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来,胡杏的日子很不好过。她处在两头受气的状态之中,上面跟下面对她的压力都很大。她跟杨生明、任步云、吴生海、刘满浩几个人单独开会,仍然坚持那几个青年人只是思想意识方面的问题,至于说到政治问题,她没有任何的材料。大家批评她,说政治方面有没有材料,要看他们本身肯不肯坦白。他们思想觉悟一提高,敢于坦白,材料也就有了。大家认为材料不会是现成的东西,不会是一块肥皂,随时可以拿起来使用。大家都批评她思想右倾,但是,大家对于她又流露出一种依赖的情绪。大家都觉得她情况熟悉,跟那些抢救对象历史关系很深,跟他们的感情也很投契,除了她以外,恐怕没有别的人能够从那些抢救对象的身上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她跟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四个人开会,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他们都说她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在一起生活很长,同在一个城市里,同干一种抗日救亡运动。何守礼特别提出来,她跟胡杏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她没有什么胡杏不了解的事情。他们都举了很多广州工人运动跟学生运动的例子,说明自己过去是进步的、革命的人物。何守礼还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对大家说,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在她脸上留下的记号,任何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说来说去,大家都埋怨他们的胡杏姐姐在这一段时间里要抢救他们,要他们赶快坦白,要他们承认自己是特务分子,简直是不近情理,是左到不知什么地步去了。

这样子,一个本来不会忧愁的胡杏倒当真忧愁起来了。她经常满脸堆着和善的微笑,可是那笑容像天上的白云,一刹那就流过去了。她又经常发呆,两只眼睛对着窑洞顶出神。在一起学习文件的时候,她会忽然放下文件,走到门外那种满波斯菊的花圃前面,凝神远望,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东西。虽然如此,她仍然在暗地里博得大家的信任和好感。大家一天比一天更加感觉到,胡杏是他们惟一可以亲近的人。胡杏也可以说是一个证人,可以替他们证明一些什么东西。胡杏还是最得到县委信任的人,如果胡杏同情他们,那对他们这种困宭的处境是一种很大的安慰。

这几天来,李为淑首先从胡杏的脸上发现一种罕见的美。她经常从胡杏的莲子脸儿上看到这种非常少有的美丽,带有一点忧郁的色彩,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十分难以捉摸。她把这种发现告诉了张纪贞,后来,张纪贞自己也亲眼证实了。她们两个人又把这种发现悄悄地告诉了何守礼。何守礼显然不愿意承认胡杏有什么美的东西,可是在她两个人一致坚持的情况之下,她也不愿意单独加以否认。胡杏的风姿是这样地吸引着她们,使她们对他更加进一步地信任和亲近。

经过了再三的思索和仔细的谋虑,胡杏去找县委书记郝玉宝和县长茆能文,提出一个新的建议,说他们这个学习组的局面打不开,不从外面增加一些力量来帮助一下不行。她希望郝玉宝跟茆能文能够到地委宣传部去走一趟,请地委宣传部长马振新跟科长麦荣到田家坪去找一找周炳,把延安县学习组的事情跟周炳说一说,要他想法子帮助带动一下。他们接受了她的意见。县委书记郝玉宝到地委宣传部去找到了马振新跟麦荣,把县里的事情谈了一下。他向他们汇报,说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四个人出身都很不好,本人的表现也不很正常,恐怕这里面会有什么问题。但是经过一段学习,目前双方正处于一种顶牛的状态,运动毫无进展,希望宣传部长马振新跟科长麦荣去跟周炳说一说,要他到县委来跑一趟。马振新叫麦荣到田家坪找周炳细谈一次。麦荣找着了周炳,把郝玉宝提供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周炳对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这些人都很熟悉,于是,也不多考虑,就慨然允诺了。

七月二十八日早上,周炳一大早就跑到二十里铺延安县委来。他先找到了郝玉宝跟茆能文,谈论了这里学习组的情况。他建议,不要对这几个人采用一种逼迫的办法,只要对他们多做一点工作,提高他们的觉悟,让他们有问题自动交代就可以了。如果采取硬逼的办法,也许会逼出不好的结果来。郝玉宝跟茆能文两个人都同意了他的意见。

