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风起,天高云薄,整个广州不知不觉地,慢慢地干燥起来了。自从周炳当了那间私立中学的体育教师以后,因为学校没有宿舍,他仍然住在三家巷的老家里,就是那个小小的神楼底的房间,早出晚归,倒也觉着很方便。有一天黄昏的时候,他下了课,回到三家巷,坐在那棵枇杷树下面,对着旁边的那棵白兰树出神,想起十年来的往事。那枇杷叶子一片一片地,轻轻地,稀稀疏疏地落在他的身上,他也没有察觉。近十年来,或者说得远一点,近十六、七年以来,这三家巷到底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事情,他想理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只是觉着有一点惆怅,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悲酸。陈家跟何家两撞房子因为都是用上等材料建成的,虽然有点陈旧了,还是那样神气十足地站在这个大地上,没有显露出什么倒颓的样子。可是他周家,那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的墙壁已经剥落了,他们的小矮门已经掉了一只;他们的神厅已经变成灰蒙蒙的一片,那些神红纸都变成淡黄的颜色了;他们客厅里陈设的那些家具不是断了腿就是脱了榫,那张八仙桌子也倾斜了,摇摇晃晃的,已经站不稳;他们的方砖地堂那种橙黄的鲜艳色调也褪淡了,变成不黄不白、肮肮脏脏的样子;有好几块方砖已经破碎了,有好几个地方已经从地面上翘起来了,也没有人去修理它。周炳从地上随手拾起一块枇杷叶子,轻轻地搓捏着它,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长气。

胡杏仍然在振华纺织厂做工,住在女工外寓里。平常吃过晚饭,没有活儿干的时候,总喜欢回到三家巷她干娘家去看望一下。有一次,二嫂区苏看见她已经二十出头的人了,还没有个家,经常自己一个人**来**去,怪可怜的,就十分体贴地劝她道:“小杏子,不是我多嘴,你也该有个窝儿了。那个何守义如今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不懂人性,叫他娘把他锁在一个黑屋子里。你应该跟他们何家一刀两断!”

胡杏听见她这样说,登时涨红了脸,像一朵鲜艳的玫瑰一样,半晌没有做声。区苏见她没有回答,又继续追问道:

“广州大城里,好小子到处都是。你们厂里自然有,厂外也是不少的。难道你一个也看不上眼么?”

胡杏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面对面地望着她,果断地摇了摇头,慢慢地回答道:

“我只想革命,不想嫁人。”

区苏笑着驳她道:“傻丫头,嫁人又碍不着你革命!”

胡杏斩钉截铁地亢声说道:

“不,我要自梳,我只想革命!”区苏看见她态度这样坚决,也就无话可说。在广东珠江三角洲里面,凡是女孩子不愿意嫁人的,都把辩子挽成发髻,叫做自梳——就是永不嫁人,一辈子过独身生活的意思。从此以后,区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那天,胡杏在振华纺织厂的女工外寓里吃过晚饭以后,照例又回到三家巷来了。她首先走进屋里,去看看她的干爹周铁,干娘周杨氏,嫂子区苏跟侄儿周贤,问他们可好。然后走出来,和周炳并排着坐在那张长长的石头凳子上。她先开口对周炳说道:“炳哥,天气都那么凉了,你还不穿衣服,光披着一件单衣,不怕着凉?”周炳还没有从回忆里面苏醒过来,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要紧,不冷。”此外,也没有说什么。坐了一会儿,胡杏又用手指一指旁边那棵白兰树,嗟叹地说道:“炳哥,你看,咱们种上这棵树,一转眼又是十年了。”周炳这才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用自己的拳头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说道:

“对,对!自打那年区桃表姐的死忌——唉,区桃死了十年那一天,咱们把这棵白兰树种上以后,真是风风雨雨地又过了十年了。你看,这棵白兰树如今都足足有一丈多高了,都高过屋檐了。唉,真是想不到……”

胡杏接着说:“我每次想起区桃表姐来,都觉着心里面十分难过。像她这样的人材、相貌,就是不该这么早地离开人世,她应该永远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才好。可是,她,到底是遇难了。”周炳点点头,说:“不错,正是因为她人材好,所以帝国主义才要来摧残她,毁坏她。帝国主义总是要把天下间最美好的东西摧残掉,破坏掉的,这是他们的本性。”

胡杏点头说道:“话虽那么说,可叫人心里面总是难过。不管怎么样,我盼望区桃表姐能够回到人世上来,能够很快地回到咱们中间来。”

