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一日这一个历史性的日子,不管人们喜欢还是不喜欢,终于到来了。整个广州市露出一派惊慌、混乱,凋零、崩败的景象。也不管人们喜欢还是不喜欢,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军队终于在香港附近的大亚湾登陆了,而且仅仅花了六七天工夫,就已经攻到广州市的边缘了。在日本军队方面,可以算得上**,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在国民党军队方面,可以算得上望风而逃,简直全线崩溃。只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国民党就把那耀武扬威的日本军队连接带请地请到了广州市的大门口。一场历史注定的大灾难已经是无可挽回了。
那天一早,周炳从中山路回家,在路上遇到空袭警报。不久,从远处传来了日本飞机俯冲轰炸的声音。他不能确定声音来自哪里,但大致可以肯定,是在东面罗岗、龙眼洞的方向。果然,敌人离广州不远了。他回到三家巷,刚进门口,又听到警报声和轰炸声。就这样,这两种声音好像广州的报时钟声一样,不只每小时响一次,而且一刻钟,或者最多半点钟就响一次。他走进屋里,见爸爸还没有上工,妈妈周杨氏也在家,嫂嫂区苏,侄儿周贤都在,就对他们说道:“日本仔登陆才不过七天,可是早就已经过了增城,快要到广州了。我刚才从省政府、市政府、卫戍司令部、省党部那些地方走过,看见里面已经静悄悄地一个鬼影儿也没有了,好像连门口站岗的丘八也不见了。广州的政府已经算是阴消阳散了。咱们全家该怎么办呢?”
微风轻轻地吹过来,枇杷树叶和白兰树叶都发出细碎的哀鸣,伴随着那远处传来的炸弹的爆炸声响,形成一种灾难的音乐。打铁匠周铁平常很少说话,这个时候,他开腔了,说:“有什么怎么办呢?咱们等着饿死就是了。日本人打来了,还不最多就是一个死?如今,剪刀铺子里已经停了工,不发工钱了,就是日本人不来,咱们也只有饿死一条路,还有什么怎么办呢?”
周炳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心里很着急,就匆匆忙忙地催促道:“爸爸、妈妈、嫂嫂,你们赶快带着侄儿逃一逃难吧。现在,整个省城已经像倒翻一箩螃蟹似的,大家都四散奔跑了,咱们家也应该逃一逃难才好。爸爸已经五十七岁了,妈妈更是已经五十八岁了,你们两老不躲一躲,那些年轻的怎么好走开呢?下面还有嫂嫂,还有侄儿……你们活了那么大的年纪,还来担这个惊,受这个怕做什么呢?说老实话,日本兵那副模样,你们不看见也就算了。看见了,叫人多么难受!别说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是叫他骂一两句,吓唬一两声,也值不得嘛。”
周铁跟周杨氏都异口同声地说:“要走,家嫂带着小孙子走,我俩是留定了。我们已经活了那么大年纪,还怕什么!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反正,我已经活够了,你妈也已经活够了。”
周炳还有别的事情,实在不能久待了,就对他们四个人说:“你们老老小小的好好地商量商量吧。等一会儿我回来吃午饭,吃了午饭,咱们再决定,好不好?”说着说着,周炳就走出去了。
周炳走出官塘街,经过窦富巷,又从擢甲里走进仙羊街,然后,到了大市街。他在大市街关杰那间小印刷铺子门口站定了,四周望了一下,见没有行迹可疑的人,然后迈开脚步,经过那架小印刷机,一直向楼上走去。上了楼,只见冼鉴、区卓、江炳、陶华、马明、关杰、丘照、邵煜,章虾、黄群、何娇等十一个人都端端正正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只等他一个人了。近十天来,他们这个党小组几乎每天开会,讨论紧急行动。今天,恐怕是最急迫的一次会议了。周炳坐下,就听见众人七嘴八舌地在痛骂围民党不抵抗,放弃了大片大片祖国的土地,同时,还要残酷地压制人民。你一句,我一句,骂得十分痛快。
冼鉴见周炳也赶来了,人都到齐,就把支部的决定正面地向大家提出来,说他们这个党小组要成立一个游击小组。上级已经指定,洗鉴当游击小组的组长,黄群跟陶华两个人当游击小组的副组长。这个游击小组还有六个党员,那就是章虾、马明、关杰、丘照、邵煜、何娇;另外还有六个非党员参加,那就是王通、何好、何彩、胡执、胡带,和王通的老婆阿葵。冼鉴还通知大家,要把各自从震南村带回来的短枪都拿出来,准备应用。大家一听,都非常活跃起来,觉着从震南村带回来的那许多驳壳枪长久没有打整,恐怕都已经长了锈了,也太委屈它们了,这回有机会重新拿出来,跟敌人较量一番,实在是痛快。正在大家一片喧哗、喜气洋洋的时候,却忘记了他们这个小组会上还有三个人没有着落。
恰好周炳、区卓、江炳三个人坐在靠近的地方,区卓跟江炳两个人都望着周炳,藐藐嘴,踢踢他的脚,拽拽他的胳膊,意思是要他站起来说话。他果然站起来,高声说道:
“冼鉴大叔,怎么样,把咱们三个人给忘记了么?”
