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十七天的早上,陕西省同官县军事检査站的门口发生了一宗不可思议的奇迹。首先发现这个迹象的是司机秦山跟王德忠。这夫天刚亮,他们去打扫车辆的时候,发现了检査站前面那一挺对着他们的机关枪忽然撤去了。他们把这个事情告诉了车队长冯大姐跟其他所有的人,大家都觉着很奇怪。不久,那胖子站长穿得衣冠整齐,来到客栈,找着周炳,并且特意跟周炳握了握手,然后告诉他,他们接到上司的命令,正式通知这个车队,明天早上六点钟可以放行了。

众人看见国民党的态度变化得这样突然,都将信将疑,怕这里面有什么阴谋诡计。冯大姐召集全体干部在客栈的炕上开会,商量车队下一步的行动。冯大姐盘着腿坐在炕上,把她那开始发胖的身躯紧紧地靠着后墙,对大家分析这件事情的情况跟几种发展的可能。高大的周谓跟矮小的赵老头也都盘着腿坐在一边,司机班长蒋贵跟李荚不会盘腿,就半蹲半坐地紧挨着坐在另一边,其他的干部都插花着坐在他们的中间,只有小鱼跟小华两个小朋友在炕前面追逐玩耍。

会议一开始,临时支委就发生了意见分歧。李英跟赵老头都觉着国民党这个变化来得没有根据,恐怕有诈,他们的车队断不能贸然启程。最好是先打电报回重庆请示,再定行止。青年女干部小杨支持他们这种看法,认为万事都是慎重行事为好。但是,司机班长蒋贵听到这些议论,早就火了,他使用夹杂着许多广东话的蓝青官话大声发言道:

“这是什么道理?我们天天去交涉,要他放行,如今他同意放行了,我们又不走了。这显得我们多么孱头!当然,危险嘛,到处都是有的,我们怕它干什么?我们不怕它,它也就不危险了。”周炳也很同意蒋贵的看法,认为无论如柄,既然有了结果,就要启程才对。其他的四五个人都附和蒋贵跟周炳的主张。后来,周炳对这个事件的发生又作了新的估计,他缓缓地,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以为,这是上面交涉的结果。一定是咱们周副主席在重庆跟国民党交涉成功了,所以咱姻这个护照继续生效。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就不要错过机会,应该坚持如期启程才对。”大家翻来复去地经过仔细的研究,足足讨论了整整半晌的时光。最后,车队长冯大姐根据多数人的意见做了决定:整个车队明天早上六点钟准时启程,奔延安去。

周炳正在和众人一道动手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出发。李民魁叫那个胖子站长来约周炳到检査站去会面。周炳走到检査站的办公室,只见李民魁一个人坐在里面。从外表看起来,李民魁表现得非常和善,周炳觉满他浑身都露出一副寒酸的样子。他穿着一套山东绸的中山装,皱皱折折的,一点也:不舒展,那上面这里一条,那里一块地泛出黄色。他的魁梧出众的身体不能给他的外貌增加什么光彩,甚至使人感觉着他大而无当,越发可笑。李民魁一见周炳走进来,就敏捷地站立起来,向周炳迎上去。他拉着周炳的手,频频地摇动着,说:

“阿炳,你这一回可满意了吧?不管怎么说,你总可以了解我的为人了吧?我恭喜你,我祝贺你——祝贺你成功,祝贺你达到了你的目的。”

周炳说:“这有什么可以祝贺的呢?你们本来早就应该放行嘛。既然护照是真的,我们彼此都是友军,有什么可以留难的地方呢?都只因为你们存心要找岔子,不然的话,十几天以前,两个多星期以前,我们就该到达延安了。”

李民魁忽然颜色一变,郑重其事地说道:“老弟,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放你们过去,这不是随便办得到的。我这次冒了很大的风险,放你们过去。一点不假,戏确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做出这样的决定。你当是好玩儿的事情么?他们会造谣说我不尽忠职守,说我跟八路军勾勾搭搭。他们会这样说的,别理他们!有很多人就在周围整天瞅着我,想看热闹。任何半点差池都会叫他们利用来反对我,谋我的职位,抢我的饭碗。可是……我全都不在意,对,我什么都不理会。尽管他们会说闲话,会造我的谣,会到处中伤我,会到我的上司那里去告发我,这我都不考虑。我决定放你们走。我就是这样决定了,谁也无可奈何。你们走了以后,一切责任由我一个人来承担。”两个人坐在办公桌的前面,周炳开始对李民魁仔细地观察起来。他很想发现,在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足以使他忽然慷慨起来,或者说,忽然大发慈悲,讲起义气来。他观察了半天,还看不出什么道理,于是他就缓缓地发问道:

“大头李,你为什么忽然又撤出这样的决定呢?如果是你做出决定的话,那你却又所为何来呢?”

