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天的下午,大家在培贤中学找了两个教室来开会。两个月来,他们把全部人员组成了两支抗日自卫队。在那天的会上,周炳隆重庄严地宣布了自卫队的名单:第一队是陶华、马明、关杰、丘照、邵煜、王通、章虾、黄群、何娇,再加上振华纺织厂的一些女工;第二队是周炳、区卓、江炳、杨承荣、张纪文、胡杏、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再加上培贤中学的一些学生。宣布了名单以后,就分做两个教室来开会。大家商量募来的捐款怎么用法,要购置一些什么东西,怎样保管,什么人来负责,等等。振华纺织厂工人这一队一致认为,从来没有工人干涉过国家大事,如今,抗日的事情他们也来管了,都表示十分满意,十分高兴,把那些应办事务讨论完了以后,就都兴致冲冲地散了会。可是第二队的情况就不相同。他们也讨论了队务方面的一些事情,讨论完了以后,仍然不肯散会,反而提出了许许多多别的问题。

何守礼说:“炳哥,你现在是咱们这个队的队长,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想到,咱们这个队应该有一面队旗呢?没有队旗,咱们怎么样行动呢?咱们拿什么做咱们的中心呢?”她说完了以后,张纪文也接着说:“对,对,阿礼讲得对。咱们不只要一面队旗,咱们还要决定一个队徽才行。没有队徽,咱们这个队跟别的队怎么区别开来呢?”他的妹妹张纪贞也接着快嘴快舌地说:“对极了,对极了!岂止要一面旗,要一个徽,咱们还要有制服才行呵。不然打起仗来,都分不清谁是敌人,准是自己人了。所以咱们赶快做制服才好。”李为淑看见大家说得这么热闹,她也凑上来说道:“你们讲得都对,可是我想起来,咱们应该每个人有一顶钢盔才好。没有钢盔,那个弹片、流弹的,怎么防御呵?”他们说完以后,江炳也接着说:“我看那些倒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咱们应该有一支军号,还加上一个会吹号的号兵才行。要不然的话,咱们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都没有法子指挥了。”杨承荣想了一想,也说道:“这些当然重要。可是你们知道吧,药品是更加重要的事情!内科药跟外科药都重要,都必须准备好才行。”区卓看见大家这么说,他也就按捺不住了。他一步跳起来,站在人们的中间,说你们讲这些都不错。可是,我觉着咱们首先还是要有步枪!你没有步枪,叫什么抗日自卫队呢?拿什么去跟日本人打呢?”胡杏一听,也笑起来了,她左边脸蛋上那个很大的酒窝儿露出来了。她说:“咱们大家要的这些都应该。可是,咱们还忘了一样:咱们没有粮食,又怎么打仗呵?粮食还是要紧!”这样,七嘴八舌,搞得周炳都有点烦起来了。他说:“好了,好了,你们要的都是对的,都来向我要吧。我都给你们,好不好?”大家一听周炳这样说,就更加高声地吵嚷起来,最后,简直鼓噪起来了。大家都纷纷争着说自己提出来的东西是最要紧的东西。应该首先配备。第一队的王通跟丘照没有走,看见第二队这么高兴,也就进屋凑热闹来了。他们听见大家都提出了应该具备的东西,于是也提议道:“听我们讲,听我们讲。”接着,主通先讲:“别的东西都重要。可既然是部队,就要有个番号。没有个番号,那怎么像个部队呢?都没有个名称怎么行呢?”那迫击炮丘照笨声笨气地说:“番号倒是要有——其实有也行,没有也行。咱们自己人反正都认得。我说,咱们最要紧去弄一批手榴弹来!没有手榴弹,打仗可不痛快呀!”学生们也跟着吵吵嚷嚷,一直嚷了很久才散会。

培贤中学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课堂里只剩下第二队的周炳、区卓、江炳、杨承荣、张纪文、胡杏、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这么九个人,还有第一队的王通跟丘照也留下来了。这些人在课室里零零星星地分散坐着,继续商量事情。江炳指着墙上一幅国耻纪念日的挂图,不胜愤慨地说:“大家看看这幅挂图,咱们中国的国耻也够多了,再不坚决行动起来,恐怕这上面又要增加一项了。”丘照接着就说:“怎么不是呢?你说得完全对。我看,咱们现在就要去招牌铺子定做一个木头的招牌,上面写着‘广州人民抗日自卫队’这样几个大字,跟手把这个牌子挂在学校的门口,表示咱们不管怎么样,非坚决抗战不可!”王通听见丘照这样主张,就拍起巴掌来道:“太好了!太好了!炮哥说的话真是说到我心里面去了。炳哥,赶快办吧。咱们把牌子挂出来,也不怕他国民党不承认咱们!”

