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三十八年的五月底到六月初,日本帝国主义的飞机曾经大举轰炸广州,对广州市做了一系列有计划,有目标的攻击,那强烈的程度,跟那个季候的大雷阵雨一模一样。广州的人们都说当真,有时候不知道是下了炸弹还是打了雷呢。”六月初有一天的下午,正是雷雨初晴,也是日本飞机大举轰炸以后,胡杏的竹器店因为轰炸暂时停工。她步行回到三家巷,想找周炳谈谈。回到家里,恰好周炳有事出去了,她就自己一个人在神厅里跟神楼底里收拾自卫队的一些物品。最近以来,三家巷周家的客厅跟住房基本上都成了抗日自卫队的仓库,这里摆满一堆东西,那里摆满一堆东西,也没有人来好好收拾。不久,周炳也回来了。一看见胡杏,他就抓住她的手问道:“妹子,没有事儿吧?刚才没有受惊吧?”胡杏笑着,摇摇头,没有做声。周炳看见她这种含蓄的表情,也就放心了。他正在脱去上衣,拿一条湿毛巾擦汗的时候,忽然听见胡杏说道:
“炳哥,你知道吧?今天,咱们省城很多人都在搬家呢。听说,有些搬到香港去,有些搬到澳门去,也有很多是搬到乡下去的,你知道么?”周炳对于这些事情不怎么感到兴趣,就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不知道。”不久以后,胡杏又问他道:
“炳哥,你知道么?现在市面上确确实实有很多人在抢购东西呢。柴、米、油、盐,咸鱼、咸菜这些东西,一看见就叫人买光了。你说,这是什么问题呀?”这回,周炳听得比较注意了,他让胡杏讲完以后,就简简单单地回答道:“是呀,人心惶惶嘛。”下面就不再说什么了。过一会儿,胡杏一面在搬动一叠纸盒子,一面再问周炳道:
“炳哥,我经过一间银铺的门口,确实看见很多的人在抢购西纸呢。很多人都拿出大叠大叠的本地票子、法币票子,去换香港的西纸,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周炳听了,老大不高兴地回答道:“这有什么意思?这是想当奴才。”过了不到五分钟,胡杏一面把那些纸盒子顿齐了,放在神厅板障前一个角落里;一面又说道:
“炳哥,你别当我在开玩笑。我确确实实亲眼看见有好些大洋楼的顶上,有好些大商店的门口、都挂起英国旗子来了。对这种现象,你还是满不在乎么?”的确,周炳这一下子不能够满不在乎了,他用手掌拍一拍胸膛,说:
“这是更进一步,现在就已经当上奴才了。你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人就是心甘情愿当奴才。他们不愿意当一个中国人,却愿意当一只英国狗;那你有什么办法?”他心高气傲地说着。这几句话说得这样简单明了,这样不留情面,逗乐了胡杏。她于是嗤嗤地,娇憨敢笑了起来,她的黑脸蛋上那个大酒窝儿又显露出来了。她一面用手擦一擦自己脸上的汗珠,一面继续说道:
“炳哥,刚才我回家的时候,听人家说,吉祥路那一带炸得最厉害,我就绕路去看了一下。好家伙,我看见一个最大的炸弹坑,横直看起来足足有五丈多宽,也不知道有多少身家性命在这里面遭了大难呢。”
周炳走到她的面前,用自己的眼睛直望着她的眼睛,问道:“怎么样,阿妹,害怕了么?”
胡杏也用自己的眼睛直望着周炳的眼睛,坚定地说:“不,没有害怕,只觉着心酸。这心里面酸痛得简直好像有火在烧一样,可这不是害怕。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咱们说说别的吧。”周炳用他的大手抚摩着胡杏的头发,像一个亲哥哥抚摩着自己的亲妹妹一样,说道:“好,说些别的吧,我赞成。”
胡杏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承受着她哥哥的爱抚,嘴里接着就慢慢地说道:“总而言之,一个人是不会心满意足的。过去,咱们闹生闹死,闹着要跟日本帝国主义打仗,现在,不是打起来了么?至少在这一点上,咱们是应该得到安慰的,咱们是应该高兴的。因为,这是咱们多少年以来,长期要求的事情呵。可为什么——我不觉得安慰,也不觉得高兴呢?”
周炳笑笑地说:“对,我也有这种感觉。反正,咱们大伙儿要求多年的东西,如今实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高兴的。不过,抗战也不完全就为了抗战这两个字,抗战还是为了要胜利。这样子,咱们的忧心也就有点理由了,是么?”