周炳说:“别尽管——谁不想呢?谁不这样想呢?事实上——这有可能么?她死的时候,我曾经十分悲伤,觉着自己也活不成了。我一辈子当中头一次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后来,时间长了,年岁大了,受的打击也多了,这样子,感情也就没有这么敏锐了。受苦受难一多,残暴的事情看得一多,感情也就麻木起来了。你看它,”周炳用手指一指白兰树,叹息道:“十年了,它如今已经是绿树成荫了,咱们每一个人也都长大成人了,唉……”胡杏恐怕勾起周炳那些伤心的往事,就用话儿岔开道:“嘿,炳哥,不瞒你说,想起你那天种树那个样子,不由得我常常从心里面笑出来呢。”周炳说:“种树有什么好笑?你为什么要笑我?”胡杏说你自己又不想一想你那个笨手笨脚的样子,能把一棵树种活么?”周炳也笑起来了,点头同意道:“不错,你真是心灵手巧。阿妹,我说你们胡家的人都有这么一股巧劲儿。”胡杏听了这句话,脸上红了一红。后来,她就镇静下来,说:

“炳哥,你别光说我。你看看你自己,连胡子都长出来了。真是像个成年人的样子了。看外貌,你无疑已经变成老成持重的那么一个大人,不像从前横冲直撞,一味蛮来了。不过我也应该说句公平话儿,你还是有一点豪气的,你薄股豪气仍然还在。”周炳满意地托起她一只手,把它轻轻地举了起来,又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

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穿绿色衣服的邮差,走到周炳面前,和他打了一个招呼,又把一封信交到他的手里。周炳接过来一看,只见是一个粉红色印花的信封,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从那笔迹看来,好像是一个女人写的。他把信拆开,看完以后,就板着脸孔,冷冰冰地交给胡杏看。胡杏看了半天,似懂非懂,觉着非常深奥。她看了一遍,又从头慢慢地看了一遍,只见那上面写道:

我的骑士:

多年不见,近况可好?迩来闻悉大驾已就任培贤中学体育教席,致力培训英才,造福桑梓,无限雀跃!诚以大驾久负骑士盛名,尊重女权,疏财仗义,倘:能恢复狂热的个性,勿为邪说所迷,则不仅万人景慕,亦邦家之大幸。今国事蜩螗,黎庶忧惑,愚有所求教,未敢唐突。果不我弃,盼赐华翰!匆匆草此,敬候秋安。

广州邮政信箱六十四号 知名不具

胡杏看完了信,就提出一连串问题问周炳道:“炳哥,什么叫做‘迩来’?什么叫做‘桑梓’?什么叫做‘雀跃’?什么叫做‘骑士’?还有,什么叫做‘个性’?什么叫做‘蜩螗’?”周炳一样一样地给她解释着,一面解释,一面又呛咳起来。胡杏望着他,心疼他这个呛咳的毛病,从监牢出来以后,就从来没有断根。她知道,这是一种内伤,自己觉着十分难过。解释完了,周炳一面拍着自己的胸膛,一面怯生生地问胡杏道:

“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胡杏没有做声,只是点点头,用手指一指陈家那道大铁门。周炳点点头,表示赞赏,同时,嘴角上露出一丝有气无力的微笑。胡杏觉着很奇怪,按照周炳的为人,他这个时候应该跳起来,大驾陈家,大骂写信来的人,数他们的罪恶,理直气壮地痛骂那些人的残暴和无耻。可是今天,她等了又等,周炳并没有发作。过了一会儿,周炳才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然后,用一种胆怯的,低沉的声音说道:

“这封信不谈别的事情,只谈骑士这一点,它真是像一面镜子,把我从前的相貌清清楚楚地照出来了。原来,我过去只是一个资产阶级的骑士;原来,我的所谓革命只不过是一种狂热的个性,这多可怕呵!”

胡杏用一种显然袓护周炳的腔调说:“你管它胡说八道做什么?别管它,那种人!可是,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这个所谓‘知名’的女人要那样恨她所谓的邪说呢?”

