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珍珠港事件发生两天以后,陈文婕、李民天两个人约陈文雄、周泉两夫妇一起去逛南温泉。那一天,天气阴冷,大雾弥漫,长途汽车开亮了车灯,走得非常谨慎,非常缓慢,并且不住地按着喇叭。游客不多,座位稀稀疏疏的,他们四个人坐在车子的中段,左右前后都有空位子。陈文雄和周泉坐在后一排,身体微微向前倾着;陈文婕跟李民天坐在前一排,身体微微地向后仰着。车子在大雾中缓缓前进,发出轰隆、轰隆的吼叫声。这样子,他们四个人无拘无束地谈起话来,也不怕叫别的人听去。
话儿从李民天身上谈起。因为他十几二十年来一直抱着他的科学研究不放。他拼命去研究农业科学上面的种子改良,可是他没有一亩地来实现自己的主张。别人笑他,他也无所谓;别人对他不器重,他也一点都不在乎。这十几二十年来,他甚至没有挣过一个铜板,全家生活完全靠陈文婕供养,他自己也觉着心安理得。因为这个样子,陈文雄送给他一个雅号,叫做“科学迷”。他听了以后,也毫不动心,只是嘿嘿地苦笑两声。
不久,话儿就落到陈文婕头上。因为她十几二十年来一直坚持提倡实业救国,提倡劳资合作。震南村的实验农场失败了,广州的振华纺织厂也失败了,可她自己毫不悔悟,到了重庆以后,还整天嚷着要恢复振华纺织厂,要继续提倡劳资合作。因此,陈文雄也送她一个雅号,叫做“合作迷”。接着,陈文雄还说,他三妹不止坚持实业救国,坚持劳资合作,到了重庆以后,还坚持国共合作,一起抗战。他把陈文婕的这一个特点也放在“合作迷”的范围之中。末了,他低声笑道:
“三妹呀,你这样子相信团结,相信国共合作,一起抗战,甚至比大组夫、二妹夫跟大头李他们这班官儿信仰得更加虔诚。我常常想起来,你这样子,就跟一个共产党员差不太远了。”
陈文婕毫不相让,有来有往,也给陈文雄送上一个雅号,叫做“冒险迷”。陈文雄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指的他整天干着买卖香港钞票,买卖黄金那样的营生,就笑着说道:
“三妹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确确实实是个‘冒险迷’。可是,你们想一想,大姐夫张子豪,他干着一个司令官,二妹夫何守仁,他干着一个省的专员,那个没品没行的大头李也干着一个国民党省党部的代理书记长,他们难道就不冒险么?样是冒险的。人要干一番事业,不冒险根本不成。不过我不是自吹,我这个险是冒得很稳当的。我的家业一年比一年发达,一年比一年旺盛,使我现在感觉着干哪一样事情都比较有把握,冒险的味道倒是越来越少了。你们不要听凭我的口说,你们要看历史的事实,要看实际的发展。如果说我冒险的话,我现在不妨说,已经是履险如夷了。”
李民天插话道:“不错,大哥,你冒险冒惯了,冒多了,都不觉着是冒险了,所以恰好当得上是一个‘冒险迷’。”周泉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开心地,嘻嘻地笑着。
陈文婕深沉地,稍为带一点忧愁地说道:“是呀,大姐夫、二姐夫、大头李他们这些人都身居显职,负着很大的责任,理应在这个抗战紧要关头,精神振奋,大有作为才对。不知道为什么——如果阿炳所说的情形当真的话,如果阿炳这个傻子没有撒谎的话——不过我相信,阿炳是不会撒谎的,那么,他们的精神就显得十分颓唐了。人又不老,事业又没有失败,为什么精神会这么颓唐呢?”
