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过得像火箭一样快,一眨眼间又过去了两年,到了一千九百四十五年的八月了。从前的人总喜欢把时间的迅速飞跑比做光阴似箭。现在科学发达了,这种箭当然应该让位给火箭——其实时光的飞逝比火箭还要快得多。贫穷、落后的中国四万万人民,跟炮火精良的日本帝国主义苦苦地打了八年仗,终于迎来了这么一天:中国人民胜利了!中国的抗战胜利了!这真是百年不遇的盛世。过后想起来,当初每个人都不敢相信。中华民族在八年以前,本来似乎就要屈服在日本人的刺刀底下,跪地称臣。谁料中国共产党登高一呼,号召人民起来抗战,于是得到了今天的胜利。不管好歹,中国人民将以胜利者的面貌在全世界人民的面前抬起头来。
一年以前,地委看见胡杏在延安县委工作认真负责,任劳任怨,就把她从延安县委调到延安地委组织部来当干事。这天早上,胡杏坐在地委组织部的办公室里,草拟一份关于全专区在夏收夏种中发展组织的书面报告。她正忙着书写的时候,突然发现有几个数字斗不拢,就拿过算盘来,劈里啪啦地打了一阵。那些数字算来算去都跟总数碰不上,一时又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她搁下那支步枪弹壳做成的,蘸着紫色墨水的钢笔,呆呆地思算着,一面用手不住地骚弄自己那满头旺盛的、乌亮的头发。通讯员走进来,把一大叠信件送到她的案头上。她随手翻了一下,见没有什么紧急的东西,暂时没有动手去拆看它们。当她的目光再一次从面前的文稿移向那叠信件的时候,她不禁自己说起话来道:
“欸,怎么还没有他的来信哪?”
自从调到延安地委以后,她曾经给周炳写过信。周炳也曾经给她回过信,认为她的工作调动很不错,他替她高兴,勉励她好好儿干,不要因为职位高了,局面大了,就骄傲自满,瞧不起别人。她收到信以后,一连给周炳写了三、四封信,一直到现在没有接到回信。胡杏伸出手去,把案头上那叠信件再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依然没有对炳给她的来信。她平常很少空闲的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想念一下自己的亲人。今天早上,偏偏在事务非常忙逼当中,却忽然想起周炳来。这么长时间不见他来信,大概足足有一年半以上了,他到底是出差到别处去了呢?还是身体有病了呢?或者还出了其他什么事儿呢?……计算起来,她和周炳在一九四三年分手以后,已经足足有两的时间没有见过面。这中间,即使偶然有过书信往来,也都写得非常简短,只不过报报自己的平安,其他的情况浑不了解。这时候,她多么渴望能见一见周炳,又多么惦念着周炳的胳膊和肺部。周炳的身体经受各种各样的敌人多方摧残过,而这个人又从来不讲自己身体上有什么毛病——正因为这个缘故,她就不能不格外地惦念……她正在左思右想,摆脱不开,忽然听得院子外面有人大声叫嚷道:
“中国胜利了!抗战胜利了!”那声音是如此的高昂,以至于变成嘶哑。她留心细听,院子外面又叫道:“中国胜利了!抗战胜利了!”胡杏快步走出院子,看见宣传科长麦荣站在院子当中,两只手握着拳头,指向天空,绯红的脸孔也仰望着天空,一个劲儿大声叫喊。胡杏觉着自己喉咙里面有一股辛辣的滋味儿一直冲上鼻梁,好像有一束烧红的针尖儿在不断地戳刺着自己的眉心。不一会儿,她觉着自己两边脸颊都有点儿冰凉发痒,眼前的景物变得一片模糊——她哭了。
她一把拉着麦荣的手,一道去找宣传部长马振新,把他们地委收藏着的那一套秧歌锣鼓全部拿出来,又邀集地委机关的几十个男女干部,敲着锣,打着鼓,一面使劲扭秧歌,一面高声喊口号,在东关一带的街道上来往游行。有些年轻的老百姓,不管是种田的,做小买卖的,也一道跟着他们跳舞、喊口号,参加了这个狂欢的行列。
曹店区一乡乡文书何守礼听到这个消息,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来,急急忙忙地跑到二乡去,找着李为淑,把这个消息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两个人搂着,一面笑,一面跳,然后一齐高声唱着《延安颂》。
