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满天,银河斜挂。周炳、区卓、江炳三个人结着伴儿在广从公路上面慢慢地继续走着,离开正在遭受敌人**的故乡更远了。这条路看起来不很宽,却很长很长,简直没有尽头。有时候是笔直的,有时候又是弯弯曲曲的;有时候是平坦的,有的时候又要向高爬,又要向下溜,真有点起伏不定。他们三个人走着,走着,懒洋洋地也不说一句话。
前面是连绵不绝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在这连绵不绝的黑暗底下,有一条连绵不绝的公路。周炳走在前面,区卓走在当中,江炳走在后面。周炳拧转头,对他们两人说:“走吧,往前走吧。咱们注定在这个连绵不绝的黑暗当中开始咱们的抗战事业了。这一点,你们满意么?”后面那两个人听见了,也不答腔,就那么无精打采地走着,走着。在他们背后,时不时有咆哮着的,长长的汽车队追赶他们,越过他们。那一长串满载的,沉重的汽车,一辆、一辆,一列、一列,一队、一队飞快地向北驶去,发出呜隆呜隆的,吭噔吭噔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从他们的身边擦过,扬起一阵像大雾一样的灰土,吞没了他们几个孤零零的影子。在那千百盏汽车灯一扫而过的闪光当中,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们三个人都穿着那种草绿色的咔叽布衬衫和长裤,三个人都留着短短的头发。前面走着的周炳,身材最高大;后面跟着的区卓跟江炳,身高不相上下,都是中等身材。三个人同样地背着背包、挂包、干粮袋、水壶、雨帽等等,只有居中的那个区卓腰间还挂着一支大概有三百呎光的手电筒。从外貌看起来,他们的装束都是一样样的,既不像工人,又不像农民,更不像知识分子。从抗战初期的流行装束来判断,他们肯定不是现役军人,也不是文职官员,倒像是军队里的一种什么附属人员。在那个时候的广州,这种半文半武,不文不武的人是很多的。他们之所以采取这样一种服装,大概要使别人一下子不容易看出他们确切的身份。
三个人走在同一条路上,可是各人在想着各人的心事。周炳对于这一条路是熟悉的。前几年当交通员的时候,他经常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路旁有些什么车站和市镇,一站走完了,下一站该到什么地方,他都十分清楚。他熟练地在头里领着路,两眼直望,默默无言,只是在心里面翻腾嘀咕,自开自解道:
“十一年前你离开过广州,一次失败;七年前你离开过震南村,又是一次失败。现在怎么样呢?现在你又离开广州了,难道再加一次失败么?不,不能这么说,傻瓜!这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叫做失败呢?抗战——不是你热烈盼望的么?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不是大伙儿花了很多气力,流了很多血汗,牺牲了很多生命,才得以实现的么?这怎么会是失败呢?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可是老天爷,难道你这个要求一达到了目的,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甩开敌人,脱离接触么?多怪!你现在带了一个党内文件跑到韶关去找麦荣大叔,这就是抗战么?找到了麦荣大叔,以后又怎样呢?回广州去?就留在韶关?还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呢?抗战嘛,总是要抗,要战!你面前没有敌人,你抗谁?你跟谁战?多滑稽,可笑……”
区卓也在沉思着。他想起了他的爸爸跟妈妈都在广州;他想起了他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哥哥都死在广州;他还想起了如今他仍然有一个姐姐跟一个外甥就住在离广州不远的乡下。这样子,他能够把广州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拱手送给日本人么?“不。”他心中自己对自己说道:“不!坚决不!这怎么能做得到呢?也许冼鉴他们现在正跟日本人作战。按实际情况看起来,省城作战该是一种巷战,大概跟广州暴动的时候差不多。他们正在保卫广州,不让敌人进城,不让敌人随便得到一条街,一条巷。如果敌人胆敢走进广州城一步,那就把他干脆消灭掉。最好把他杀个七零八落,把他入侵的部队一营一营,一团一团地给他消灭掉,让他一万年也占不了我们的广州城。……欸,想这些干什么呢?人家在打仗,你在向后转,就这么回事儿!”