当周炳走进郝玉宝那个窑洞跟郝玉宝、茆能文谈话的时候,何守礼偶然站在土坪上发现了周炳。她看见周炳这么早就跑到县委来,又一直走进郝玉宝的窑洞去找他们的书记谈话,就立刻产生了极大的幻想。她认为,周炳最熟悉她,最了解她,对于她的革命活动没有哪一桩不知道,这次他直接来找县委书记谈话,肯定是要来搭救自己,证明自己不是什么特务分子,把自己从危难当中解救出来。她判断事情正是这样的,并且暗暗地祷告:她宁愿将自己的整个命运付托给周炳,让他去跟书记谈判,证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她并且幻想,郝玉宝对于周炳的这种侠义行为一定十分敬仰,十分佩服,同时也一定会答应周炳替她说情的要求。她甚至想到,周炳跟郝玉宝会见以后,一定会上山来找着自己,对自己说,郝玉宝怎样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他的看法,肯定她何守礼是一个革命青年,不是什么特务分子,他们把她困在学习组里是毫无道理的,等等。后来,她又自己问自己道:

“可是如果郝玉宝不接受周炳的意见,不答应把我从学习组里解放出来,那又该怎么办呢?”她跺了一跺脚,自己回答自己道:“欸,那也无所谓。只要周炳肯上山来,把一切经过对我说清楚;只要周炳肯对我说,你坦白吧,坦白了也没有关系,那么,我就坦白,我就承认自己是特务分子也没有什么相干。”

她回自己学习的窑洞里等了半天,完全没有周炳找自己的消息。她再跑出窑洞外面,站在山坡上往下眺望,只见周炳从郝玉宝的窑洞里走出来,却走进了组织部胡杏的办公窑洞里。她知道,周炳并没有找自己的意图,却是去找胡杏去了。这样子,她悲哀起来,失望起来,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望着茫茫的大地,感觉到自己十分孤独,十分凄凉。她的脑子里面浮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她此时此刻是被全人类所拋弃了似的。她狠狠地撕碎一朵美丽的波斯菊,把它搓成一粒一粒的,扔在斜坡上,心里面诅咒起一切人来。

张纪文刚好从远处走过来,站到她的面前,对她笑着说道:“怎么了,你也葬起花来了?你看你,只会爱惜你自己,对于大自然的美丽的花朵却一点也不爱惜。”何守礼没有理他这个岔,却把刚才自己所见的事情一桩一桩地告诉了张纪文。她推测,周炳先走进郝玉宝的窑洞,跟他们商量了老半天,然后又走进组织部胡杏他们那个办公的窑洞,一直谈到现在都没有出来,看起来,他们一定是在合伙商议,计划整人。如此说来,张纪文、张纪贞、李为淑和她自己这几个人恐怕都将大难临头,凶多吉少。那文科大学生不胜感慨地说道:“左家的女儿嫁给左家,左是个左了。大不了就是一条命,没有什么可……”说到这里,杨生明忽然从窑洞里走出来,看见他们两个人站在花圃前面窃窃私语,就走过来,批评他们道:“你们怎么不守学习纪律?纪律不是明明白白地规定,两个互助组的成员不能够交谈互助组里面的学习情况么?”何守礼心里有一点发慌,一时答不上话来。张纪文却矢口否认道:“我们什么也没有谈,我们学习得累了,出来吸吸新鲜空气,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杨生明满脸皱纹地笑将起来道:“好哇,好哇,你们光吸空气,没有说话。你们两个人的窑洞离得那么远,各自窑洞前面不是都有不少的新鲜空气么?怎么要跑到一达里来吸呢?”何守礼洗脱自己道:“我不知道,是他跑过来的。我事前一点也不晓得。”杨生明对着张纪文说:“看、看、看,这不是很清楚了么?是你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找她谈话的,你自己说说清楚吧。”张纪文仍然坚持抵赖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跟她说过话。我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是想上厕所去,这有什么奇怪呢?”杨生明说:“好、好、好,你既然没有说话,那么我问你一句,什么叫做大不了一条命?你要知道,这句话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自己的耳朵亲自听见的,这还不算是说话么?你们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不要辜负了组织对你们一片好心。要靠拢组织,不要存心跟组织疏远,那么你们的问题就好解决了。”张纪文没有料到那句话被他亲耳听见,并且听得那么清楚,无言可答。何守礼也埋怨他道:“是嘛、是嘛,我叫你不要走过来乱说话,你偏不听,你偏不听,你这不是作死么?”