周炳没有吭声。他坐在椅子上,迟疑不决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总是拿不定主意。江炳看见他这副模样,实在觉着不写意,就用那种上海口音的广州话说道:“阿周,你怎么变成这样粘糊糊的,这样弗痛快了,你是害怕了么?胆怯了么?”周炳搔着脑袋回答道:“我怕什么呀?我一点也不胆怯。我不只想把抗日自卫队的招牌挂起来,我巴不得咱们每个人背一支步枪,叫阿通也背上一支,站在门口守卫站岗才好!可是,要办这样的事情,咱们要不要跟政府打交道呢?咱们应该怎么样子跟政府去打交道呢?这我就一点都不明白了。阿礼,你学法律的,你是不是说说看。”何守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当然,这样的事情,一定要递个呈文,清求政府批准才行。咱们是民众闭体,一定要到政府去立个案,才是合法的。”周炳听何守礼这么说,就把大家轮流望了一眼,说:“你们听见了没有?阿礼说得对,咱们这方面还得有很多手续要办,不是那么随随便便能够搞的。”何守礼听见周炳肯定了她的意见,觉着非常自豪。她把下巴向上仰起,望着瓦屋顶出神,连她脸上那一道两寸长的伤疤也涨红了。杨承荣用手指轻轻地扣着书桌子,说道:“如果是这样,那就是难上加难了,那简直是与虎谋皮了。我看办不到,他们一定不会允许。”丘照忍无可忍,霍的一声站起来,走到周炳面前,指着周炳的鼻子说:“阿炳,我看你年纪长大了,性情也变得越来越摩挲了。要是在省港罢工那个时候,要是在广州暴动那个时候,要是在震南村咱们组织赤卫队那个时候,你早就跳起来干了。怎么十年一过,你竟是婆婆妈妈的,像个大姑娘的样子呢?”

周炳极力分辩道:“迫击炮,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的行动是一个集体的行动。你讲的那些时候,都是我个人的行动,上面也都有人在指挥着的,那当然什么都容易干。可现在不同了,现在要咱们自己来决定事情,这就不能粗心大意了。万一出了漏子,连累了大家,那我怎么对得起组织呢?关于这个抗日的问题,我是向组织上请示过的,嗯,请示过的……怎么说呢?也许可以说不得要领。上级回答说:关于抗日里面的问题,上级也不能够很详细地规定怎么做,还是由咱们大家根据《抗日救国十大纲领》的原则精神,在抗日的实践中去找答案,去决定怎么做。那么,你想想看,你找着答案了么?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么?你能够领着大家去干而不会犯错误么?你要知道,事情是很大的事情呵!”这时候,江炳也走到周炳的跟前,用上海话对他说:“侬顾虑——太过得咧。”王通也随着他们两个人走到周炳的跟前,说:“什么太过不过。炳哥,你干脆就是没胆子。”胡杏和区卓两个人也相跟着走到周炳的面前,表示拥护周炳。区卓说:“茅通,你又发茅了,你尽胡说些什么?”胡杏说:“大家安静一点,慢慢想办法,总会想出一个救国的好办法来的。炳哥现在领着这么多人干大事情,他当然应该小心谨慎。不然,误了他自己事小,误了众人,误了国家,那怎么办哪?又不是现在马上就要出发去打仗,看你们急成什么样子了!”后来,她又专门对周炳这样说道:“炳哥,我十分谅解你。”

杨承荣、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五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商量了半天。然后,只看见李为淑腼腆地站起来,说道:

“我们五个人有一个建议。我知道,今天下午五点钟,陈家为了清明祭祖,请客吃饭。我爸爸说他是要去的,阿贞爸爸也说是要去的;另外,阿礼她哥哥也要去的,我还听说,我民天叔叔也去。这样看起来,他们所有的人都在陈家吃饭。那么,我们何不大家都到陈家去,直接跟他们提出交涉,要他们承认咱们自卫队,要他们给咱们发枪,这不是一个好机会么?”

人家都还没有做声,胡杏一转身,对着李为淑高声说道:“你真是想的好办法,你还不知道你爸爸的为人么?如果他能够答应,太阳不从西边出来?”

李为淑低着头,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钮扣,说:“是倒是,可也不一定。我爸爸固然反动,可有时候他也听妈妈的话,不会做得太绝。”区卓接着说:“算了,这种事情,老煲没米粥。”周炳也甩了一下手,说:“这种事情咱们干得多了,可以预见得到,那是徒劳无功的。”

迫击炮丘照又提出他的主张道:“既然如此,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了,等他们赏脸——有个屁用,要他们批准咱们才干是办不到的。依我的意见,咱们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也不管他什么官不官,政府不政府的,咱们自己搞了枪,自己干起来,这多痛快!”

江炳也附和着说:“对,自己干,自己干!好办法,好主张……满好格!满好格!”

王通这时候也活跃起来了。他举起一只手,在自己头上挥动着,对大家高声喊道:“你们看,咱们的炮哥不愧是手车工人!从大革命的时候起,手车工人就是最革命的!你们看,到底是革命的工人本色!”

最后,周炳看老这么吵着也不是办法,就站起来,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说:“保卫华南,武装保卫华南!这是咱们在黑暗中游行示威的口号。在这一点上,我是坚定不疑的。我之所以犹豫不决,觉着进退两难,不在这个坚定不疑的目标上,却在于咱们是否取得合法地位。现在大家都有自动干起来的决心,统治阶级又绝对不会同意武装群众,那咱们就决定自动干起来吧!”