江炳的想法却跟他们不同。他没有走过这条路,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到过广州的农村,因此,哪怕周围都是黑黢黢的,他也贪婪地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只要汽车灯一闪过,他就跟着灯光,把周围的景物看个饱。一簇青草,一棵小树,一块石头,一间破房子,对他都是新鲜的。他走在最后——他的眼睛老盯着区卓那个挂包,又四面警报着,瞪大眼睛搜索着,看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三个人之所似要这样子徒步往韶关走,就是因为要把区卓那个挂包里面的一份文件送到指定的地方。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文件,却为这个任务暗暗地感到自豪,同时也为自己正在完成这个任务感到欣慰。他也在心里面自己对自己说:“虽然我没有端起枪来阻止日本人践踏广州,可我有这个光荣的任务,就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也许没有人能了解……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伟大的事情……”
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他们的行列不知不觉改变了形状:江炳走在左面,周炳走在右面,区卓走在当中,成了一个横列的队形。周炳发现区卓一面走,一面老用手探进挂包摸索,看看里面装的文件还在不在。走一路,摸一路。周炳看了,心里正觉着好笑,不提防一脚踩了一种东西。这个东西软绵绵的,滑溜溜的,圆咕噜的,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周炳连忙退后一步,举起右脚猛力一踢,把那个东西踢到两三丈远以外,扑嗒一下子掉在马路当中。区卓没有料到发生这么一件事情,不觉呵的一声惊叫起来,又赶快跑上前去,看是什么东西。周炳禁止他说那有什么好看呢?你别跑,那不过是一根芋荚。”江炳不懂得什么叫做芋荚,就扯着周炳的袖子问。周炳告诉他,芋荚就是芋头的叶帮子。他这才明白了。说话之间,他两个人赶上了区卓。周炳不停催区卓快赶路,别耽误时间。区卓不依,打开电筒一照,却是一条大蛇。那条蛇黑体金环,约莫有三尺多长,因为受了猛烈的冲击,又从高空中摔了下来,所以一时昏迷过去,不会动弹。区卓开玩笑道:“炳哥,人家都把芋荚当大蛇,你却倒过来,把大蛇当芋荚,有意思!”江炳也不管有意思、没意思,一伸手把区卓的电筒熄灭了,并且说以后不准你随便开电筒。你要知道,咱们带的干电池没有多少,除了这一对,只有一对后备,一用完了,就没有办法了。晚上碰见什么事情,你怎么办?”区卓也不理这些,只管气嘟嘟地说:
“哼!国民党这么搞法,真是蛇都要死!”
三个人闷声不响地,缓慢地向前移动。他们的帆布橡胶鞋踩在细沙子和小石子上面,发出轻轻的格扎格扎的声响。
周炳好像和人吵架似地大声吼道:“该死的就趁早吧!谁稀罕它!”
他们满腹牢骚,却无可奈何地继续向北方走去。有时候向东拐,有时候向西拐,总是向着北方。留在他们背后的南方的天空,越来越宽敞了,也越来越烧红了。那广阔的,深沉的,黑黢黢的天空,逐渐泛起了玫瑰的颜色,并且不断地升高,不断地扩大,好像整个天空都变成了又宽又厚的,在慢慢地燃烧着的火海。他们走几步就站下来,回头望着;走几步又站下来,回头望着;就那么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地恋栈不前。当他们回首凝望的时候,大家都不开腔,沉默得十分难堪。这时候,北风慢慢地更加有劲了。从他们的眼里看起来,好像身边的树木、溪流和一些小丘陵都被这种带点凉意的微风慢慢地吹向南去。区卓和江炳两个人都同时听见周炳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嚶嚶的声音,好像他在跟那一阵凉风说话,又好像他嘱托那一阵凉风把什么话带给广州的什么人去。那两个青年人看见周炳这种神态,都觉着鼻子一阵发酸。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区卓大声说道:
“没有什么话可讲了。反正,咱们现在是无家可归了。”
江炳附和着说道:“一点也不错。你是一个无家可归,我是两个无家可归。我在上海那个家回不去了,在广州这个家也回不去了。谁把咱们弄成这副模样的?就是国民党那些大官老爷们!咱们的家没有了,可咱们的国怎么样呢?国还有么?国又在什么地方呢?”周炳听他这么说,就催促他两个人道:“走吧,你们两个别傻了。”区卓顶撞他道:“好,我们傻,你不傻。”周炳痛痛快快地应承道:“那么好吧,每个人傻他三分之一吧。”
尽管依依不舍,尽管不住回首,他们仍然在这黑暗的夜里走了二十里路。他们的脚步那样慢,从后面撵来的人,一队一队,一帮一帮,一批一批地超过了他们,从他们的身旁赶上前去。这真是人的洪流,汽车的洪流。夹杂在车跟人的洪流当中,还有溃败的国民党散兵,好像流水上面的垃圾似的,也从他们身旁流过,向北方流去。这些叫做军队的人们,破破烂烂,垂头丧气,衣冠不整,语言污秽。他们笑着,闹着,打着,骂着;有些人倒背着枪,有些人已经没有了武器;也看不出有什么人带领,有什么人指挥;就那么三三两两,零零星星地,像一群强盗似地,像一群醉汉似地,在公路上走着——谁都看得出来,这完全是一种土崩瓦解的景象。他们三个人怀念着故乡,怀念着广州,越走越不想走。可是越不想走,却偏偏又越向前走去。
他们又往前走了二十里地,夜深了。远远的地方传来机关枪的声音和大炮的声音。逃难的人群越来越多了,车队也越来越多了,把一条广从公路挤得满满的,使得人流和车流经常堵塞着,不能前进。只见逃难的老百姓有扛着背包的,有挑着竹箩的,有拄着拐杖的,有叫人抱着的,背着的,总而言之,整条马路上挤得密不通风,好像平时的趁圩赶集一样。在这里面,还明显地看得出来,那些溃散的军队在挤开密密麻麻的老百姓,那些威风凜凜的卡车又在挤开那些溃散的军队。就这么拥拥挤挤地往前挤着。
周炳看见往前移动十分困难,就招呼区卓跟江炳找个地方歇一歇再走。他们坐在路旁小水塘边一块大石头上面,擦着脸上的汗水跟尘土。周炳大声对他们两个人说道:
“活着看见敌人占领自己的家乡,真是奇耻大辱!”区卓跟江炳两个人只管点着头,没有做声。由十几辆卡车组成的一个车队一面不停地按着喇叭,一面开着车灯,从他们身旁匆匆地驶过,那马路上的生土顿时飞扬起来,像一阵弥天的大雾似地扑在他们的身上,扑在他们的脸上。周炳一动不动地让那窒息的灰土落在他的身上,心里想:这也好,让自己身上多带一点故乡的尘土,也可以慰解自己。他看见区卓用毛巾拼命地擦脸,擦脖子,擦头发,又看见江炳不断地吐唾沫,好像要把嘴里的灰土全部都吐出来似的,不禁笑了起来,说:
“欸,胡杏、杨承荣、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他们这六个小家伙最幸福了。他们到了抗战的圣地延安,回到了党中央的身边,可以看见我们党中央的许多领袖人物,多么幸福呵!可是,我倒担心他们吃小米不知道吃得惯吃不惯。”
区卓不以为然地说道:“再好有什么好呢?我看,再好也不如在家乡打游击。你说他们最幸福,我说冼鉴、陶华、马明、关杰、丘照、邵煜、王通这些人最幸福!”
周炳仍然笑道:“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我倒也担心黄群、章虾、何娇、何好、何彩、胡执、胡带、阿葵她们这些姊妹们不会使枪。”
区卓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唉呀,一忙,倒忘了一件事情。我忘了给冼大叔交代。我那支驳壳枪新倒满新,可是那个保险闸有点毛病,要往下使力摁它,才能闸得住。”
江炳说你算了吧!按你们说的,人家是一个迫击炮工人出身,又是广州暴动当中的一个堂堂的中队长,人家还不会使枪?”
周炳也笑了起来,说道:“欸,咱们这都是咸萝卜,淡操心,叫做扯淡。咱们往前走吧!”
