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过着颠沛流离生活的中国老百姓,又艰苦万分地捱过了三个月的时光。敌人的轰炸更加频繁了,差不多一天三回。敌人的飞机总是俯冲目标轰炸;炸完以后,又直线地上升,一落、一起,都发出长长的,呜呜嚎叫的声音。日本人选择目标为何那样精确,中国人的飞机、高射炮又都为何不见了,人人都满腹狐疑。此外,敌人海军陆战队登陆的谣传也越来越频繁了,几乎也达到一天三回的程度。不说敌人在东边登陆,就说敌人在西边登陆,整个广州市陷入一种盲目的**之中。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情况之下,所有的物价都飞快地哄抬起来了,特别是大家每天都要吃的白米。谣传进口的船只已经在虎门外被日本人拦截抢夺,大米进口越来越少了。米价的飞涨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几乎也是一天三涨。这在那些不吃隔夜粮食的人们当中,就造成了一场非常严重的灾难。他们辛辛苦苦地干一天活,还挣不到半天的粮食,因此有些刁钻古怪的人就抱怨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赶快把国家亡掉算了。也许日本人来了,还可以运一些大米进来救济大家。”但是有更多善良老实的人斥责这种对于敌人的幻想。他们都认为日本人来了,他们只有饿死一条路,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别的路可走。

这一天下午,陈文雄、何守仁、张子豪、李民魁西个人都特意抛开了所有的公干,齐集在三家巷何家那一个古老而又幽雅的书斋里面,高声谈论着时局。本来彼此已经很久都不说话的三姐跟二奶奶站在书斋门口,听里面吵得这么厉害,也就说起话来了。何守仁的母亲,二奶奶何白氏心疼她的做县长的儿子,就主动开口对三姐说道:“三姐,你看,他们这班爷儿们是不是喝醉了烧酒了?”三姐何杜氏这时候仍然相信她的女儿何守礼不久就会回家,所以她兴致勃勃地回答二奶奶道:“哼!喝醉了?我看不止。我看他们不只喝醉了,还发狂了!”二奶奶听说,只好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摆着脑袋。

站在书房当中的何守仁先走到门口,把那两扇门牢牢地闩定了,然后走回来,指着李民魁的鼻子骂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讲呢?时局弄到这个样子,你们知道罪过么?我说你们这些党棍哪,整天只知道争权夺利,你想推倒我,我想掀拥你,彼此就那么无休止地互相倾轧。今天争什么权,明天夺什么利,其实到头来,你们什么权利也没有捞着,只是把好好的一个国家平白无辜地给误了!你看现在这个局面,你们党部不要首先负起责任来么?”大家听了他这番话,都觉着有点失了常态,那言词是过分地激烈了。他那样子埋怨李民魁,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党部的身上,恐怕也有点太过分了。可是没有想到,李民魁并不示弱。他也没有正面回答何守仁的问题,却反而也登的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指着张子豪的鼻子骂道:“我说,一天到晚都是你们这些军阀可恶!你们那样子飞扬跋扈,把什么都占据了,把所有的财源,把所有的物资,把所有的人力都放在你们的掌握之中,都放在你们的口袋里。可是,日本人打来了,你们怎么办呢?你们什么事情也不做,就站在一边看热闹。到日本人真地来了,你们撒腿就跑。你说,你们把国家害成什么样子了!”大家一听,不禁都愕然失色,觉得李民魁平常窝窝囊囊的,这个时候倒非常厉害起来,说得张子豪都没有办法回答。这样比较起来,何守仁所说的也就不算什么过分了。

谁也没有想到,张子豪也像他们两个人一样,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指着何守仁的鼻子斥责道:“你们这些干政府的,到底还要脸不要脸?我们跟看蒋校长辛辛苦苦地打出了一个天下,我们享受还不到十年!可是,你们这些政府里面的官僚政客又怎么样呢?你们汗没有流一滴,血没有流一滴,你们光坐在那里掀动你们的嘴唇皮,就与了大官。你们这些人,哪一个不都是贪污盗窃的犯罪分子!你们看看,国家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养兵没有钱,买武器没有钱,想多要一架飞机也没有钱,这是因为什么呢?不都是因为你们把钱都贪污走了么?我说你们这些搞政界的人,简直把整个闺家都给偷光了!”