洗鉴笑着说:“没有忘记。”
周炳接着高声说道:“那么,要咱们三个人当游击小组的炊事班也成嘛!咱们三个人抬着锅、盆、碗、盏,还可以给大家找鱼、找肉,找米、找菜,你们不也需要这样的人手么?”
洗鉴笑道:“要当炊事班,当然很好。可惜,你们还当不成。”周炳听说,有点火了,就厉声抗议道:
“我们怎么当不成?你别忘记,我曾经拿起起枪来保卫过广州大城。”
冼鉴还是那样冷冷静静地笑着说道:“不错,你保卫过广州大城。可是,咱们这个游击小组的任务还不仅仅是保卫广州大城,咱们的任务是要收复广州大城。这一点,你就不知道了。”周炳一听,更火了,他说:“说到耍弄枪杆子,我很在行;说到广州的地形,我很熟悉;说到弟兄们的情况,我最了解。你们当然不会忘记,我还是咱们赤卫队的指导员呢!”
冼鉴拍手笑道:“好极了,好极了,你是赤卫队的周公,这一点谁都晓得。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有优差派给你。你听着吧:组织上决定你、区卓、江炳三个人都不参加游击小组。组织上派你们三个人到韶关去找麦荣大叔,跟他接头,要他给你们分配任务。这难道还不光荣么?”
周炳生气极了,非常不高兴地噘着嘴巴说道:“光荣,光荣,从前线退到后方,这敢是最大的光荣?”区卓跟江炳两个人听了冼鉴这番话,正在狐疑不定,不知道怎么回事情。
冼鉴严肃地对他们三个说道:“现在没有时间讨论你们的情绪问题了,同志,你们服从组织吧。组织上要这样做,我也不明白什么原因——不过我想,当然有很重要的原因。情况紧迫,组织上没有多加解释,你们就服从好了。”
周炳霍的一下站了起来,高声回答道:“服从。绝对服从。这没有话说!”
接着,众人就你一句,我一句,讨论起怎么样开始行动的问题来。大家都摩拳擦掌,主张不理国民党当局——反正,国民党当局已经跑了,广州大城已经没有当局了。他们应该留下来,就在广州市打游击。对于派出周炳、区卓、江炳三个人去韶关的问题,大家却是议论纷纷。也有人说,他们三个人去韶关,恐怕另有重要的任务;也有人说,他们三个人是三条汉,如果走了,对于游击小组的战斗力是有很大影响的。最后,冼鉴又对大家说道:
“对于他们三个人的问题,咱们不要讨论了。这是组织决定,需要用纪律来保证绝对服从。其次,支部里面也有一种意见,提给咱们大家参考。支部的意思是说:咱们能够留在广州,固然可以,如果敌人统治得太厉害,广州站不住脚,那就应该退出城市,在南海、番禺、顺德一带水网地带活动。并且,组织上还建议,除了咱们原来从震南村带出来的短枪以外,还要咱们大家先回震南村去,把当年埋在地里的长枪起出来。因为,跟敌人作战,光靠短枪是不行的。”
大家对于洗鉴这一番话都觉着很有道理,一致认为按组织上的意见这样办,准没有错。
区卓又从关杰床底下一个藤箧子里拿出一枝用布包得很好的,崭新的驳壳枪出来,双手递给冼鉴,说:
“冼大叔,从今天起,它就归你了。你要很小心地使用它。它是很听话的,可惜它跟了我这一场,也没有立下多少功劳。那么,就让它跟着你去立功吧。”大家看见区卓这样说,这样做,禁不住都一起鼓起掌来。鼓掌过后,周炳也从自己的腰间掏出一把崭新的曲尺手枪,要交给冼鉴。冼鉴推开了他的手,说:“不,这枝曲尺是组织上给你的,还是由你带着使用。再说,你们三个人要到韶关去,一路上有一枝短枪,也会有用处。还是你带着吧。”周炳一听,觉着有点高兴,把曲尺手枪放回皮匣子里。他拍拍自己的腰部,觉着自己身上还有武器,也不算过于孱头,如果一旦碰上敌人,还可以干他一下子。
情况真是非常紧急了。周炳一路赶回家,一路看见附近街坊纷纷挑着行李,或者用箩筐挑着年龄小、不能走路的孩子,在路上你撞我,我撞你地撞碰着。周炳心里想,他们大概都纷纷要离开广州大城,逃难到附近的乡下;或者有几个钱的,要远远逃难到其他的县城。他进了三家巷,经过何家跟陈家的门口,看见这两个家庭里面都是静悄悄的,好像人已经走光了的样子。他心里面非常不愉快,甚至有一种凄然的感觉。回到家里,匆匆吃过午饭,就劝周铁、周杨氏赶快走,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周铁跟周杨氏坚决不走,周杨氏说:“我走到哪里去呢?我这些锅、盆、碗、盏,我这些桌桌、椅椅——谁来给我看家呢?你姐夫那边,他们都已经走光了,全家都跑到香港去了,可他们有使妈看家呀。再远一点,你何家表姐夫那边,也都逃到香港去了,可他们也有使妈呀。咱们有什么人呢?咱们主人也是自己,使妈也是自己,别说锅、盆、碗、盏,就是丢了我一把扫帚,我也很难再买回一把新的呀。我哪里有钱哪?我坚决不走,要走你们走好了。”
