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北风呼呼地从白云山顶上一直吹到珠江岸边,天气冷得很不寻常。人们的脸都冻红了,手指都冻僵了,整个绿叶婆娑的广州城登时变成淡淡的灰黄色,街道上那欢快明亮的色调也看不见了。三家巷何家的老主人何应元觉着既无事可做,也冷得有点不耐烦,要穿衣服,又觉着太臃肿;要升火盆,又怕太干燥。这样子,他跟大太太、二姨太太、三姨太太商量,结果都认为最好喝一点酒。他决定吃一顿打边炉,吃他那最喜欢的烫生蚝和塘蒿菜。何守礼的母亲、三姐何杜氏探明了何应元的意旨,就带着两个使妈,把一张小方桌子搬到书房里面,放在那古朴、幽雅,四面书香的屋子正中,在方桌子上摆了一个紫铜木炭火锅,又叫人赶快到市头去称了十几二十斤生蚝回来。等到碗筷摆好,升着了边炉,水也开了,何应元这才叫他的儿子何守仁到隔壁去把他们的亲家陈万利跟陈文雄两父子请过来,一道喝酒。何应元又把那些陈年的瓦罐花雕拿了两罐出来,叫人烫热了,和大家一起喝。这位大财主的兴致今天看来好像很不错。
四个人刚坐下,还没有起筷,何应元就迫不及待地斟出了四杯酒,劝大家道:“来,咱们先来喝一杯定惊酒。”大家拿起了酒杯,陈万利就问道:“是定惊酒么?是给谁定惊呀?是定谁的惊呀?”何应元接着说道:“当然是给蒋总司令、蒋委员长定惊啦!他恢复了自由——可他受了惊吓,咱们大家也受了惊吓。我身上冒的汗到现在还没干呢。来,咱们首先来给委座定惊,也给咱们大家定惊,好不好?”陈文雄一听,就鄙薄地笑起来了:“唉呀,亲家老爷,真是‘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禄’呵。守仁兄刚升了县长,你就喊起委座来了,看来,你还是感恩不尽的呀!”何应元阴沉地笑着,用柔喉说道:“那也不见得。咱们靠几亩地,几间房子过活的人,咱们自己吃、喝也都够了,再不想巴结什么人。再说,守仁这份差事也没有什么出息,不能指望他养家糊口。说老实话,这还是个赔钱的生意呢!他刚一上台,我已经赔了好几千了。”陈文雄听着,只是摇头。陈万利说道:“你老兄当然不在乎一个什么县长。你的入息不在这个土头,你当然瞧不起一个县长。可是别人打生打死;打得头破血流,还捞不到这个肥缺呢。”这样,大家嘻笑了一阵子,才动手用铁罩篱烫生蚝。蚝烫熟了,就蘸着蚝油、胡椒面来吃,真是鲜、嫩、爽、滑兼而有之。
大家吃了几只耗,喝了一阵子酒,何应元放下酒杯,缓缓地开言道:“老亲家,你今年到底贵庚多少了?”陈万利一听,笑起来道:“还说你是亲家呢,连我的岁数你都不知道。我今年,说来惭愧,已经实实在在地六十九还多了,也可以说是七十了。”何应元又问陈文雄进广你呢?大舅,你的贵庚呢?”陈文雄也像他爸爸那样,温文尔雅地笑了一笑,说:“三十六了。”何应元又接着说:“哦,对了、对了,你比我们守仁大一岁。他都三十五了。真是不知不觉地都成了中年人了。”接着,他又摸摸自己的下巴说道:“我也是,真惭愧,我已经满了花甲,还多长了两岁了。唉,真是!前几年谁能想到,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老头子了呢?圣人说:‘四十而不惑’。怎么我已经到了六十多了,还惑得很呢?圣人又说: ‘六十而耳顺’,可是我早过了六十了,我的耳朵越来越不顺,听来听去,都是一些不顺耳的东西。你说怎么办呢?”陈万利越发觉着好笑了,就说:“老亲家,你今天是请喝酒呀,还是要看相呀?算命呀?”何应元一听,也不觉失笑起来,对大家表明心迹道:“确实是这样。酒喝了,蚝也吃了,心里面就有那么点儿不踏实。”陈万利劝他道:“好了、好了,老亲家。你只管收你的租,享你的福,你管别的事情干什么呢?”陈万利话还没有说完,何应元就把头低了下去,沉吟自语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共产党闯了大祸,出了大乱子,我们整个国家都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眼看着国家就要倒霉了,咱们怎么能够坐在那里享福呢?”陈文雄听了,郑重其事地发问道:“亲家老爷,你所见极其高超,所闻又十分广博。国家既然处于这样一种……”他说到这里,本来必须说一个英文字,可是他一想,这些老头子不懂英文,只好将就改成中文说了一种……境地,那么,事实总是事实。面对着这种事实,亲家老爷,有什么高超的办法呢?”何应元用手轻轻地敲着方桌子,说道:“我哪里有办法呢?我有办法也不会这么忧心了。