陈文雄今天也把那些雍容华贵的,不慌不忙的绅士风度撂开了。他也从座位上像被弹簧弹了出来一样,一下子跳到人群当中,用手向他们三个人一扫,把他们三个人都指责在内,大声叫嚷道:“你们谁也不要说谁,谁也不要埋怨谁,我老老实实地跟你们三位都说了吧:你们这些党、政、军三界,简直无能到了极点!你们拿不出一个主意来,做不出一件成绩来,也没有打过一场漂亮的仗。光是偷呵,抢呵,刮呵,敲呵,哪怕有一个铜板的利益,你们几千个人都一拥而上。这样子,国家怎么能够不亡呢?闻家就是亡在你们三个人手里,这还有什么疑问么?难道说,我这个做生意的人还要来负亡国的责任么?难道说,你们都没有事儿么?日本人来了,你们拍拍屁股都跑了,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坑到什么程度了?你们这班人害死了我们,你们简直亲手毁了整个的国家。就是这样,没有別的话说!”他们叫个人,一个比一个激烈地互相指责,互相埋怨,……埋怨着,斥骂着,没有个完。

也不知道吵闹了多久,总之,人家觉着各人面前的茶都已经冰凉了,这才和缓下来。说老实话,大家也都感到累了。一种辛酸哀怨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古香古色的书斋,有两只喜鹊在房屋中座的屋顶上叽叽喳喳地,兴高采烈地叫唤着。何守仁生气了。他走到窗子跟前,对那两只喜鹊大声吆喝着,斥骂着,要把它们赶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仍然闭着嘴,憋着一肚子的气,不做声。陈文雄又说话了:

“大家没有话说,我也没有话说了。我想,国家是亡定了。……可是,亡国还不要紧……古往今来,不少国家兴兴亡亡,是常有的事情。……咱们中,国亡过也不止一回。……可是,我说这些都干吗呢?国家亡了,总有翻身反正的日子,总有光复旧业的机会。最怕的,就是咱们的孩子们不争气,一个一个地涌向延安去,竟然成了一股风!这是人心已死的表现,这是最可悲的!说真话,这是比亡国更加可哀的事情!”

李民魁首先响应道:“真是这样。提起孩子,我就心痛。咱们为淑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一点没有夸张,真是一个规规矩矩、懂事懂理,又很用功念书的孩子。如今,也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跑到延安去了。”

张子豪也唉声叹气地说道:“是呀,大头李的心事跟我完全一样。我那两个孩子也是很——简直不妨说品学兼优。当然,每个人都爱自己的后代。我的话保不住有一些夸张……可他们的确是好孩子,如今也不见了——连个信都没有留下来,就那么从地球上忽然之间消失了。唉,如果居然跑到延安去了,那才是活见鬼,真作孽!想不到咱们这样的人家……”

何守仁接着说:“我看这回抗战大概是抗定了吧。整个形势已经形成,恐怕无法挽回了,谁要想和,也和不下来了。打——当然没有人想打,不打——看样子也就不成了。”

陈文雄用手轻轻拍着桌子,说道:“现在既然已经打仗,那么,如果这些孩子们是爱国的,他们留在广州,当兵打仗,不就行了么?为什么要跑到延安去呢?这不是被那种完全子虚乌有的阶级邪说迷惑了么?这不是一种逃难的行为么?这不是逃避现实么?”

何守仁接着就说:“一点也不错,还是咱们独创家有见地。这明明是逃避嘛,什么英雄好汉!不过,这些年轻人跑了,我倒觉着耳目清静,倒是有一点求之不得呢。”他说到这里,把大家望了一遍,希望有人对他表示同情。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这样说,是对妹妹太嫌弃了。怎么妹妹走了,自己反而说“耳目清静”这样的话呢?于是他接着又对李民魁说:“说来说去,就是你们党部的人无能。你们光提出说什么‘攘外必先安内’,哪一个年轻人会上你们的当呢?可是共产党——人家多么有办法!人家倒过来说:‘安内必先攘外’,这一句话就叫座了。事实证明了嘛:日本人来了,你不攘外,还要安内,那不是活见鬼?怪只怪你们什么办法也提不出来,什么口号也提不出来!人家共产党呢,口号一个比一个来得新,一个比一个来得奇,年轻人都喜欢新奇的嘛。比方共产党说要全民抗战,那多么迷惑人哪!其实光提抗战两个字,已经够吸引人的了,何况还加上全民!又比方说要开放群众的爱国运动,又比方说要武装老百姓,这些都多么吸引人哪,多么迷惑人哪!年轻人一听,简直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可你们国民党呢,你们放过一个响屁么?”