周炳没有办法,只好留下周铁、周杨氏两个人,自己赶快把嫂嫂区苏跟侄儿周贤送到震南村去。这时候,区苏已经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少妇了,而周贤才是一个八岁的男孩子,这些人留在广州是绝对不安全的。他们坐船到了震南村,找到了胡源跟胡王氏。这时候,胡源已经六十八岁了,胡王氏也已经六十一岁了,两个人都又老又瘦,变成两个人干了,可是都还能活着。他们听说区苏跟周贤要到家里来住,都十分高兴。他们还无论怎么样要留周炳吃一顿饭,可是周炳实在没有时间了。他给他们留下二十块钱,作为区苏跟周贤的伙食费,就匆匆忙忙地坐船回家去了。他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望着这一路上的大好河山,这一路上的旖旎风光,想着如今都要和自己分手了,觉着无限感慨。回到家里,已经是天黑以后了,他同样匆匆忙忙地扒了两口饭,站起来就要走。这时候,外面人声嘈杂,从东北方向听得见清晰的枪声跟炮声,同时一座美好的广州大城却到处响起爆炸的声音,大概是国民党的军队在临走以前要破坏掉什么东西。顿时这里,那里,东面,西面,只见火光闪闪,到处都在燃烧。周炳知道,这座城市已经危在旦夕,再要催老爹娘逃走是没有希望的了。他于是也给两位老人家留下二十块钱做伙食,收拾随身衣物,打了一个背包,拿起干粮袋跟雨帽,就准备启程。周铁看见市面乱成这个样子,心里面也有点着急了,连连挥着手说:“你走吧,你走吧。”周杨氏抓住周炳的一只大手,老舍不得放开。她问周炳道:“你到底要到哪里去呢?”周炳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走出去再说。”她又问周炳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周炳摇摇头回答道:“这我更不知道。恐怕是很难说定的了。”周杨氏听见儿子这么说,眼泪已经流出来了,就带着哭泣的声音再求周炳道:“小儿子,你不能常常回家来看看么?”周炳听见母亲提出这么一个最低限度的要求,不觉也就淌下泪来,哽咽着回答道:“是。是。我一定要经常回来。如果万一我不能经常回来,你们也不要挂念,我自己会留心自己的身体的。”说完以后,再一次紧紧地抓了抓妈妈的手,才离开了家。
从前这西门口有名的小铁匠离开了三家巷,一个劲儿摸弄着自己的干粮袋、挂包、水壶、背包、雨帽等等,觉着都十分齐备,就大踏步地往观音山顶上走去。他们已经约好——今天晚上天黑以后,他跟区卓、江炳两个人在观音山顶上会合。他们要到韶关去,可是这个时候火车已经根本不通,整条铁路也已经叫日本的飞机完全炸毁了。他们只好下决心改变路程,经由广从公路步行到韶关去。
他们三个人在观音山最高的山顶上,在那古老的五层楼下面会合了以后,天色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东北面的枪声越来越近,好像敌人都已经攻到小北门了。日本人走得这么快么?他们不相信。三个人向东北角望去,只见白云山下火光闪闪,也看不清是些什么人在活动。他们再朝北面一看,只见那无限深邃的黑暗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们再往南面跟西面一看,不觉都叹出一口气来。只见这里一声爆炸,那里一声爆炸;这里一,团火光,那里一团火光。后来火势简直蔓成一片,火光当中还夹杂着不断的爆炸声响。这许多火场里面,最大的一个火场就在西南角上,那个地方的爆炸声响也最厉害。不消说,这时候整个广州大城是沿着一条分崩离析的道路,向着死亡走去。