我把你们找来,也不光是为了饮酒消愁,实在还是想向你们请教,到底我们国家的前途是吉、是凶?应付这种前途,你们有什么妙计?我就是要向你们请教的。”陈万科也露出十分担忧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就是毫无办法。有什么办法呢?谁能够有办法呢?担忧也只有担忧罢了。我原来也很担忧,现在,我想,‘你担忧也没有用’,我就不担那个忧。随它去吧,随便怎么样都行。”他话虽这样说,大家却没有附和他的意见,因此而豁达起来。……就这样,他们这个也说担忧,那个也说担忧;对这样事情觉着担忧,对那样事情也觉着担忧;仿佛这个世界虽然那么大,却我不出一个人、一件事是可以不担忧的样子。说来说去,何应元觉着也没有味道了,就举起酒杯,邀大家喝酒。陈万利凑趣道:“亲家翁,刚才你敬的那一杯叫做定惊酒,那末,你现在又敬咱们一杯,这该叫什么酒呢?”何应元搔着脑袋想了一想,就说:
“这一杯,叫解忧酒吧。”大家一听,就都举起酒杯,把那些据说已经窖藏了八十年以上的陈年花雕一口喝干了。接着,大家又默默无言地吃起烫生蚝来。吃了一会儿,何应元才转入正题。他眼睛望着酒杯,既像对大家说话,又像喃喃自语地说道:
“我担忧什么呢?我别的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就是这么几亩瘦田,几撞破房子,我有点放心不下。自从我二十几岁经办税务以来,到现在也足足有四十年了。我一辈子省吃俭用,舍不得乱花一个小钱,长年累月才积蓄了这么一个薄薄的家底。现在,眼看又要起风波了。唉,亲家,我可比不上你呀。你是足智多谋,心广体胖,你看你这副身架,活一百岁也绰绰有余。可我呢?我心神不安,瘦弱多病,恐怕也再活不了几年了。这些日子来,我最怕的就是个乱字。不管国家也好,家庭也好,只要一乱,我就恍恍惚惚地六神无主。总而言之,蒋介石这回上了大当,也给我们带来了麻烦。他是一个深谋远虑,奇智大勇的人,他平常最善于搞兵变,一下子扣留这个,一下子扣留那个。想不到这回到底是作法自毙了,自己也掉到陷坑里面去了。你看这天下的事情还怎么说呢?这样一来不打紧,我们对国家安危倒没有负什么直接责任,可我们对自己的产业,对自己的子孙总要负责任呵。”
陈万利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等他说到一个段落,然后接着往下说道:“老亲家,你说的可是对极了。那蒋介石本来是有眼光,有晚力,有手腕的人,这回却做出这么一件蠢事来,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跟你也是一样,你先别夸奖我。你刚才说我是七十岁的人了,那倒是真的,可是古人说:‘七十而从心所欲’,我哪里能够从心所欲呢?不,恰恰相反,我是完全不能够从心所欲的。我心里面欲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办到;我心里面不欲的事情,可件件都出现了。你们看,我做英国货,他们就搞省港大罢工,又搞五卅慘案,又搞这、搞那,要抗英了;我做日本货,他们就要抗日了,又要救国了。你们看,这叫我怎么办?我们做生意的,总是要做生意的嘛。这也不中,那也不行,难道叫我们待在家里吃长粮么?现在,国家又要大乱了,这首先受到严重打击的,就是我们这些小本经营的人。别的什么人都经得起乱,就是我们做生意的人再也经不起这个乱字了。只要一乱,咱们的生意就算完结了。想起来真是可怕。你们说,可怕不可怕呀?你把我押进鬼门关,我也不会打哆嗦,可是,我想起目前的时局来,真是不寒而栗呀!”
像这样地喝酒,真是没有味道。简直可以说,对他们这些肠肥脑满,又踌躇满志的有钱人家说起来,真是少有的一种意态萧条。大家都不做声,垂头丧气地坐着,也不喝酒,也不吃菜,这哪里像是在欣赏一桌美妙的酒席呢?何守仁觉着这种时光真不好过。他刚刚升了县长,本来是可以期望青云直上,春风得意的。可在这关键时刻,国家却大乱起来。说不定哪一天日本帝国主义者会**,占领整个中国,蒋介石的地位尚且岌岌可危,那当了个把县官的人,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呢?他心里面这么想,嘴里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半天,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道:
“唉呀,今天的天气多么冷呵!”