李民魁对何守仁连望都没有望一眼,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接着,他冲着张子豪说:“对了,这个我无法否认。我们确实没打提出过什么响亮动人的口号来,这是我们没有本事。可是,有本事的人,也没有做出过任何一件有号召力的事情来,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比方说,你们这些军佬,——也不知道吃什么饭的,你们打一仗,败一仗个城市丢了,再一个城市。你们把上海丢了,把南京丢了,如今,看什么时候轮到武汉了,可人家共产党呢,人家不打则已,一打就是一个胜仗。说老实话,光提口号是没有用的,人家在平型关打了一个胜仗,这比什么宣传都有用。年轻人对共产党都入了迷了。”

张子豪对李民魁也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他冲着何守仁说道:“好,我们没有打胜仗。这跟年轻人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当政的人,特别是何君,你曾经管过教育,你来说说看:你们政府也好,教育界也好,是怎么教育青年来着?你们教育青年爱护党国了么?你们教育青年不要受邪说所迷了么?你们教有青年怎么样子选择正路了么?都没有!你看,我的孩子念中学的也有,念大学的也有,都是你们教育出来的,如今,你们对青年的教育得到什么结果了呢?你们每一年拿了那么许多教育经费,你们各层政府都坐地分肥,把那些教育经费都瓜分完了。当老师的连薪水都领不出来,甚至连罢教的事情也发生了。你看,你们是不是应该负主要的责任?我说你老兄就真真正正是一个饭桶!不,还不是饭補,是一个装钱的大铁桶!”

何守仁叹了一口气,道:“唉,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如今,咱们互相埋怨,也为时太晚了。总之,你们做生意的拼命压榨,做官的、做军界的也在拼命压榨。大家一起贪污盗窃、巧取豪夺,把中国弄得穷成这个样子,使得民不聊生,使得年轻人对我们大家都非常不满。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如今大祸临头了,这时候才互相埋怨,太迟了,太迟了!”

大家听见何守仁这么一说,却也有点道理,就不互相埋怨了,倒一齐埋怨起周炳跟胡杏这两个人来。大家都断定这两个人是他们三家巷的两条祸根。张子豪认为,周炳曾经是他的家庭教师,肯定对他两个孩子有不良的作用,一定是他把孩子们拐骗去了。李民魁显然很不服气,说他的女儿李为淑本来跟周炳、胡杏这些人不大接近,可恨最近搞什么抗日运动,搞什么群众运动,把他们也滚在一起了。所以他的结论就是:周炳、胡杏搞的这个群众运动真正要不得,简直害死人。何守仁接着也对大家说:“真没想到,胡杏这么一个下贱丫头,这么一个种田人家的女妖精,经过几次毒打,害了几场大病,都没有死掉,如今反而成了一个祸害。”陈文雄也摇摇头说:“你们都在悔恨。……悔恨吧!凡是悔恨的人都应该知道,他已经太晚了。他悔恨得太迟了。所以我早就说,大丈夫除非不做事情,做事情就要斩草除根。”大家一听他的话,都为之愕然,都不知道他所说的斩草除根是什么意思,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陈文雄说完这句话,也感觉到自己有点失言,有点锋芒太露了。为了掩盖这一点,他于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以后,他才开口说道:“咱们不谈这些了吧。我另外提出一个问题来,你们看看到底怎么样。我提个什么问题呢?这也许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问题,可是确实是有些根据的。不错,我很不自量,我敢说,你们大家都是没有见识的人,你们看是不是这样子。为什么说你们没有见识呢?因为,日本人是绝对不敢来攻打广东的,这个预料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可你们都着慌了,都变得如醉如狂了。这就证明你们没有见识,庸人自扰。你们当然会问:日本人为什么不敢来攻打广东?如果不来攻打广东,他们那些战舰汗到广东海岸前面来做什么?他们整天派飞机来轰炸广州城干什么?为什么登陆的谣言又那么一天三回地传来传去?不错,这都是事实。但是,你们还忘记了一个更大的窜实,那就是有香港在!我敢拿我的身家性命跟你们打赌,有香港在,日本的军队是绝对不敢攻打广东的!绝对!你们相信这一点么!我是绝对相信的!”后来,他又用英文说了一个字:“绝对!”表示特别加重语气的意思。看见大家还是半信半疑,他又说道:“你们难道忘记了么?吴铁城早几天不是访问过香港么?说不定这里面有某种默契。你们想想看,像他那样一个大人物,如果不是想得到什么东西,他绝不会贸贸然白跑一回。而他肯去跑那么一回,终归是不会空着手回来的。”