李民魁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仍然是和嚎哭的声音一模一样。笑了一陈子以后,他才说道:“报答,报答,报答嘛。我说了要报答,我就一定要报答。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报答而不报答,那还像个人么?”

周炳在鼻子里面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李民魁继续往下说道:“老弟,这个行动主要是为了报答,可是也有别的原因。别的什么原因呢?我心里面想,我们最好是人情留一线,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周炳疑惑不定地望着那国民党陕西省党部代书记长问道:

“大头李,你说得那么入情入理,使得我都有一点儿感动起来。可是,我倒要请教一句,你留那一线人情,要来干什么用呢?”

李民魁摊开两手,用一种忏悔的语气对周炳说道:“你看,今天谁都知道国民党靠不住了。这样抗战抗下去,你们八路军准会扩大势力,得尽了民心,而国民党准要垮台。这是清清楚楚的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大家都是选样想的。现在衡量起来,也许我那乖女儿为淑她选择是选择对了。她看得准,选择了共产党。一旦共产党得了天下,她就得到好处。我何尝看不出来呢?我当真也想银她走同一条路。老弟,如果你觉得我还有用场,我也跟你们一起到延安去,怎么样?”

周炳开头有点儿吃惊,后来又暗暗地觉得好笑,他一板正经地教训李民魁几句道:“李大头,你不用到延安去。你到延安去干什么呢?只要你坚持抗故,坚持团结,坚将进步,那么,人民是会认识你的。你在哪里也可以起作用,倒不一定要到延安去。”周炳刚回到客栈,那边又有人来请,说这回是何专员要约他会晤。周炳走到检査站的办公室里,只见那里也只有何守仁一个人在场。他也不用主人让坐就自己很熟落地坐在何守仁对面,看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何守仁见他大模大样,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心里着实觉得不高兴,就冷冷地说道:

“老弟,你知道么?你们曾经处在十分危险之中,你知道么?由于你们自己的过失,护照上漏洞百出,引起了种种麻烦,形势十分危险,你们整个车队差一点儿就都要给毁了,你知道么?”他停了一停,周炳低声说:“不知道。”他又继续往下说道:“我做为一个地方的行政长官,当然不能对你们坐视不救。如果真是那样子,你二表姐也不依我。我想来想去,只好自己冒险了。我一面顶着上司的命令,一面力排众议,坚决把你们放行。你难道一点都猜不出来么?”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会儿。周炳仍然摇头说道:“猜不出来。”于是他又接着往下说道:“老弟,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这样做,也不完全出于公事公办,实际上在我的心里,还是要报答你当初在东沙江上的救命之恩。”周炳浅浅地笑一笑说:“那些事情你还记得么?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何守仁赶紧分辩道:“我怎么能够忘记?不会的,不会的,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这个人就是这种毛病,遇到一件什么事情,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周炳恭维他道:

“这样看来,你还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政客。”

何守仁用右手按着自己的心窝,说:“天理良心,天理良心。不过你说到政治,我倒要谈一谈。这次的扣车事件,当然是一种政治性的事件,这是你们国共两党矛盾冲突的结果。你知道,我一向是一个超然派。我虽然参加了国民党,但是我不参加国民党跟你们共产党的斗争,我愿意站在超然的立场主持正义。”,周炳微微地向他鞠了个躬,说:“敢情你是一位清官。”

何守仁说:“清不清吧,我这个一向不会昧着良心,不会伤天害理,不会欺压百姓。我自己知道,如果我不来当这个官,让别人来当这个官,那么老百姓就更苦了。”

周炳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一直当下去吧。”

何守仁说:“问题正在这里,我想不当,让别人来当,只怕老百姓更加吃苦;要想当下去,又觉着前路茫茫,不是滋味儿。你是不是给我搭一座桥,通向延安去,我一向羡慕延安的名气。说到底,我还是想求进步的呢,我还是同情老百姓的呢。其实,连做一天的官儿我也不想,只想到延安去,亲眼看一看,到底怎样才能做一个好人。”

周炳傻傻地笑着说道:“这里到延安,是一条很宽、很直的阳关大道,根本用不着搭桥。”

