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人足足睡了一个整天,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候,才懒洋洋地爬了起来。不久,古滔就叫何兴、何旺两个人给他们开出饭来。他们饱吃了一顿,就准备上路。古滔、何兴、何旺三个人一直把他们送到圩口,还千吩咐、万叮咛地依依不舍。周炳面带傻笑,横伸出一只手说:“你们回去吧,不要再送了。这条路反正咱们以后来来往往地,少不了一个月也会走上几回。咱们还有时间见面,行了。”他们一伙人彼此亲切地握手道别之后,周炳三个人才继续上路。下一站是太平场,离这里不很远,老乡们都说大概有二十里路。刚一出圩口,他们就看见有两个人在市集的旁边打架,打得很凶,互相指责对方偷了自己的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周围看的人围成一个大圆圈,从外面望进去,大概也有五六层人。区卓主张停下来看一看究竟。江炳急着赶路,又怕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就坚决反对。周炳寻思这一站路程不长,就表示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神情。于是三个人既没有钻进人堆里面去看,也没有撇撇脱脱地往前走,却看看又走走,走走又看看,在人圈子外面来回地绕着转游。

江炳认为区卓还舍不得家乡,就拉着他的袖子说,区卓,咱们不要向南望了,还是向‘卜’走吧。”他把北方的北字说成卜卦的卜字。区卓一听,笑起来了,说:“向卜走,向卜走,咱们这不‘系’向卜走了么?”区卓只顾笑江炳,不提防自己把不是倒说成不系了。江炳听了,也笑了起来,反唇相讥道:“系也好,不系也好,咱们还是走吧。”原来江炳说广州话的时候带点上海口音,说普通话的时候,却把他的江北口音露了出来,所以把北说成卜。区卓说普通话老发不出卷舌的声音,老把是说成系,因此两个人整天互相攻击。

没走几步,区卓就伸出一只手,拦住周炳的去路道:“炳哥,你觉着那两个人可怜不可怜哪?他们为什么还在干着这种无聊的事情呀?”

周炳点点头说:“我当然替他们难过。他们是被抛弃的人们,谁也不要他们。他们也许只知道目前正在打仗,大家正在逃难,可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了亡国奴。没有人发动他们,没有人理睬他们,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是一个国家的主人。我想,我坚决相信,只有咱们的党能够发动起他们,能够唤起他们那种国家主人翁的感觉。”

区卓坚定地说:“对,他们是被抛弃的人们。可是,你为什么不从地上捡起他们来呢?你就忍心看着他们被抛弃么?”

周炳垂头丧气地回答道:“这正是我的苦恼所在。我没有那么大的气力!”

区卓进一步逼他道:“炳哥,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人家说——你那阵子年纪也不大,大概只有十几岁,在陈家当干儿子……人们都说你干涉过使妈跟那个大财主陈万利的事情。”

周炳一听,苦笑了起来,说:“有那么回事儿。可那个时候我是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孩子,不自量!十八年了。你可不能要求我现在退回到十八年以前去,不是么?你不会这样要求的,不是么?”江炳不太了解三家巷的情形,就缠着周炳问这、问那。周炳看见他这样感兴趣,就把过去在陈家当干儿子的时候,有一个晚上,他怎样撞见陈方利在追求一个使妈的情形,以及后来那个使妈要生、要死,他去做证人的情形,对江炳说了一遍。江炳听了,心里乐得不可开交,连声赞好。

太阳逐渐落下去,他们三个人怀着一肚子的不高兴继续往前走。在不远的地方,他们又看见两个中年女人在马路当中互相纠缠着,厮打不休。一个说另一个骗去了她的银耳挖,另外一个人又一直哭冤,说对方无端诬陷。有一二十个人在旁边围着观看。他们三个人走到那一堆人旁边,区卓站了下来,就要看个究竟,可是周炳跟江炳两个人没留神,一直往前走。后来,江炳见短了区卓,才赶快跟周炳两个人一起往回走。找到了区卓,江炳扯着他的袖子说:“走吧,别老顾着看热闹。这样子,咱们今天走到半夜还到不了太平场呢。”区卓推开他的手,说你忙什么?这二十里路,我一个钟头就把它走完了。咱们看一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周炳见他们两个人尽顾扯皮,也不开腔,自己一个人往前走。区卓看见周炳已经走了,也无可奈何地相跟着。到赶上了周炳的时候,他就说:

“炳哥,我想这两个人里面,总有一个代表真理,就是说,总有一个人冤屈。但是,究竟她们两个人之中哪一个人是冤屈的呢?我就不知道了。你为什么看见有人蒙冤受屈,连心也不动一动呢?”

