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伤势好了以后,到重庆去工作了几个月,看看到了六月底,又因为有一项特殊任务,要回延安走一趟。在这几个月当中,时局非常动**,到底是和是战,谁也说不清楚。在这样一种政治环境下面,周炳心中非常烦恼。重庆的人们都跟周炳一样,陷入一种极度不安的状态里面。你说它和,它又像战;你说它战,它又像和。仿佛和中有战,战中有和,正所谓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的局面,实在难以捉摸。三月间,国民党开了二中全会,蒋介石公开号召破坏政协的决议,这样一来,似乎要打仗了。可是三月底,蒋介石又签订了东北停战协议,这一来,似乎又要和平了。可惜,东北停战协议签订不到三天,国民党就破坏了这个协议,调集军队,向东北的营口、本溪、长春、四平街等地大举进攻。同时,蒋介石发表了反动演说,公开推翻了东北停战协议。在四月间,国民党还逮捕了北平中国共产党主办的《解放报》的负责人员。到了五月,它甚至把《解放报》根本封闭了,同时还封闭了北平其他的报、刊、通讯社,一共有七十多家。这样看起来,蒋介石口头上说要和,实际上是要战。中国人民希望和平,但是谁知道蒋介石心里面怎么想呢?真是俗话所说的“天晓得”!启程的前一天,周炳心中闷闷不乐,就独自信步走到江边,乘轮渡到了海棠溪,准备找他的亲人们聊聊天,散散闷。他在他姐姐周泉的客厅里一坐定,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三位主妇都跑过来了,只有李民天一个人躲在家里看书,不愿意参加他们的倾谈。陈文婕如今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那天穿着一件黑色绸子,原色滚边的旗袍,情绪看起来非常饱满。她一坐下,连茶都没有喝,就对周炳说道:“哎哟,真是难得看见贵人一面。你为什么不常来坐一坐呢?我们这里对时局看过来不准确,看过去也不准确,把所有的人都急死了。你怎么不来向我们大家宣传一下呢?你们经常听政治报告,时事报告,知道得比我们多,更比我们快。”周泉如今已经是四十三岁的人了,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那天穿着一件白色绸子,也是原色滚边的旗袍,更加显得清静优美。她还没有坐下,只顾给大家张罗茶水,听见陈文婕这么说,就附和着说道:“是呀,阿炳,你没事儿也应该常来走动走动,也来给我们做做政治报告才好。”周炳听见他姐姐这么说,心里面也着实欢喜。在从前,周泉照例不会说出这样开朗的话来的。她变了,的的确确是变了。在周炳看来,这种变化对他姐姐是大有好处的。陈文娣如今四十二岁,穿着一件紫色滚边的黑纱旗袍。她的身体虚泡,精神又是那样的萎靡不振,只见她坐在一旁,沉默不语。陈文英如今不过四十八岁,可是看来像五十开外的人,头发都白得不少了。她那天穿着一身湖水绉纱的广东装,就是大襟衫、长裤子那种清闲自在的装束。她用一个虔诚、慈善的教徒的口吻执拗地开言道:

“我不管你们站在哪一边,也不管你们有多少大道理,我是顽固派,更不管你们是统治者还是什么广大人民,反正我自始至终反对战争,主张和平。凡是和平的号召,我就响应;凡是战争的号召,我就反对。我的态度十分明确,不是么?”

周泉沉着冷静地接着说道:“在这一点上,我跟大表姐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我总是想,老百姓经过了八年的抗战,已经够辛苦,够悲惨的了,谁还要在这个时候把战祸加在他们头上,谁恐怕就要失去民心。”她说得这么井井有条,十分像一个进步民主人士的样子。

陈文婕又有她自己的立场,侃侃而谈道:“这个时候还不团结起来,什么时候才能够团结呢?国共合作第一次搞不好,这第二次就搞得不错,终于把日本人打败了。现在就是应该休养生息,团结起来,把咱们的国家建设好。如果不是这样子,任何一方面要想多占利益,要凭恃武力,想压倒对方,那我看都是不幸的。那样的结果,根显然只有两败俱伤。”看她说话的神气,她无疑是一个熟练大方的政治家的风度。

陈文娣在座位里转动了一下身躯,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这个要和平,那个要团结,我看你们这都是空想。我也不是不主张和平,但和平绝非单凭主张就能实现的!现在,国民党说它要统一国家,共产党说它抗战有功,要占据一些地方,这样子两个主张,两股势力,怎么能够团结在一起呢?因此我想,还是打一下好。打一下以后,谁胜谁败就看得清清楚楚。胜者为王,没有话说。也免得多费那么些唇舌,多发那么些空论。”