桃林区三乡乡文书张纪贞听到这个消息,也立刻放下了所有的工作,匆匆忙忙地到四乡去,找着了她的哥哥张纪文,把这个消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哥哥说了。张纪文听了,高声大笑起来,说这回真是“革命成功”,他们的神圣事业到底得到了一个辉煌的结果。他不假思索地他妹妹说,行了,妹妹,咱们的革命成功了,咱们可以回家去了。”然后,两个人踏着步,高声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仿佛他们正朝着广州大城前进。
边区医皖的医生杨承荣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去找着院长董怀李跟副院长秦世新,对他们提议要开一个庆祝大会。那阵子,他们的医务非常繁忙,许多病号在等着他们看病,不能马上举行,于是大家商量好,当天晚饭以后,立即召开一个全院干部职工大会,和全院病人一起,热烈庆祝一番。
在边区被服厂里,新提拔担任厂秘书的区卓听到这个消息,找着了厂长陈有德,一起商量庆祝的办法。区卓对陈有德说,按照广东的习惯,碰到这样的大喜事,应该烧炮仗表示祝贺。陈有德笑起来了,说:“那是广东的规矩,咱们边区可没有炮仗这种玩艺儿。”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就决定把每个人打开水的瓦罐子拿出来,用筷子、铁勺在上面敲打着,沿着山坡土坪来回走动,以便惹起七里铺跟南川一带的群众的注意。
边区被服厂还有一位新提拔做生产科长的江炳,他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去找供给科长白丕光共同商量。他说如果在上海,人们就要烧炮仗表示庆祝。可是现在没有炮仗,怎么办呢?”供给科长白丕光也说:“区卓跟陈有德他们都敲起瓦罐来表示庆祝,咱们也该有一种新的办法,表示咱们的庆祝,应该找出一种比他们更好、更漂亮的办法来。”两人想了一会儿,就把搪瓷漱口缸子跟铁勺子都拿出来,在山坡土坪上来回走动,不停敲打。许多窑洞里面的职工都纷纷走出窑外,学他们的样子,用铁勺子敲打着搪瓷漱口缸子,嘡、嘡、嘡、嘡,十分清脆。……声音传得很远。七里铺的人们个个都走出院子,抬起头来看他们在搞些什么名堂。整个南川的人们,一直到南门外新市场的人们都能听见他们的敲打声音,都停下脚步,凝望着这一带的山头,和他们表示共同庆祝。再往远处去,不管哪一行、哪一业,全延安的党、政、军、民、干部、群众都一齐敲锣打鼓,一片欢腾。
恰恰在这个时刻,周炳因为公事,率领着三辆军车,缓缓地驶进延安。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整齐的军装,头上推着一个平头短发,悠然自得地坐在第一辆军车的司机座位的旁边。他正在欣赏延安的风光,忽然发现前后左右一片喧哗,大家又是跳,又是唱,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敲瓦罐、打瓷缸,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值得这样高兴的事情,心里十分惊讶。他问他身边那个党员司机,那个党员司机回答说:“可能是庆祝咱们党七大的召开。”周炳说:“不会,七大开完已经两个月了,要庆祝,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正说话间,车子到了田家坪。周炳很敏捷地跳下了车,只见通讯员——那个小鬼孙福贵跳上来,一把抱住他,跟他说:“周政委,咱们打胜了!日本人投降了!咱们到底得到胜利了!要回家过好日子去了!”周炳用左手搂着他的腰,用那僵直的右手平伸出来,把他的两条腿兜着,将他的全身抱了起来,在空中上下抛动。抛了那么三四下,又把他放到地上,对他说道:
“你向我庆贺,我也向你庆贺,咱们四万万同胞都互相庆贺!该庆贺一番,该痛痛快快地,好好地庆贺一番!咱们打了八年,熬了八年,打胜了,也熬到头了,为什么不应该痛痛快快地庆贺一番呢。”孙福贵说:“你回来得正好。今天晚上,咱们伙房里会餐,咱俩好好地喝它一碗烧酒。”他说完了,正准备走开,周炳把他叫住了:“别走,别走,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孙福贵问他有什么话说,周炳不慌不忙地向他提出一个问题来道:“你刚才说要回家过好日子。我倒想问一问你,你怎么过好日子呢?怎么一个过法才算是你的好日子呢?”孙福贵把脑袋搔了半天,然后果断地说道:
“顿顿蒸馍红烧肉。”周炳大乐起来,周围的人都笑了。
星期天早上,边区被服厂秘书区卓夫妇和生产科长江炳夫妇请客。周炳到得最早,一见区卓,就用左手搂住区卓的腰,用僵直的右手把区卓两条腿兜起来,像前几天在田家坪招待所抱起通讯员孙福贵一样,将区卓抱了起来,表示高兴和庆祝。不久,他看见张纪贞、江炳、李为淑、张纪文,也同样地把他们每个人抱了起来。后来,延安地委组织部干事胡杏来了,他照样地把她抱了起来,吓得她大笑不止,满脸通红。只是何守礼来了的时候,他稍为踌躇了一下。大家望着他,看他要不要去抱这位没有结婚的姑娘,只见他迈着大步走到何守礼跟前,冷不防一下子把她也抱了起来,使得她鬼咤狼嗥,一面叫,一面挣扎道:
“尊重女同志!放手!尊重女同志!”为了表示自己开心,也为了表示对周炳的特殊尊敬,何守礼亲自倒了一漱口缸子开水,放在周炳的面前,对他说道:“勇敢的骑士,请干一杯!”胡杏听了,用手捂着嘴巴,嗤嗤地笑个不止,把左边脸蛋上那个又大又深的酒窝儿也露了出来。大家正站在土坪上有说有笑,忽然看见杨承荣从沟底下慢慢地爬了上来。胡杏就对周炳说道:“你抱得起我们这些人,看你还抱得起这个矮胖子医生不?”张纪贞、李为淑附和着说:“我看准抱不动。”等杨承荣走近了,周炳缓缓地走过去,还像刚才抱每一个人一样,轻而易举地把杨承荣也抱了起来。杨承荣莫名其妙,连声惊呼道:“快放下来,快放下来!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耍的什么把戏?”周炳把他放了下来,脸都没有红一红,高声对大家说道:
“你们都给我做个见证。我虽然只有一条胳膊,可是我能做两条胳膊的事情。你们看,这不,打铁匠到底还是个打铁匠!”大家齐声喝彩,都说周炳能行。何守礼却装模作样地纠正周炳道:“你别骄傲自满了。一条胳膊终归是一条胳膊。何况你所损失的还是那条主力胳膊呢!”周炳听了,没有说话。胡杏接着走上前,抓住周炳的右边胳膊,说道:
“哥,别再提胳膊的问题了。为了你这只胳膊,我把敌人都恨死了!三更半夜想起来,我的心都碎了!”说到这里,她又把脸转向大家,说:“你们看,好好的一个壮大个子,叫敌人摧残到什么程度!当然,我得郑重声明:炳哥的仪容和风度,尽管敌人非常凶残,也是摧毁不了的!”杨承荣挥着手,大声重复道:“这是规律,这是规律。凡是摧残别人的人,他自己就只能够获得失败!这是没有例外的,历史上已经多次证明了的。现在,日本帝国主义已经失败了,看那个坚持摧残人民的国民党什么时候悔改吧!”
到吃中饭的时候,区卓打了一大盆小米饭,江炳打了一大盆西葫芦,一起端了上来。加上他们自己动手做的两个好菜,一个是李为淑学着做的红烧公鸡,一个是张纪贞学着做的清炖羊肉,显得异常丰盛。大家坐在区卓的炕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都说做的菜好吃。何守礼与众不同,用一个厨师的身份提出批评道:“吃是好吃,可是碱面放多了,这个清炖羊肉都有一点苦味儿了。”大家议论纷纷,有说有苦味儿的,有说还没有吃出苦味儿来的。胡杏后来也说我觉着蛮好吃,品不出什么苦味儿来。”
何守礼笑道:“胡杏同志和我是死对头。你们瞧,我说东,她就必定说西。”
吃到高兴的时候,大家想起抗战胜利来得不容易,自然而然地又谈到中国近百年来所蒙受的奇耻大辱。大家从鸦片战争谈起,谈到中法战争、中日战争、八国联军战争,一直谈到袁世凯接受日本的二十一条款。哪一桩、哪一件不凝聚着中国人民的血泪!哪一桩、哪一件不记录着中国人民对帝国主义者的深仇大恨!