周炳回答道:“不错,从前我觉着该做什么事情就去做了,也不考虑它的前因后果。可是如今不行了。我觉着我很渺小,一点力量也没有,我做了许多事情都没有做成功,有好几次简直让我把事情弄糟了。不单事情没有搞好,甚至把别人的性命给连累了。所以,我对我自己很怀疑,为这个,我也很苦恼。”

区卓接着又说:“所以,你以前更加勇敢,更加可爱,更加令人敬佩,更加……”

周炳说:“不错,也许一个人最可爱的时代是他光屁股的时代。”

江炳在一旁催促道:“快走,快走,你们看,天都快黑了。”大家不声不响地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在路旁,他们看见有一个小男孩拽着一个中年男子哭着、闹着,向那个中年男子讨妈妈。周炳走上前去,放慢了脚步,把那个孩子望了一眼,觉着那个孩子很可怜。但是他始终没有做声,也没有停下脚步,就一直往前走去了。区卓走到他的身旁,挑战似地向他发问道:

“炳哥,你不觉着这个孩子可怜么?"周炳冷冷地回答道:“可怜。他们都可怜。所有这些被拋弃的人们都可怜。”

区卓说:“难道你就不想帮助他们一下,或者不说帮助,不想问问他们的苦难么?对他们的苦难,你连了解的愿望都没有么?”周炳没有回答。区卓又进一步逼他道:

“如果组织上要你去管这件事情,或者说,要你把这件事情调査清楚,到底那个男人是那个小孩的什么人,那小孩要的妈妈又是那个男人的什么人,那个小孩的妈妈如今在什么地方,要你把这些事情调査一下,你可以管么?你愿意管么?”

周炳简单地回答道:“愿意。组织上交给的任务就像军队里的命令一样,一定要服从。”区卓笑了。他觉着这回自己抓住了周炳的弱点,占了上风。于是他就正面地向周炳提出质问道:“炳哥,难得你这么撇脱。好,这件事算结束了。可是,我还有另外的问题:为什么组织上要你跟我们一起到韶关去,你却不愿意呢?”

周炳说:“不愿意是不愿意,我本来想留在广州打游击,可服从是服从,完成任务是完成任务。你们看,这我不是跟你们一道往韶关去么?在这一点上,我是毫不含糊的。”

区卓说:“哦,服从……完成……原来你服从组织也不是那么愉快,我还以为你比我多多少少总要强一点呢。我是不满意的,我是有意见的,我就是不想眼从,我就要在广州打游击。”

周炳冷冷地说:“那可不行。”

他们三个人继续穿过杂乱无章的人群往前走,看看天就要黑下来了。这时候,忽然在路旁一棵苦楝树底下,看见一个牵轻妇女拉着一个年轻男子在哭闹不休。他们三个人走近一看,只听见那个年轻妇女诉说那个男子骗去了她十块钱,又嚷着说那个男子欠了她的米饭钱。每个月五块钱,已经三个月不给了。他们看了半天,无计可施,又只好离开那一对男女,往前赶路。区卓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想:“最好是揍那个坏家伙一顿,要他把骗去的十块钱交还给那个女人,还要他把三个月的米饭钱也掏出来,一并交给她。这该多好哇!这样的事为什么不该管一管,为什么不该打抱不平呢?真孱头!”江炳也在一旁走着,他有他另外的想法。他想:“这样的事情何止千千万万。你一件一件地管下去,那么,走十个月也走不到韶关了。那还行么?”

这时候,周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自己的感情很不融洽,于是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你们不知道,我心里面有一个变幻不定的信号!自然,谁也不会了解它。它一会儿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惊叹号……一会儿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疑问号……组织上的命令,交给的任务,无疑是正确的;组织上讲的道理无疑是有说服力的,令人信服的。这儿不存在任何的问题。可是,我自己对于没有疑问的事情却总是经常有疑问,经常会犹疑不定。你们难道不也是这样么?这叫人多不痛快!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责备自己,埋怨自己,觉着自己很胆怯,很苦恼,很不争气,很软弱无力。比起从前,很显然,当着我一无所知,莽撞胡来的时候,我是很有劲头的,行为和感情也十分融洽……很显然,这是怪现象,你们也都有这样一种感觉,是么?你们真的都有这样一种感觉么?”