周炳听见她们四个人各自都有各自的见解,就缓缓地说道:“和平,我们是竭诚拥护的。个人专制,我们是彻底反对的。我们主张对人民开放政权,让人民起来说话,起来管理国家。各个政党都有自己的政纲,到底哪一个政党的主张对人民有好处,人民可以加以选择,选择好了,才加以接受。这就是所谓和平竞赛。和平竞赛是好的,可以办得到的,也是全国人民所希望的。要这样做,必须得到一个保证:政治上实行民主。有民主才能够有和平竞赛。在政治上独裁专制,有什么和平竞赛可言呢?没有和平竞赛,和平又怎么能够保持得住呢?这是客观的真理!不管我们承认还是不承认,不管我们有这种主张还是那种主张,不管我们说过这样的话还是那样的话,都不可能加以改变。”

陈文娣在座位上极力振作了一下,接着冷笑了两声,说道:

“这就看出你们共产党的用心了。民主这个名词当然好听,我们在‘五四’的时候就是讲民主的,谁也不能够反对。可是你也要看看实际的情况:他蒋介石肯跟你讲民主么?他抓了那么大的兵权、党权和政权,当了委员长,还想当大总统,会跟你讲民主么?如果讲了民主,你不让他当大总统,那怎么办呢?难道他能够下台么?所以说来说去,民主是一句空话,是不能够实现的。既然是空话,是不能够实现的,我想我就应该反对。”

陈文英也随声附和道:“我劝你们这些共产党,这些民主党派还是赶快把民主的口号收起来吧!大家想想看:你们一定要民主,蒋介石一定不让民主,结果不是又要冲突起来么?战争不是又要打起来么?你们不要民主,大家相安无事,当然冲突就不会有了,仗也不会再打起来了。从一九二六年北伐一直打到现在,中国人民已经足足打了二十年仗,两党也打得差不多了。还要怎么样呢?难道还要再打二十么?我的上帝呀,拯救拯救他们吧!”

陈文婕爽朗地大笑起来道:“大姐总是那么一副好心肠,可敬,可佩!可惜老百姓为争自己的权利,不可能体贴你这番苦心。他们宁愿冒战争的危险,还是要求民主,要求开放攻权,这也无可奈何。”

周泉也点点头,微笑着表示支持周炳道:“我赞成阿炳的意见。要和平竞赛,必须民主;如果不民主;也就无所谓和平竞赛。这是再浅显也没有的道理。”

陈文娣责备周泉道:“你要帮好兄弟,就在咱地理帮好了,何必帮得这么露骨呢?”说完以后,大家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落下以后,陈文英用有一种善意祈求的心情说道:“唉,如果整个国家像咱们家庭这样子有说有笑,那么这个国家就好治。”周炳笑道:“才不呢,才不见得呢。你想想看,咱们这里一共五个人,可你们姑嫂四个人就分成了三派。大表姐是主和派,二表姐是主战派,三表姐跟我姐姐是民主派,看——人数不多,派别不少。如果这是一个国家,那又该怎么治理呢?”

陈文婕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有什么难治理呢?这很好治理嘛,少数服从多数就行了。说来说去还离不开民主。正因为四个人分成了三派,所以更要实行民主。多数认为应该走民主的道路,那么,其他的人就应该服从嘛。”

周泉也直截了当地说道:“一定要实行民主。大表姐跟二表姐不服从多数,还要坚持己见,咱们家庭里面就打内战。大表姐跟二表姐能接受民意,开放政权,让大家说话,按多数人的意见办事,这个家庭就治理好了,内战也就打不起来了。事情不是很明显了么?”

陈文英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只顾在嘴里喃喃自语,像是祷告上帝一样。大家听不清她说什么,也就没有再追问她。陈文娣憋着一肚子的气,闭着嘴巴坐在一边,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闷声不语。周炳挑逗她道:“二表姐,怎么听不见你这个主战派的大炮声音了?”陈文娣苦笑着回答道:“你们人多、我们人少,你们又有民主的法宝,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说了也是白搭,枉费气力。倒不如搁下这些,痛痛快快地喝酒、打牌,打牌、喝酒去。”几天以后,周炳回到了延安。他很快办完了所有要办的重要事情,只留下一个尾巴。原来重庆要调集一批干部南下,到国民党统治区去开展工作,他已经向有关方面提出来了,只等着约好时间去组部商量、催问。他开头以为这一个任务最难完成,最迁延时日,没有想到一个星期以后,组织部采取了迅速的行动,决定马上把胡杏、区卓、江炳、杨承荣、张纪贞、李为淑、何守礼、张纪文八个人集中到延安地委,整装待命,准备南下。

