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后,周炳又有一次意外的机会回到延安。那时候已经是一千九百四十六年的二月底了。一月十日,国共两党的代表商定了关于停止军事冲突的协定。国民党叫全国人民和平建国的要求镇住了,被迫在协定上签了字。同一天,政治协商会议也在重庆正式开幕。尽管如此,国民党仍不甘心让中国人民过和平日子。在停战协定签定一个月以后,重庆各界人士在校场口举行庆祝政协成立大会,国民党就指使它的特务人员在校场口捣毁了这个大会,打伤了郭沫若、李公朴等人。周炳也在这场冲突当中被一个暴徒用棍棒捅伤了腰部,连直立都直立不起来,只好躺在**休养。他的伤势很不轻,右边腰部肿起来,有桔子般大小的一块包。他又不肯进重庆的医院医治,组织上就命令他坐八路军的军车回延安养伤。到了延安以后,所有的熟人都来看他,劝他住院,他也不肯进医院,只是住在田家坪招待所,每天弯着腰缓缓地步行着,到七里铺边区医院,找杨承荣给他看病。过不几天,他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已经能够直起腰,迈开步子,缓缓地,非常安稳地走路了。
有一天早上,周炳到边区医院去治疗过后,回到田家坪招待所休息。不一会儿,他实在坐不住了,想到曹店区去看看何守礼跟李为淑两个人。刚走出招待所门口不久,看看要到北桥沟附近,无意中看见迎面来了一辆吉普车。在吉普车的司机旁边,端坐着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一位伟大的人物——千千万万人民心目中的大英雄,他们最爱戴的人民领袖毛泽东同志。只见他身体魁梧,相貌文雅,穿着薄薄的灰色棉军衣,态度又悠闲、又和蔼地左顾右盼,浏览着延河两岸的风光。意外的发现使得周炳心里突突地跳跃不止,惊喜若狂。在这位领导八年抗战,为人民立下了伟大功勋的人物面前,在这位奔走延安、重庆两地,提倡和平建国,为人民分忧解愁的人物面前,在这位胆大心细,代表着亿万人民的愿望,逼迫蒋介石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的人物面前,他自己感觉着十分渺小,无地自容。吉普车已经缓缓地开过来,要躲避也来不及了,他挺直发痛的腰杆,毕恭毕敬地站在路旁,用左手向他爱戴的毛泽东同志敬了一个最诚挚的军礼。毛泽东同志看见路旁有一个壮汉用左手向他敬礼,知道是一个荣誉军人,也就微笑着点点头,向周炳挥手致意。吉普车开过去了,走远了,周炳还一直站在路旁,依依不舍地不愿意离开。
后来,他走进了曹店区,先到二乡找着了李为淑,跟她一道去一乡看何守礼。他们走上何守礼那个山头的时候,何守礼正在窑洞门口晒棉被,看见周炳跟李为淑一道走上来,就讥笑周炳道:
“怎么,你不认识我住的这个庄子了?还要找一个带路的人呢。”李为淑听见她这么说,就嘟嘟囔囔地说:“唉呀,我敢情还是不来的好。”说完了,转身就想走。周炳连忙用眼色止住她。他们回到窑里,何守礼跟李为淑坐在炕上,让周炳坐在那张木板沙发椅土,三个人品字形坐下。周炳开口对她两人说他刚才真幸运,走在大路上,碰巧见到了毛主席。何守礼说:
“见着毛主席有什么稀奇呢?少说点,我一年至少也要见他十次。在我刚到延安的那两年,还经常坐在地上,跟他一起看戏呢!”
周炳说:“你们在延安的人就是幸福。像我们在重庆的,经常想着要见毛主席也见不着。”过一会儿,何守礼又问周炳道:
“你既然见着了毛主席,怎么不向他提个要求呢?”周炳听了,十分惊愕,不晓得她所谓要求是什么意思,一直在揣度着,没有做声。何守礼看见他那傻样儿,就明白往下说道:
“去年你到了重庆,延安这边刮起了一阵东北热,那个劲儿真是看得我眼红!你想想吧:一大队、一大队的人马,装了筐筐、箱子、铺盖,驮子上沉甸甸的,只一个劲儿往东北走!我们光有看的份儿,没有去的份儿。后来有一说,我们也可以到南方各省,说是说,光打雷,总去不成。事到如今,好像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这样白白地蹉跎岁月,不叫人可惜么?所以我说,你应该向毛主席求求情。只要他一点头,我们东北可以去,南方各省也可以去。那时候,哼,好不风光,好不痛快!”