周炳这才勉強恢复了一点自信,沉着地慢慢回答道:“阿妹,他们要恨的,他们怎么能够不恨呢?因为有了那种邪说,他们就要丧失一切,不但要宣告他们自己的退位,并且要宣告他们自己的灭亡。这样子,他们能不恨么?”说完以后,周炳就把那封信撕得粉碎,扔在白兰树下面,又补充说道:

“这就是恶狼为什么恨火光,小偷为什么恨月亮,树叶为什么恨秋风,露水为什么恨太阳。”

说完以后,两个人面对面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五天后,又一个秋风飒飒,使人感觉到阵阵凉爽的黄昏。胡杏回家,周炳把她叫到神楼底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封信来,说要让她看。她正想接信,周炳又把手缩回去,把信藏在背后,顽皮地说道:

“阿妹,你已经长得快跟我一样高了,我一直还没有注意到这回事情呢。”胡杏娇憨地否认道:“没的事儿!有什么东西?快拿来给我看吧!”周炳这才把信交了给她。她打开一看,里面是这样写着:

乱世君子:

前上一函,未蒙踢复,深以为耻,深以为憾!当今乱世,举目茫茫,何所适从,方寸难安。窃思吾兄雄才大略,才华超人;诚能遵循正道,兢兢业业,早日结束**生活,建立美满家庭,则愚虽不才,愿效绵薄。伏恳正人君子,不念旧恶,慨然允诺,携手同心。临风翘首,伫候佳音。

知情人拜

胡杏抿着嘴唇,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气,把那封信看了又看。她又像前次一样,把所有不明白的字眼儿都向周炳提出来。周炳一字一句地给她讲清楚了以后,她就坐在那张四方马上,低头沉思起来。想了好一会儿,她歪歪地抬起头来,问周炳道:“炳哥,这个人一再地写信,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周炳脸上出现了一种少见的表情,皱起眉毛望着她,好像他刚刚吃过一枚苦涩的酸梅一样。过一阵子,他才说道:“这封信很明白。她说,她自己对于这个世界已经觉着掌握不住了,不大理解这个世界了,实际上是她感觉到自己快要没落了。可是,她又提议要我跟她一起,走她那条路。她答应,如果我当真这样做的话,她就愿意跟我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她这是自己推荐了她自己。”胡杏一听,不觉扑嗤一声笑了起来,随后又提高嗓门叫嚷道:

“哎哟,丑死鬼了,多么不害臊!”

周炳点头同意道:“是的,是不害臊。可是问题还不仅仅在这里。”

胡杏露出一种惊讶的表情,问道:“炳哥,怎么,问题在于哪里呢?”

突然之间,周炳恢复了他的刚强和自信,说道:“问题在于这里,她自己知道自己已经在没落了,可又不肯承认这一点。因此,她在走向没落的途中,要时时刻刻地欺骗她自己。这也倒还罢了。她还要别人相信她不是没落,还要别人跟她一起走向没落,她还要欺骗别人。可恶的地方就在这里,可笑的地方也在这里。”

胡杏竖起铅笔,轻轻地敲着桌面,说:“这个贱货,又要欺骗人,又要把自己叫做知情人,这多么奇怪呀!她哪里来的这么一股狂劲儿呀?她配么?”

周炳把那封信先撕开两半;叠起来,又撕开两半;再叠起来,再撕开两半。一面撕一面说道:“阿妹,她这个人狂是狂了,可是她说‘知情’这句话;倒还有点根据。因为在十年以前,我曾经信任过她。那个时候,她说她要革命,我就相信了,以为她真是要革命的,以为她是他们陈家许多人当中惟一的一个例外。事实证明我轻信了,我的信任落空了。又因为这样,我为这种错误的信任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正像我上回跟你说过的那样:我冒险给她写信,因此,把一个革命同志害死了。就是说,把我的大哥周金害死了……”说到这里,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他的脸孔涨得通红通红的,他的喉咙呛咳不止。这不是悔恨,不是着愧,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无比的愤怒跟仇恨。他撕完了信,又把那些碎片扔进垃圾篸里,没有再说什么。

十天以后,周杨氏做了一锅猪肉汤,叫胡杏回家吃晚饭。胡杏见了干娘,就拉着她的手说:“干娘,好不容易做了一锅猪肉汤,你自己干吗不多喝两口?怎么又要叫我回来呢?我们年轻人吃粗一点、贱一点不相干,你们上了年纪了,五十多岁的人了,真要保养保养才好呵。”周杨氏笑着点点头,反使劲儿握着胡杏的手,说:“好心肠的孩子,你倒叫我保养保养,可是我的姐姐,隔壁那位佛爷老太太却要赶我搬哪!他们说,我们这间房子已经卖给他们了,他们现在要房子了。我叫阿泉去给她说了多少回,都不管用。唉,河泉也是,嫁到他们家,直像个杉木灵牌似的,只管摆着看,一点用也没有,什么主也做不了。”胡杏说:“什么吃斋念佛的好人,当亲姐姐的还要赶亲妹妹走呢!不给咱们地方住,咱们能住到马路外面去么?真可恶!”说到这里,周炳也走进来了,他插话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就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嘛。这就叫沧海桑田嘛。沧海都可以变桑田,咱们这幢房子为什么不可以变成一个花园呢?三家巷为什么不可以变成两家巷呢?他们非把我们赶穷、赶绝不会罢手。”说到这里,碰巧邮差又把第三封信送来了。周炳接过信,也不拆,也不看,就原封不动交给胡杏,说:“阿妹,你来给我念吧。”胡杏拆了信,拿出里面的信纸来,看了半天,在嘴里面喃喃自语地默念着,可是念不下去,就把它还了给周炳,要周炳念。周炳接转来,看看还不到开饭的时候,就把胡杏领到神楼底自己的房间里,给她朗声地念起来:

可敬的革命家:

再度剖心,未获青睐,愚咎深矣,夫复何言!但心有所危,不敢不告,不揣菲薄,冒昧陈词:盖自五四运动以来,崇尚时髦,侈谈革命,不知几许头颅,为此拋却。而人间罪恶,迄未稍减。足见痴人说梦,徒劳无功。乃知革命不可不革,亦不可太革,应适可而止,勿落陷阱。愚得秘闻,确知赤匪已剿绝。倘允面陈,周末黄昏后到海珠一会。

知心人再拜

这回周炳一面念,一面把那些胡杏不懂的词句给她详详细细地解释,因此,胡杏一面听就一面笑。到周炳把全信念完,念到“知心人再拜”的时候,胡杏已经笑不可仰,笑得满脸都是泪花了。可是,不管胡杏怎么笑、怎么乐,周炳还是一板正经地念着,露出非常严肃,非常矜持的样子。念完以后,他就问胡杏道:“怎么样?现在你已经完全都听懂了,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胡杏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向他挤了一挤眼睛,狡猜地说道:

“炳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周炳一面拿起那封信,一面拿起一盒洋火。他用右手的三个手指擦着了一根洋火,就把那封信烧了起来。等信烧完了以后,周炳又露出十分庄重的神气,对胡杏说道:

"阿妹,现在时间到了,我该到海珠去跑一趟了。”说完以后,用一种更加庄重的神气直望着胡杏的眼睛。胡杏也用一种滑稽的神气望着他,两个入对着望了一会儿,然后一齐大声笑将起来。小侄儿周贤现在已经六岁了,他跑到神楼底的门口,吃惊地望着两个大人像两个小孩儿似地笑着,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胡杏逗他道:“叫声阿姑。”

周贤应声道:“阿姨,胡杏纠正他道:“不对,叫阿姑!”周贤却不理会,仍然坚持自己的叫法:

“阿姨,阿姨,阿姨!”说着,就跑到后面他奶奶房间里去了。

神楼底剩下周炳、胡杏两个人,周炳先问胡杏道:

“你笑什么?”

胡杏却反问道:“你笑什么?”

周炳说:“是你先笑的。我念头一句,你就笑起来了,后来一直笑,笑到我差一点儿都没法儿往下念了。因此,不管怎么说,你既然笑,就有笑的理由,不是么?”

胡杏点头承认道:“是的,我觉着该笑的地方太多了,我都说不清楚了。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痴人说梦’这四个字,你看,这形容得多么玲珑浮凸,真是活立立儿的。再有一处,我也是觉着十分好笑的,就是一个女人对别人自称是‘知心人’。唉呀,前世不修——这个地方该有多厚呵!”说到这里,她勾起一个手指抠了两下自己的脸蛋,然后又向周炳道:“你呢?那么你也说一说看嘛。”

周炳恢复了庄重的神态,用一种不太流杨的语气,一面搜索恰当的,准确的词儿,一面往下说道:“我觉得可笑……那种——自己本身已经感觉到绝望了,却还要用恫吓去愚弄别人。自己绝望也就——为什么还用恫吓来挽救自己呢?难道恫吓住别人,自己的绝望就可以改变了么?就得救了么?说起来……绝望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如果为了正当的目的,正当的事业……感到绝望,那倒反而值得同情。如果只顾自己做非分的妄想,那就不值得同情了。用恫吓别人来拯救自己的绝望——这不是十分可笑么?这不是更加可以证明自己的绝望是注定无疑了么?”说到这里,周炳又用脚踩着地上的余灰,加上一句道:“算了吧,绝望也好,恫吓也好,让它跟这股青烟一道消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