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了的一个晚上,明月高照。这月亮出得很早,却没有照进堂屋里,只是落在大院子上面,把整个堂屋也映得通明透亮。远处一片昆虫的叫声,叽叽呱呱的,十分热闹。一阵微风吹过,后院子那棵香椿树也刷刷作响,和屋外的虫声互相呼应。王大善、王素珍、贾洛中三个人都坐在小凳子上,在宽敞的堂屋当中构成一个品字形。管账兼长工贾洛中站起来,准备去点灯,王大善阻止他道:'“洛中,你坐下。不要在这个时候点灯。免得别人看见了,又说短道长。工作组还以为咱们要图谋不轨呢!”

贾洛中嘴里说,那就算了。反正大月亮,看得见,不点灯也不碍事。”同时把身子一弯,坐了下来。王大善手里摇着一把蒲扇,默默无言地坐着,很久都没有开腔。王素珍说:“爹,如今你也摇起蒲扇来了!过去的日子你还记得么?当时叫你摇鹅毛扇,你还嫌重呢!”做父亲的笑起来道:“素珍,傻孩子,光说傻话。你都二十七了,还不像个大人样子。这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嘛!唉,还谈那些干什么?倒不如先谈谈咱们村子里的事儿吧!也不知道这些事儿会闹成什么样子呢!”王素珍还没有做声,贾洛中就扯开嗓门,毫无顾忌地高声说道:“没事儿,保管没事儿!专跟咱们作对的人不多,也不都知道咱们的底细。我就不相信它土改队能有什么本领。他们进村子才几天?能知道多少事情?他们能长年长月地呆下去么?不久他们一走,还不是全了啦!什么事情都跟从前一样啦!我看不怕。大爷只管放心好了。”王大善对他一挥手,说道:“洛中,话虽如此,你小声点好不好?你扯开那么大的嗓门,好像要全天下人都听见似的。那又何苦来呢?”说完以后,就走到茶壶前面,倒满一碗茶,喝了下去。喝完茶以后,他又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来,对他们两个人缓缓地说道:

“贾宜民这小子真不赖。人随和,待人好,心眼儿又很活,会办事。听说土改队很赏识他,目前正红着呢。”贾洛中说:“他小子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大爷一手栽培出来的。”王大善连连摆手说道:“这又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了。过去是一回事儿,现在又是一回事儿。英雄莫论出身。人家是村长,干得很带劲儿。你就应该像对待一个村长那样对待人家。”王素珍坐在一旁,这个时候却忧心忡忡地说道:

“贾宜民算得上得心应手。可不知道那个赵国光到底怎么样。他是他们共产党的小组长,论权力,比一个村长还要大得多呢。”

王大善又朝着自己的女儿把手一挥,说道:“我就瞧不起赵国光这个脚色。他虽然是一个什么小组长,可起不了多大作用。他是一个木头人,整天跟在贾宜民尾巴后面转。没有贾宜民,他什么事情也做不出来。他担的不过是个虚名,实权都在贾宜民一个人手里。你也用不着伯他。”贾洛中迎合他的东家道:“一点也不假。这赵国光没有在咱们家里扛过活儿。我听见别人说,他从前给别人扛活儿的时候,实在像一根木头。你不敲他他不响,你不推他他不动。不过干起活路来倒还是挺卖力的。不然,他早就饿死了。”在月色朦胧中,看不清王素珍的脸孔,只听见她娇声娇气地笑道:“爹,这样说来,咱们可以垫高枕头睡觉了!”王大善从容自得地,心平气和地纠正他的女儿道:

“不,素珍。不是这个样子的。不是高枕无忧,决不是高枕无忧。古语说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它土改队——工作组既然来了,也不是轻易就能对付过去的。目前第一着棋走得不错,以后会怎样一就要看事在人为了。按道理,乡亲们的胳膊照例不会朝外拗,可是谁料得到呢?谁知道会不会有一两个败类凭空从地里冒出来呢?比方对蒋忠良、郑得志这两个王八蛋,我就很担心。我一心一意只盼望他们不要无中生有,胡说八道,乱诌一些生安白造,对谁都没有用处的废话,那就好了,那就是托祖宗的洪福了!”

