美国总统与谁好上了这件事存在。俄国导弹不存在,只有英俊总统是否吸引了女粉丝这个问题存在。飞机的速度、推比度、涡喷气流当然更不存在,只有乘机蜜月旅行这一美好图景存在。总之,万水千山总是情,感情是个纲,纲举目张。
这并不是说她开始风流。恰恰相反,她保守,甚至冷若铁石,拒绝任何夫妻的新花样,即便在被窝里有过花花一时的想象和赞同,但一转眼就变脸,下了床就成了圣女,束好头发就成了中学班主任。
“我决不能让你学坏。”她狠狠瞪我一眼。
“这可是你红口白牙说过的。”
“怎么可能?你一肚子坏水,休想赖到我身上。”
“怎么就成了坏水?”
“你们男人,哼,好得了吗?”
“主动就是坏,不主动就是废,是吧?”
“屁!”
再同她争辩下去,她可能又要扯上女邻居了,就危险了。
她炒股票根本不看业绩和K线,只拣名字好听的就买。她计划旅游也不论风景、古迹、食宿条件,只挑地名好听的就去。她看人更是看相,看到电视里一个警方的通缉要犯,没怎么把事情听明白,就一个劲地惋惜:“要死,她怎么可能是个坏人?要气质有气质,要风度有风度,冰雪聪明咧……”
恰好有同事两口子在我家坐,其中女客忍不住逗她:“看上啦?要是碰上你,保不准你会窝藏她吧?”
“为什么不?”
“楠姐,你真是不怕事大,胆子够肥。”
“她要是被冤枉的呢?”
“嘿嘿,你就不怕引狼入室?那女的可比你漂亮多了,同你老公勾搭怎么办?哈哈哈……”
冲着笑声,她愣了一下,倒也不觉得为难,“勾搭就勾搭呗,反正我也管不住他,成全他们算了。”
“你是协同作案,要两罪并罚哈哈哈……”
问题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把这些当玩笑。第二天,男客就对我私下里忠告,他婆娘就是个欠骂的货,但贵夫人的一张嘴要管管了,隔墙有耳呢,人心叵测呢,老兄你仕途不错,摊上一个政治错误,说不明,道不白,何苦呢?
我说是的是的,回头便把这一忠告迅速传达给马楠。我还告诉她,这位男客叫陆学文,是我单位上的一位副处长,平时最喜欢打小报告,有两只长耳朵,有一条麻烦舌头,可不是好玩的。
但她眨眨眼,完全忘了自己说过什么。这就问题更大了。她不断欠账但从不认账,那还不会越欠越多?
在我记忆中,她曾断言市场经济实在可恶,其根据无非是,她买了一双鞋,差不多是一只纸鞋,只穿两天就掉了底。她也无端指责卫星上天,说国家烧这种钱太浪费了,放个礼花不是更好看?我相信,她的嘴总有一天要闯下大祸。我甚至怀疑她下意识里,有一种胡说的快感,有一种对老公信口胡说的快感,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年过四十同,也许是更年期逼近,她的神经变得更加敏感。有一次,央视报导一条有关社区卫生工作的新闻,现场记者无非是说了句“五十来岁的老大娘”,竟让她如遭电击,怒不可遏,在家里团团转。五十岁就是老太太?电视台是党和政府的喉舌,怎么能胡说八道?”她追着我到厕所,隔着门还在声讨:“旧社会是旧社会,现在是现在。以前确实有三十岁做奶奶的,但你们总不能开历史的倒车吧?不能恢复封建主义吧?难怪呵,电视台都这么狼心狗肺,那社会上还能好到哪里去?贪官污吏什么的还少得了?……”
她越扯越多,也越扯越远,最后俨然成了个极端人士,狗揽八方屎,为普天下大事操碎了心。
“马楠,你还讲不讲理?不能这样神经质吧?社会不公平并不是新闻,我还可以比你说得更多。但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上过电大的……”
“陶小布,我说得不对吗?”