他们接着又谈起自辛亥革命反正以来这几十年间,多少耻辱的事情加在中国人民的头上。光五月一个月五三”、“五七”、“五九”、“五卅”,那国耻纪念就不在少数。最近二十年来,他们各自的家里,亲戚朋友中间发生过多少壮烈辛酸的事情!周炳说他们家损失了周金跟周榕两个共产党员。跟着,区卓说他们家损失了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即使区细的损失属于另外一种情况,也可以不列在内。杨承荣说他们家里损失了一个共产党员,他哥哥杨承辉。胡杏也说,他们家里损失了一个姐姐胡柳。周炳最后说道:
“这些人还只是一小部分,还有不计其数的英雄烈士!除了区细有可弹之处以外,都是盖世英豪,都是千古模范,都是我们永远记忆的人物,都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榜样!”大家听了以后,都十分同意他的话,都惋惜、赞叹不止。等到大都吃完饭了,周炳又对大家说道:
“也别光说那些死去的人才算英雄豪杰。咱们大家这些活着的人也应该说是英雄豪杰!咱们经历过多少斗争,多少奋战,多少辛酸,多少痛苦!咱们都没有死,那不过是要咱们做更多的事情。碰到现在这样百年不遇的盛世,咱们都应该好好地起来施展一番,战斗一番,也不枉咱们活了这一辈子!”大家听了周炳的话,都点头拍手,表示赞成。
独有胡杏说出了一些不同的意见道:“我们算得什么英雄豪杰呢?哥哥是打佚匠,我是丫头,区卓是皮鞋仔,江炳是搪瓷工,皆因活不下去,逼得没有办法,才起来闹革命的。不像杨承荣、何守礼、张纪文、李为淑、张纪贞他们几个人,在社会上又有地位,本身又有学问,能够参加到穷苦兄弟的队伍里面来:贡献又大,那才算得英雄豪杰呢。”
李为淑接着说:“我们有地位,有学问,还有个人主义的沉重包袱。”
快嘴张纪贞也接着说:“我们不只有包袱,而且爱面子,讲名利。”
杨承荣笑嘻嘻地点头不已。张纪文用眼睛瞪了一下他的妹妹,仿佛嫌她多嘴多舌。只有何守礼一个人觉着特别难过,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周炳把话头拉回来,转到目前的时局上。他提出一个新问题,说:“大家分析一下试试看,到底咱们这个政治局面会怎么发展,是要打下去呢,还是要和下去呢?”
胡杏慷慨激昂地说道:“我看一定会打下去。国民党一定要来抢夺抗战胜利的果实。人民大众一定不答应它抢占这些果实。那么,你们想想看,不打又怎么办呢?”
何守礼没有等胡杏讲完,就起来反驳她道:“我看一定会和下去!国民党想抢占人民的胜利果实,这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中国人民已经不愿意打仗了。他们打了八年,做出了惨重的牺牲,现在已经不要战争了。国民党纵然想挑起战争,无奈人民不愿意,它也挑不起来。我看它只好和下去。”
胡杏坐在炕的东边,举起一只手,对大家宣布道:“大家表个态,大家表个态。谁估计会打下去的,坐到我这边来!”她这么一号召,区卓就爬过去,坐到她的身边。江炳也爬过去,坐到她的身边。周炳有点踌躇,最后也爬过去了。何守礼坐在炕的西边,也同样举起一只手,说道:“谁估计会和下去的,坐到我这边来!”她看见周炳经过了一下踌躇,终于跑到胡杏那边去了,就讥诮他道:“你们大家看,炳哥总是看着杏表姐的脸色行事。”大家笑了一阵。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都爬到何守礼那边去了。
周炳靠着窑壁,平伸出他那只僵直的右手,说道:“不管它战也好,和也好,我都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我要说,战也罢,和也罢,全中国一定要实行新民主主义,一定要实现联合政府!这一点是不能够讲价钱的。”大家谈笑一阵,都同意周炳的主张。周炳又指着杨承荣说道:“你们看,现在看战的有四个人,看和的也有四个人,只有他一个人还没有表示态度。他一表示态度,咱们就可以分出多数跟少数了。”
杨承荣坐在土炕当中,笑着说道:“胡杏、周炳、区卓、江炳,你们是主战派;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你们是主和派。这叫我怎么办呢?我投哪边一票才好呢?按我们医生来说,战也好,和也好,反正我们每天一样跟病人打交道。战起来固然痛快,和下去也有好处。按我个人来说,我觉着战跟和的机会都是均等的,也就是说,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你们看怎么样?”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指责他道:“你这不是标准的骑墙派了么?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本领的?想不到你做人这么圆通!一个医生应该判断准确,不能含含糊糊。从来没有见过骑墙派的医生。”周炳力排众议道:“我们也不要过分责备他。让他好好地再想一想,也许能得出一个比较准确的结论。我们大家看战也好,看和也好,是不是跟我们各自的利益也结合起来了呢?可能承荣兄弟比较客观,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什么切身的利益,就看出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杨承荣最后说道:“不管战也好,和也好,我看都能够实行新民主主义,实现联合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