快要到吃中饭的时候,有一个杂役模样的人员捧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沙锅进来。他把那个沙锅盖子一打开,周炳就看得出来,那是一锅满满的羊肉泡馍。何守仁等杂役盛起了两碗泡馍,每个人面前放上一碗之后,就请周炳随便吃一点,不要客气。他并且向周炳再三道歉,这个地方没有大三元,没有一景楼,也没有陆羽居,更没有玉醪春,只好请他将就一点,随便吃一点泡馍充充饥。后来他又加上解释说,既然没有那些好的馆子,吃一吃本地风味儿也好;又说这种泡馍有他同官县的特殊做法,丰腴鲜美,别有一番滋味儿。周炳也无心品尝,随便吃了几口,就告辞出来,回到客栈去。

谁知道,那天下午,张子豪也来请周炳过去吃晚饭。他叫一个勤务兵拿了他自己的名片来,对周炳说明这件事,他把这次吃饭很谦虚地叫做“小酌”。周炳看见张子豪这张名片,心里面十分好笑。他想,要没人请,就长久都没有人请,一有人请,倒一天要吃两顿。名片上写着的是下午六点钟,可是,周炳七点钟才走进张子豪的司令部。张子豪出来迎接,看起来,也是刚刚睡醒的样子。这位主人令天没有穿军眼,浑身上下穿着一套中国式的白色、素身、杭纺短打,潇洒随便,好像要对客人表示某种程度的亲热。

上菜的时候,张子豪表现出很高的兴致。他一个一个菜地给周炳介绍,这是红烧海参,那是猪蹄发菜,另外有一个是对虾粉条,最后一个是莲子炖鸡。他并且加上解释,说这些莲子是从哪里搞来的,这种鸡又是怎样经过特别的喂养,才使得它肉嫩味鲜。这里只有一个主人,一个客人,对着这样豪华丰盛的筵席,周炳就想起中午何守仁请吃泡馍的时候,那种寒碜的景象。周炳坐在张子豪的对面,不说也不笑,他望着张子豪那头经过修剪的头发,经过剃刮的脸孔,不知道这位司令官为什么兴致这么好。每当张子豪跟他介绍菜式的时候,他只是微微地点着头,并不开腔。

张子豪注意到周炳那种疑惑不解的神态,就用一种豪迈的声调对周炳说道:“老弟,我已经决定把你们放行,你们明天就可以走了,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么?”周炳不回答,张子豪也没有再问。只见他拿起旁边一瓶西凤酒,把盖子打开,一阵喷鼻的香味儿把人们**得舌头直转。张子豪拿起酒瓶,小心谨慎地给周炳斟了满满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然后对周炳建议道:

“老弟,咱们两个人今天晚上只谈风月,不谈政治,好不好?”周炳无可无不可地微笑着表示不反对——无论谈风月也好,谈政治也好,他都无所谓。接着,张子豪又一次谈起他跟周炳有三重亲的事情。他讲的还是几天前讲过的那些话:第一,周炳是他的孩子们的表舅;第二,周炳是跟他结拜金兰的周榕的亲弟弟,也等于他的亲弟弟;第三,从前在上海的时候,周炳教过他的孩子们念书,因此是他的西宾。他郑重地陈说,好像他才头一次说起这些事儿。周炳心中好笑,暗暗在想,看来他已经把前几天说过的话忘记了。

张子豪以一个殷勤的主人的身份劝周炳吃菜,劝周炳喝酒。周炳只是一味子在留心观察着对方,看他有什么动静,有什么作为,浑没有心思跟他喝酒。喝了半天,周炳一共才喝了半杯酒,可张子豪自己倒痛痛快快地喝下了满满的兰杯。西凤酒果然名不虚传,三杯喝下去以后,张子豪已经开始醉了,话开始慢慢地多起来了。他一面脱下那件素白杭纺的对襟上衣,露出里面一件雪白的针织、短袖、半胸英国汗衫、一面用一种异常高亢的声音说起话来道:

“一个军人应该有什么气质?我想,应该有慷慨悲歌的气质,有狂歌当哭的气质,我爱那样的军人。我认为,每一个军人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军人嘛,撇撇脱脱,说一不二。比方说,我要把你们扣起来就扣起来,我要把你们放走就放走,说了就算,说了就……可是,我渐愧现在办不到。老弟,你看,我还有上司呢。我的上司就在重庆总司令部那里,他们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弄得人啼笑皆非。我说了话又不算,我心里面怎么想,又不能实行,你看,这叫人多么恼火!总司令部那班老爷们都是一群废物,一群蛀虫,一群毫无人性的官僚政客。他们叫我扣留,我说要放也不行;他们叫我放行,我说扣留也不行,你看,这样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可是这一回,我不管他们那许多,尽管他们说还要扣留,我自己来做主,就把你们放了。老弟,你知道,我究竟是一个军人哪!”

