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十一月七日,是苏联社会主义十月革命节,江炳和李为淑,区卓和张纪贞都在这一天同时结婚。这一天又是星期天,大家都有空,胡杏、杨承荣、何守礼、张纪文一起,都到被服厂来帮手。新郎、新娘、帮手和客人们都是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红光满面。每个人都穿着新棉袄、新棉裤、新棉鞋,真是一派丰衣足食的景象。区卓和江炳住在隔壁窑洞。这一天,两家的窑洞门口都贴上了红对联。区卓窑门口那一副对联是边区被服厂厂长兼书记陈有德给写的,也是陈有德亲手给贴上去的,上联是“自己动手”,下联是“丰衣足食”。江炳窑洞口那一副对联是边区被服厂供给科科长白丕光送的,也是白丕光自己写,自己贴的,上联也同样是“自己动手”,下联也同样是“丰衣足食”。所有的帮手和客人,加上被服厂的全体职工,看见这两副对联,都笑乐不止,说是再确切也没有了。只有文科大学生张纪文一见就摇头摆脑地说:“不行,不行。这哪里是对联呢?这分明是两句口号嘛。”可惜他曲高和寡,并没有什么人瞅睬他。
胡杏给区卓、张纪贞和江炳、李为淑各送了一只喜灯来。这两只喜灯样式既新颖,手工又精巧,博得所有在场的人们的称赞,都说是胡杏的拿手好戏。杨承荣、何守礼听见别人这样说,就起来抗议道:“别光说胡杏的拿手好戏,还要看我们的拿手好菜。”说罢,就忙着去洗菜、切菜、做菜去了。胡杏带着张纪文做帮手,把那只蝙蝠形状的喜灯挂在区卓和张纪贞的窑洞里,又把那只如意形状的喜灯挂在江炳和李为淑的窑洞里,取了他们“幸福”、“如意”的意头。这两只差不多二尺多宽,一尺多高的喜灯都是胡杏一个人独自做出来的。用最细最细的柳条编成的骨架,后面平直,前面是突出的弧线形,前后距离有那么三寸的光景,当中可以插上蜡烛。她把骨架先做好,用雪白的纱纸糊了上去,又在纱纸上面各自贴了一个用红纸剪成的大双喜字样,真是非常好看,又十分吉祥。当下她把喜灯钉在两边窑洞的崖壁上以后,又叫张纪文把蜡烛点起来,插在灯的空心里,登时映照得两个窑洞都红光闪闪,春意融融,一派快活欢乐的景象。天色越是晚下来,窑洞里越发放射出一种温暖、奇妙的光辉。
看看时光不早,胡杏就叫张纪文把两边窑洞里的炕几擦干净,然后用四个大瓦钵子盛了满满两钵子红枣,两钵子花生,分放在两边炕几上,另外还在旁边各自放了一小瓦钵子庆阳烟叶,供吸烟的客人使用。这些东西都是张纪文一早从南门外的新市场采买来的。
太阳刚落山,客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到齐了。他们之中有延安地区的麦荣大叔,有延安县委的杨生明和吴生海,有曹店区的刘满浩,有桃林区的任步云,还有边区被服厂的厂长陈有德,供给科长白丕光。大家这边窑里站一站,那边炕上坐一坐,个个都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吃着红枣,剥着花生,说不尽的祝贺、赞美的言辞。
胡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张活脚白木方桌子,放在两个窑洞之间的那块土坪上,先用两个大海碗满满地舀了两碗白酒,放在桌子当中,登时香气四溢,逗引得过往的行人都不住地拿手指擦着鼻子。杨承荣端了一大砂锅红烧猪肝,一瓦钵子炒胡萝卜片上来;何守礼也端了一大砂锅清炖猪肚和一瓦钵子炒山芋丝上来;加上胡杏又从大灶伙房打了满满一瓷盆红烧肉;
张纪文也从大灶伙房打了满满一瓷盆白面馍;这样子,酒、菜、饭都算上齐了。
婚礼开始。更加确切地说,是会餐开始。这里没有烧炮仗、奏乐,没有什么人宣布什么事情,没有人说什么祝词之类的话,也没有什么人向什么人鞠躬之类的仪式。大家非常热闹地吃着丰盛的晚餐。有坐在条凳上的,有坐在方凳上的,还有蹲在地上的;有人划拳喝酒,有人吃菜就馍,有人在说笑话,有人在评论广东菜的滋味儿。那种纯真友爱的气氛比之任何装腔作势的婚礼来,都觉着更加诚挚感人。