周炳听何守礼说出这番话来,心里极为不安。他板着脸孔,严肃地对何守礼说道:“阿礼,你别怪我多嘴。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从来不自己去找什么门路。他总是按照组织上的安排,放到哪里就在哪里,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最近我还琢磨,这是咱们的事业所以兴旺发达的一个根本原因。我认为我发现了一个真理,一个颠扑不破,坚定不移的真理。阿礼,你想想看:老这样怨天尤人,老这样发牢骚、不满意,还像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么?”’何守礼叫他这一番大义凜然的话难住了,低着头,好一会儿没有吭气。后来,她搭讪地说道:“对,对。我这些行为可能有点儿不像一个战士。我爱幻想,也确确实实有一个极其美妙的幻想。什么时候回到广州,进行公开合法的斗争,从各种公开合法的斗争里面,取得共产主义事业的节节胜利。难道说,想去工作,想为共产主义而奋斗,想回到南方去开展斗争,也都是错误的么?”
周炳的面容松弛了下来,喀喀地笑着说道:“阿礼,你看你想得多么好。还想回到广州去,多天真!现在国民党就连重庆也不让你去呢。可见重要的不在于你怎么想,而在于咱们党,咱们组织怎么想。党和组织任何时候都比咱们想得更加切合实际。”李为淑一向很少说话,这时候也插嘴进来道:“阿礼,你不要嫌我啰嗦,我觉得炳大叔讲的是对的。”何守礼听见她把周炳叫做大叔,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怎么叫他做大叔呢?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大叔呢?”李为淑解释道:“他跟我爸爸是同一辈的人,我当然应该称呼他叔叔。”何守礼说:“可是你的爱人江炳又跟他是同一辈人,你只该叫他哥哥。”说得三个人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子谈笑了半天,周炳才跟李为淑一道告辞出来,先把李为淑送回二乡乡政府,自己才慢慢地走回田家坪招待所去。
下午,周炳单独去延安地委找胡杏。他一走进胡杏的窑洞,就看见她坐在炕上,炕几上面放满一叠一叠的表格,正在忙着整理。周炳一脚跨进门坎,就想抽腿退出来,觉着这个时候来找胡杏,看来很不恰当。他一面退,一面说:“你忙着,我改天再来吧。”胡杏说:“不要紧,不要紧。你先坐在凳子上,等一会儿,马上就搞完了。”周炳坐下来,对她说:“为什么星期天还赶工作的?”胡杏说:“欸,真是没有办法。现在咱们要抓全专区的合作化工作,看看有多少变工队,有多少扎工队,有多少互助组。要尽可能地把农民们组织起来生产,走合作化的道路,生产才能更往前发展一步。这个工作一定要春耕播种以前就完成,不把星期天豁出去,实在完成不了任务。”
周炳没再说话,一个人冷清清地坐在板凳上,呆呆地看着炕上忙碌不停的胡杏出神。他从来没有见她这样忙碌过,一会儿把头拧向左边,一会儿把头拧向右边;一会儿把头伸到上面,一会儿把头弯到下面。她两只手也在不停地移动,或者压着纸,或者指着一些数字;左手敏捷地在算盘上计算着,右手迅速地抄写着。她那熟练利落,旁若无人的神气使她非常好看。周炳知道她编扎的手指非常灵巧,知道她纺织的手指非常灵巧,却不知道她写算的手指也这么灵巧。她偶然抬起头,露出她左边脸蛋上那个深深的酒窝儿,对周炳嫣然一笑,像是对他表示一种歉意。这个时候,她就更加显得美丽绝伦。周炳坐着,看着,也忘记了自己的腰疼。不,他不止忘记了自己的腰疼,反而觉着这样坐在胡杏的面前,确确实实是一种最高的享受。他轻轻咬着嘴唇,静坐不动,生怕一个不留神,这种均匀、和谐的境界就会破坏;生怕只发出一点点小声音,都会给胡杏一种干扰,当场把她那种全神贯注的媚态破坏掉。周炳不愿意目前的景象遭到任何的骚扰跟破坏,相反,他倒愿意尽可能维持现状,在尽可能长的时间里维持现状,以便让他从从容容地,饱饱满满地欣赏一番,今天才算没有白过。
过了不知多久,周炳终于悄悄地把凳子移到土炕的左前方坐下,胡杏并没有察觉。从这个新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胡杏的后脑勺子和小半个脸孔,他已经坐到胡杏的身子后面去了。他屏着呼吸,凝神望着胡杏那个酒窝儿。这时候,那酒窝儿变成狭长的形状,正在跟着胡杏写字的动作蠕动着他望着胡杏那满头油亮、乌黑的头发,心里面感到非常安慰。他把眼光移到胡杏的脖子上,看见那里的发脚长得更加粗壮旺盛,不禁回想起从前在震南村,胡杏死里逃生以后那副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的劲头,更觉着满心欢喜。窑洞里很冷,他用口气哈着手,把两只大手互相搓着,浑身都是热呼呼的。胡杏偶然拧回头,看见他这个样子,就问他道:“哥,你觉着冷么?”周炳回答道:“哪里的话,一点都不冷。我还觉着浑身发热呢。”胡杏笑了一笑,又把脸孔钻到表格堆里面去了。周炳走到火盆旁边蹲下来,用铁勺子拨开炭灰,从旁边的纸盒子里捡了几块木炭,加在火上,又把那个开水罐子坐在上面。这时候,窑洞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胡杏的蘸水钢笔在马兰纸上书写的,沙沙的,微弱的声音。