陈文雄说:“是呀,如果阿炳没有撒谎的话,那么,他们的的确确是萎靡不振了。这也奇怪,为什么他们会那样颓唐,可是我一点都不颓唐呢?难道说,他们对他们自己的事业失去信心了么?可是我不,我一点也不,我跟他们完全不一样,我对于我自己的事业越来越有信心,事实上,它也是越来越兴旺发达。我一往直前,从来没有时间去想起信心的问题。”
李民天又插言道:“不错,大哥,你是那样一个人。我跟你不一样,我整天考虑到自己的信心问题,不过最后我还是很有信心。我跟大姐夫、二姐夫、大头李他们又不同,我的精神一点也不会颓唐。”
陈文雄不断地点着头,转脸向周泉说道:“小鸽子,你看,这不是完完全全证明了一个真理:这个社会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阶级。难道不是这样的么?我是到死那天也不相信这个社会上会有什么阶级存在的。你弟弟阿炳老爱谈这个阶级、那个阶级,老爱谈什么阶级斗争,其实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阶级,更没有什么阶级斗争。按照阿炳的说法,我跟大姐夫、二妹夫、大头李、民天、三妹他们都应该属于同一个阶级,可是,我们为什么完全不一样呢?他们为什么会精神颓唐,而我们为什么会精神旺盛呢?在阿炳看起来,同一个阶级的人本来应该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我相信,如果阿炳当了一个什么军队的司令官,当了一个省的什么专员,当了一个什么省的党部的书记长,他变成一个资产阶级了,肯定也会跟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事实不正是这样的么?”
车子到了南温泉,他们下车步行,向市街前进。经过桥头一个茶馆以后,他们走上了花溪桥,在桥上赏玩了半天,才继续往前走去。周泉跟李民天走在前头,陈文婕跟陈文雄两兄妹走在后面。陈文婕望望陈文雄的脸,见他兴致很高,就开口说道:
“我的董事长,你再给振华纺织厂增拨一笔资金,怎么样?也不要多,有一两万块钱就行了……增加一些资本,我们这个纺织厂马上就可以开工。”接着,陈文婕对自己所提出来的要求又说了三点好处。她说,第一,这样做,振华纺织厂一开工,就可以生产一批布匹,拿到市上去销售,这样子对于抗战是有利的。目前,重庆的布匹市场已经很紧张了,有些人都买不到布了。第二,她说这样一来,对于劳资合作这个理想又可以进一步实现。即便一时不能完全实现,多经过一次努力,总多一点经验,这也有好处。第三,把资金投在实业里面,总比一味子买空卖空更加稳当一点,更加保险一点。投资在实业里面,虽然利润要低一点,周转期要长一点,但是从稳妥可靠这方面来看,也是很有好处的。
陈文雄听见他妹妹这样会说话,说得这么委婉动听,举就笑起来了。他一面笑,一面走,一面对他妹妹说道:“是呀,你有一个主张,我始终认为是天才的发明,那就是劳资合作。你知道,我是主张没有阶级的,但是当然有劳方跟资方的区别。只要使他们合作,把这两方面的界限逐步地消除掉,那么,共产党就再没有任何的借口了。所以我说,你这一个主意的确不错。说到咱们的资本嘛,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资本,咱们有的是,没有在你那个纺织厂里谋求稳妥的必要。再说,你也容纳不下多少资金,也就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儿。当然,为了支持你创办合作事业,赔点钱也不要紧。我总是这样想,任凭你去赔钱吧,你也赔不了多少。我在发到香港去的电报里,把一个数目字更动一下,也就够你赔的了。”
陈文婕歪着身子,在她那高耸的颧骨上堆满了希望,说:“大哥,那么你是答应了?”
但是这一回陈文雄却没有答应,说得准确一点,他根本没有回答。大家在温泉浴室洗过澡以后,陈文雄感觉着浑身舒畅,十分惬意。他走在全队人的前面,从他的脚步的轻快洒脱看来,好像他马上就要飞起来似的。突然之间,他拧回头,对大家说:
“直到今天,我才懂得闲字的奥妙,怪不得古人把闲适看成那样高度的享受了。”他在前面手舞足蹈地走着,后面跟着周泉、李民天、陈文婕三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高兴,都在心里面暗暗觉着好笑。后来,陈文雄很想发一点议论,就又兴致勃勃地谈起珍珠港事件的详细情形来。他说,日本人集中了多少飞机,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起向美国的舰队偷袭,炸沉了美国的多少只军舰,使得美国的远东舰队陷于瘫痪。他认为,这样一来,美国跟日本就正式冲突起来了,美国就没有法子不参加这一次的世界大战了。他三番四次地给大家证明,世界上的大事使得他兴高采烈的,也只有美国参战这一件罢了。陈文婕表示不同意,她说,美国如果当真跟日本人打起来,那将会有很多人在战争中死亡,欧战的范围也会扩大。她还说,如果他们大姐知道了这样的事情,一定非常反对,马上就要回去向上帝祷告了。众人都争着问陈文雄道理何在,陈文雄开头不说,后来,终于说出来道:
“珍珠港事变将改变整个世界,日本算是完了,陈家又要发大财了。”
陈文婕忙着上前一步,抢先问他什么缘故。陈文雄只是微笑着,不说话,仿佛天机不可泄漏。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这个时候心里面正凝聚着一种绝对自信的力量,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影响他,动摇他。他们一同在花滩溪旁边游览了一阵子。这时候,花滩溪已经没有花了,只有几棵光秃秃的树,还有几棵只剩下几片残叶的树,那溪水仍然潺潺地流着,看来非常秀丽,只是水更浅了,也更加清澈了。在三棵叶子不多的小树前面,陈文婕要李民天给她跟陈文雄夫妇合照了一个相。后来,陈文雄又自己拿起相机来,跟陈文婕夫妇和周泉三个人照了一个相。这阵子,雾气已经散尽了,太阳明晃晃地露出它的光芒来,真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候。陈文雄在一边肩膀上挂着照相机,从容淡定地和大家一起缓缓走着,向山林的深处走去。走了不久,他又用一种大人对小孩子说话的神气跟陈文婕、李民天两个人说道:
“三妹,民天,你们都是有理想的人,这一点非常重要。一个人如果有了一种理想,他的生活就更加充实,更加有意义。但是,不幸的是,你们的理想太不现实了,或者说,跟现实距离得太远了,这样子,你们的理想就往往会变成一种空想。”
李民天一面听,一面不住地摇着头,笑着,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陈文雄这个时候会自信到这样一种绝对的程度。他尝试着仔细地观察陈文雄的全身,看看能不能发现一个什么证据,足以证明他今天这种情绪并非出于虚伪,可是他找来找去都没有找着。后来,陈文雄又自夸地说他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为了证实这一点,他说了一个英文字,仿佛用英文来表达他自己的意思会更加准确。
李民天忍无可忍,就厉声抗议道:“不是我自己不现实,是国民党太腐败。”
陈文雄一点也不放松地教训他道:“国民党腐败也是一种现实嘛。”
周泉不是很有把握地试着给他们调解一下,笑着说道:“逛你们的花滩溪吧,别老谈这种伤脑筋的事情了。”
他们沿着花滩溪一直走向仙女洞。这仙女洞离开市街不远,是一个洞口高大而又十分幽邃的石洞。前面的部分很宽敞,越往里走越潮湿、低矮、狭窄;四周的石壁上刻满了行、草、篆、隶的各种书法;洞顶上刻着一些看不清楚的文字和花纹,泉水从那些裂罅当中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洞里面非常暖和,有一种腐草的霉味儿刺着人们的鼻孔。洞的中部靠右手的石壁旁边有一座石台,台上坐着一位石雕的,浑身净素的仙女,相貌雕刻得十分娴雅。石洞门口的右边,还有一个很大的土台,上面放着一些石墩、石凳之类的东西,游人们喜欢在这里一上一下地攀登,游玩。
他们在仙女洞里面竖着、横着照了许多相以后,就都一起坐在洞口右边的土台上歇息。这时候,游人逐渐增加,男男女女,一批接着一批地向仙女洞涌进来。陈文雄用一种旁若无人的神态,冷言冷语地在讥刺抗战。首先,他举出许多例子来证明这一场抗战其实既没有抗,也没有战,只是中国人民在日本飞机大炮底下捱打、捱杀,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民被弄得身首异处,血肉横飞。除此以外,就是千千万万逃难的人民大规模地向西边移动,这是一种灾难性的,不幸的民族迁徙。综合这两方面看起来,都说不上是什么抗战,论其实际,恐怕只能够说是一种牺牲惨重的,代价很大的盲动。周泉怕他的话被别人听去了,不大方便,就悄悄地,不断地拉他的袖子。他说,他一点也不在乎,他之所以要大声说话,就是希望别人都能听见,不管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好,他正想对大家高声宣讲他那独创的见解。他甚至想召集一个演说会来举行一次专门的演说。
在这约莫有一丈来高的土台上,这时候已经站满了十几个游人。陈文雄看见有人走过来听他说话,更加高兴起来了,说道:“你们都听听看,看看我有没有道理,我还要说呢,我还要说呢。”接着,他就说起共产党的问题来。他认为,这一场规模空前宏大的盲动,或者说,这一场规模宏大的民族灾难,就是共产党煽动民族仇恨的结果——共产党用一种危言耸听的词句煽劫中国民族跟日本民族的民族仇恨。本来,中国跟日本的事情是可以和平解决的,但是经过这样一煽动,两个民族各走极端,他们的矛盾冲突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结果,爆发了这么一场不像战争的战争。他声明,他是一个天然的抗战派,坚决地主张抗战到底,但是,这场所谓战争本来是可以不爆发的。他认为,这场战争如果不爆发,那么,对中国跟日本两个国家都只有更好。
