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继续在公路旁边值持了三天三夜。计算起来,他们被扣留在同官县境已经差不多两个星期了。在头一个星期里,那些小贩和游手好闲的人们还围着他们的车队,好奇地望着他们,一看就是几十分钟。最近这个垦期以来,围着他们观看的闲人已经很少很少了。周炳曾经三次到检査站去跟他们交涉,要他们撤去门口放着的机关枪,对八路军的车队以友军相待。胖子站长只是一味推诿,说这是驻军干的事情,跟检査站无关。他最后一次从检査站走出来,走到机关枪旁边的时候,自言自语地怒骂道:“他妈的,你不撤机关枪,老子给你缴了?”那挺机关枪本来是要对付他们这个车队的,可是周炳天天进出检査站,走得多了,人也熟了家都没有提防他。这个时候,他正站在机关枪的旁边,只要他一动手,他就可以把那挺机关枪拿在手里。蹲在机关枪旁边的那个国民党士兵看见周炳粗手大脚,魁梧出众,料想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听见他这么说,早己吓得魂不附体。等周炳走过去之后,他连忙把周炳所说的话报告了那个上士班长。上士班长又立刻报告了少尉排长。少尉排长也报告了他的直属长官。一层一层地报告上去,不久,这句话就传到了当地驻军最高长官的耳朵里。周炳完全没有想到,他无意中说的一句气话,就惊动了那么许多的人。
到了第十四天的后半晌,那个国民党少尉排长来通知他们车队,说他的长官张司令要跟他们车队面谈一次,叫车队派一个人前去。说完以后,就回到检査站等候着。周炳把这个消息跟冯大姐汇报了,冯大姐就召集李英、蒋贵、赵老头几个人一起来商量。大家都觉着,这次无论如何应该有人去,最好还是周炳去,并且嘱咐周炳,样样事情都要十分留神,分外小心。周炳接受了大家的委托,精神抖擞地跟那个国'民党少尉一起进了城。在一个十分热闹的商场区的旁边,他们来到了一所高大的青砖瓦房前面。周炳看那座房屋建筑的规模,觉着跟三家巷何家的格局相差不远,只是建筑材料、房屋样式比较旧一点,粗一点,也土一点罢了。周炳再看这座房屋的门口,只见一边站着一个背驳壳枪的卫兵,一边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很长的一串字,是什么什么司令部之类的字样。周炳也不去细细看它,就跟着那个国民党少尉昂然直入。进门的时候,那个卫兵给他们敬礼,他还很有风度地还了一个礼。那少尉带着他走进了大厅,又转进旁边另外一个很宽敞,陈设很豪华的大厅,这才看见那矮矮胖胖的张子豪从里面慢慢地走出来,对周炳笑脸相迎。两人分宾主坐下,勤务兵献过茶,敬过烟以后,周炳就笑着说道:
“他们说什么张司令,我早就想到是你了。如今,这是个什么地方?”
张子豪得意扬扬地回答道:“这是我的司令部——不过,你怎么料得到是我请你呢?”
周炳用左手举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缓缓地说道:“自古道,物以类聚嘛。近十天来,我在你们这里城外看见了李民魁、何守仁两个人,那么,第三个当然是你了。”
张子豪也觉得好笑,就很大方地说道:“那也未必吧。”
周炳露出一副十分严肃的脸孔,可是口气却十分轻佻地说:“二十年前,你们五个人不是结拜了金兰,说是要互相提携的么?现在,你们可以算是说到做到了。一个管党,一个管政,一个管军,三个人在一起互相提携,事情真是美满极了,不是么?”