何应元认为他这个时候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真是不合时宜,就用眼睛厉了他一眼,希望他不要说下去。然后,他自己又对老邻居陈万利像是恭维,又像是挖苦地说道:“老亲家,你们做生意的人,有什么关系呢?就是打起仗来,你还不照样地做生意?可是,我们搞房屋地产的,就不行了。你想,这个时候,大家有房子都会丢掉,有地产都会荒废起来,谁还买地买房子呢?地价、房价肯定是要跌的。这样子,我们就破产啦!”陈万利也是既像恭维,又像挖苦地回敬道:
“哪有这回事情?亲家翁,你们做房屋地产的,不管什么人当皇帝,房屋还是房屋,地产还是地产。就算一时卖不出去,价钱看来好像低了,可是东西没有变。有朝一日,天下又太平了,你们那些房屋地产又要贵起来了,你又可以随意炒买炒卖了。可是我们做生意的人,就要凭着这么几个资本,转来转去地弄一些经手费用,生意一停,我们还有什么来源呢?你想想看,要是打起仗来,谁还进货呢?谁还买货呢?老百姓那阵子,只有往外扔东西,哪有往里买东西的呢?再说一打仗;运输也停了,什么都停了,纵使想做生意,又哪里来的货源呢?所以,吃亏的还是我们,你们是不要紧的。你们有奶便是娘,谁做皇帝,你一样地拿地租,那地,那房子总不能改朝换代的。”何应元见说来说去,也不过这么几句牢骚话,白白把这个酒局搞得无精打采,于是掉转话头问陈文雄道:
“世兄,你是有学问,有眼光的人,你怎么不说说看呢?不给咱们这些老头子分分忧,解解愁呢?”陈文雄一听,呵的一声笑了起来,一面推辞、一面开言道:
“过奖,过奖。你们都是忧己,忧家,忧财产,忧买卖,这当然不能说不正当。可是我呢,我没有你们这样的现实感。也许是我年幼无知的缘故吧,我单单地喜欢忧世,忧国。说出来,你们可别见笑。我是担忧那些愚蠢的中国老百姓,担忧什么呢?担忧他们会盲目地跟着共产党跑,那就真是不得了了。”何应元一听,就连忙称赞道:
“说得好极了,说得好极了,真不愧是一位忧世忧国的豪杰之士。来吧,咱们吃两只蚝,喝一杯酒吧,不要老是担忧发愁了。这个愁字橡是一把利刀,老在肠子里面刮,会伤人的。来,咱们干一杯。咱们喝了定惊酒,喝了解忧酒,咱们再喝这一杯消愁酒吧。”大家听了,就都举起杯子,满满地干了一杯。喝下这一杯酒,新升县长何守仁比较有点活意了,他放下酒杯,侃侃而谈道:
“既然说到政治,我也来凑凑热闹。我是学法的,又是从事政务的,我是三句不离本行。说到共产党跟国民党的关系,我看,毫无疑问,最近是共产党占了上风。他们为什么会占上风呢?就是我们国民党提出来的政治号召有问题。归根到底,这是一个政治口号的优劣问题。你们想想看哪,国民党提出来的号召是‘攘外必先安内’,可是,共产党提出来的号召是安内必先攘外。当然,他们不这样说,这是我的杜撰,可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联合起来抗战,这不是安内必先攘外么?如果不抗战,也就不能联合,也就不能安内了。我们国民党提出来的号召恰恰相反。我们说,要剿灭了共产党,才能抗日。这真是棋差一着……也许有人说半斤八两,各有得失吧。我看不见得。我看,仅仅从这个政治号召看起来,共产党显然处于优势,而我们国民党无疑处于劣势。”
何应元阻拦他道:“守仁,你别尽管逞能了,你别尽管讲你那些政治道理了,那些,如今有什么用呢?我们这里坐着一位大才子,还是请他讲一讲吧。”说完了,他就把脸拧向陈文雄那边,望着他,像是敦促的意思。
陈文雄也当仁不让,侃侃而谈道:“守仁兄所讲也很有道理,咱们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我看,介公这一次还朝,表面上看来像是大喜事,实际上是一件很值得担忧的事情,也可以说是一种隐忧。喜,是大家都看得见的。一个国家的领袖从蒙难的地方回到京都,转危为安,这是喜事无疑。不过,这个喜是虚的,你想深一层,它就没有什么可喜的地方。可是忧呢,那是实实在在的。不只今天要担忧,明天还要担忧,明年、后年,还有更大的担忧。总而言之,现在还看不清楚到底问题在什么地方,到底咱们中国会发生什么事情,到底国民党跟共产党势力消长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现在要说,都为时过早。可是,忧,这是实实在在的,任何人都不能够忽略。