周炳坐了一会儿,又把凳子搬到土炕的正前方坐下来,继续看着胡杏的脸孔出神。这时候,他能看见胡杏的整个侧面,看见她一只眼睛,俏丽的鼻子和半个圆脸。好像鉴赏一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珍奇宝,他连眼都不眨一眨地看着不动,一时苏醒不过来。从胡杏这副产肃而忙碌的神态看起来,他发现胡杏又不同于刚才所看见的那个人,倒是更像十年前举行入党宣誓的时候那个纯真、虔诚的小姑娘。他只顾看了又看,不提防胡杏突然抬起头,转过脸,对他浅浅地笑了一笑。他感觉到被别人发现了自己什么秘密似的,心里面怪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来。胡杏娇嗲地说道:“哥,你看你,放了这么许多木炭,把整个窑洞都烘得酸溜溜的,真呛人。”周炳回答道:“是呀,是呀。我也闻到酸气很重,可就是忘了你不喜欢这种气味儿。”说着,他就站立起来,走到窑洞门口,把窑门打开,换换空气。胡杏轻轻伸个懒腰,把整个身躯趴在炕几上,她的灵魂又浮沉在统计数字当中,一时爬不上岸。
周炳坐了一会儿,又把凳子搬动了一次,坐在土炕的右前方。这个角度使他能够看见胡杏的两只眼睛,大半个脸孔。这时候,胡杏那一头浓密柔软的头发显得生机勃勃,并且散发出玫瑰花的香味儿,整个身体非常健康。她那张浅棕色,微微带黑的莲子脸儿露出一种成熟的姑娘才会具备的美丽、端庄的风度,向一切人表明她的生命力正处于巅峰的状态之中。她那同样浅棕色的眼睛包含着一种聪慧、安详的光泽,里面两个眼珠子仍然像两粒燃烧着的火炭,不住地跳跃着,并且爆发出火花。她脸蛋上那个酒窝儿,换一个角度看,就显得更加圆,更加甜,更加可爱。周炳正在着意欣赏着,不提防胡杏猛一抬头,和他打了个照面,便又慌乱起来了。倒是胡杏笑嘻嘻地对他道歉道:“哥,你瞧我,我只顾自己忙着,都没有给你倒一杯开水。”不知道周炳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也不知他无意中听错了还是有意听错了,只见他立刻站立起来,拿起胡杏的漱口缸子,给她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放在炕几上。胡杏忍不住扑嗤一声笑起来了。
她歇了歇,一面端起漱口缸子喝开水,一面缓缓地说道:“我从校场口事件的消息就看得出来,咱们跟国民党签订的那个停战协定是不大管用的。咱们要遵守,人家不遵守,那也是白搭。所以我想,重要的事情恐怕还是第一要抓好生产,第二要扩军。有了小米,又有了步枪,咱们什么也不怕。你说不是么?”周炳仍然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只听见胡杏那一副微带沙哑的,好听的嗓子,却没有听清楚胡杏对他说些什么,或者问他一些什么。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胡杏,答不上话来。胡杏看见他这副模样,就把炕几上那些表格往旁一推,对他说道:“算了、算了。我也不搞这些表袼了。让我休息一会儿,咱们好好地谈一谈吧。”周炳不同意她停止工作,就阻止她道:“没事儿,没事儿。还是把你那些重要的工作先做完;咱们再说话。我等一等不要紧。我坐在这里满好的,满舒服的。”胡杏听他这么说,就把身体又挪向炕几前面,嘴里说道:“那很好,那很好。让我把这些工作搞完它。不会很久了,一转眼工夫就行了。你稍为坐一坐,喝一杯水。”周炳听她这么说,倒好笑起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别哄我。”胡杏也没有答话,就又全神贯注地沉没在那些统计数字里面去了。
周炳自个儿在炕头的书龛里,找出一张十六开大小的马兰纸和一根铅笔,又用一本厚厚的《联共(布)党史》垫在底下。他左右望了一望,便坐下来,把那本书放在膝盖上,用僵直的右手傍着那本书,固定它的位置,左手在纸上左一笔、右一笔地画将起来,还一面画,一面说道:
“小杏子,你别管我,只顾自己忙自己的。我要给你好好儿画一个像,把你这种全神贯注的妩媚神态永远保存下来。”
胡杏放下蘸水钢笔,抬起头来对周炳说道:“哥,你又来了你画什么像呢?别画了吧!我都穿了这么一件厚厚的棉袄,你画起来不难看么?”