二更天散了席,大家又涌到两个窑洞里面去抽烟。有人用旱烟袋抽,有人用纸卷着抽,登时把两个窑洞弄得雾气弥漫,烟味呛人。何守礼突然大声叫嚷着,说道:“哎喊,你们这样抽烟,放烟幕弹一样,把人呛都呛死了。好吧,你们抽吧,我要走了。”杨承荣赶到她的面前,笑容可掬地说道:“好吧,我们一道走吧。做为一个医生,我很赞成你对于抽烟的观点。这样子吧,让我送你一程好了。不然的话,你一走进曹店区那拐沟里,叫狼吃了也没有人晓得呢。”何守礼顽皮地对他鞠了一个躬,一面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今天晚上本姑奶奶一定要李为淑送我。”一面转过脸去对李为淑说道:“小李,怎么样?咱们一道回区里去吧!平时,我也不这样要求你,可是今天,我非这样提出要求不可!”她这几句话说得李为淑满脸通红,无言可答,窑洞里的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杨承荣替李为淑求情道:“好了,姑奶奶,你今天别捉弄她了,让她下次再送你吧。今天还是由我来自告奋勇,送你一遭。”何守礼连连摆手,说道:“那不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住在七里铺,我住在曹店区,那么远的路程,回头你一个人回来,我怎么好意思呢?”杨承荣一定要送,何守礼一定不肯,两个人坚持不下。杨承荣走到何守礼跟前,用两只眼睛深情地望着何守礼的脸,说:“阿礼,不要固执,还是让我立这一功好。”何守礼显然生气了,只见她扭歪了嘴唇,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她用眼睛环顾了各人一周,好像在选择什么适当的陪人,却终于没有选上,就顿顿脚,说:“好了、好了。今天晚上谁也别送我,我决定一个人走回去。”杨生明、吴生海、刘满浩这个时候都正在抽烟。他们本来跟何守礼同路,特别刘满浩,从头到尾都同路,送回去本来是最合适的。他们三个人瞅着何守礼,不知她是真是假,都没有敢做声,生怕自己碰着钉子,怪难为情。
正当何守礼走到被服厂大门口的时候,忽然觉着有一个人从后面匆匆忙忙地赶了上来。她站定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张纪文。她问张纪文道:“怎么,你不再玩一会儿么?你也走了么?要回桃林区去么?”张纪文说:“不,时间还早,我不忙回去。我特地赶出来送你一程。”何守礼说:“那怎么行呢?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你老远送我去曹店,然后又要回桃林,这冤枉路不是要走到三更半夜了么?”张纪文说:“不要紧。我一定要送你,同时还想跟你拉拉话。”何守礼听见他这么说,就不再推辞,跟他两个人一道向东关走去。
他们默默无言地走到了新市场。新市场口那一带平房都关门闭户,仅仅从窗口闪射出微弱的灯光。路上行人也非常稀少。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吹得人精神爽快。他们再往前走,嘉岭山上的宝塔巍然地矗立在他们面前。他们经过陡崖下面,跨过延河上架着的便桥,向平川走去。张纪文突然向何守礼提出一个问题道:“阿礼,你说说看,一个落后分子,他有可能入党么?”何守礼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道:
“难。我想很难。或者不妨说,简直不可能。”张纪文不做声,又走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提出另外一个问题道:“阿礼,你看,一个非党员能够和一个党员结婚么?你看今天的场面——妹妹跟区卓一对是党员,李为淑跟江炳另外一对也是党员,这是偶然的么?”何守礼笑道:“对,这并非偶然,这是很有道理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承认,有什么正式的法律条文,规定党员不能跟非党员结婚。可是实际上,他们却不会那样做。”张纪文追问道:“那么你是说,党员永远不可能跟非党员结婚么?”何守礼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也无法否认这一点,只闭着嘴不做声。经过张纪文再三催促,她才勉勉强强地回答道:
“难,难。恐怕很难。”
组成第一梯队的何守礼跟张纪文由西向东走过去了。杨生明、吴生海、刘满浩、任步云也告辞回家。走到被服厂门口,任步云向西走,杨生明、吴生海、刘满浩三个人组成第二梯队,由西向东进发。胡杏又到两边窑洞看了半天,问了半天,直到区卓、江炳他们两家觉着一切都停当了,客人也都走光了,才告辞回家。杨承荣要送她一程,她也愉快地接受了。他们两个人相跟着走出被服厂,组成了第三梯队,由西向东走去。胡杏对杨承荣说:“你送我就送到东关好了。不然的话,你自己一个人走回来,时间就太晚了。”杨承荣说:“不要紧,反正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讲,你就让我一直送你回县委去吧。”胡杏也就不再推辞,爽朗地说道:“那敢情好。”
他们两个人穿过新市场寂静的街道,向前走着,月亮在后面依依不舍地送着他们。这时候的延安,静穆、严肃,又有另外一番动人的景象。胡杏主动地问杨承荣道:“最近,你跟你们医院护士李巧儿的关系怎么样了?来往还密切么?”杨承荣叹了一口气,回答说:“欸,我正准备找你谈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们边区医院的基本矛盾就是副院长秦世新反对正院长董怀李;你也知道,我佩服董怀李的技术,站在他这一边。那个李巧儿原来也跟我有同样的看法,抢救运动一来,不知道怎么的,她就站到秦世新那边去了。她跟秦世新一起反对董怀李,把董怀李打成什么特务。我根本就不赞成他们这样搞,他们也就反对起我来了。”胡杏问道:“谁反对你来着?是秦世新还是李巧儿?”杨承荣说:“秦世新反对我,那就不用说了。要说的就是这个李巧儿,她也反对起我来了。你看,事情有多么糟糕!”胡杏关心地问道:“那么,你们还互相要好么?你们还经常来往么?”杨承荣不做声,低着头走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道:“她瞧不起广东人。她经常问我,广东——在哪一个外国?她经常把我说的广东话叫做外国话。”胡杏安慰他道:“那有什么关系呢?将来她自己到了广东去,也会说广东话,会爱起那个地方来的。”杨承荣苦笑一声说:“事实上,这种可能不存在,她恐怕很少机会到广东去了。”胡杏追问道:“怎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说,你跟她吵架了么?你们彼此闹翻了么?”杨承荣仍然冷笑着,说:“哼哼,如果是吵架,那倒好了。现在我们并不吵架——彼此根本没有来往,见了面都不打招呼,好像不认识的一样。”胡杏说:“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办法了。只好耐着性子,看看以后怎样吧。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是另外找个对象了。”杨承荣叹了一口气,说:“唉,还找什么另外的人呢?像李巧儿这样的人,就值得那么骄傲!无非就是边区的女性太少。人家不是说么,是二十八比一呢。”胡杏说:“别管那些。管它二十八比一也好,三十比一也好,你用不着着急。你现在还年轻,工作岗位又不赖,接触的女孩子又多,还怕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么?”杨承荣不说话,只在鼻子里嗯的应了一声表示话虽如此,可也不容易办到。胡杏接着又说:“只要你条件不太高,不要求十分漂亮,只挑那心地老实的,就好办了,就容易找了。”杨承荣高声否认道:“唉,你还说呢。你要知道,心地老实的姑娘比漂亮的姑娘还要少得多!当然,心地老实也是一种美,比脸孔漂亮更加美得多。”把胡杏说得也嗤嗤地笑了起来。
在皎洁的月亮底下,嘉岭山上的宝塔用它那许多眼睛,注视着从它脚下经过的一批一批的人马。从它那凝神远眺的表情看起来,它一定十分迷惑:为什么今天晚上,会有这么多的人出来夜游,并且都在高谈阔论,喋喋不休?在那座横跨延河的便桥上,胡杏单刀直入地问杨承荣道:
“你说这个不行,那个又不好。那么,现成放着的一位好姑娘,为什么你不跟她好呢?”
杨承荣明知故问地反问一句道:“你说谁?”