周炳一面走,一面只管自个儿讲,也不知道是对区卓说的,还是对江炳说的,或者是对他们两个人一起说的。区卓跟江炳听了,也不做声,大家沉默地往前走着。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在他们面前隐隐约约地伸展出去。远处的山丘、树木跟村舍看不见了,近处的山丘、树木、村舍也几乎看不见了。行人慢慢地多起来,汽车也慢慢地多起来,一条一条的人流跟车流汹浦澎湃地从后面涌上来,推着他们往前进。突然之间,前面又走不通了,一大堆人包围着一辆载满家具的大卡车在看热闹。他们挤开人群往里面一看,只见一对夫妇,年纪已经很大,约莫有四十多、五十岁的样子了。那个男人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在路边坐着、哭着。那个女人正用手拽着另外一个军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争吵不休。在他们旁边,有两只箩筐打翻在地上,里面的衣服、用具都倒在马路当中,零乱不堪。其中还有一些锅、盆、碗、盏被从箩筐倒出来,砸得粉碎。那对夫妇嚷着、叫着,向围看的人们哭诉,说那一辆军用卡车撞上了他们,把他们的锅、盆、碗、盏都打碎了,一定要赔偿。那个穿军人服装的男子死赖活赖,反而一口咬定这两个乡巴佬挡住他的卡车的去路,摁了一百次喇叭,他们都不肯避开,因此耽误了他的公事。他不但不肯赔偿损失,还要把他们押上卡车,带到司令部去问话,追究他们的责任。

周炳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要区卓把电筒打开,在玻璃的挡板上照了一下,看见那上面贴着一张白地蓝字的通行证,有广州卫戍司令部的字样。他往前走一步,对那个穿军装的男子说:“按道理讲,卡车撞了行人是卡车的责任,应该给老百姓赔偿损失,不赔偿是没有道理的。”那个穿军装的男子看见有人出来开口说话,知道自己理亏,就油腔滑调地推推搪搪,又说天黑,又说人多,又咬定是那两个老百姓不肯让路。周炳急得没有办法,就对那个人说:“你还是赔偿一下子好。我也认识你们张子豪参谋长,你回去对他说,你赔了钱给老百姓,他是会认账的。”那个穿军装的男子说:“好哇,你认识张参谋长,那最好不过了。你认识他,我可不认识你——你去找他交涉去。他如果说该赔,我就赔吧。不过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你现在要找张参谋长也很难。我们的张参谋长早三天就已经不见了。”说完,又耸耸肩膀,非常下流地笑了一笑。周炳没有办法,只好掏出两块钱来,替那个穿军装的男子赔给那一对老百姓夫妇。做好做歹地说了半天,那对夫妇才收拾起被抛在地上的衣服、家具、破烂的锅、盆、碗、盏,把它们重新装到箩筐子里,然后挑起箩筐,牵着小孩子,一面骂、一面走,慢慢地也就走远了。

他们在暗夜中继续上路。前后约莫一共走了一个多、两个时辰,也觉得有点累了,就在路旁一间破庙的门口,找了一块干净的台阶,坐下来歇一歇。区卓先用一口水咕咕地把嘴里面的泥土沙子漱干净,喷了出来,然后才痛痛快挟地喝了几口,咂咂嘴唇,说道:“欸,炳哥,我还以为你见死不救呢,谁晓得你还是办不到。看来,你的心肠还是很软的。”江炳也喝了一点水,接着往下说道:“现在看得很清楚,这些人都叫国民党抛弃掉了。国民党平常欺负人,压榨人,到头来又把人们抛开不管。他们的的确确见死不救。唉,这些可怜的人们!看见他们,我又想起我自己家里厢来了。在上海,在江苏,不是也有很多被抛弃的人么?不是也跟你们广东一个样子么?咱们老乡总是忍耐着,忍耐着,不管碰到什么残酷压迫,总是一声不吭地忍耐着。这种情形,总有一天要到尽头的吧。”

周炳使劲搓着自己发酸的腿肚子,一面大声说道:“不错,正是这样子。咱们的党不是就挺身而出了么?国民党抛弃了人民,人民也抛弃了国民党。光靠咱们几个人是捡不起他们来的,只有咱们党能做这个大事情。说到咱们个人,凭你再有本事,也千不了这个事儿。我自己的经验就证明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我叫人家抛弃了。他们把我扔在宪兵司令部的牢房里,谁也没有来管我。只有咱们的党捡起了我。党并不认为我是废物。党认为我还不是绝对没用的东西。我看将来,全中国的人民也只能跟着党走,否则,是没有出路的。”

区卓接着说道:“没意见,没意见,这一点,咱们都是同意的。咱们都是一样被人家抛弃的人,党把咱们一个一个地捡了起来——事不离实!我的问题不是这个。我只是说,炳哥进了党以后,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是变好了,是变差了,我暂且不说……这五六年来,大家都看得见的,炳哥变成一个又谨慎,又端庄,碰着事情,总是考虑来、考虑去,拿不定主意,真是一个不痛快,不撇脱的人。从前那种独来独往,、横冲直撞,见义勇为,嫉恶如仇的劲头没有了。难道说,做一个共产党员一定会变成这个样子么?变成这个样子,对党才有利么?不变成这个样子就不成为一个共产党员么?我的问题在这里。”