周炳说:“没的事儿,没的事儿,别说你穿一件棉袄,就是你穿了三件棉袄,我也能把你那副秀气、俊俏的神态给画出来。你相信我吧,忙你自己的,别管我吧!”
胡杏没有工夫跟他搅缠,就说好吧,随你的便吧。反正你没有事儿干,随便你爱画什么,就画个够吧。”说完就拿起蘸水钢笔,又一心一意地扑到全延安专区的合作化事业里面去,把周炳扔下不管了。
到胡杏把所有的统计数字都核对完毕,这件工作到底算是完成了,就整理好炕几上那些文件、纸张痛痛快快地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走下炕来。这时候,周炳的画像也就差不多画出了八九分了。胡杏走到他的面前,他把那张画像递给胡杏看。胡杏拿在手里,从这边看看,从那边看看,觉着画得顶像,心里面十分欢喜。没想到这个时候,周炳突然站立起来,用左手一把将那张画像抢过去,接着,用那只僵直的右手把那张画像撕成十几瓣。胡杏叫他这种意想不到的粗鲁动作吓住了,瞪大着眼睛,那眼眶里还闪着泪光,嘴里想说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半天,她才结结巴巴地问周炳道:
“怎么了?你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是我不好,欸,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我不该去搞那些什么合作化的报表,那些东西天天都有得搞的,不该在星期天……”说到这里,她望望周炳的脸,看见那上面露出十分悲惨,十分哀戚的神情,更加吓得不得了,连忙加上说道:“快坐下,别生气。是我不好,惹了你生气。坐下,喝口水,咱们好好地谈一谈,晚上就在这里吃晚饭,好不好?”
周炳用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撒谎的尴尬神色说道:“小杏子,别多心。我很高兴,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不过觉着那张画画得不好,唉,太不好,太不像,就不想保存它罢了。”
胡杏说:“那张画画得蛮像嘛。为什么你说不像呢?反正是你画的,像也好,不像也好,应该保存起来,做个纪念嘛!”
周炳紧紧地握着两个拳头,浑身发抖竭力争辩道:“不!不!不要这样的纪念!绝对不要!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将它撕碎!画个像留纪念,这本来是个好主意,可是按我的经验说起来,这是很悲惨,很可怕,总之,很不吉利的。但愿你命运亨通,绝不遭到任何不吉利的挫折!这一点,我一想起来,心就痛得非常难过,像有一把刀在里面绞着似的。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画像。也不跟你画——绝对不!不错,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给人画过一次,可是结果——这个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我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权利,把不愉快的事情,把不幸福的事情,把悲慘的事情和你联系在一起!”
胡杏泪流满面。她懂得这是指他从前跟区桃画像的事情,这件事情在他心中留下了非常悲慘的记忆。她一面擦眼泪,一面反问周炳道:
“画像固然不吉利了,不画像难道就很吉利么?”
周炳也明白。胡杏指的是她自己跟她姐姐胡柳的遭遇,当真叫她问住了,什么话也回答不上来。他佩服胡杏,着实为胡杏能够茁壮成长而高兴,因此也不想再说任何的话。最后,胡杏转涕为笑道:
“咱们既然愿意当傻子,做笨事,要那吉利做什么?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