张子豪觉着他的话里有弦外之音,就急急忙忙地辩解道:“要说美满,本来也是美满;要说缺陷,可也有一点缺陷。缺陷就出在你二哥周榕身上。他做人那么和蔼,又那样有才气,本来完全可以跟我们几个人共享荣华的,可是他不,他不走这条路,他自己走了另外一条绝路。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真是可惜。”
周炳用左手拿起一根香烟,放在嘴唇里夹着,用右手抓住洋火匣子,又用了左手擦着了一根洋火,把昏烟点着,让香烟冒着一股一股的青烟,他自己连一口也没有吸。张子豪看见他的举动,就关心地问他道:“老弟,看来,你的右手不大方便,是么?”周炳笑了一笑,没有回答。后来,过了差不多一分钟,他才慢吞吞地说道:
“这要分两笔账来算。我右手这三个手指是叫你们的人打坏的;而我的拐肘这部分,却是叫日本鬼子打坏的。这是两笔账,不过它们在我的右边胳膊上却连成一笔账了。现在它完全变得僵直,屈不拢来。这大概也是我的路径没有选对,是么?”张子豪看见他说话没有诚意,也就笑着不做声。
正在这个时候,勤务兵两手捧着一盘杏子送上来。那盘杏子又熟又大,黄中泛红,一送到身边,登时四座生香。张子豪指着盘子,叫周炳尝尝新鲜。周炳看见这样漂亮、好吃的果子,立刻想起车队里面那对孤儿小鱼跟小华两个孩子来。他想,他们都是烈士的遗孤,他们的父母为了中国人民的幸福,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可是现在什么也吃不着,什么享受也没有。倒是这个平常鱼肉人民,欺诈百姓的国民党军阀能享受这等美好的食品。他一面想,一面心中愤愤不平。他认为,这盘杏子应该送到他们车队去,让小鱼跟小华吃个痛快,这个世道才算公平。因此,他也没有伸手去拿。张子豪看见他动也不动,就自己拿起一个杏子吃了,一面吃,一面说道:
“吃吧,阿炳,这是好东西。我今年也还是头一回呢。照你们看起来,我是一个反动的角色。可是这盘杏子,它长在树上,并不反动,你尽管放心吃好了。”周炳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没有听见。
周炳看见张子豪一味子谈些没搭撒的事情,心里感觉着十分腻味,就严肃地谈起正经事情来。他首先质问张子豪:为什么用机关枪对着他们的车队,这种行为完全不是对他们以友军相待,这是他做的决定,还是重庆做的决定。张子豪装出吃惊的神气,说哪有那回事情,怎么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向周炳解释,这不是他的决定,也不是重庆方面的决定,他一定要好好地调査清楚,认真处理。周炳进一步告诉他,说自己已经三番四次地去检査站,去跟那些少尉排长、上士班长交涉,要求他们撤去机关枪,并且把这个事情向他们的上司报告。周炳并且再次提出质问:国民党军队既然是讲军纪的,为什么连这样的事情都不向他报告呢?张子豪看见装聋作哑不行了,就把这个事情推到下面去,说那些当兵的、当下级军官的都是糊涂虫,都是一些流氓跟兵痞——他们有很多花招,一味子想把钱搞来塞进私囊,有许多事情并不向上面报告,也不听上面的命令。他答应,他一定要调查清楚,看谁干出这样不合情理的事情来。他并且发誓说,除非他不知道,一旦他弄清楚了,知道了,他一定要将那些混账王八蛋狠狠地严办。周炳第三次提出质问:同官县的检査站是一种军事机构,应该受司令部的管辖,他们把八路军合法的车队扣留了十几天,为什么他这个当司令的人还不知道呢?张子豪对于这一点却不再推诿。他说,扣留他们的车队是重庆的指示,是上级的命令,他们只是执行罢了。他并且说,根据下面的报告,八路军这一支车队有许多地方跟护照完全不相符合,他们的职责所在,不能将这个车队放行。他还说他自己看过了他们的花名册,看见有周炳的名字,这几天来还着实替周炳担忧呢。后来,他索性向周炳提议道:
“老弟,我们别光扯这些乏味的官腔官话了吧。我们还是以亲戚的身份谈一谈私人的事情,你说怎么样?”
周炳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不能这样子。我们现在是两党在谈判,你应该以国民党的身份,就是说,你代表国民党跟我谈判,我代表八路军的车队,我代表共产党跟你谈判。”
张子豪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周炳说道:“你这是周恩来战术,你这是周恩来战术!不过,老弟,不要坚持了吧,咱们还是以私交的身份,坐下来聊聊天好了。”周炳依然表示,谈谈天固然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得把正经事办好了才行。如果他答应将他们的车队放行,那么,他可以陪他谈一个通宵都没有问题。张子豪笑起来了,他叫周炳还是安心等待着,忍耐一点,不要着急。车队放行的事情也不是他一个人做得了主的,必须要等到重庆有命令下来才能放行。周炳不能同意他的看法。周炳认为,重庆总司令部发给他们的护照就是重庆的命令。他们没有理由检查过护照还不放行,又要等重庆总司令部的什么新的命令。他认为,这完全是国民党方面的故意刁难,是没有任何合法的根据的。张子豪只是一味嘻皮笑脸地东拉西扯,从不说一句认真负责的实在话。周炳看见他那圆圆的脑袋斜斜地搁在那短短的脖子上,那双小小的眼晴眯得很细很细,就想起当年在上海他劝自己投降的情景来,登时觉着十分气忿,可是也拿他没有办法。
张子豪轻轻地弯下身子,好像要对他说一些私房话似地,表明自己的心迹。他说,周炳是他的孩子们的表舅,从前在上海,周炳又是他的西宾,除此以外,周炳又是他的金兰结义的周榕的亲弟弟,凭着这些关系,他必须留周炳好好地吃一顿晚饭,并且请周炳喝上好的西凤灌。说完这些以后;他忽然又加上二句道:“我听人家说,八路军从来不听重庆总司令部的指挥,这可不大好。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一个军人如果不听指挥,那他还叫做什么军人呢?一个部队不所指挥,它算是什么部队呢?这不大好呀,老弟。”
周炳一听不是滋味儿,就厉声抗辩道:“怎么不听指挥?谁不听指挥来着?可是指挥也有正确的指挥,也有错误的指挥。难道你指挥我们让敌人消灭掉,你指挥我们把解放了的人民丢给敌人,或者,你干脆指择我们向敌人去投降,我们也要顺从么?那是可以思议的事情么?”