众人听见他这么说,那满怀的希望就像八月的禾苗,油然生长。大家都觉着很高兴,脸色都逐渐红润起来了。

他们四个人继续纵横交错地交换意见,一致承认这回是绝对没有其他退路了,希望就在于香港的威望。后来,何守仁搓了搓自己的双手,把脸上戴的眼镜除了下来,说:“是倒是。不过,这一着如果失灵了,中国看起来就一定要亡了。”

陈文雄紧接着他的话说:“如果真是要亡的话,我宁愿亡给英国。亡给英国,我们至少还能得到民主和自由。你看人家英国人,甚至香港人,享受多高的民主,多大的自由呵!”

何守仁却另外有一种看法,他说:“那倒也不一定。亡给日本人也有亡给日本人的好处。咱们是同文同种嘛,多少年以前,算起来,总还是一家人嗄。”

李民魁走到陈文雄的后面,从他的肩膀上探出脑袋来道:“唉,亡给谁都好,就怕亡给八字脚。如果真正地亡给了八字脚,那咱们就死无葬身之地。可以说,绝对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张子豪仍然绷着那副军人的架子。他站起来,挺直身躯,装出悲天悯人的神态说道:“唉,这确实是一场大灾难。焦土抗战,说得多好听!土地要是都烧焦了,咱们的民族也就灭亡了,死得剩不下几个人了,这不是一场浩劫么?可恨,眼前又没有别的办法。至于说到香港,从战略的地位来看……”他说到这里,众人都纷纷议论开来,不愿意听他往下说了。他也只好闭着嘴巴不再吭声。

陈文雄轻轻呷了一口热茶,又提出他的新见解道:“你们大家也不要那么傻,想事情总往一边想。我说有香港在,日本人绝对不敢攻打广东,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不过,咱们做事情,也不妨两开、三开地想一想。咱们看准了一条路,也还应该准备着另一条路。所以,咱们不妨未雨绸缪,就是说,不妨准备一条后路。”大家听见他说出还有后路,就登时兴奋起来,快活起来。何守仁扳着他的一边肩膀,李民魁扳着他的另外一边肩膀,把他的身体一直摇着,问他计将安出。张子豪也顾不得军人的尊严,在陈文雄前面低三下四地问道:“我的好舅舅,你不要卖关子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秘诀呀?”

陈文雄笑着,回答大家道:“我有什么秘诀呢?我的意思就是到重庆去。我想,中国的中心大概要移到那个地方去了。虽然别的地方还可能有别的中心,我是准备转移到重庆去的。你们打算怎么样?”众人一听,他的办法也不过是逃到重庆去,也不过是一种逃难,就有点泄了气。三个人登时又散开了,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心神不定地望望这里,望望那里。这时候,有一只花猫在何守仁的书柜顶上蹲着,咪呜地叫了一声,好像对这些人人物陷于一筹莫展的窘境之中,表示一种轻微的嘲笑。

那时候才不过九月的时光,可是陈文雄就向大家断言道:“我看,武汉必定失守。这武汉肯定是保不住的。至于重庆嘛,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情。如果重庆都保不住,那么中国就算完了。”大家听见他这么说,登时情绪又低落下来。大家都知道,陈文雄要转移到重庆,是很容易的,他只要把他款子汇到那里去就完了。他在哪里不一样呢?可是,何守仁自己想,他是一个小小的县长,要到首都去当官,这简直是梦想;此外,还有他那成千上万亩的田地,又怎么带得走呢!李民魁也在考虑,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党官,到了那中央党部所在的地方,能够算得上老几呢?张子豪就想得更加具体了。他想:“我是带兵的人,除非日本人把我的兵都打散了,把我打成一个赤手空拳的人了,我才能离开广东。要不然,我到哪里去带兵呢?谁的兵肯交出来给我带呢?要是别人掌兵权,你做一名幕僚,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大家正在考虑着各自的出路,晚饭已经端上来了。谁也没有心思吃饭,真不妨说一点胃口也没有。李民魁自己对自己说道:“明天活得成活不成都还没把握,今天还吃饭干吗呢?”别人怎么想法他不知道,他只看见陈文雄不肯在这里吃饭,先走了。张子豪拿起军帽,也准备走了。于是他也跟在张子豪后面,带着懊丧的心情,告别了主人,迈着趔趄的脚步,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