一片浮云掠过天空。月亮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堂屋里也跟着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王大善的话勾起了大家一重一重的心事儿,都沉默着不说话。王大善缓缓地摇着手中的蒲扇,又开腔说道:“自然,工作组里的人也是各种各样的,听说其中有两对是夫妻。咱们大王庄这个组长,这个姓何的姑娘还没有主儿。”王素珍敏捷地应声说道:“就是那个脸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的姑娘吧?”贾洛中也接上说:“就是她,就是这个姑娘。不过,听说她只是咱们大王庄这边的组长。整个王庄的组长还不是她。管整个行政村的是那高高瘦瘦的陕西人,听说姓吴。”王大善接着说:“素珍,你可不要以貌相人。她这个人,脸上虽然有一条伤疤,可不是那种凶悍的女人。我只见过她一面,就觉着她与众不同:待人和气,眼睛看人也是热呼呼的。我敢担保,她确确实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这个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准没错。”

贾洛中好像忽然听见院子外面有什么响动。他连忙站起来,跑出院子去看一看,又跑到大门那里摸一摸,门闩还是好好地插着。他走回堂屋,重新坐下来,说道:“照我看嘛,这些土改队——工作组里面,就没有一个什么好东西。”王素珍不同意他的话,说道:“话也不能这样讲。十个坏人里面兴许还有一个是好人。盼望天从人愿,让那个姓何的姑娘官上加官,一步一步地往上升,升到管咱们整个王庄就好了。”过了一会儿,王大善换了一种阴沉的语调对那两个人说道:

“要是说起那个姓周的高大个儿,那就实在叫人担心了。那个左撇子一听说他的右边胳膊是假的,是装上去的,也不知到底怎么样。这个家伙准是个老八路,是从部队转到地方上来的,这你一眼就看得出来。你看他那大不咧咧的样子,简直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他胆敢自己单独一个人闯进咱们家里来,对咱们那样不客气,还找洛中单独谈了半天,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足足盘问了一个时辰!后来,哼,听说他还去找郑得志谈过话。郑得志幸亏没有说出什么来,可也实在够叫人担心的了。唉,碰到这样一个人,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但愿上天保佑,平安无事就是了月亮升得很高。贾洛中站起来,走回门房里睡觉去了。两父女仍然面对面坐在堂屋里,细细地商量。王大善叹了一口气,对王素珍说道:“欸,好闺女,我有一块心病,在洛中面前也不好说的。这回贾宜民做事倒是公正,说话也很谨慎,算是很难得的了。可是你要知道,这个贾宜民是个没准儿的人,今天工作组灌他一壶米汤,他当然很受用。也许明天工作组抽他一顿鞭子,他又会变了另外一个样儿。谁知道呢?唉,反正这个人靠不住,要想尽办法,加紧笼络他才行。趁目前工作组信任他,他也正在得意的时候,要加紧笼络他,想法子用马嚼子把他的嘴巴勒紧才好。”王素珍反应得非常快,立刻就接上说道:“好,爹。让我今天晚上就上北王庄去走一回,跟他当面谈谈,说不定会有些用处。”王大善望着女儿,点点头,说道:“你去自然好,不过今天晚上有月亮,怕不相宜。万一叫人看见了,那可不得了了。”王素珍站起来说道:“我立得端,行得正,去也无妨。”王大善也站了起来,说道:“不是不让你去。只怕叫人瞧见了,闹出大事情来。”王素珍果断地说道:“晚上不去,难不成白天去么?不要紧,趁有月亮,说去就去,今天晚上就去走一遭。”

王大善回东边套房里寻了半天,寻出一瓶二锅头来。他把那瓶烧酒递给王素珍,让她给贾宜民捎去。他陪着女儿走出大院子,一直走到大门口。他把那扇大门呀的一声打开了,将王素珍放了出去。然后重新关土门,独自一个人坐在堂屋里,缓缓地摇动着他的蒲扇。

