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星期,延安的深秋来到了。那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好不厉害,真是吹得秃山顶上金蒿翻滚,吹得延河岸边沙土飞扬,吹得高低窑洞门窗紧闭,吹得大小山沟鸡犬无声。人走在风当中,就觉着整个延安都摇曳不定,站立不牢。那天是星期天,胡杏大早就从炕上爬起来,把窑洞内外、门窗桌椅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提了那个瓦罐子,到伙房里满满地打了一罐子开水回来,准备接待来访的客人。

果然不久,来访的客人就到了。那是何守礼,胡杏家里经常出现的客人。这一天的情况有点不寻常。她像一阵狂风似地闯进胡杏的窑洞里,她后面又卷起一阵更加猛烈的秋风,把胡杏窑里四周挂着的东西都掀得晃动起来,噼啪作响。胡杏正想好好地问她今天又生了什么人的气,还没来得及开口,何守礼就气势汹汹地向她发出质问道:

“杏表姐,我质问你:你为什么只管把我往杨承荣怀里推?”

她问得那样奇特,又那样不讲道理,胡杏愣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摸不清她表妹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到底是所为何来。想了一会儿,她斯文淡定地低声反问她表妹道:“阿礼,你听谁说的?我怎样把你推来着?”何守礼扭歪着嘴唇,回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想看,你上个星期跟杨承荣都说了些什么来着?”胡杏听见她提起那天晚上杨承荣送自己回二十里铺的事情,心里变得蹐实了。她笑笑地问道:“那天晚上,我们谈了许多的话,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何守礼盛气凌人地答道:“我哪一句都指!总之你自己心里明白。你现在只要简单回答我的质问就行了。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往杨承荣怀里推呢?”胡杏给她倒了半漱口缸子开水,递到她的面前,说道:“阿礼,你还是先喝口水吧。这样的事情,咱们俩坐下来慢慢谈好了,急什么呢?”何守礼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就问胡杏道:“你对他说我最近有些进步,是真的么?”胡杏点头答应道:“对,是真的。”何守礼又问道:“你对他说,我对个人的问题也比较放松了。你曾经这样说过么?”胡杏又点点头,回答道:“对了,是真的,我这样说过。”何守礼又问她道:“你对杨承荣说,我对工作最近也不再挑拣了,这句话又不假吧?”胡杏还是点点头,说:“对,是这样说的,一点也不假。”何守礼就站起来,指着胡杏的鼻子骂道:“杏表姐,你没安下好心!你耍阴谋!你想害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有权对他说这些话么?是什么用意呢?有什么居心呢?”胡杏一听,越发笑得开心了,说道:“这又有什么呢?阿礼,就算这些完全是真的,那又有什么呢?那能证明什么问题呢?我又对你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呢?我说的这些不都是事实么?”何守礼仍然处在气头上,听见胡杏这么说,就用更高的嗓门压住她道:

“事实个屁!你这样说,就是不怀好意!就是要把我往他怀里推!这难道我还不懂么?你以为我还是三家巷那个时候的我么?我还是小孩子么?”

胡杏也收敛了笑容,正正经经地劝告道:“阿礼,算了吧。这是你本人的进步。我不过把你的进步向一个老朋友介绍出来。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何守礼更加不服气,大声吼叫道:“就是不好!一万个不好!你这样说,就是把我往他怀里推!就是、就是、就是!”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紧了。

窑洞里沉默了片刻。胡杏不跟她争执,把她身上穿着的新棉袄用手按着,摸着,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半大,看得何守礼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才笑着说道:“阿礼,你很不错。今年的棉袄改得很好,又是一种进步。我看见别人进步就高兴。”说到这里,又露出更加关心,更加亲切的仪容,接着说下去道:

“我还要说几句话,你可别生气。你要知道,我说话根据客观实际。客观怎么样,实际怎么样,我就怎么说。我在杨承荣面前说了你的好话,你就说我把你往他的怀里推,那么倒过来,要是我在你面前说杨承荣的好话,那你又怎么说呢?你会不会认为,这又是我把杨承荣往你怀里推呢?我看,你都别这样想。我根据事实说话,没有什么另外的打算。”事实上,听到这里为止,何守礼一声不吭。她心里面想,听听杨承荣有什么好处,也还不是坏主意。这样一来,她就没有打断胡杏的话,让她慢慢地往下说道:

“杨承荣是个什么人呢?我客观地说,这个人很和气,很快活,又有文化,又有科学知识,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汉子。你们从小就彼此相识,又沾了点亲戚,你当然比我还知道得更清楚。我随便提提你,不知道我说得对还是不对。”那对字刚刚说出口,她跟着就嗤嗤地憨笑起来,简直把对字溶化到笑声里面去了。

凭良心说,对于这样一位宽厚、仁爱的大姐,任何人都不忍发脾气,何况她所讲的还——到底不过是几句真话呢!何守礼想到这里,觉得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责怪胡杏。不错,杨承荣确实是那样一个人,和气、快活,又有文化,又有科学知识,这都不假。何守礼想到这里,忽然又想到杨承荣的另外一个问题:他虽然是那样子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但毕竟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而一个并不出类拔萃的人物,纵使他非常和气,非常快活,又有文化,又有科学知识,那又有什么用呢?那能够给他帮什么忙呢?那能够使他出人头地么?能够使他变成英雄豪杰么?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想到这里,她恰好听见胡杏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阿礼,你好好儿地冷静一下,考虑考虑吧。”

听见这句话,何守礼登时又冒起火来。她冷静考虑什么呢?她为什么要对杨承荣冷静考虑呢?难道说她还不了解杨承荣么?难道说,杨承荣这样的人物,能跟她自己匹配么?难道说,她何守礼不远万里,从广州跑到延安来闹革命,就是为了要跟这样一个人配对儿么?要她冷静,不是要她调低弦索,要她降格以求,屈眼投降么?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想到这里,何守礼觉着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右脸上那一道两寸长的伤疤也变得通红通红了。她自己压抑不住自己,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指着胡杏的笑脸勃然大怒道:

“杏表姐,我说你这样做是别有用心!说得不客气一点,是一种阴谋!不错,我是这样说的。你明明知道我不爱杨承荣,明明知道我心里面另外有许多想法,这不——你这样做,明知故犯,简直就是一种犯罪!”

对于何守礼这种横蛮无理的态度,胡杏仍然处之泰然。她慢吞吞地对何守礼说:“好妹子,你别急,你坐下,慢慢谈。你最好不要这样说,更不要这样想。我晓得,你这样说了,你以后会后悔的。你说这些话,让我一个人听听不要紧,让别人听见就成了笑话了。”

胡杏越是不生气,何守礼越是生气。她多么希望胡杏能够红着脸跟她大吵一顿,那样子,她心里面也许舒服得多,对于胡杏的话也许更能够听得进去。可是胡杏偏不。她总是那样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不快不慢,不慌不忙,好像一个大人在哄一个小孩子似的。光说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已经叫何守礼难以忍受。到吃中饭的时候,胡杏留她吃饭,她也干脆拒绝,气冲冲地走了。走到半路上,她又有一点后悔,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她三番五次地想走回头,回到延安县委,找胡杏把话说清楚,可又下不了这个决心,咽不下这口气,于是自己骂起自己来道:

“何守礼呀何守礼,为什么你现在变成这样一个窝囊废?为什么你连一个丫头的话都没有法子驳斥?为什么你能够甘居人下?枉费你是三家巷的美丽而慈善的公主,枉费你是五·四理想的化身,枉费你是三家巷的精华!如今,你的本事,你的志气都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把她驳斥得体无完肤?对,一定要驳斥得体无完肤,一定要驳斥得体无完肤!枉你还是个学法律的,你的嘴巴要来干什么!”

吃过中饭以后,胡杏决定去找何守礼。她不管何守礼对她怎么样,不管这个时候去找她是不是有什么效果,还是决心去找她一次。在何守礼六神无主的时候,如果自己不去看看她,那是太狠心了。从前在三家巷,何守礼小姐当然是小姐,由于自己比她大了三岁,论孩子们的感情,她俩还是能够玩在一起的。况且何守礼和她亲娘三姐在自己危难之际总是同情自己,帮助自己,支持自己,跟老爷、大奶奶完全两样,跟二奶奶、何守仁他们也是不同的。这一点,多少年来,胡杏看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