张子豪又不往下说了,他站起来,牵着周炳的手,走进自己的卧室里,指着自己睡的那张漂亮的铜管钢丝床,那张珠罗蚊帐,那张上等的凉席给客人看;然后,又把自己最心爱的一只望远镜跟自己最心爱的一支左轮手枪都拿出来给客人看,让周炳赏识赏识。周炳拿左手握着那支左轮手枪,在手心里把玩着,张子豪忽然又说一句更加离奇的话道:
“我听很多人说,你们八路军口口声声说是要搞游击战,可是你们却是游而不击。这不是我说的,老弟,我是听见别人都在说有这样的事情么?”
周炳厉声反问道:“怎么游而不击?这句话毫无根据,是完完全全的造谣、诬蔑!看看事实吧,国民党的军队比我们八路军多得多,可是我们抗击日本军队加上伪军,已经占全部敌人力量的百分之九十。这不是事实么?如果游而不击的话,恐怕日本鬼子早就占领了重庆了,你相信我这句话么?”
按照以前的惯例,张子豪又不做声了。他把周炳带回到他的办公大厅里,在一张四方麻将桌子的中间打开一个精致的木头匣子,从中拿出一张麻将牌来,递给周炳看。周炳一看,原来这张麻将牌是用象牙刻成的,刻工非常精细。他拿在手里面的那张牌,恰好是一张“发财”。张子豪又向他建议,他今天就留在司令部里,吃一顿饭,喝几盅酒,叫两个人来打它几圈麻将,然后,两个人细细谈心,一直谈到天亮,问周炳好不好。周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张子豪忽然又说出一句其至更加不可思议的话来道:
“古往今来,所有的军队都是要抢占地盘的。军队既然有武装,当然要有地盘,这是天经地义。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抗战时期,咱们的国家是统一的国家。人家说,八路军就是要抢占地盘,这种说法如果是真的……”他话还没有讲完,周炳就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把他打断,狠狠地驳斥他道:
“怎么叫抢占地盘?我们八路军抢占过什么人的地盘,你如果说出一件事实来,我就认输可是我输不了。你们国民党的军队把大片大片的土地送给了日本人,把千千万万的人民送给了日本人,我们从日本人的手里把国土收复了,把人民解放了,这怎么叫做抢占呢?难道咱们跟日本人打仗,我们抢占日本人的地盘都不行么?”张子豪再也不提那些请客吃饭、喝西凤酒、打几圈麻将,接着谈到天亮的事儿,却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起来道:
“共产党嘴巴就是厉害。想不到,几年不见,你倒真真正正地成了一个宣传家了。”
两人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周炳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又实在叫张子豪缠得疲倦不堪,就满满地喝下了一大杯茶,又用左手在自己那张又大又圆的脸上擦了一阵,以便恢复精神。张子豪看见他这个样子,就说自己认识一位非常高明的外科医生,他什么手术都能做,什么疑难的病症都能治好,如果周炳能在他这里住上几天,他准能请那个医生把周炳的右手治好。周炳听了,没有什么反应,双方又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张子豪露出为难的样子,对周炳说,他有一句话想推心置腹地跟周炳谈一谈,可不知道该不该说。周炳表示,请他有什么话只管直说无妨,还表示,如果说当年在宪兵司令部的监牢里他还有一点疑惑不定的话,那么,经过这许多年的磨炼,他什么也不疑惑了,他什么话也能听得下去了。于是,张子豪就提出他的建议道:
“是这样的,老弟,我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这办法就是只要你一个人留下来。当然也不是白白地留下来。你可以连升三级,就是说,你可以升为中校。那么,其余的人员,男的呀,女的呀,大人呀,孩子呀,连同你们这个车队的全部物品,都可以立即放行。这个办法实在是个上策,可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张子豪这番话刚一出口,周炳就感觉到十分恐怖。他觉着有一团什么又黑暗,又巨大的冷气向自己压过来,心脏登时收缩起来,不能动弹。他连连打嗝儿,直想呕吐,浑身发麻,手脚都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为何人世间能在光化日之下,公开谈论这种买卖。过了一会儿,他用打摆子似地颤抖的声音回答张子豪道:
“好呀,好呀,亏你说得出口!这样高明的办法,也亏你想得出来!你这是要把我的肉体切成一块一块地放在肉台子上出卖了。不过,我倒要说一句公平的话,你这个要价倒不算太高。宰掉了我一个人,可以放所有的人跟所有的物品到延安去,这倒还是值得的。牺牲一个人算不了什么,大家都皆大欢喜才是好事,这确实很高明,很高明。”
张子豪局促不安地说道:“那也没有什么。不过我想,那是最合情合理的解决办法,不过……”他说到这里,没有往下说。
他望着周炳那副盛怒的模样,心里面也着实害怕起来。周炳的脾气他是很熟悉的。他害怕如果周炳这个时候发起火来,把自己的衣领抓住,在自己的头上、脸上打上那么两拳,凭周炳那个沙煲般大小的拳头使劲儿砸下来,他自己难保不送命。于是,下面的话他就踌躇起来,说不下去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周炳这方面无所畏惧。他的愤怒已经变成了鄙视。他只是在想,如果这个时候他手里有一根左轮,那么,他很可能向他的大表姐夫开上一枪。张子豪那方面看见周炳沉默不语,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不知道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也不知道该站起来好还是继续坐着好,甚至更不知道事情将会怎样发展,怎样结局。不过他回心一想,觉着好赖不管,这个时候总是决定问题的时候,他倒是应该硬着头皮把事情办一个妥妥当当,水落石出。他意识到,周围都是他的人,也都有精良的武器,只要他一声令下,满可以把周炳剁成肉酱。天色已晚,整个大厅里慢慢地暗淡下来,勤务兵捧着一支白瓷罩玻璃灯筒的大煤油灯走进来了。他把那盏灯悄悄地放在桌子上,然后请示他的司令官要不要开饭。张子豪没有答话,只是把手挥了一挥,做了一个不要啰嗦的手势,叫他退下。不管怎么说,看见这盏明晃晃的煤油灯跟这个衣衫褴褛的勤务兵,这位司令官觉着顿时胆壮起来。他两手互相搓着,打算把手心里冒出来的冷汗搓干,进一步对周炳提出建议道:
“这样吧,如果留下来你感觉着还有困难,或者说,你虽然留下来,可是还舍不得你那些延安的朋友,——这也是人情之常,没有关系。你知道,我是讲究合情合理的一个人。那么,好吧,只要你答应在我这里住上三个月,等你住腻了,你还可以回延安去。你看这办法好不好?我这样说,总算是仁至义尽了吧?”周炳听到这里,真是忍无可忍,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指着张予豪的鼻子喝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张子豪仰起他那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孔,尴尴尬尬地再说一遍:“我建议,只要你一个人留下来,你们的车队,其他的人员跟物资都可以通过去;你留下来以后,可以连升三级,这我可以保证;不然你在我这里住上二个月,如果住得腻烦了,你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延安去。这叫做面面俱到。”
周炳用打雷似的嗓子大声叫嚷道:“那不是连我的灵魂也要切碎零售了么!”
张子豪站立起来,像一只苍蝇似地搓着两手,说道:“那还不至于吧,问题不至于那么严重吧?可你也得体谅我们这些当差的人的苦心。我们当差的人旦夕祸福,谁都想不到。如果得罪了上峰,说不定立刻就会弄得粉身碎骨,家散人亡。如果你真能接受我的建议,那么,至少我可以向上面交差。即使有那些卑鄙龌龊的小人在背地里说我暗中勾结共产党,我也就不怕了。这还不是万全的上策么?”
周炳听他这么说,知道自己这一个后半晌将白白地浪费掉。他今天将一事无成,于是,反而平静下来,不那么生气了。最后,他还用一种在舞台上经常使用的那种丰满的,明亮的,有节奏的腔调对张子豪说道:
“这是你们国民党的上策,不是我们共产党的风格。我们两个人立场不同,看来是谈不拢来了。你虽然把事情看得那么美妙,但是我还要对你说一句:你们留下了一个叛徒,可是却玷辱了国家,这上算么?你们国民党留下了一具丧失人格的僵尸,又有何用呢?”
这样,他两个人终于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