王素珍出了门口,向左拐,一个劲儿朝北王皮走去。她用手紧紧握着那瓶二锅头,尽量使自己的脚步走得很轻,不让发出一点声音。她的身体本来很矮,在月亮底下,那个影子显得更加矮小。她沿着大车道走出村子,前面必须通过一片荒地。这片荒地西面地势很高,是一片坟场;东面倾斜下去,地势很低,有一个很大的水凼。她经过这片荒地的时候,只听见四面叽叽呱呱的虫叫声,浑不见一个人影儿。她心里面有些害怕,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于是,嘴里面念念有词地自己对自己说道: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心中更加狐疑不定。走着,走着,她已经走到坟场跟水凼的当中,忽然发现水凼旁边的斜坡上,好像有一个人坐在那里洗衣服。这时候,月亮又钻进云层里,朦胧中看不清是什么人,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她心里面想:“坏了,这一下可闹坏了。到底叫人瞧见了,怎么办呢?”她想后退,又觉着后退非常不好,会更加叫人怀疑,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去。看看离那团黑影子更近了,她壮起胆子,用很大的嗓门喝问道:

“谁?”没有人回答。她走前两步,更加严厉地喝问了一声:“谁?”还是没有人回答。她再往前走几步,拼足全身的力量,用最高的嗓子喝问道:“谁?”哪里知道,还是没有人回答。那黑影子也照样一动不动地蹲在原来的地方。这一下子,可把王素珍急坏了。她浑身发抖,朝那个黑影子冲过去,同时凶猛地举起右手那瓶酒,准备用它猛砸那个黑影子,不管它晕人是鬼,都要把它砸个粉碎。说时迟,那时快,等她走到那个黑影子前面,定神一看,不觉失声叫道:“我的妈呀!”原来那个黑影子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却是水凼旁边一块两尺立方的大石头。她出了一身冷汗,倒觉着十分凉快,用手摸着那块大石头,对它说道:“唉,对不起,老大爷,原来是你!刚才是我眼花了,把你看错了,求你别见怪。”说完了,就高高兴兴地回到大路上,继续向北王庄走去。

到了贾宜民的家门口,她动手轻轻地敲门。实际上她并没有敲,只是用指甲在门上轻轻地搔着,好像跟那扇门搔痒一样。她搔几下,停一会儿,又搔几下,像有人在嗑瓜子似地,发出轻微的,毕毕剥剥的声音。这样子,可以使屋里的人听见,又不至于惊动左邻右里。贾宜民果然听见了,急急忙忙给她开了门,让她进去,又把大门急急、忙忙地闩上。两个人在灶旁那张矮几子旁边坐下,贾宜民就抱怨王素珍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今天晚上月亮那么大;你不怕别人瞧见?”王素珍用左眼斜斜地望着贾宜民,轻浮地回答道:

“明人不做暗事!我怕什么?你大爷有心要送你一瓶烧酒,自己不便走动,叫我送来。我白天又不好来,只好趁晚上来了。”说完以后,就把那瓶二锅头放在矮几子上。那贾宜民原是个好酒之徒,看见这样一瓶美酒,口水早已淌了出来。他一面在嘴吧里吧嗒吧嗒地哂着,一面说:“好酒,好酒”,就要伸手去取那酒瓶子。王素珍摁着他的手说:“别忙,别忙。你得首先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心里面到底觉着大爷待你怎么样。”贾宜民欣然点头承认道:“那还有说的!”王索珍进一步问道:“那么,我呢?我对你又怎样呢?”责宜民对她猥亵地笑了一笑,故意逗趣地回答道:“不,不好。你对我不好。你整天骂我。”王素珍也故作正经地说道:“怎么,骂你还不好哇?骂你是要你早点儿睡醒,别整天昏昏腾腾地过日子。有许多人想我骂他,我还懒得去骂呢。好了、好了。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你的心了。你既然说我对你不好,那么,又是谁对你好呢?是工作组么?是那位姓何的大姑娘么?”贾宜民假意做了个严厉的表情,对王索珍说道:

“别乱扯。别往这些事情上面扯。叫别人听见了;可不是当玩儿的!说正经的,工作组当真对我好。他们不单不骂我,还非常信任我。他们恭维我革命立场坚定,头脑清楚,差不多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王素珍嘿嘿地冷笑了两声,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说道:“我说你没有睡醒,这句话再也错不了。工怍组目前对你好,这也许是真的。不过,他们对你好的原因,是想从你嘴巴里掏出一些东西来。到他们把全村子的情况都了解了,都弄清楚了,那个时候你看吧,他们会把你一脚踢开。不,不只踢开。踢开还算是好的。他们会掐住你的脖子,叫你透不过气来。他们会将你三天一批、五天一斗,斗得你神魂颠倒,要活也活不成,要死也死不掉。”贾宜民将信将疑地摇着脑袋说:“你说得太吓人了。你说得叫人简直毛骨悚然了。兴许不至于这样吧?”王素珍把嗓子压得很低,仍然露出非常紧张的神气,说道:

“兴许不至于这样子?看你到如今还没有睡醒!其实,我十成还没有说出一成来呢。你想想看:自从你上任以来,村子里面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些事情如果一下子败露出来,我问你得了不得了!唉,你干了那许多敲诈、勒索,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要说都抖出来了,就是只拿出其中的一件、两件,那么,你就要立刻大祸临头!就说不枪毙你吧,至少也该好好地坐它十年八年的牢!到那时候,工作组就再不会认识你姓贾的了。”

贾宜民一想,王素珍所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就耷拉着脑袋,不再做声。王素珍见已经打动了他,就反而掉转头来,用话安慰他道:“宜民,你也不要想得太远了。既然目前工作组对你好,你也可以假意和他们应酬一下。只是要十分注意,不要随口乱说,把什么事情都掏出来,让别人晓得。但愿你口头谨慎一些,行动检点一些,我看也许可以混得过去。等过几天以后,工作组一走,那么,大伙儿都平安无事了。你不会不知道:工作组对你的好意,好比洒下一阵过云雨;至于我们王家对你的情分,好比高山上的泉水一样,可是久久长长的!”

贾宜民正在细心听着,领悟她的话里面所包含的奥妙,忽然听见门外有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来,一听见敲门声音,就忙得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人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好大一会儿,都没有办法躲避。想钻进炕底下,可是炕沿有土砖堵塞着,钻不进去;想躲在矮几子底下,可是矮几子太矮了,装不下一个人。逼得没有办法,贾宜民一把拖住王素珍,把她拖到灶台旁边,叫她蜷缩成一团,打横睡在地上。贾宜民拿了一块破油布,把她盖上,叫她不管怎么样,不要动,也不要弄出任何声音来。把王素珍藏好以后,四面看看,没有什么破绽,贾宜民才一口吹灭了灯,走到门口去开门。

幸亏这不过是一场虚惊,那个人并没有走进屋里来。贾宜民假意让她进屋坐,她也没有进来,只在门口跟贾宜民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贾宜民重新插好了大门,回到屋里,点亮了灯,把油布掀开,将王素珍拉了起来。王素珍一面回到自己的矮凳子上坐下去,一面嘴里骂道:“哪个混账王八蛋,这个时候来敲门!”贾宜民笑嘻嘻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本庄子工作组那个姓张的姑娘。”王素珍快嘴讥诮道:“呸,什么姑娘!我看你又在乱眼馋。人家部有主儿了。人家的男人如今就在南王庄住着,就是南王庄工作组那个姓区的什么的。你别当癞蛤蟆了。”贾宜民说:“管她主不主吧。她半夜敲门,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通知我明天上他们土改队——工作组开会。”王素珍刚才还没有骂够,就继续骂道:“呸,真不要脸,三更半夜的,去敲一个单身汉子的门!姓贾的,我倒要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还要让她进屋坐呢?你这是存的什么心呢?”贾宜民笑着回答道:“噢,那有什么,那不过是一句客套话。我就知道她一定不敢进来。”王索珍气嘟嘟地说道:“好哇,不敢进来,不敢进来,可是我为什么又敢进来呢?”