胡杏没有答话,自己走到茶壶前面,斟了一杯茶,又给周炳斟了一杯。当她看见周炳只用三个手指捏起那茶杯的时候,她就心疼地问道:“哥,你那两个手指是不是恢复了一些呵?”周炳摇摇头,回答道:“我这个无名指跟这个小指叫那些狗咬了,叫那些狗咬成残废了。要想恢复活动,要想把它们弯曲起来,是没有可能的了。它们大概会变成一种废物,陪伴着我过活一辈子;也许会变成一种警告,整天跟着我,提醒我要记住敌人。”
他一面说,一面习惯地呛咳不停。正说着,区卓用一根竹扁担挑了三四十顶那种竹制的雨帽进来。那种雨帽用细竹青先织成帽胚,上面糊上一层一层的纱纸,又用明油在纱纸上涂了几遍然后制成的,是广东人最喜欢用,也是最方便的一种雨具。只见区卓那高矮适中的身体轻轻往下一蹲,一面卸下扁担,一面说道: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谣传简直越来越凶啦,简直可以说是满天飞啦!你不管走到哪条大街小巷,都可以听到那些人纷纷议论。”
周炳沉住气问道:“你今天又听到什么谣言了,和尚?”
区卓回答说:“这回只怕不是谣言,倒是真的事情呢。说日本人已经在咱们广东登陆了,只是当局不敢宣布。因此,老百姓就议论纷纷。”
周炳听了,也觉着不好受,就回答道:“那有什么呢?日本人登陆嘛,谁都料得到的,总有一天他们要登陆。”
区卓拍着两只大腿说:“那怎么办呢?咱们今天才买了雨帽来。咱们的枪还没有,咱们还没有正式的旗子。他们国民党一直不批准,这该怎么办?他们对于群众的爱国运动坚决不肯开放,日本人如果来了,那又该怎么办?光靠余汉谋那些军队,顶得住么?他不要咱们老百姓,他们自己能够打退日本人么?可是你瞧,这些老爷们、达官贵人们却都是又聋又哑,好像摇头公仔一样,只会摇头。”胡杏能够听明白,他所说的摇头公仔就是一种泥制的小人儿,是给小孩们玩儿的。这种泥制的小人儿头部能够活动,可是只会左右摇摆,因此叫做摇头公仔。
正在说着,江炳扛着几匹白土布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些白土布颜色发赤,结实耐用,他们准备打游击的时候拿来做衣服穿。江炳从肩膀上卸下了白土布,一边擦汗一边说:“你们听见了没有?我刚刚从西关回来,那边已经大大地传开了:说日本人昨天晚上的的确确已经在大鹏湾登陆了。”胡杏走到那几匹白土布旁边,一面用手抚摩着,一面说:
“咱们保卫国家,还不是给老爷们保卫他们的土地、财产么?咱们有什么土地?咱们有什么财产?咱们要保卫些什么东西?他们土地多,财产多嘛,他们才需要保卫国家嘛。可是你们看,偏就有这样的怪事情,他们反而不乐意。”
周炳接着说道:“哼!世界上怎么有主观跟客观之分?奇怪的事情也太多了,你看成圆的,他看成扁的,你有什么办法?”他们一半忧虑,一半懊恼地在谈论国家大事,不提防一个身体瘦长的高个儿姑娘像一头青蛙似地从门口跳了进来她就足何守礼。她一跳进来,还没有站稳,就尖声叫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日本人已经在大亚湾登陆了!”江炳纠正她说:
“不,是大鹏湾,不是大亚湾。”
何守礼不问情由地坚决否定道:“不,不是大鹏湾,是大亚湾,绝对是大亚湾,的的确确是大亚湾。”不管它是大鹏湾也好,大亚湾也好,众人听了,都急得浑身出汗:头顶冒汗,脸上冒汗,背上冒汗,手心也冒汗。大家咂着嘴,搓着手,顿着脚,周炳还不停搔着脑袋,可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区卓看见大学法科三年级学生何守礼这么自信,这么固执,就言词锋利地讥诮她道:“大学士,你世面广,见识多,又懂得法律,你就给咱们出一个主意吧。”
何守礼没有想到这位和尚居然将她一军,也来不及思索,急急忙忙地开口道:“依我看……依我看……”往后就没有说下去。正在这个时候,矮门外面忽然人影一闪,大学医科四年级学生杨承荣矮矮胖胖,端端正正地站在大门口,却没有走进来。他的身上背着一个全新的,牛皮做的药箱,里面装满了急需的药品;另外一边胁下挟着一大捆棉花、纱布,外科器械之类的东西。这使他看起来更加臃肿。他的身躯把门口一堵,天上的亮光都给档住了,神厅里暗了一下。何守礼一看清是杨承荣来了,不觉大喜过望。她对众人说道:“好了,好了我这个大学三年级学生说不出什么办法来,另外一位大学四年级学生来了。他可能给咱们带了好办法来,现在就请他说说吧。”
杨承荣一面走进来,一面就问大家要他说什么。大家把刚才所议论的事情对他说了一遍。他一面听着,一面放下药箱、棉花、纱布之类的东西,又转过身来,对着大家举起他的右手来。大家望着他那个得意扬扬的神态,才发现他的右手还拿着一本小书。这本小书好像是一种什么宣传小册子,印刷质量也很马虎,看得出是临时赶印出来的东西。杨承荣笑笑地,一面摇着手里那本书,一面对大家高声宣布道:
“大家看,这本书叫做《论持久战》,是咱们毛泽东同志写的,是咱们中国共产党军事委员会的主席毛泽东同志写的。”说到这里,他低下头来,把每个人的脸孔看了一遍,继续往下说道:“刚才在财厅前,我看见城里大新公司的门口围满于一堆人,我就挤进去看一看。原来是有一个人在摆地摊子,卖这本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这本书,我赶快买了一本,然后往回走。就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大概地翻了一遍。实在跟你们说,这本书好极了,好极了!它对于我们每一个疑问都提出了明确肯定的回答,真是了不起!按照毛主席这样说法,咱们中国的仗是要打贏的,咱们中国的民族是有希望的,咱们中国的国家是会富强起来的!所有那些悲观失望,焦急烦躁的情绪,都将会一扫而光。你们说,伟大不伟大!”
周炳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他非常伟大。”
杨承荣继续把那本书举在头上摇晃着,说:“刚才你们这里为什么苦闷,彷徨,这本书都能回答。全省城的人都在问:中国会不会打贏?这本书里正好有答案,你们要是想知道中国怎么样才能够打贏,为什么能够打赢,就赶快把这本书读一读吧。我敢说,这是一本全民族抗战的神书!这是一本全民族抗战的天书!不相信,我把最后两句话念给你们听听。”说到这里,他把那本书最后一页翻开,高声朗诵道:
“‘亡国论者看敌人如神物,看自己如草芥,速胜论者看敌人如草芥,看自己如神物,这些都是错误的。我们的意见相反:抗日战争是持久战,最后胜利是中国的——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大家从杨承荣的坚定的语气上、明朗的声调上受到了感染,都觉着杨承荣讲的话非常可信。在目前,这既是他们许许多多疑问的惟一答案,也是整个民族许许多多生命的惟一出路。
胡杏仰起脸孔望着屋顶,非常美丽,非常虔诚地说道:“如果真能够这样子,咱们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了。”众人听她这么说,也就大喜过望,精神愉快地纷纷谈论起来,登时觉着他们的疑虑、忧愁已经是昨天的事,中华民族这回是真正有了希望了。
大家散去以后,整整一个下午,胡杏都在神厅里和神楼底里来回奔忙着,收拾抗日自卫队的仓库。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又把白土布摊开,剪裁了半天,准备给自卫队缝制三四十条那种好像宽大的猪肠似的干粮袋。这样子,一直缝到晚上一点钟,才算是把干粮袋缝好。做完这件事以后,胡杏还没有一点睡意。她坐在那里发呆,想着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周炳看见她容光照人,精力旺盛,在刚毅、恬静之中隐藏着一股青春的魅力,十分可敬、可爱,十分令人疼惜,就对她说:“小杏子,反正现在没有事儿,咱们到外面去坐一坐,乘乘凉吧。”说完了,就拉着胡杏的手,走到巷子外面,并排地坐在那棵白兰树底下,细细地谈心。那棵白兰树如今已经长到一丈五尺多高了,树叶非常茂盛,非常繁密。那一朵朵雪白的白兰花藏在叶子当中,不肯轻易伸出头来。这时候,小巷子里宁静阴凉,清香满院,确实是一个乘凉谈心的好地方。
胡杏现在只面对着周炳一个人,那胆量也就放开了。当下她颇为自信地说道:炳哥,今天大家高兴,我也高兴。确实是的,有了这本《论待久战》,咱们的民族是有希望了,咱们准能胜利,日本帝国主义者一定会逃回他们老家去。他们要是不走,咱们就用扫帚把他们扫出去,这都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既然说到《论持久战》,那就要战才行呀!如果国民党不战,那么你有什么办法呢?根本连战都不战,更说不上持久了,是么,哥?”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胡杏虽然用了很低的声音,也听得十分清楚。周炳同样用很低的声音回答道:“是呀,你说得也对。不过照我想,国民党要是——当然了,如果国民党也肯战,那敢情好;可是;如果他当真坚决不战,那么,咱们只好自己来承担这个责任了,不然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咱们跟着国民党不站,把整个中国送给日本帝国主义么?”