喀,多么令人慨叹!介公一辈子做事情都占尽便宜,可这回不知道什么东西作怪,就神推鬼搡地栽了一个筋斗。唉,世界的事情真也难说,棋家有失着,书家有败笔,果然不错。”他这么一说,众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何应元赶快巴结他道:“唉,你真不愧是三家巷里面的圣人。”陈文雄正要谦辞,陈万利就抢着说道:“亲家,你别老夸奖他,你别折了他。人一味子听恭维话,是会不知不觉地狂起来的。”何守仁也抢着恭维道:“怪不得,怪不得。要不,别人怎么把他叫做独创家呢?这真是到了家了,这真是一种少有的创见。芸芸众生还不知不觉的时候,咱们大舅就先知先觉了。”
陈文雄也不多让,就继续发表他的又独特,又高超的见解道:“大家既然不嫌弃,我就冒昧再说几句,不过这全都是我的推想。依我说,中屏跟日本绝不会打起来。这个绝字是绝对的绝,就是说,无论怎么样,绝对地打不起来。我为什么这样说呢?我有三个理由,也是看三方面的情况:第一,日本人方面。他们自然是有兵力,有武器,也有野心。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如果他真地要占领中国,那就等于亲手制造国民党跟共产党的再次联合。这一点对他是绝对不利的,他一定不肯这样干。蒋介石方面呢,他兵是多了,可没有武器,也没有钱,又不得人心,他当然不肯打。他也懂得各国前历史,知道如果一打败了仗,国内就会发生革命。这是他无论怎么样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因此,他也不肯打仗。至于说到共产党方面呢,他嘴巴上说得很响亮,宣言一个接着一个地发出来,还要把军队调动到北方去,到前线去抗日。我想,这都不过像守仁兄刚才所讲的,是一种政治的号召。他的目的无非要争取人心,拆蒋介石的台。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要真打,你得有人,就是得有兵,还得有武器。你人这么少,又没有飞机、大炮跟坦克,你拿什么去跟日本人打呢?不是白白去送死么?凡是白白去送死的事情,是没有人肯干的。从这三个方面说来,所以我敢判定,中国跟日本打不起来。”
他这么一说,实在说到在座的人的每一颗心里面去了。大家忽然都活跃起来,脸孔登时都舒展开来,有说有笑地拼命烫生蚝,拼命灌花雕酒,这个酒局才恢复了它本来应该有的面貌,像一个富贵人家的酒局了。何应元吃得满脸蚝油,还在吃,并且一面吃一面宣布道:“如果是这样子,真是天从人愿,是大好事!是大善事!是大喜事!免掉我们倾家**产,也免掉整个国家生灵涂炭,这是求神拜佛,发誓许愿都不容易办到的事情呵!如果真是这个样子,我再请你们吃十回烫生蚝,喝十回陈年花雕酒。”陈万利看见供这么高兴,就笑着跟他打趣道:“你那个瘦弱的身体,就不怕吃得拉肚子呀?你不怕寒湿呀?这个寒湿进了肚子里面,可要变成一种阴湿呵!”何应元解嘲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骂吧。只要中国跟日本打不起来,你就是骂了我的祖宗十八代,我高兴了,也毫不在乎。令郎的才华本来谁都领教,应该一开头就露这一手。谁料他一直到最后,到了正所谓杯盘狼藉的时候,才肯指点迷津。这才真算得上阴湿呢!”往后,他们一面吃,一面又低声细语地继续谈论。陈文雄预言:仗虽然不会打,但是蒋介石将会从现在亲日的立场逐渐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变成亲英、亲美的立场。他认为这是无可改变的途径,是蒋介石惟一可走的一条大路。何应元在兴头上,一口就说出来:“这不是中国古代的‘以夷制夷’的传统战略么?”大家都认为主人说得对,接着又再做进一步的研究:如果中国慢慢地走上亲英、亲美的道路的话,那么各方面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就是说,对于房屋地产,对于洋货运输,对于升官发财都会有些什么样的影响,等等,等等。那火锅上面的炭火直冒着蓝色的火焰,可是那火锅周围的生蚝、花雕酒都叫大家忘记得一干二净了。那寒冷的,呼呼的北风也被关在门外,进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