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队由周炳当队长,胡杏当支部书记,率领着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江炳、区卓、杨承荣、张纪文,男女一共九个人,在一千九百四十七年六月十四日那一天,由陕甘宁边区安塞县出发,向晋冀鲁豫边区开始了一次长途行军。他们经过化子坪、王家湾、青阳岔、李家岔、老君殿和绥德城,然后由宋家川过河,到了山西的柳林,再从柳林到了山西临县的三交,前后一共花了八天的时间。他们不说也不笑,不叫也不闹,一里一回头,十里一徘徊地离开了十年依恋的黄土高原,辞别了新交的男男女女的朋友,流露出无限依依的情怀。在开始横渡黄河的时候,张纪文用嘴巴模仿放炮的声音放了三炮:“轰隆!轰隆!轰隆!”张纪贞问他干什么,他说:“这是三响礼炮催促开船。”在滚滚急流的黄河当中,他们的船绕过了一个漩涡又一个漩涡,他们彼此用手舀起水来,互相泼洒,做为留下一个长久的纪念。
在三交办好了手续,领取了介绍信,他们又重新出发,经过离石、中阳、阳泉、灵石,翻过太岳山,到了沁源境内,前后又一共花了八天的时间。这太岳山青翠葱茏,叫人心旷神怡,比起那黄土高原,又另是一番情趣。他们个个人纵情欢笑,引吭高歌,闯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们到达沁源城的时候,正是六月三十日。晚上,他们全队开会,讨论下一步怎么走法。从这里到沁县,一共有两条路。有一条路比较好走,但是需要四天的时间;有一条路要翻山过岭,比较难走,却是一条捷径,只需要两天的时间。按周炳跟胡杏本来的意思,认为大家选一条平坦的大道比较妥当,但是响应的人寥寥无几。只有素来胆小怕事的李为淑怯生生地说:“好吧,既然有一条平坦的大路,就走平坦的大路吧,早两天迟两天到沁县有什么问题呢?”张纪文反对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有现成的捷径不走,为什么要走那条远路呢?别看两天的时间不要紧,咱们这回出发,大家都心急得什么似的,别说两天,就是一天的时间,也非争取早点到达不可。”何守礼也附和着说道:“可不是么,总是早一天比晚一天好。咱们在路上走着,咱们的心早就飞到晋冀鲁豫去了。前面路还长着呢,困难还多着呢,这一点难走的路程能算得什么!我坚决主张走捷径,争取两天到达沁县。”后来,张纪贞、江炳、区卓、杨承荣一个接着一个地相继发言,都主张走捷径,不走坦途,认为争取两天时间固然要紧,走一条比较困难的路,加强全队人员的锻炼也很有必要。如果这么一点小小的困难都不能克服,还谈到什么其他的问题呢?后来,周炳也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决定按照多数人的意愿,选择这条捷径,向沁县出发。只是胡杏还说了一番话,勉励大家做好思想准备,克服一切困难,使全队人员胜利地到达目的地。
第二天七月一日是党的生日,也是大家的生日。这天一早,大家就起了床,结束停当,赶快出发。一个个挎着背包,背着毛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地向前走去。走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来到了沁水的岸边。沿途弯弯曲曲,崖壁陡蛸,的确不大好走。这沁水也是从峭壁当中弯弯曲曲地流下来。水面并不太宽,看来只有一丈多两丈不到的光景。水色非常清澈,水底的石卵、沙子清晰可见。但是水势流得非常急,哗啦、哗啦地向下倾泻,宛如一道瀑布一样。全队人在岸边停了下来,研究渡河的办法。这里一没有桥梁,二没有船艇,不知道该怎么过法,看样子,只有徒步涉水过去。