到了下午五点钟,三家巷陈家的客厅里果然是高朋满座。张子豪、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这几个达官责人、名流学者都到了,不久,姑奶奶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也都回来了。少主人陈文雄忙着和大家应酬寒暄,后来,大家陆续雍容华贵地坐在沙发上,谈笑风生。少奶奶周泉一会儿忙着照料晚饭,一会儿也侧身坐在这些客人旁边,小心谨慎地陪伴着。她在心里不断捉摸:周炳这个时候不知道回家了没有;如果回了家,他会不会到陈家这边来;如果到陈家这边来,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想来想去,老是放心不下,就趁着大家还没有入席这一点空隙,溜回家里去看看。一进门,就看见周炳坐在神厅里,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正在出神。周泉走到他跟前,用纯洁无瑕的眼睛望着她心爱的弟弟,用一只手轻轻按着他的肩膀,说:“他家那边,那么热闹,你也不去露露面,吃饭不吃饭不要紧,应个卯也好嘛。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你二哥的拜把兄弟呢!”周炳笑着反问道:

“这笔帐人家还认么?”姐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就是那笔帐不算,他也还是你的姐夫嘛!有些什么磕磕碰碰的地方,说说清楚就过去了。两郎舅相处,有商有量,有说有笑,多好!”周炳放下报纸,站了起来,在小小的神厅里来回踱了两遍,说:

“如果是这样,那敢情好。可这是国家大事,不比那私人恩怨,我们要抗日,他们不许抗日;我们要成立抗日自卫队,他们统治阶级有权,就是不枇准!我们除了自动起来抗日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周泉听到这里,心一软,不知不觉地倒向她心爱的弟弟这边来了,说:“不错,你说得对。他们真是那个样子的。我曾经听见他们说过:宁愿把国家亡给日本鬼子,也不能亡给共产党!我真想不到,他们对共产党就恨得这么厉害!既然如此,就各干各的吧。你们自己去抗日,不要去管他们;他们不抗日,就由得他们去,也不要来干涉你们——这样你自己方便,别人也方便,不就行了么!”

周炳意气豪迈地说:“局势差不离儿就是这样。咱们抗日救亡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是热血男儿的本色!咱们有权力组织抗日自卫队!比方强盗已经打进咱们家里,咱们还不起来抵抗,还不起来自卫,难道还要等政府批准么!”

周泉连连点头,嘴里不断说着“是呀,是呀,”并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那种叫做“西纸”的港币,一面递给周炳,一面接下去说道:“这是我的体己钱,算是捐给咱们抗日自卫队吧。你只管收下,不要声张,不要让别人晓得就行了。”

周炳接过钱,看见周泉有点焦灼不安的神气,便连忙安慰她道:“你算得上真心爱国。我收下了,同时代表全队感谢你。你出来时间长了,那边客人也许都入席了,还是赶快回去吧!免得尺家到处找你。”

周泉苦笑道:“在这个时候,他们陈家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起我来!”她嘴里虽然这样说,可仍然匆匆忙忙地跑回陈家去。周炳本来准备跟她说我姐、你也该找个好机会,大胆站出来表示、表示——你还有你自己的独立见解!”可惜他的话没有说出来,周泉已经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她的脚步虽然很匆忙,她的心里面却是懒洋洋的。客人还没有入席,正在那里高谈阔论。不出周泉所料,果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注意过她的行动。客厅里,只听见李民魁高声说道:

“怎么能说我们政府没有开放群众运动,没有组织民众起来抗日呢?共产党不是无事生非,存心攻击么?大家知道,政府组织了各界民众抗敌后援会,不是包括士、农、工、商,七十二行,老老少少,每个人都有份儿了么?如果每个人都加入后援会,好好地支援军队打仗,那不就是爱国了么?那不就是抗战了么?为什么还要每个人都武装起来?每个人都武装起来,都去打仗,那么谁来耕田、种菜,谁来养猪、喂牛呢?你吃什么,我吃什么?我们大家都吃什么呢?这不是整个国家都乱了套了么!”

他的话音刚落,张子豪就紧接着用更高的声音说道:“大家都要注意,共产党是最擅长把正经的事情,拿来曲解一番的。不错,蒋校长说过:‘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他是这样说的。可是他没有叫你每个人都拿起枪来乱放、乱打一顿!这不叫抗战。这叫打乱仗!果真落到这般田地,那就不用等敌人来到,我们自己首先就灭亡了!你真想要拿起枪来打仗,那很容易。你就必须来当兵。你来当兵,我收下。多多益善!你不来,我还要抓壮丁、抓你来!你既然当了兵,就得接受委员长一个人的统一指挥,还要绝对地,无条件地服从。随便听张三、李四的意见去打乱仗,那是万万不行的!”

周泉听见这些老爷们、老总们老是装糊涂,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完全不想解决实际问题,心里就想,也难怪阿炳他们一谈到这些老爷们、老总们就愤愤不平——这些家伙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