他们三个人伤心地站在观音山顶上出神,久久不肯离开。后来,他们抬头仰望天空,只见天上也烧红了一大片,比平常热闹的广州市的夜景更加鲜红,更加宽阔。周炳指着这一片烧红了的夜晚的天空,对区卓、江炳两个人说道:
“你们看,曾经叫做英雄城的广州,如今受污辱了,被欺凌了,怪可怜的!你们看,她的脸红了。她的脸红通通的,简直一直红到脖子根上来了!”区卓听见他这样说,摇摇头,叹口气,没有吭声。他知道,周炳这个时候一定是想起十一年以前广州起义那一番英勇义烈,震动世界的事业来了。他很了解周炳说广州是一个英雄城市这句话的意义。那个时候,他年纪虽小,可也能够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广州的工人、农民、士兵英勇无比。他们曾经把统治阶级打得落花流水,鬼哭狼嚎;他们曾经压制住沙面那些帝国主义者的凶焰,使他们不敢动弹;他们曾经解放了广州市和附近农村的工人、农民、士兵跟学生。这样的城市真不愧加上一个英雄的称号。
江炳不了解这些,他只是一个劲儿催促周炳道:“咱们走吧,别误了时间。看来,日本人已经进了城了,咱们再不走,也许就走不出去了。”
周炳拍拍自己腰间的曲尺手枪,笑着回答道:“怎么,阿江?咱们走不出去?那你说得太可笑了。别说他那么一点日本兵,就算有一百万日本兵,在所有的大街小巷,所有的路口都站满了岗,咱们照样出出进进,一点问题也没有。凭这几个日本兵能拦住咱们么?你要知道,咱们通向韶关的大路、小路,少说一点也有一万条,他们都守得住么?”他这几句话把区卓、江炳两个人都说乐了。
三个人惋惜嗟叹地在观音山顶上一直站到二更天,对那被羞辱的广州市看了又看,对那被炸毁的,被烧掉的,他们非常熟悉的地方,他们深深地寄托感情的地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总觉看得不够。二更天过后,他们觉着身上都有点凉意了,这才背起背包,挂上各种大小的行头,慢慢地离开观音山,带着依依惜别的心情,向广从公路走去。走到大路口,果然发现路上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在迅速移动,听那说话的声音不像中国人,可是看又看不清楚。他们根本不走马路,抄小路走进水稻田里,在曲曲折折的田基路上蜿蜓前进,神不知鬼不觉,沿着田基路向东北方向一个劲儿走去。别说那些懵懵懂懂的外国人,就是最精细的本地人,也没有法子察觉他们。看看离开广从公路跟广增公路交接的地方,日本军队开过的地方,已经很远了,估计日本军队还不敢伸展得这么远,这么快,他们这才离开了小路,走上了宽阔空**的广从公路,大摇大摆地向北面走去。三个人都频频回首地,依依不舍地把脸红了的广州望了又望,望了又望,心情十分悲酸。
越往前走,他们离开心爱的广州越远,周围越黑暗。周炳觉着自己的身体掉在深渊里面,正在往下沉。他憋着一肚子气,发泄不出来,就高声吼叫道:
“出卖!出卖!十足的出卖!他们綁住了广州的手脚,叫她动弹不得,然后任人欺凌,任人侮辱,任人鞭打,任人宰割!枉费她曾经举行过黄花岗起义……枉费她曾经经历过省港大罢工……枉费她曾经创造过震动世界的广州公社……那赫赫的英名如今已经毁于一旦!难道你们没有看见么?她愤怒了,她羞惭了,她痛心了,她悲伤了——不然,她的脸为什么这样红!要是给我一百个人,一百条枪,说不定能把广州大城保住三天!万一不行……至少我要跟日本鬼子打巷战,打它一个礼拜!我绝不能让日本帝国主义者不开一枪,不死一个人就占领了咱们的家乡!不,绝不……我最低限度,也要他们付出十倍百倍的高昂的代价!此仇、此恨,真是世代难忘一一永远忘记不了!”
区卓跟江炳两个人默默地听着,一面走,一面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