胡杏接着说:“就是,问题正在这里。这几天,咱们不是老讲统一战线么?如果国民党不肯打仗,咱们自己跟日本帝国主义者打起来了,那么,这条统一战线怎么办呢?统一战线不是就统不起来了么?”对着这样一个问题,周炳又回答不上来了。他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沉默着。
过不一会儿,胡杏又继续说道:“哥,我一想起《关里关外》这出戏,就觉着十分心酸。”
周炳点头同意道:“不错,是这样子,那出戏的确是叫人心酸的。不过,戏终归是戏,那还不是真的事情嘛。”
胡杏坚持说道:“虽然戏是假的,可我就怕蒋介石假戏真做,真正地像《关里关外》里面所说的国民党那个样子,用枪对着共产党,那咱们就苦啦!’周炳把自己的嗓子更加压低了一点儿,说:“妹妹,你就是个苦人儿,你还怕苦么?什么苦你没有尝过来着?”
胡杏说:“不错,我是苦,可不是现在——我是苦过来的。不过我想,只怕明天当了亡国奴,比现在还要苦一万分呢。不管怎么样,我总害怕,总担心。也不知道怎的,我总是想起《关里关外》那出戏。我怕在咱们这一辈人的手上把国家给亡了,那么,咱们千秋万世就都要受人唾骂了。这真不是滋味儿!虽然在《论持久战》里面说过,亡国论是不对的,速胜论也是不对的,可是,国民党如果按兵不动,不肯开放群众运动,不肯跟日本帝国主义作战,那么,这个国家是不是会亡,恐怕也很难说吧。”
周炳从地上拾起几片落下来的白兰花瓣,放在鼻子前面轻轻地嗅了两嗅,说:“事情可也真怪。从前,咱们走的是什么路呢?那是左边火海,右边深渊的一条小路。谁知咱们稀里糊涂地走这条单边路,也就走过来了。你们大概也会承认的,我什么时候也没有踌躇过,什么时候也没有怀疑过,什么时候也没有烦恼过,我就一直是这样子猛冲猛打走过来了。你知道的,有人说我呆,有人说我痴,有人说我笨,有人说我傻,这你全都听见了的。……我没有管这许多,我也不知道他们说得对还是不对,我全都不在乎,也没有想到要去在乎。……你看怪不怪,事到如今,有了一点知识,又有了个组织,还有了这许多新的同志,大家又都是那么积极,那么能干,可是,事情反倒作难起来了《好像从前一想就干,一干就对,如今想了半天,不能动手去干;干了一阵子,也不知道对不对,这是什么道理呢?是不是过去咱们只有一条路,没有什么可以挑选的,所以就那么走过来了;如今咱们的路子多了,那就要挑选一下,看走哪条路才对了?这个时候,咱们条条路看起来都像走得通,其实,有很多走了半天才知道此路不通。咱们就像走进了一座迷宫里,反倒经常找不到通路,不是这样的么?”
周炳说到这里,大家又都闭上了嘴巴,都那么无可奈何地沉默起来。胡杏脑子里面想着,好像她听懂了周炳的话,又好像她并没有听懂周炳的话。总之不管懂还是不懂,摆在他们面前的事实就是这个样子:凡事总弄不通,办不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过去只怕仗打不起来,如今,仗是打起来了,又该怎么打法呢?他们这批人又该做些什么事情呢?总不能坐在家里,总不能在广州大城里面逛来逛去地闲**着,去等日本人把他们的军队哗啦、哗啦地开进广东地面上来,一直开进广州大城里面来!可是,不答应又会怎么样呢?这不是明摆着没有通路可走么?想到这里,她又觉着心乱如麻。
周炳看见胡杏长久没有吭声,就悄悄地安慰她道:“妹妹,你也不用那么认真,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有时候想起来;好像就是这样子;有时候想起来,好像又不会这样子。咱们总是有通路的,办法总是有的。咱们还有个组织呢,咱们怕什么?”
胡杏点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接着,又加上说道:“照这样一种形势看起来,那不等于坐着在等死么?”
周炳点点头说:“倒也有点像。唉,真是冤枉,搞了这么些年,真是活天的冤枉。我多么替咱广东老乡的命运担忧呵!”
胡杏听着,听着,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