那天下午,周炳来到胡杏的窑里,和她隔着炕几面对面坐着闲谈。不一会儿,首先看见区卓跟江炳两个人背着背包走进来。胡杏要他们把背包放在地上,上炕来坐,他们两个人只在鼻孔里轻轻地应了一声,没有什么更多的表示,好像不太开心。坐上炕以后,区卓就噘着嘴说:“我人儿是来了,我的魂儿还留在被服厂,没有带来。”江炳接着说:“这个时候南下工作,我没有什么兴趣。组织叫去就去,总得服从。”胡杏接着也说:“是呀。从解放区跑到国民党统治区去,有什么意思呢?那种生活还没过够哇!如果从延安调到另外一个解放区去就好了。”周炳听见他们这样说,知道们情绪都不很高,就微微地笑着,没有做声。不久,杨承荣也背着背包,满头大汗地走进来,看见他们四个人整整齐齐地坐在炕上,就笑着说:“你们倒心齐,打早就来了。”周炳问他:“杨承荣,你怎么样?你对于这一次南下工作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杨承荣耸耸肩膀,摊开两手,无可无不可地回答道:“这是组织调动,有什么高兴不高兴呢?我根本无所谓。在边区我给人治病,在重庆,在广州我也是给人治病,一个样儿。”第三批是何守礼跟李为淑两个人;她们把背包放在地上,跟别的背包金在一起,也上炕去坐。她们两个人跟区卓、江炳、胡杏在情绪上有很大的差异,看起来非常高兴。特别是何守礼,简直到了眉飞色舞的程度,好像她盼望这一天朌望了很久,如今果然来到了。她不停地举起手,三番五次地说道:“公开工作,公开工作!合法斗争,合法斗争!”江炳冷冷地说:“真没想到你对于合法斗争这样有兴趣。”杨承荣却支持她道:“不,不,阿礼说得对。合法斗争是很必要的,你要在和平环境里面建设一个新民主主义社会,除了合法斗争,没有别的道路。”最后到的一批是张纪文、张纪贞两兄妹,他们路远来迟了。看见大家坐在炕上,已经坐得满满的,他们就把背包放在地上,自己在背包上坐着歇脚。看来,他们两兄妹的情绪也非常高昂。张纪文频频举起一只手,高声嚷着:“民主斗争!用民主的方法进行斗争,在斗争当中创造民主。多么使人高兴,多么令人振奋!”张纪贞接着说不管什么斗争,只要咱们大家在一起工作,那就是非常高兴的事情。大家记得:咱们到延安已经八年长了,还从来没有在一起工作过呢。”她这番话可算深得人心,大家都用喧哗的笑语来表示赞同。

胡杏跳下炕,先把区卓、江炳、杨承荣、张纪文四个人引到他们所住的另外一个窑洞去。等把他们安顿好了,然后走回来,对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三个人说,我们四个人就住在我这个窑洞里,我们同一炕睡。”何守礼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李为淑跟张纪贞都跑上前去,一把抱着胡杏,摇动着她时身躯,高声喊叫道:“那太好了,那太好了!我们住在一起吧。我们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吧。这次你应该教会我们编织的手艺儿了。你非把技术公开不可了。”四个男子把铺盖在炕上铺以后,又过到这边的窑洞来聊天。大家上炕坐定,杨承荣就以一个滑稽演员的身份开口道:“平常你们笑我骑墙派也笑得够多的了。有没有比骑墙更糟的事儿?我看有的是!比方说,今天有些人心里不舒畅,这怎么行呢?一面要走上新的工作岗位,一面心里又不舒畅,这叫什么派呵?赫,这肯定不叫骑墙派,这兴许叫矛盾派。”

胡杏坐在人群当中,正在用手一圈一圈地卷起她那件单灰土布军装的袖子,好像她正准备跟别人打架。大家围着她,和她一样穿着单灰土布军装,用眼睛盯着她,看她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见她笑眯眯地、郑重其事地回答道:“不错,咱们这回是要南下工作了,要去进行合法斗争了。我很高兴,至少高高兴兴地服从组织安排。说实在话:我的思想里面总有一种东西丢不下。我设想咱们如果能够好好地打一仗,把国民党打败了,那么,咱们的新民主主义固然不必说,就是下一步的社会主义也就更容易实现了!如果不打这一仗,那恐怕将来要走很长、很长的弯路。”何守礼大声惊叫道:“唷!社会主义——多好听的名词,多美丽的幻想!多迷人……”区卓接着说道:“可不是么,蒋介石绝不允许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你跟他讲道理也没有用。你不打败他,他一定会破坏新民主主义的实现,更不要说社会主义的实现了。”江炳也接着说:“对,就是这个意思。打仗总是比较彻底地解决问题。咱们打胜了,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都有保证。如果不打,那么磨磨蹭蹭,拖拖沓沓的,叫人难受死了。即使实现了新民主主义,我总不相信靠议会选举、合法斗争能够实现社会主义。”