张纪文脱下衣服,走进水中,从这边到对岸来回走了一遍,测出河水最深的地方到他的肩膀。这样子,有好几个人就没有法子涉水过去。即便涉水过去,衣服都要全湿了。张纪文见大家迟疑不定,就说:“这好办,这没有什么难事,大家等一等。”说完,他就跳进水里,游到对岸去。不久,他又从对岸拖了两根碗口粗,各有一丈多长的树干子回来,一根搭在这边岸上,一根搭在对面岸上。张纪文走到河当中,用肩膀一左一右地扛起两根树干子,好像跳板一样,让大家从他的肩膀上走过去。周炳轻身伶俐地三步两步跳了过去,接着,何守礼、张纪贞、江炳、区卓、杨承荣也都走了过去,只剩下李为淑、胡杏两个人。李为淑不会游水,看见水流那么急,头已经晕了,战战兢兢地连走两次,都还没有走到张纪文的肩膀,就缩了回头。第三次,胡杏走在前面,要拉着李为淑走过去。李为淑不要她拉,叫她自己先走过去,然后单独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树干子上。可惜走到离张纪文肩膀不远的地方,她往下一看,见水面晃动得那么厉害,眼一闭,头一晕,脚一软,就栽到水中去了。
在那边,周炳看见张纪文这回见义勇为,独力用肩膀扛着两根树干,让大家在上面走过来,心里面暗暗称赞,对于自己的学生有这样的进步感觉着十分高兴。忽然之间,看见出了事儿,不免大叫了一声,胡杏随着也尖叫了一声。李为淑掉在水里,半浮半沉地,这时候已经漂流到一丈多远。张纪文一声不吭,扔开两根树干,奋勇扑进水里面,抢着向前面游过去,追赶着李为淑。岸上,周炳、胡杏和江炳三个人也放下了挂包跟毛毯子,奋不顾身地跳进水里面,一同向前游去。四个人在水里面齐心奋战着,不一会儿工夫就把李为淑拖了上来。一场可怕的灾难很快就过去了,幸喜李为淑只是呛了几口水,不大碍事。
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上,天气十分炎热。他们在树丛中把湿了的衣服拧干,又照样穿在身上,和大家一起继续前进。一路上,花香鸟语,风景清幽,人在山谷当中行走,大有脱尘出世之感。大家意气豪放,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连李为淑也恢复了元气,跟着大家一起放声歌唱。独有张纪文一个人闷声不响,耷拉着脑袋走路,他心里面十分难过,自己谴责自己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逞能呢?你为什么要首先提出来走捷径呢?为什么你不跟领导上一个心眼儿,为了不出事情,走一条康庄大道呢?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你是错误的,走捷径就是不对,走捷径就是出了问题。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坚持呢?”想到这里,他实在不能再往下想了。他看见众人嘻嘻哈哈地,健康快乐地在山间小路上盘旋行走,不知不觉地,额头上出了满头大汗。他拨去汗珠,自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又自己谴责自己道:
“速度,速度,什么叫做速度,你知道么?速度必须是不出问题,不出毛病,不出事故,这样才谈得上速度。如果出了问题,出了毛病,出了事故,这还有什么速度可言呢?一个人驾着一辆大板车,飞快地往前奔跑;一下子,车子翻到崖底下去了,这能叫速度么?不管怎么样,还是周炳跟胡杏他们的意见正确,行军第一是要安全,只有在安全的条件之下讲究速度。唉,你这个人真是——”想到这里,他又不能再往下想了。他悄悄地瞧了李为淑一眼,见她脸色红润,举动正常,头发也早已被太阳烘干了,心里面才放下了一块石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暗中祷告道:
“但愿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不要有什么病疼才好。”他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李为淑朝他走了过来,对他高声说道:“真谢谢你了,纪文同志,要不是你搭救,我已经上鬼门关报到去了。”张纪文听了之后,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的说话又结巴起来,词不达意地回答道:“欸、欸、欸一不欸、不欸、不……”说也奇怪,这时候李为淑看起来活泼自在,张纪文倒是显得非常疲倦,脚步也越来越沉重,简直有一点不想动弹的样子。