胡杏笑了,她缓缓地说道:“还有谁?就是何守礼呗。”
杨承荣又不做声了。延水在他们的脚下哗啦哗啦地流过去,他们在那上面走了没有几步,就走进了东川的平坦大道上。杨承荣心中有数,对于何守礼的一切,胡杏知道得很清楚,跟自己知道的一样——不,比自己更加清楚:何守礼是一个多么变化莫测的人!既然如此,干吗还要提出这个问题,仿佛只要他杨承荣肯跟何守礼好,他们两个人就能好起来的样子呢?莫非何守礼最近有什么新的动向,或者对胡杏做了什么新的表示么?这种可能性看来也不大。今天晚上,他曾经邀请何守礼一道走,愿意送她回曹店一乡,何守礼就把这件事情拒绝了。这难道不是一种冷淡的表示?难道反而是何守礼的感情有了什么新的变化,只因怕别人讥笑,才故意这样装模作样的么?他这么想着,脑子里有点乱纷纷,嘴巴里也就说不出话来。
胡杏见他不答腔,又继续往下说道:“何守礼从前是一个革命的青年,这一点用不着我多说,你是完全了解的。最近,你可能不晓得,她确实有不小进步。她对个人地位问题已经比较放松了,对工作不再那样挑拣了,甚至也很少听见她为自己怀才不遇,怨天尤人了。这些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可以负责告诉你,这都是的的确确的。”
杨承荣平常是诙谐幽默,能说会道的人,接触到自己的问题,就像吃了哑巴药一样,不会说话了。两个人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后来,杨承荣终于用一种呆滞的,很不流畅的语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胡大姐,你不会不知道,我一直没有嫌弃她的缺点,对她有好感。唔……现在当然也还有好感。可是好感……我说这些干什么呢?得看人家那方面……不是么?她的眼角那么高,她所看中的未必是……当然,出类拔萃的人物容易被人看中,平凡的小人物渺不足道……我这方面也得有自知之明。你看,事情就是这样,我自己确实拿不定主意。”
胡杏能够明白无误地了解他所说的一切,并且规劝他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应该拿定主意,应该拿定主意。”
杨承荣也漫应道:“对,应该拿定主意,应该拿定主意。”以后,他就陷在烦恼的沉思里面,不再做声。他感觉这时候他是一个人,在深山大川里面独自行走,既不知道方向,又不认识道路,十分胆怯、害怕。甚至连身旁有一个胡杏也完全忘记了。
曹店区的沟汊口被一座山的影子封闭着,使得整条深沟好像一个黑咕隆咚的山洞,显得有点阴森,神秘。过了这个沟汊不久,完全出于胡杏的意料之外,杨承荣忽然这样子反问胡杏道:“那么,我倒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跟炳哥好呢?论才情,论相貌,论气度,论风格,大家都一致认为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儿!”胡杏开头怔了一怔,后来就坦然地笑着回答道:“你那么操心干什么呢?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个人不要好呢?”
杨承荣辩解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完全是一种世俗的看法。就是说生活在一起……就是说,经过一种什么仪式,像今天晚上区卓跟张纪贞,江炳跟李为淑他们那个样子。”
胡杏落落大方地回答道:“我整天忙着变工队、互助组,整天忙着报表、记录、统计,整天忙着拿镰头,拿镰刀,我确实已经记不清楚我个人的生活还欠缺了什么东西。我想,炳哥也是这样的。他看起来比我更忙,生活更充实,已经任何东西都容纳不下了。”
杨承荣完全恢复了他的活跃的性格,大声叫喊道:“欸,那不对,那不对。谁也没有这样解释过生活。你就是再忙,再伟大,再大公无私,也总有个人的生活方面。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也不能够例外。应该肯定,革命跟结婚并不是势不两立的!老实对你说了吧,我这样提问题还包含着另外一个目的:如果你们两个人当真宣布了生活在一起的话,对于某些人,比方说,像对周炳怀抱着某种痴心妄想的人,一定会有很好的效果。我是说一种治疗的效果。”
胡杏很了解杨承荣的为人,深深地知道,杨承荣确实希望她跟周炳能够结合在一起。他这种祝愿出于真心诚意,对他们两个人的热爱,而不带有丝毫个人的目的。当然,如果实际上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会对某些人起某种作用,那也是很明显的。但是要她正面来回答,却是一道非常棘手的难题。她沉默了许久,不能作答。快走到二十里铺了,她才慢吞吞地对杨承荣说道:
“承荣,想必你不会不知道,我在十几年前已经跟炳哥结拜成为兄妹。既是兄妹,就不谈其他了。不过不妨附带说一句:我可以向你公开承认,论才情,论相貌,论风度,论党性,我都配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