本来,在今天晚上走这四十里路当中,区卓已经有十次想着要往回走,可是看见大家一前一后地夹着他,或者一左一右地夹着他,没有办法脱身。这时候,听见周炳说要再往前走,他哗的一声站起来,就往回走,朝着原来的路,朝着他心爱的广州城走去。周炳看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他毛病发作了,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也不说一句话。他的心里面却在想你往回走吧,你只管往回走吧。看你能走多远?你以为我就不想往回走?”可是他嘴里没有说出来。江炳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前去,在两三丈远以外赶上了区卓。区卓见他赶上来,也就停下了脚步。江炳指着他挂包里面的文件问他道:“区卓,你打算怎么办?这个文件你不往韶关送了么?”区卓听见他这么说,就把挂包除下来,一只手递给他道:“你要送文件,你们两个人送去吧。我自己回广州去!”这时候,恰好有一队大卡车轰隆轰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那灯光照在周炳的脸上,只见他气得满脸通红地坐着不动,像一尊关公的塑像一样。区卓又加上说:“你别看炳哥那个古板样子一一其实,我只要往前再走几步,他也会跟着来的。不错,我想回广州。可是,我敢打赌,他比我更想。”江炳也不管他,接过了他的挂包,进一步对他说道:
“区卓,你这么想行么?万一出了什么意外的事故,我跟炳哥两个人送不到这份文件,那你说该怎么办?”区卓听见江炳这么说,再偷眼望一望周炳,见他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石头人一样,自己这才叹了一口长气,无可奈何地回到周炳的身边。于是,三个人又不声不响地迈开脚步向北方走去。
这以后的几十里路,虽然人群、车队还是那么拥挤,可他们三个人的情绪都恢复了正常,走起来也比较顺当。区卓不断地讲起震南村的故事,想象着他们怎么样把埋在地里的长枪起出来。他又猜测他们也许分散住,住在自己的村子里,或者集中住,住在村外的一个什么山头上;他们这时候是不是已经跟日本人接触过了,日本人是不是到过震南村了,等等,等等。江炳一面听,一面却老注意着抢到他们前面去的卡车队。他指着卡车上面装载的那些官太太们、官小姐们,以及车上一层叠一层地堆放着的沙发、弹簧床、电风扇,还有餐桌、餐椅,种种华贵漂亮的家具,破口大骂。有时候还挥起拳头,对那些汽车做出威胁的姿态,用不咸不淡的广州话骂道:
“丢那妈!合家铲!”因为他学这两句粗话学得很道地,很有广州味儿,把周炳跟区卓都逗乐了。
他们走着,走着,一直走到天亮,才到了他们的第一站钟落潭。天亮以后,他们几个人彼此望一望,都大笑起来。原来,他们一夜行军,那些灰土把他们的头发,把他们整个脸孔都盖得严严实实的,头发也不黑了,眉毛也不黑了,嘴唇也不红了。这样子,他们除了眼珠子还看得出来是黑的,牙齿还看得出来是白的以外,整个脸孔,浑身衣服都是一样的土黄色,好像他们是一些泥人儿一样。区卓正要举手拍打身上的尘土,周炳跟江炳都劝他道:“区卓,别拍了,越拍越不干净。等咱们到了地方,好好地把它们洗一洗就行了。”区卓仍然气不忿儿地说道:“不拍就不拍,不拍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别人拿起步枪来打鬼子,咱们却在这里吃灰尘。活该!”周炳笑他道:“你才吃一回灰尘,就这么嚷嚷,往后怎么过日子?你往后吃的灰尘可要比这回多一万倍呢!我过去当交通员当了那么几年,还不是天天吃灰尘?有什么了不起的!"江炳也跟着打趣道:“咱们年轻,不懂事。炳哥,你就饶了他吧,让他多嚷几声吧。”后来,他们在市头上找着了那间杂货铺,找到了古滔大叔跟何兴、何旺两位大姐,这才算安顿下来。大家问起广州的情况,周炳他们三个人都一一地回答了。谈起广州沦陷,大家都十分悲痛。可是多年不见的亲人,一旦得到会面的机会,不免在悲痛中又有一番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