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沁县休息了三天,等张纪文的病完全好了,才继续出发。他们从那里走两天的路程,到了襄垣;从襄垣又走了两天的路程,到了长治;然后走一天到平顺;再走一天,到了黎城;从黎城再走两天,翻过太行山,到了河北省的涉县。他们远远望见那无边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就像一群猛虎,从高山上奔跑卡来一样,全队人个个龙马精神,昂首阔步地高声叫嚷:“咱们下山了!咱们下山了!”他们越走越有劲儿,没有再出什么事情。只是每次经过被日本帝国主义者烧光、杀光、抢光的村村镇镇,都不免低徊凭吊一番,愤慨不已。

他们之中最活跃的是那高高瘦瘦,尖尖脸孔的何守礼。她饱饱地欣赏了北届凤光,心中好不快活。只见她英姿焕发,喜气逼人,嘴巴不停地说着话,两只手、两只脚也不停地活动着,没有一刻停止。碰到每一个老乡,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一定要跑上前去,跟他拉话,问他村子里是不是在搞土改运动,目前,土改运动搞到什么程度了,开过诉苦大会没有,等等。连人家住的哪个寨子,哪个围子,都要问得清清楚楚,并且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凡是经过正在进行土地改革运动的庄子跟市镇,她都要钻到会场里面去,看看他们到处张贴一些什么样的口号跟标语,并且又掏出小本子,把它们一项一项地记录下来。

当他们在太行山中行进的时候,全队人都高兴得如醉如狂。他们奔跑着,跳跃着,彼此推打着,哈哈大笑,又高声吼喊,好像他们站在高高的山顶上,要把自己的声音传遍整个中国一样。他们为自己能够亲身来到这个有名的战场感到非常骄傲,仿佛只要到过这里一次,纵然死去,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最后,他们高声唱起歌来:

“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

当他们走过一段长长的,全部在石头山上开凿出来的道路的时候,他们又唱起这首歌来: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周炳用铜钟一般的嗓子高声对大家说道:“同志们,你们想想看,兵强、马壮、山高,这都很对,可惜的是这里连一根草也没有,更不要说树林了。”

这座大山像一个巨大的石头王国倔强地屹立在北方的大地上。这里的居民们过着非常艰苦的生活。他们没有水喝,只能在地上挖坑、挖井,储存着雨天流下来的雨水,供人们使用。周炳全队人在这个石头王国里面吃了一顿午饭,喝了那种带着许多黑滓渣和马粪气味儿的开水,觉着居住在这座石头山上的人们,的的确确跟这座巨大的石头山本身一样地倔强。胡杏深有感慨地说:

“生活是多么地困难哪!可是这里的人们没有被困难所吓倒,他们倔强地坚持着,到底在这块大石头上居住下来了。”

周炳附和着说道:“是呀。正是由于他们不怕苦,不怕累,就站稳了脚跟,并且要把这种精神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传给他们的子孙,永远不会退却。”

区卓高声对张纪文提议道:“欸,文科大学生,你应该好好地写一篇长长的文章,把咱们这一路上所见的奇风异俗、风土人情和一切所见所闻都写进去,这可有意思了。人家过去写过《西游记》,你现在就来写一篇《东游记》吧。”他这个建议逗得大家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再往东走,不几天,经过一个叫做猛虎村的地方,他们就走到了武安县的冶陶。这是晋冀鲁豫中央局的所在地,基本上还是属于那种石头山区的范围,生活很苦,比涉县好不了多少。他们向组织部门报了到,就住在招待所里,等候分配工作。他们住了两天,就分配到屈县去参加土地改革运动。组织部门里有一位干事笑着对他们说:“你们尽管放心前去好了,不要担心,屈县那里有你们的熟人在迎接你们。他们知道你们来了,表示非常欢迎,已经等了你们多时了。”于是周炳和大家一道离开冶陶,第一次从山沟里走下华北大平原。刚一迈出山口,往东边一望,只见一片广阔无边的大平原横亘在他们的面前。这一下,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吓呆了。他们都伸开两手,站在原地不动,好像他们想赶到前面去拥抱么东西,可是双脚却叫一种奇怪的力量粘在地上不能动弹似的。

周炳带头高声叫嚷着:“呵,平原!平原!”