何守礼很不以为然地驳斥他们道:“新民主主义还不曾看见影子,就幻想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了!照你们这样说,合法斗争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咱们也用不着南下了。不过你们要知道,说到打,那么必须考虑两个问题:一个是你要打,老百姓不愿意打,你怎么办?第二个是人家的武力强,咱们的武力弱,你打起来不一定占便宜,那又怎么办?这样想起来,不是合法斗争更有把握么?不管怎么说,我主张合法斗争。不单中国的情况是如此,全世界各国的情况也都是如此,只有苏联是一个例外罢了。”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都附和何守礼的意见,主张合法斗争。杨承荣看见这种情形,照样把肩膀一耸,摊开两手说道:“你们看,这叫我怎么办呢?真是左右做人难呵。”

周炳斩钉截铁地,非常自信地说道:“做人有这样难的么?咱们自然要努力争取和平,但是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这次咱们南下工作,就是争取和平,却并不等于咱们就不主张打仗。事实上,国民党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打仗。它要不要扩大战争,挑起全面的内战呢?咱们当然要警惕这一点,要提防着它来这一手,应该准备另外一手来对付它。这样子,不是两全其美了么?”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仔细忖度周炳的说法,觉着他也有一点道理。谁知后来不久,大家又忽然大声哗笑起来,议论纷纷。和他同名字的江炳首先提出疑问道:“阿炳,你这样说,不是有些和平幻想么?我看,事实正是这样。你存在着一种很危险的和平幻想,认为咱们这回到南方去,可以争取到和平。”胡杏、区卓都说:“不错,不错。是有和平幻想,把和平看得太容易了太美妙了。”何守礼也拍着大腿大笑着,从另外一个角度说:“炳哥,你这种想法我看有点儿好战的味道,很危睑。你要跟人家合作,可你又整天警惕着,要跟人打仗,这样子,能合作得好么?推敲起来,你这种看法实际上不是在鼓吹和平,而是在鼓吹战争。你把合法斗争、和平竞赛看作是可有可无,而认为战争才能够根本解决问题。难道不是这样的么?”李为淑胆小,又拿不定主意,没有开腔。张纪文跟张纪贞起来附和何守礼的意见道:“表舅只有武装斗争的经验,没有民主斗争的经验。这也许可以叫做延安的狭隘经验主义。”周炳反驳他们道:“什么表舅、表叔的,在革命阵营里面,都应该称呼同志。要不,就叫名字。你们说我没有民主斗争的经验,可是我告诉你们,我民主斗争的经验可以说多得很。我跟三家巷陈家、何家,跟你们张家、李家不都是经过很长期的斗争么?这不叫民主斗争么?我恰恰是这方面的经验太多了!太悲惨了!我从事民主斗争的结果是换来了他们对我的武装斗争。他们对手无寸铁的我这样一个人一点也不客气,动用了专政的工具。他们按照他们的法律是合法的。到了宪兵司令部里,你跟他们去做民主斗争吧。”胡杏、区卓、江炳都异口同声地说:“可不是么!可不是么!周炳同志的亲身经历就是一个最雄辩的历史证明。”区卓甚至加重语气,单独说道:“什么合法斗争,见他妈的鬼去吧!”

杨承荣听见大家吵得这么热闹,一个人不停地摇着头,不停地耸着肩膀,长时间地摊开两手,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到了人声稍为稀疏的时候,他才用他那充满讽刺意味儿的清亮嗓子高声说道:“想不到我多了一个同志,咱们队伍里又出了一个新骑墙派。”张纪文大声吆喝道:“谁是新骑墙派?你说,你对大家亲口说出来!”可是,杨承荣只嘻哈大笑着,拒绝指名道姓地点那个人的名字。何守礼伸出一只手,好像她要阻拦张纪文的样子,说道:“你还逼他干什么呢?他那句话谁还不懂呢?画小人儿还要画出肠子来么?”大家哗笑起来,周炳也高兴地跟大家一齐笑。后来,他用那种深沉的演员嗓子自嘲道:

“我今天才知道,我也成了一个骑墙派。可见一个人要当蝙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呵!我还得好好地磨炼一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