秋风越吹越紧,天色逐渐阴沉下来。她既没有怎么休息,也没有睡午觉,收拾停当,就准备到曹店一乡去。当她正把那顶新的棉军帽子挂在后脑勺上,扣上窑门的时候,县委书记郝玉宝叫吴生海来通知她,县委马上要那一份全县党员识字班的确实数字,又把她的计划打乱了。她走到下面办公室里,把各区、各乡的材料都翻了出来,一面核实,一面统计,一直搞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搞完。她把那份最新数字交了给郝玉宝之后,才离开了延安县委,急急忙忙地朝曹店一乡赶去。风沙虽然很大,好在路熟,也不太远,差不多半后晌就走到了。看见胡杏满身灰土地来了,何守礼仍然带着一股拧劲儿,扭歪嘴唇说道:

“来了,好,坐吧。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胡杏仍然笑着说道:“你都想着我要来的,我不来怎么好呢?”

两个人回到窑里,还没有坐下,胡杏就动手给何守礼收拾地方。她先把炕上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又把炕几端端正正地摆好,然后收拾炕底下的东西,把何守礼那些随便扔下就再也不管的书本、衣服、缸子、水罐都一样一样地收拾归位。何守礼也不阻拦她,让她忙着,自己坐在旁边,还说一些带刺儿的话给她听道:

“杏表姐,你歇一歇吧,瞧累着了。从前你给我收拾地方,我剥削过你的劳动力。现在不同了,你是我的上级,再来给我收拾地方,可就不太对劲儿了。”

她这几句话挑起从前的伤疤,使胡杏心里面感觉到很不舒服。她克制着自己,没有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仍然继续收拾东西,一面收拾,一面说道:“不要说主子跟丫头,也不要说上级跟下级,咱们好歹还是个表姊妹嘛,不是么?”她这句话说得何守礼有一点儿恼羞成怒,可又不便发作,只好鼓着腮帮,闷着气,一声不吭。胡杏见她浑不做声,误以为她能听得下去,就继续说起话来道:

“阿礼,自从整风运动结束以后,我就想找你好好长谈一次,可是总没得机会。我想跟你说一个问题:想劝你不要老是到处设防。你周围并没有一个坏人,相反,周围都是对你好的人,用不着采取防御的态度。比方说,我对你就是很好的,杨承荣对你也是很好的,其余的炳哥、区卓、江炳、纪贞、纪文、为淑等等,对你都是很好的。甚至延安县委的杨生明、吴生海,你们区里那个刘满浩,桃林区里那个任步云,大家对你都很好,并没有别的用意。你却老是那么警戒着,防御着,冷眼看所有的人,对每一件事情都将好作歹!这一点对你很不——我是说,非常不利,非常有害。”

何守礼听见胡杏说周炳不过对自己保持一种一般的好意,这种好意还不超过一般同志的水平,便按捺不住满腔的烈火,再一次勃然大怒道:

“胡杏同志,你别那么恃势妄为!你在延安县委教训我还教训得不够,还要把教训送上门来——好大的架子,好大的口气!对我有害,好,那不过是对我一个人有害,让它害去好了,跟你什么相干?让你着急什么?你这是口蜜腹剑,仗势欺人!唉,我何守礼踩在你的脚下,今生今世恐怕没有出头之日了。”

何守礼以为胡杏一定会多方解释,百般劝慰,准备狠狠地骂胡杏虚伪,叫她闭嘴,戳穿她的假仁假义,把她伪君子的面具打在地上,打个粉碎。但是她落空了。

胡杏并没有这样做。她满腔热诚,叫人泼了一头冷水,却毫不计较,站在窑洞当中,垂着两手,不说一句话。她微微地皱着眉,两眼惺忪地,失望地望着灰暗的纱窗,酒窝儿在缓缓蠕动,头发跟着在腮边轻轻摇摆,满脸露出一副愀然不悦的颜容。这时候,何守礼瞪大两只眼睛望着胡杏,证实胡杏的确名不虚传,的确有那么一股特别动人的神韵。一瞬眼间,它就不见了,只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久久不能忘记。这确实是一种高贵的美,忧郁的美,罕见的美。照何守礼看来,胡杏之所以受人注视,受人追赶,受人赞美,躭因为她具有这么一种难以言传的吸引力。