胡杏也一齐高声大叫道:“呵,平原!平原!好大的平原哪!”

区卓忙不迭地问大家道:“你们看见没有,邯郸在哪里?邯郸在哪里?这个太阳把我的眼睛都耀花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江炳说:“邯郸?还早着呢!这么大一块平原,够你走的了。你放心走吧!也许走你三天三夜还到不了邯郸呢!”

杨承荣挖苦他们道:“区卓,江炳,你们不是还不愿意到平原上面来么?你们可知道,平原对于人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你们可知道,平原对于人生有什么意义?哼!你们还不愿意来呢,还要后悔呢,不是么?”

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张纪文四个人都嗤嗤地笑着,甜甜蜜蜜地笑个不停,看样子,他们是疯了。笑了好一阵子,何守礼才擦干了眼泪,尖声高叫着:

“唉,我的老天爷!我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见过平原了!”

张纪文伸开两手,对着平原像吟诗似地说道:“唉,这平原就是美!你看,一片葱绿,多么美呀,多么美呀!”张纪贞对李为淑痴痴迷迷地笑着说:“欸呀,为淑,你瞧他们,不得了,全都疯了!”李为淑点头同意道:“不错,不错。谁不是呢?你别看他们,全都疯了!”

从这里开始,每逢经过一个村子,如果那个地方正在进行土地改革运动,或者恰好碰上那个地方的群众正在进行诉苦大会,斗争地主的大会,何守礼一定要建议全队人员前去参观。她总是兴致勃勃地站在那里,留心观看,并且用一个小本子把那些群众的发言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杨承荣看见她的舌头在嘴唇上面不住地舔着,手指在小本子上飞快地滑动着,就知道这个时候催她也没有用,不管怎样催法,她也不肯离开。就因为这个缘故,众人给她起了一个美名,推崇地称她做“土改专家”。

他们在邯郸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乘坐了半天那种窄轨小火车,到了邢台。在邢台住了一夜,就乘坐那种胶皮轱辘大车到了屈县。在屈县县委大院门口迎接他们的,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在延安县委的熟人吴生海。久别重逢,又是一番欢乐景象。吴生海跟他们一个一个地见过面以后,又把他们全队人员领去见当时县委的组织部长杨生明。杨生明也是熟人,见面之下,不免一番寒暄,然后回到招待所住下。

当天晚上,杨生明召集他们全队人员到县委组织部开会。杨生明给他们介绍了屈县全县土地改革工作开展的情况。他告诉他们:全县的土地改革工作团一共分成八个组,先搞八个先行点。他们九个人加上吴生海,做为这个土改团的第三组,管王庄那一片的土地改革的工作。他又宣布了县委的决定:他们这个组由吴生海担任组长,由周炳担任副组长,由胡杏担任支部书记。

七月下旬的一个中午,吴生海、周炳、胡杏带领全组人员来到了王庄。吃过饭,找了一幢空闲的房子暂时住下以后,立刻召集开会,研究全组人员怎么样进行分工。这王庄名义上虽然是一个行政村,实际上是由三个自然村组成。当中最大的一个自然村叫做大王庄。在大王庄的北面,隔着一个大水凼和一片坟地,那儿还有一个村子叫做北王庄。在大王庄的南面,隔着一大片庄稼地,那儿也有一个村子叫做南王庄。经过差不多半个时辰的研究,他们决定了这样的分工:吴生海管全面;何守礼、杨承荣、张纪文三个人管大王庄,由何守礼当分组长;胡杏、江炳、张纪贞管北王庄,由胡杏兼分组长;周炳、区卓、李为淑管南王庄,由周炳兼分组长。何守礼还谦辞了几句,后来吴生海答应他将坐镇大王庄,何守礼这才不说什么。分工以后,立刻着手调査全村的实际情况。