周炳没有回答,张子豪也没有等待他回答,就乘着那股势子继续往下说道:“我是军人,我就喜欢打硬仗,从前对老共,现在对日寇,我都喜欢打硬仗。可是,他们不让我打。对那些官僚政客们,甚至对校长最亲信的人们,甚至对校长本人,我也喜欢打硬仗。说老实话,对那班官僚政客,我是不买账的。就是对校长,不管有什么话,我都敢对他直说。”说到这里,张子豪无缘无故地又从酒瓶里倒出满满的一杯西凤酒,一口把它喝了下去,然后继续说道:“倒灶!一个会打硬仗的人,一个慷慨激昂的军人,有什么用?一点用也没有,谁也用不上……用不上,用不上,用不上……像我们这些带兵的人,不摆到正面战场上去,在那里跟日本人好好地周旋一番,耀武扬威,却调到这个地方来,专门跟一些过往的车辆打交道:“这有什么意思呢?真是气死人了!”

周炳举起酒杯,向张子豪邀请道:“来吧,喝一杯吧。你们蒋校长是不会让你们去跟日本人打仗的,他要把你们留下来,将来好去打内战,好去打老百姓,这你是清清楚楚的。”

张子豪又满满地噶了一杯酒。一眨眼之间,他已经醉得不能支持了。只见他嘴里面不渐地呼着气,舌头已经麻木,说话已经不清楚,整个身躯在左右摇摆,晃**不定了。可是他还努力挣扎着、用一种含糊不清的字跟儿大声说道:

“我们国民党……我们国民党的军人……我们国民党的政客……我们国民党的党棍……他们**掳掠,不要紧,他们争权夺利,不要紧,他们贪污受贿,不要紧,他们荒**无耻,不要紧,都不要紧,这些都不要紧,最叫人伤心的是他们灵魂的堕落。他们吃着国民竞的俸禄,管着国民党的国家,带领着国民党的军队,心里面却整天在想:将来共产党胜利了,他们该怎么办,他们什么时候该投降,什么时候该起义,什么时候该反正,如此等等。这就叫人伤心透了!这叫什么,我也不懂,我只能把它叫做灵魂的墜落。共产党还没有胜利,他们就已经看准了共产党一定要胜利了;国民觉还没有失败,他们就看准了国民党一定要失败了。你看,这哪里还有什么人格可言呢?这种人就是该杀!”说到这里,他还用右手做出一把铜刀劈下去的姿势,一连说了三声杀!杀!杀!”说完以后,他又一次倒满了酒杯,把那杯酒二饮而尽,这样一来,他就闭上眼睛,浑身瘫痪地斜躺在他的靠背椅上,大醉如泥了。周炳坐在他的对面,沉默了两三分钟,正拿他没有办法,只见他忽然从座位上一跳跳了起来,瞪大两只发红的眼睛,狂叫不止道:

“大事去矣!大事去矣……”

一连吼叫了几声,他两腿的力量已经用尽,仍然跌落在自己的座椅上。他乘势一弯腰,趴在饭桌子上,呜呜、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饭桌的对角两边,各自点着一枝雪白的洋蜡。那蜡烛的火焰叫他这个沉重的动作一扇,顿时暗了一暗,一会儿又重新自己燃烧起来。不久,他忽然用手一拨,把那玻璃酒杯拨落地上;“嘡啷”一声,砸得粉碎。他好像叫这种清脆的声音惊醒了,连忙抬起头来,问周炳道:“什么,什么声音?刚才我都说了些什么话?我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周炳看见他泪流满面,就严肃地对他说道:“你们已经没落到这般田地,可是你们目前扔然穷凶极恶,还要千方百计地破坏抗战,鱼肉人民,这样子,恐怕全届的人民都不会容忍你们。到那个时候,你们要后悔就来不及了。”

张子豪拿过自己的白杭纺上衣来,一面揩着眼泪鼻涕,一面仍然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道:“如果长此以往……如果这是不可挽回的败局……还不如跟我那两个孩子一道,走另外一条路算了。”

周炳说:“路是靠自己选择的,别人可无能为力。”说完以后,就站起来告辞,走出去了。这里,勤务兵把张子豪连扶带抱地夹到卧室的钢丝床前,张子豪一头栽到**,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的整个车队就收拾停当,准备启程。周炳到检査站去告辞,又跟那少尉排长、上士班长,跟门口站岗的士兵一一握过了手,然后上车。只听见发动机呜呜的一响,整个车队就缓慢地蠕动起来,不久以后,就在阳光照耀下,以飞快的速度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