对于陈文雄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谈怪论,不单是周泉觉着听不下去,就是他妹妹陈文婕跟他妹夫李民天也觉得没有法子理解。他们都知道,中国共产党是坚决主张抗战,也坚决从事抗战的。如果当真要抗战的话,就不能排斥共产党,也不应该排斥共产党,因此,他们越听陈文雄的话越觉得不对头。旁边听的人越多,他们就越替他担心。他们本来想说一些什么话来制止他,一时又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陈文雄又接着发起议论来了。他说,共产党不止是煽动中日两个民族的仇恨,并且散布一种狭隘的排外观念。他说,中国共产党不单是排斥日本,对英国跟美国也同样抱着一种排斥的态度,很像当年的义和团一样。周泉插不上话,觉着十分苦恼。她有好几次都想站立起来,往别处去走一走,松动松动,可是都让陈文雄给按住了。陈文雄把她按到原来的座位上,一定要她听完他自己的议论。周泉只好一面听,一面暗暗地摇头叹息。
说到这里,陈文雄像一个梦话连篇的人忽然惊醒似的怔了一怔,他用眼睛把周围的人望了一下,只见他们个个都在笑着,好像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冷笑。于是,他慢吞吞地说道:
“你们看,我说到哪里去了?我们今天是出来游逛的,我怎么老提这些烦恼的事情呢?”说完以后,就站立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和大家一起走出了仙女洞口。他们几个人沿着原来的那条道路,在花滩溪旁边缓缓地散步,没有一个人说话,一个跟着一个,默默无言地向前走着。到了花滩溪水湾前面,他们的队伍突然散开了,东一个、西一个地各自找寻自己喜欢的地方,徘徊留连。
这个时候,他们四个人实际上有四种不同的心情。陈文雄独自一个人站在水湾的前面,望着不断流逝的溪水出神。他想,自己尽管也是四十岁的人了,流光消逝了不少了,可是,自己毕竟完成了金融界,或者具体说,买卖黄金这个王国的霸业,至少是接近完成了霸业。他为这一点感觉着踌躇满志。周泉远远地离开陈文雄,坐在花滩溪边一张石头凳子上,她想起刚才陈文雄所说的话,也不知道前途是祸是福。反正,祸也罢,福也罢,她自己都没有办法掌握,因此心怀恐惧。李民天站在刚才照相的那三棵小树前面,外表看起来,好像在仔细地观察研究那些树木,其实他心里面在想,陈文雄为什么这样气焰逼人,为什么这样傲慢自满?他拿陈文雄的事业跟自己的事业两相比较,觉着心中不忿。陈文婕站在陈文雄后面,离他不远,她心里面想,陈文雄为什么态度这样模棱两可,既不说增加股金,又不说不增加股金,这到底如何打算?她想来想去,越想越感到焦急万分。
后来,他们大家都感觉着肚子有点饿了,就跑到松鹤楼去吃午饭。他们这四个广东人倒是点了几样道道地地的四川菜,像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冬笋肉丝、鱼香肉片之类的;吃得他们眼泪鼻涕一齐来,满头大汗,浑身痛快。快吃完饭的时候,陈文雄又轻轻地把话头引起来道:
“你们大家想一想吧,美国人无疑是输了头注,吃了一点亏。黄金马上就要涨价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美国总统罗斯福可不是等闲之辈,最后,不出一个礼拜,他一定就会打败日本人。到了那时候,他就一定会把军队开到中国来,将日本人撵走,撵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不过这样一来,美国人自己就要在中国留下来了,这前途是毫无疑问的,是确定无疑的。你们想……”这时候,陈文婕插进来说道:“美国人留下来就留下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陈文雄哈哈一笑,继续说道:“有关系,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呢?你要知道,美国人实业力量是非常雄厚的,这样一来,中国的实业就没有前途了。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对于振华纺织厂还是要增加投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