看看快到晌午,他们进了村子,找村干部派了饭。吃过饭以后,就坐在村头一棵大树底下,歇息了约莫半个时辰。歇息好了,个个精神抖擞,继续赶路。一路上,何守礼跟张纪贞只顾拿着李为淑来开玩笑,把她急得满脸通红,双脚顿地的时候,大家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周炳跟胡杏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走着,不说话,也不笑。周炳觉着自己没有把这次行军领导好,刚刚过了太岳山,就出了这么一个事故,心里面十分懊恼。胡杏倒是一直在想,她不该自己一个人先走过那两条树干,如果当时她坚持牵着李为淑走,或者索性把李为淑背起来走,大概也不至于出这样的事故。她十分相信自己背起李为淑走过树干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晚上,到了宿营地以后,区卓去张罗派饭,江炳去张罗宿舍,大家都忙着打开铺盖,洗脸吃饭。吃过饭,周炳召集了一个会议,研究当天行军的经验教训。何守礼、张纪贞、江炳、区卓、杨承荣五个人都纷纷发言,赞美张纪文的勇敢行为,说他一个人站在齐肩膀的河水里面,扛着两根树干子,让大家从上面走过,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特别是后来看见有队员落了水,自己又奋不顾身地游向前去,把队员救了起来,这也是非常勇敢果断的行为,充分表达了患难与共的阶级感情、阶级友爱。李为淑也做了自我批评,说自己不应该这样软弱,事到临头,连见水头晕的毛病也克服不了,累了大家担心受怕,吃了一场虚惊。张纪文不但自己没有居功自傲,反而用非常深沉的感情做了自我批评。他说,自己主张冒险走捷径,表面上看来好像可以争取快两天的时间,实际上是一种盲目冒险的行动。结果已经证明:这样的冒险是不对的,是不必要的,自己当初的主张是错误的。对于发生这样一场不幸的事敌,应该由他负完全的责任。最后,周炳自己也做了检査,说这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没有负起责任,把这一次行军领导好,所以出了事故。不管怎么说,这个责任应该由他单独来负,不关别人的事儿。胡杏接着说道:
“理论上可以这样说。但是我们为了更好地吸取教训,也应该按照本来的面貌,把这个事实分析一下。这次是周炳同志提出来要走平坦大道,而我们大多数的人都说要走捷径的。这里面有个多数人的意见的问题。领导上虽然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服从了多数人的意见,这也不能算是一种错误。我想,我们大家都记得清清楚楚,走这一条难走的捷径是我们大家的主张。因此,这个责任也应该由大家共同来负。”
周炳仍然坚持道:“虽说这是事实,但是领导最后也同意了大家的意见,这个责任就当然应该落到领导的肩上。大家的意见经过领导的同意,不也就是领导的意见了么?我作为一个领导,没有很好地考虑到各种可能出现的困难,没有考虑到我们队员当中的种种特殊情况,这无论怎么样说,是考虑不周到。如果我当时考虑得更周到一点,把各种可能出现的困难都给大家详细地提了出来,也许咱们会做出另外一种决定。现在,事实不是这样。领导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同意了大家的意见,出现了这样的事故,这是领导上应该完全负责的。希望大家以后继续很好地向领导提意见,我自己也应该很周到地考虑各种各样的情况和问题,大家一起共同把这一次行军工作搞好。”
大家不再说话了。每一个人的心里面都觉着,道理固然是周炳说得对,但是责任不应该由他一个人单独承担。开完会以后,周炳见张纪文脸色苍白,吃了连忙走过去,问他觉着怎么了。他说,只觉着心里面乱糟糟的,不知道什么缘故。杨承荣摸摸他的前额,又给他用探热针探了热,说感受了风寒,发了烧了。最后,杨承荣又取出几片药片,叫张纪文吃了以后,好好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全队人员在村头那棵大树下面集合,准备出发。张纪文昨天晚上吃了药,出了一点汗,歇了一个晚上,觉着稍为好些,但是热度没有全退,浑身觉着疲倦。他慢吞吞地走到大树下面,别人都已经到齐了。李为淑见张纪文烧得脸上发红,嘴唇干燥,走路也没精打采的,心中觉着十分过意不去,就向周炳建议道:“周炳同志,昨天是七月一日,咱们照样行军,没有放假,今天就补休一天,做为庆祝党的生日吧,好不好?”