当天后晌,何守礼又拿出了从前她在七里铺的那种本领,马不停蹄地在大王庄各处走动着,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村庄,并且和每一个她所碰见的人一不管他是什么人,都问长问短地说话。当太阳在西边地平线上泮沉着,快要落下去的时候,她在村口的大车道上碰见了一个迎面而来的男人。这个人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矮小瘦弱,尖嘴缩腮,一眼望去,好生面熟,简直是似曾相识的样子。这个人身穿紫花土布衫裤,脚底下穿着一双青布月口鞋,背上背着一个小小的粪筐,手里抓着一把小小的铁铲,正缓缓地向她走过来。何守礼把来人的面貌看得更加清楚,不觉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面高声叫道:

“爹……”幸亏她下死劲儿压抑着,没有让自己的声音冲口而出。那个人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她的脸完全涨红了。她的两只眼睛也充血了。她的心乒里乓郎地跳跃起来了。同时她又一次在心底的深处高声叫嚷道:

“我的老天爷,天下竟有这等事情!”原来,这个人的举止相貌居然跟她的父亲何应元一模一样,只是他没有穿长袍马掛,戴金丝眼镜罢了。何守礼惊魂未定,那个人已经来到面前。她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拦住那个人的去路,嘴里面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富有感情的声音对那个人打招呼道:

“老大爷,您好!”那个人稍为迟疑了一下,随即回答道:“同志,您好。可是,我该不该称呼您同志呀?”那个人说完这句话,也不想多逗留,就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去。何守礼听见他说话的声音,立刻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老人,也就转身跟在他的旁边,慢慢地往村子里走回去。

何守礼说:“老大爷,您在拾粪么?”

那个人回答道:“是呀。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干不了什么庄稼活,就那么糊弄着,也叫做——唉,不中用了,干多少,算多少吧。”

何守礼又问他道:“老大爷,您知道我是什么人么?”老大爷没有回答。她就自己回答自己道:“我是土改队员。今天才刚到你们村子里,现在到处査访,想了解你们村子的实际情况。”

那个人冷冷地回答道:“是呀。看得出来,看得出来。”何守礼说:“我还要请教您。我想知道村子里的大小事情。我到您家里去请教您行么?”

那个人回答道:“当然行,当然行。我十分欢迎。不过,我年纪大了,平常跟人来往也很少,不知道村子里多少事情,恐怕回答不了您的问题。”

何守礼继续说道:“噢,老大爷,您瞧我,我还没有请教您贵姓名呢!”

那个人回答道:“呃,小姓王。我叫王大善。我们这个小村子姓王的人居多,也有一些其他杂姓,可是不太多。您慢慢地住下来就会知道了。”

何守礼又问他道:“那么,老大爷,您住在什么地方呢?”那个人有点惊讶地望了何守礼一眼,露出非常踌躇的样子,说道:“我住什么地方嘛一这个没有关系。您问村子里面的人,不管谁,您只要问王大善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没有不晓得的。我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全村子的人都认识我。”

何守礼还想问他一些什么事情,一时又想不出来该怎么问法,只对他微微地笑了一笑。她对于这个陌生人的印象很不坏。她觉得这个人斯文和善,很好相与。纵然她从这个人的嘴里面没有得到多少材料,可第一天进村子就碰到这样一个很像自己父亲的人物,也觉着十分称心。这个人五十多岁了,还自己辛勤劳动,看来不像一个懒汉,也不像一个什么其他的坏人。

他们正要回村,忽然又有一个壮年男子从村子里面转了出来,一直朝何守礼走过来。这个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矮矮胖胖,长得非常壮实。他的鼻子很高,嘴巴很大,满脸堆着笑容,不过两只眼睛露出阴森的闪光,很不相称。何守礼不怎么喜欢这个人,也就没有理睬他,只顾自己走路。那个人朝她快步走过来,一面伸出两手,一面高声叫嚷道:

“何组长,何组长!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儿呢。”何守礼没有听见过别人称呼她何组长,听起来觉着很不习惯。当她意识到这个人是在称呼自己的时候,她有点儿高兴,脚步就停下来了。王大善继续往前走。他既没有跟何守礼告别,也没有跟那个走过来的男子打招呼,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何守礼问那个来人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找我么?有什么事情么?”那个人低着头,仍然微笑着,回答道:“我叫贾宜民,是这个村子的村长。我想问问你,到底今天晚上开会还是明天早上开会,我要向你们汇报情况。”何守礼问他道:“贾村长,你是党员么?”贾宜民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何守礼又问他:“你一个人来汇报么?”贾宜民又垂着手,更加恭敬地回答道:“不,我不是一个人来。我来,还约了我们这个村子的党小组长一道来。”何守礼说:“那么,好吧。明天早上吃过早饭,你上我们这儿来我们听你俩的汇报。”正经事已经说完了,贾宜民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为了表示他对于这位土改组长的热情欢迎,他还想跟她多攀谈几句。何守礼慢慢地看出他有意巴结自己,心里面也就慢慢地高兴起来,随口问他道:“贾宜民,刚才站在我身旁的这个人你认识么?”贾宜民笑着回答道:“认——识!怎么不认识呢?”何守礼明知故问地问他道:

“他叫什么名字?”

贾宜民吃惊地回答道:“什么,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么?他叫做王大善。”

何守礼很坦然地对他说道:“哦,原来是叫做王大善。他这个人确实是很和善,很好谈话,跟他的名字很相称,是这样的么?”

贾宜民顺水推舟地说:“是呀。他人是很和善,不过……”

何守礼漫不经心地问他道:“怎么,他拥护革命政府么?”

贾宜民又点点头,笑得更厉害了,说:“不错,他拥护政府。不过——他是一个地主。”

何守礼受惊了,高声叫嚷道:“什么?地主?他也是一个地主?”

贾宜民也高声叫嚷起来道:“什么?也是?不。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地主,而且是本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地主。”

何守礼听见他这么说,突然觉着百感交集,沉默着不说话。她反反复复地想: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儿!她爸爸何应元是一个地主。远在几千里之外,不,远在万里之外,这里有一个王大善也是地主。他们的声音、笑貌、举止、谈吐又那样子相像!她看见王大善就好像遇到了她爸爸本人一样。这里正要展开土地改革运动,这个王大善不免会遭到家破人亡之苦。她越想越觉着纳闷儿,那颗心卜登卜登地跳着,好像要从喉咙里面跳出来似的。贾宜民看见何守礼沉吟着不说话,就告诉她,说这个王大善虽然是一个地主,可是土地不多,大概只有三四十亩。除了有十来亩土地租给别人种以外,自己也种了差不多有二三十亩。他自己参加劳动,当然,同时也雇了三个长工。这个王大善不但性情温和,而且乐善好施,村子里面的老百姓都管他叫王大善人。贾宜民说得有条有理,何守礼听得津津有味儿。末了,贾宜民说,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介绍,详细的情况在明天的汇报会上再谈。

第二天,贾宜民和党小组长赵国光一道来工作组汇报全村的情况。这赵国光身材高大,两眼无神,嘴宽唇厚,举动迟钝。他差不多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一旁嘻嘻地微笑着,让贾宜民从头到底一个人向大家汇报。村长告诉大家,王庄全村一共有七十多户,只有一户小地主,四十多户中农。这王大善的老婆早就死了,现在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国民党的军队里面做事情,二儿子在八路军里面工作。女儿最小,叫做王素珍,今年二十七岁,已经守了寡,如今在家里和她爸爸王大善一起过活。王大善约莫有土地三十五亩,有十亩出租给别人耕种,他自己种了二十五亩。他家里雇了三个长工,本人也下地劳动。一个叫做贾洛中的长工,今年四十七岁,就住在地主的家里。一个叫做蒋忠良的长工,今年四十岁,住在北王庄。一个叫做郑得志的长工,今年三十九岁,住在南王庄。剩下的三十多户里面,有些是雇农,有些是佃农,有些是贫农,有些是小商贩,也有一些不务正业的人。因为王大善冬天常常施粥,夏天常常施药,老百姓都管他叫王大善人。胡杏听到这里,突然十分敏锐地惊叫了起来:“王大善人?”贾宜民点头承认道:“是,王大善人。”这时候,胡杏只用眼睛瞟了周炳一眼,彼此会心地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何守礼低着头听着,全心全意地在小本子上记录着,心里面觉着十分兴奋,又觉着有一点儿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