过了一会儿,胡杏用手轻轻擦了擦自己的脸,马上恢复了她那种温和委婉的大姐的仪表。她进一步对何守礼说道:“阿礼,你还是听我说。我跟你一块儿从小长大,无话不谈,咱俩能说到一达里。我心里面十分愿意你好,可是不能不劝你:咱们如今正干着大事业,个人问题算不了什么。你最好不要好高骛远。”听到好高骛远四个字,何守礼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这么文绉绉的字眼儿,不像胡杏说得出来的话。她想起从前在三家巷的时候,那个在灶房洗碗,在神厅扫地的胡杏,如今却说出堂堂皇皇的话来,不免感慨万分。

胡杏见她不做声,就接着说下去道:“不管好歹,杨承荣是一个党员,又有技术,是一个难得的人材。过了村儿就没有店儿了。”

何守礼定了一定神,习惯地扭歪了嘴唇,好像她十分轻蔑似地说:“技术,难得,有什么用呢?整天对着的不是黄脸呱哒,就是脓泡红肿。我又不要他看病,贪他那份技术干什么?”

胡杏仍然坚持不懈,但是使自己的口气尽量柔和下来,说:“阿礼,你也不能这样子看问题嘛。你没有病,当然不知道病人苦,不说别的,就像他这样的专门人材,在革命队伍里面,要培养一个也很不容易呢。”

何守礼一面拍打自己棉袄上的灰土,一面淡淡地说道:“得了、得了,这些我都听够了,这些话我实在听得太多了。至于说到党员嘛,那我也不稀罕。党员敢情好,不是党员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不是党员,还高攀不起人家呢。再说,边区的党员也多着了,又不是他一个人。”

胡杏十分亲切地鼓励她道:“阿礼,你——你该好好想一想,一个人进了党,总是一种进步,你该好好向他学习。”

何守礼扳蛮地说道:“学习什么呢?入党嘛,那有什么难的!”

杏表姐,你当然知道,是我自己不愿意提出入党的申请。事实就是事实。不是我已经提出过申请,而党决定不要我。不是这样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得清清楚楚。”

胡杏笑嘻嘻地说道:“好,好。我希望你很快就参加到我们党的队伍里面来,把一切都交给党,一道干革命出于胡杏的意料之外,何守礼好像突然叫一块红炭烫了一下似地,蹦了一跳,还大声叫嚷道:“不,不!我不进党,也不结婚!我现在郑重宣言:我这一辈子要坚持独身主义!”

胡杏再一次嗤嗤地憨笑起来道:“阿礼,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无缘无故地东拉西扯,把两样不相干的东西都扯到一起来了。这又何苦呢?”

何守礼鼻子里哼哼地冷笑着,带着某种自嘲的味道说道:“我真笨。我真傻。我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许多奥妙。老实说,你当你的党员,我并不羡慕。一个党员对于一个人没有什么好处,只是忙得要生要死。可是,我对于你抱着这么一种独身主义却是非常羡慕!这样一来,你更能挑动男同志的好奇心,使他们对你格外注意!我觉得你这种独身生活比结婚的生活还要幸福得多。”

胡杏正蹲在地上,替她敲打着那把松了的镢头,并且告诉她,一到北风天,这些东西都松动起来,要好好紧一紧。接着又说:“阿礼,你有你的实际情况,我有我的实际情况。老天爷规定我这种生活方式更合适。你可不一样,何必要强求一致呢?我多嘴再劝你一句:不要任性赌气吧。对任何事情都不能任性赌气,否则什么事情都——革命大事情固然做不好,个人生活小事情也一样做不好。傻妹子,千万别胡搅蛮缠。”

何守礼对于自己提出坚持“独身主义”这么一个响亮的名词儿觉着很得意,对于自己同时提出了不想进党这句话,却觉着有些毛病,说不响口。她一面嘻嘻地自己嚷笑自己,一面又自己替自己解嘲道:“我刚才说了不想进党,这句话没有说得很确切,没有把我的真意表达出来。其实我本想说,我不准备主动提出进党的要求,是这么一个意思。正确地说,我是想一面坚持独身主义,一面在乡下工作一辈子,在乡下落户生根。等做出成绩来,党来征求我的意见,来吸收我入党。党是最了解它的干部的,它绝对不会把一个符合党员条件的人放在党外不管。”

胡杏称赞她要留在乡下工作一辈子,落户生根,争取入党,的确有理想,有志气,但是结婚对于她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