周炳正在踌躇,准备跟胡杏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可是张纪文听见了,就拍拍胸膛,说道:“不要紧,我的身体还好,我的底子也很结实。这一点病难不倒我,我也不至于那样脆弱。让咱们坚持出发,继续赶路吧!”何守礼也插进来说道:“如果一定要走,我提议,咱们动员一副担架,抬着他走。病人嘛,应当躺担架,怎么能够自己步行呢?”张纪文把手一摆,冲着何守礼说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躺在担架上面呢?走吧,走吧。我还能走。我坚持步行,到我真走不动的时候,再作商议吧。”周炳跟胡杏再一商量,觉得张纪文态度这样坚决,也不好过于勉强,就决定全队人员集合出发,先走一段,看看结果怎么样再作道理头十里地,张纪文果然走得挺带劲儿,跟全队的人员步调一致,情况正常。到了第二个十里地,张纪文的步子慢慢地就迈得小了,拉到人群后面去了。大队也不便催他,走上一二里地就稍为放慢脚步,等他一下。走到第三个十里地,张纪文体力渐渐地支持不住,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坐在路边,稍为休息。大家更不催他,看见他坐了下来,也都跟着坐了下来,等他歇够了再走。就这样,他们走了半天的路,才进村子吃饭、休息。休息过后,张纪文找了一根树丫杈拄在手里,当作拐棍儿,跟大家一起奋勇往前走。开头,他的兴致还非常高昂,有说有笑的。何守礼讥笑他未老先衰,他还强嘴扯臊道:“你懂什么?这正是叫做少年老成。”可是后来,他慢慢地觉着身体不对劲儿,就闷闷地走着,一声不吭,不说也不笑了。周炳看见他走得实在吃力,就建议大队先往前走,他一个人陪着张纪文慢慢地走在后面。张纪文对这个建议坚决地拒绝了。他咬紧牙关,无论怎么样辛苦,也要跟上大队一起走。
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张纪文身体向前倾斜地走着。他全神贯注:他的脸孔朝下俯视着地面,他的短短的胖子不停地扭动着,他的小小的眼睛瞪大着,他的突出的前额渗满了汗珠。他留心看着旁边的同志,看见有谁要超出他的前面,就立刻使劲儿往前赶。这样子,他一直保持着跟大家同样的速度向前步行。有一次,他甚至突出到人群的前面一两丈远的地方,朝大家拧回头,逞能地微笑着。大家也用赞许的微笑回报他。到天色将晚,他们赶到沁县的时候,张纪文已经大汗淋漓,浑身湿透。他把丫杈一扔,牙关一松,躺在炕上就不能动弹了。
当天晚上,江炳特意给他做了两碗面汤,周炳亲自端到他的面前,看着他吃下去了才走开。吃过饭以后,胡杏亲自走来慰问他,对他十分热情地说道:“纪文,你在党的生日那一天,表现得非常好。你看见大家有困难的时候,就挺身而出,为别人服务;看见别的同志出了危险,就奋不顾身地扑向前去抢救同志;最后,又带病走了那么长的路程。大家对于你这些行为都觉得十分钦佩,叫我特意来向你慰问。”张纪文听了,只是一个劲儿傻笑着,说不出话来。最后,他陋腼腆腆地向胡杏提出要求道:
“胡杏同志,我想申请入党,你看我的条件够不够?”这时候,杨承荣又把一小包药片拿来,叫他吃药。他吃完药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当天晚上,胡杏召集了一次支部会议,讨论张纪文申请入党的问题。大家众口一词,都说张纪文自从整风运动以后,在政治上有了很大的进步,对中国革命的认识加深了,对自己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也有所克服。自从行军以来,他的表现都是非常好的,特别突出的是从沁源到沁县这一段路,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在这样的情况底下,如果仍然把他放在党外,那么对于党,对于他个人都是没有好处的。因此,大家都同意吸收他入党,叫他赶快补写一份申请书,把自己到延安以后的种种表现,全面地谈一谈自己的认识过程。等下次支部会再正式讨论一次,然后通知他画出表格,逐项填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