“你说话总得过过脑子。人家陆学文一再递话,一再提醒,没恶意嘛。”
“我是没脑子,看来我是老了。”
“这可是你说的。”
“你就是这意思。”
“不过,实话实说,你是得考虑吃药了。”
“你咒我是吧?”
“不是咒。解除心理疾患,药物介入,在医学上再正常不过。人家陶洁的建议是……”
我话未说完,就知道自己踩雷,想改口已来不及。又是陶,又是陶,又是要命的陶,我这狗脑子如何这样不长记性?我只能面对一片寂静,只能眼睁睁地看她空张大嘴,五官线条突然一古脑弯垂,哇的一声冲进另一间房。片刻之后,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她胡乱收拾几件衣物夺门而去。
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又是一个不眠和揪心的夜晚。我后来知道,她这次跑到万绿广场,游魂一样东游西逛,却舍不得去旅馆开房,直到冻得自己嘴唇乌紫指头冰凉,直到天快亮了,我最后才在广告牌下找到她。
她就是要让自己冻,要让自己饿,要让自己吹风淋雨,最好让自己吐血或骨折,让这个世界看看,让自己的男人看看,让他一次次丢盔卸甲人仰马翻。她要用自虐和自虐和自虐打垮一切强敌!
我也差一点也要疯了,不知自己出门时是不是关了灶上的火,不知自己的一个手提包去了哪里,里面的身份证、驾照、信用卡等该如何重新补办。我差一点在驾驶室里大喊:马楠呵马楠,你不要逼我,不要踹掉悬崖上我最后一个抓手。我求求你了。我是有过誓言的,下决心一辈子照顾你,一辈子为你打蟑螂,一辈子为你开瓶盖,一辈子为你掏臭水沟,一辈子帮你解开绳头线结,一辈子为你挠背、暖脚、扛大箱子、修自行车……这还不够吗?还不够吗?你笨得至今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但折腾我如何一套又一套?你欢天喜地花样百出稳操胜券,真要把我逼疯了,逼出一对疯子的同归于尽,那就是你追求的爱?就是你要还给我的一份公平?
补记:
后来,还是药物发生了疗效。谢天谢地,她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还搂住我的胳膊,偷偷问我:“小布袋,我是不是像个狼外婆?是不是成了一个好坏好坏的东西?”
“那倒不至于。”
“你说真话。”
“当然。”
“其实你要是碰上了好女人,我真不会怪你的。”
“你要是碰到了好男人,我也不怪你。”
“你还会帮我吧?”
我一时语塞。
“你说,说,快说。”
“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你的意思是会帮我?”
“你一定要把我帮?让我戴个绿帽子,还争先恐后?”
“你爱我,就不能太小气。你不是个小气人嘛。不过,你要是帮我,我肯定会更爱你。小布袋,到那时我可怎么办?我不能把自己劈成两截吧?我不能把一只手缝给你,把另一只手铰给别人吧?”
我紧紧拥抱她,打断她有关缝纫的又一轮惊魂想象。
她后来翻读小安子的日记,不知读到了什么动心事,摇动我的肩。“小布袋,你要去找找她呵。你在国外有那么多朋友,就没有一点办法?”
“丹丹都找不到她,我能到哪里去找?”
“她把日记都交给了你,这意思你明白吗?这说明她信任你,指望你,说不定偷偷喜欢过你。你同她真的没好过?没拉过一下手?你不要装傻。听我说,好好听,不管你们好过没好过,我不管,你总得为她做点什么吧。一个女人在外面飘,心里肯定苦。你还是去想想办法吧,至少,你得帮她整理一下日记,以后给大家看看,让大家不再误解她……她其实不坏,有时只是装坏。小布同学,我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把头转过来,看着我,我非常认真地同你说,要是连你也不理她,把她当一个笑话,当一个疯子,那她恐怕就……”
她又红了眼眶。
我心里一声叹息。我的小辫子,我的黑眼睛,我拿你怎么办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