周炳严厉地驳斥他道:“不对,不对,你这个问题的提法根本就错了。你把我说得那样不堪,其实你只看见个人的力量,却看不见集体的力量;你只感觉到个人的意志,却感觉不到集体的意志。一句话,你还不会区别个人的东西跟集体的东西。”停了一会儿,周炳看看天上的星星,又接下去说道:“这一方面,我自己有长期失败的经验,我自己的心情也是非常、非常矛盾的。你们大家都知道,过去,我反对过英国帝国主义,反对过日本帝国主义;也反对过北洋军阀和国民党、蒋介石,还反对过三家巷里面的陈家跟何家。你们也许会说,我那个时候是独来独往,横冲直撞,见义勇为,嫉恶如仇的吧。可是,结果怎么样呢?结果死了很多、很多人……死了我头一个爱人区桃,又死了我第二个爱人胡柳,不说了;死了我的最亲爱的哥哥周金跟周榕,也不说了;还死了很多、很多的老伙计,都不去说了,可到头来,事情还是遭到了失败!这独来独往,横冲直撞,见义勇为,嫉恶如仇又有什么用处呢?最后的结果是把我关进宪兵司令部的牢房里,把我浑身上、下、内、外打一个稀巴烂。你们看,这种情况值得羡慕么?有什么好处么?可是后来我参加了党,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当过水客,贩运过药材,还当过丝绸商人,也当过学校的教师,谁也看不出我是我们党的交通员!一个交通员,四处奔波,长年劳碌,谨谨慎慎,兢兢业业地完成这一部分的任务。这些任务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它的结果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有些我是知道的。可另外一些事情,它们的结果,它们的影响,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不管怎样,我完成了任务,从来没有出过漏子。一件工作、一件工作来看,都十分平凡琐碎,可我总算扎扎实实地做成了几件事儿!在这种情况底下,你怎么能够凡事说干就干,凡事过分热情;你怎么能够逞个人的匹夫之勇,逞个人的什么暴烈、刚强?不错,我一方面闷声不响地在完成我的任务,另一方面,有很多事情我也在怀疑着,有很多事情我心里面也在矛盾着。可是,这难道能够叫做不痛快,不撇脱么?一个人入了党……你总得给他学习的时间,这不是,为了学习服从组织,我花了几年的时间,不是很值得的么?我的表台,你根本把事情搞错了。”

区卓慢腾腾地说:“错不错吧,又不光我一个人这么说。”

江炳替周炳帮腔道:“不错,不错,我同意炳哥的看法,我认为是这个样子的。”

周炳后来又补充说道:“前年我跟大家一样,感情万分激动地主张干脆干掉蒋介石拉倒。那个时候,中央并没有按照我们的想法行事,放了蒋介石。现在看起来,又是中央伟大,我们错了。如果不放蒋介石,图个痛快、干脆,咱们怎么换得来这么一个全国抗战的局面呢?多少年来竭尽全力要求实现的事情又怎么能够实现呢?你们瞧,在这上面,个人能有什么用处?我经常想,我自己才真正是个无能之辈!比方说这回叫我去韶关,也是这个样子。开头我多少不愿意,后来还是服从了。这里面当然有一些不痛不快的地方——可现在,我的心情不是很愉快了么?咱们将来也许能够认识到……组织上这样安排到底……不谈这个吧。”他两个听他说着,没有做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补充道:

“我看见这里面有个集体的意志,实实在在存在着的集体的意志……许多人恰恰好像没看见……”

听了周炳这一番肺腑之言,区卓沉没到深思里面去了。江炳不愿意打破这种深思的局面,因此也没有开腔。三个人同时站起来,整理一下行装,慢慢地继续往前走去。这一夜,他们就住在太平场洪伟等人开设的那间酱料铺子里,也见着了震南村来的胡养跟胡怜两个小姊妹。这洪伟热情和蔼,跟那坚定沉实的古滔又自有另一番风趣。当下,大家见面,十分亲切,都说以后经常会走这条路,经常能够相见,真是巴之不得。吃饭的时候,三个客人对着三个主人,心中都十分欢喜。胡养跟胡怜两个人做了一大盘炒肉片,还做了一大盘炒鸡蛋,大家开怀痛饮,一直喝到夜深人静,把一瓶三花酒都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