在坡脚下县委办公的大院子里,周炳跟胡杏在组织部的办公石窑中单独会了面。胡杏首先问周炳目前时局的情况。周炳告诉她,目前时局正处在十分危险之中。国民党的部队已经把边区严密包围着,咱们自己的部队也严阵以待,在各条战线上跟国民党部队对特着——这样一种军事状态,大有一触即发的神气。他从重庆坐车子回来,沿途所见,也可以证实这种情况的确存在。胡杏担心周炳的安全,就问他,这样子整天在国民党的军事防区里面穿来穿去,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周炳说,危险当然是有的,可是不必在意。因为比起在重庆的同志来,比起在重庆的周副主席来,自己的危险还算是轻的。那些同志日日夜夜在国民党的特务跟刺刀当中工作着,确实算得十分危险。他郑重沉思了一会儿,低着头说:

“是呀,叫人多么担心!”

接着,胡杏又把他们上次会面以后,这一个星期以来的事态发展对周炳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一遍。她说,运动越向前发展,双方的矛盾越尖锐。她夹在这种矛盾当中,成了一个磨心人物,简直是两头受气,挣扎不脱,不知道怎么办好。她这样向周炳诉说衷情的时候,显得非常洒脱大方。可是有时候也偶然会脸上一红,露出一脸的孩子气来。周炳两眼直望着她,频频点头,显得十分爱慕,又十分同情的样子。最后,胡杏叹了一口长气,对周炳说道:

“哥,你看我做的是什么事情!我明明知道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这些人不是特务,可是,我不得不要求他们坦白交代。上面一直逼着要我抢救他们,你看我怎么下手呢?”

周炳很想安慰胡杏几句,又想不出适当的措词来,就直统统地说道:“小杏子,你不要急。在你充分掌握了材料之前,你不要对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这些人做任何的估计。你可以抢救他们,可以动员他们坦白,但不要用硬梆梆的,强迫的办法。你要多做帮助他们转化的工作,提高他们的思想认识,要他们——对,让他们自动坦白交代。因为他们的基本情况,虽然说我们都是了解的,但是也不能说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我们都能够保证全部知道。我们不能平白无辜地怀疑他们,可也不能对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负起完全的责任。这个意见,我刚才已经跟郝玉宝、茆能文两个同志说了,他们看样子也是赞成的。”胡杏红着脸,十分着急地说:“谁说不是这样呢?确实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你要知道,我的心里面火辣辣的——那个着急!那个难过!但愿我能替他们每个人做出一个明确的结论来,让他们免受煎熬,免受痛苦!哪怕你叫我短两年命也成!”

时间不早了。他们本来还想仔细地谈谈心,多聊几句,可惜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没有充裕的时间了。他们走出石窑,相跟着爬了一个小坡,走到山上去。杨生明见他们来了,就召集全体互助组的组员到他自己的窑洞里面开会。他们十个人在杨生明的炕上团团坐定以后,杨生明抽起一袋旱烟,对大家宣布:听说周炳在重庆学习的时候检査得很好,因此,今天请周炳来给大家做一个报告,做为他们这个学习组一种学习的辅导。大家听了,都一下子鼓起掌来,只有何守礼跟张纪文两个人没有鼓掌。他们互相望了一下,微微地动了一动脑袋,好像他们彼此从心底里发出了信号,对于周炳这个报告表示充分的怀疑,不信任,他们对他用不着表示什么欢迎。

其实,任何人都没有料到,周炳并没有做什么报告。他只是在聊天,只是又亲切,又随便地在闲谈。他首先谈他的旅途见闻,这是最受大家欢迎的一个节目。他描述国民党的士兵怎样严密地封锁了边区的一切通道:“国民党统治底下的老百姓怎样害怕打仗,纷纷背井离乡,四处逃难;国民党区域的物价怎样突飞猛涨,社会上的秩序怎样陷于一片混乱之中。可是走进咱们边区一看,那情况就完全两样了。这边的人,该生产的还是照样生产,该学习的还是照样学习,整个社会安定镇静,一点也不惊慌,一点也不忙乱。除了边境检査比较严格以外,其他什么迹象也看不出来。毋庸讳言,这种双方的军事对峙是很紧张的,完全有可能一下子就发生重大的变化,双方的武装一下子就接触起来,变成战争。时间显然是很紧迫的了。他希望大家把学习抓得更紧,最好在敌人进攻以前把自己的问题完全解决清楚。接着,他又谈到重庆的学习情况。他说,那里工作虽然很紧张,大家的警惕性虽然都很高,但学习起来还是十分认真,十分从容的。也许因为有一个凶恶的敌人站在面前,使得大家的团结更加紧密,彼此的互相帮助也更加热情。他们认真地学习了文件;认真地对照文件,检査了自己;认真地做了十分恳切、详尽的检讨。大家都觉着思想上、精神上非常愉快,像是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一样。最后,他又谈到了自己的事情。他说,这次学习,在他本人努力争取进步的条件之下,又得到了同志们热情的帮助,结果,他把自己一生中所犯的错误一古脑儿端了出来,一共做了长达三个钟头的检査发言。他认为,他当时的检讨还仅仅是初步的,既不能让全体参加学习的同志完全满意,更加不能使自己满意。杨生明忽然插话道:“真不错,周炳同志不愧是咱们的老大哥,立场就是站得稳。”周炳大笑起来道:

“还说站得稳呢,恰恰相反,我的立场就是站不稳。”他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完全收敛,他的情绪变得严肃而且紧张——甚至有一点过分地严肃和紧张起来,正像一个外科医生站在手术台旁边,拿起解剖刀,面对着他的病人的时候一模一样。大家凝着神,屏着气,听着他往下说道:

“我参加革命许久以后,还不明白革命的意义、革命的目的和方法,只是带着一种无政府主义的思想,一心要破坏那个旧社会。只要能把旧社会砸个稀烂,解我个人心头之恨,我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干。这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集体,什么叫做阶级,什么叫做组织。我只是逞个人的英雄,独来独往,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并且总要出人头地。这种自由散漫的人,岂不是满脑子的个人英雄主义么?很显然,我正是这样一种人,只凭着个人的好恶自由行动,既不知道什么叫做政策,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策略,更不知道什么叫做革命的纪律,好像我的尊严、我的权利、我的自由、我的兴趣、我的爱好全都是天下间至高无上的东西,别人丝毫不能侵犯。这就造成了我立场不稳、立场模糊、立场动摇,甚至根本丧失立场。……

“说起来叫人痛心,我也不一件一件去细说了。我这里只想举一个例子:就是十六年前,我给我的表妹陈文婷,一个大资本家的女儿写信的事情。那个时候,蒋介石刚刚背叛了革命,正在疯狂地屠杀共产党和革命青年,我和我的两个哥哥躲藏在广州芳村一个地方。鬼知道怎么回事一我相信陈文婷是革命的,我相信陈文婷是爱我的,所以我不听别人的劝告,冒着风险给陈文婷写了信,约她会面。谁知这封信泄露了我们居住的地方,被人拿去宪兵司令部告密去了。结果是我的大哥周金——个共产党员因此被捕,后来牺牲了。我怎么能够和大资本家的女儿谈恋爱呢?我又站在什么立场上相信她是革命的呢?我又站在什么立场上相信她是爱我的呢?很明显,这正是完全丧失立场的行为。当然,我并没有去告密我的哥哥。但是,这个事情发展的客观结果却跟我自己去告密差不多没有什么两样。这多么可怕!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几年之后,我自己也被捕了。我被关在宪兵司令部的监牢里,被他们用严刑拷打。只要我一想起给陈文婷写信这件事,我就全身哆嗦。我的心疼比敌人的严刑拷打所造成的肉体上的疼痛要严重得多,要更加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由于我自己丧失立场,干下了这样可怕的事情,铸成了一生中的大错,起到了和告密的奸细差不多没有区别的作用,使得我自己一辈子都深深地沉在痛苦……和悔恨……之中……”

说到这里,周炳的情绪十分阴郁,语调也慢慢地低沉下来,最后,甚至完全说不出话来,喉咙也哽咽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往下说道:“当然,这件事情也产生了其他的一些作用。比方说,第一,这个事情使我认识了什么叫做敌人。敌人的面貌、性质、特点、做法等等,我都看得比较清楚。第二,对于有一些既是朋友,又是敌人的人,我也大概有一点认识。我也会留心去区分他们当中的微小的差异,而不至于昏头昏脑地毫无警觉,上当受骗。同时,我也认识到,一个人能够使自己成为革命的动力,那是多么可贵的事情;而一份革命的动力在革命阵营当中,又是多么的重要。我愿意洗心革面地努力使自己成为革命的动力,在革命事业当中起着一点推动的,哪怕是很微小的作用。如果能够这样,我就满意了。——如果能够把我过去的罪过赎回万分之一的话,我就觉得比较安慰了。”

大家听着,都深深地受了感动,沉默在同情和惋惜之中,默然无语。周炳的情绪由阴郁慢慢地变为昂扬,语调由低沉慢慢地转为振奋,最后,甚至使人感觉到他是那样的雄壮,又是那样的浑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