贾宜民眯着阴湿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她是她,你是你。你们是两路货色。”王素珍用手指轻轻地敲着矮几子,脸色严厉地说道:

“贾宜民,你到底睡醒了没有?你忘了,这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灶旁歪着。你把别人让进来,看见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她不是别人,正是大王庄地主家的闺女王索珍。那么你瞧瞧,这事情不是有得你好看的么?我思算,光凭这一桩,就可以判你坐一年牢。”贾宜民伸出舌头,很久都缩不回去。看见他假装出这么一副怪模样,王素珍不觉开心笑了起来,说:“好吧。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让咱们把酒瓶子打开,喝一盅压压惊吧!”

贾宜民拿出两个小酒盅,放在矮几子上。王素珍亲自把瓶塞打开,预备斟酒。这酒瓶子一打开,屋子里顿时飘散着芬芳的气息。贾宜民一面吸着鼻子,一面连声称赞道:“好酒,好酒。”王素珍在贾宜民的盅子里斟了满满的一盅,在自己的盅子里只斟了大概两三分的光景。贾宜民用手把瓶底一碰,烧酒呼噜呼噜地淌出来,几乎也倒了七八分的样子。王素珍一面嘻嘻地笑着,一面说:“我喝不了这许多,我喝不了这许多。”

两个人相对着,慢慢地喝酒。煤油灯的火焰在灯筒里面突突地跳着,冒出一股浓烈的臭味儿。喝了几口酒以后,王素珍又装出一副严厉的脸孔,用手指轻轻敲着矮几子,说道:“看、看、看,贾宜民,你又犯了罪了。你在三更半夜的时候,跟地主的闺女一起喝酒。光凭这一桩,又可以判你坐一年牢。”喝下了一点酒,胆子壮了一些,贾宜民不那么害怕了。他微笑着眯起眼睛,对王素珍重重复复地说道:“那有什么呢?谁会晓得呢?没有人会晓得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晓得。除非一除非你安下了坏心,自己跑到工作组去告我。不然的话,谁能够晓得呢?没有的,没有一个人会晓得。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王素珍骂道:“呸,有你那样不害臊的!”贾宜民不以为意,高高兴兴地喝了两口酒。王素珍赶快举起酒瓶,给他满满地斟上。斟完酒以后,她和颜悦色地对贾宜民说道:

“贾宜民,不说那些笑话了,不说那些不等使的闲话了,还是谈几句正经的吧。我爹从你很小的时候起,就很赏识你,抬举你。他雇用你当长工,对你非常好,就像亲儿子一样。后来,他看见你做人乖巧,又伶俐,又懂人意思,就保举你当了一村的村长,还送了七亩地给你。这样一来,你一生的温饱都不发愁了。要不是你肯尊重别人,肯依顺别人,又讲义气,又肯卖力,你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今天呢?现在,我愿意你在这个村长的禄位上不要栽跟斗,不要跌下来,不要辜负了我爹对你培养的一番好心!”

贾宜民酒气熏人,原神壮旺地说道:“素珍,这一层你可以完全放心。我自己是什么人,我自己是清清楚楚的。至于别人嘛,我不敢说看得十分透彻,但是总不会一点也不知道。别的人谁对我是心存利用,不怀好意;谁对我是真心实意,拿心换心;我是完全知道的。土改队——工作组嘛,那谈不上什么交情。我自己想,我能对付过去。这里面只有一个左撇于比较难伺候。他这个人有点呆,也十分固执,一看见我,就觉着不顺眼。我可拿他没有办法。还有我们庄子那个姓胡的姑娘,也不好伺候。她总是用一双怀疑的眼睛盯着我,好像和我有什么十八辈子的深仇大恨似的。除了这两个脚色以外,其他的人,我倒觉得好应酬,好办。他们从一开头对我就很好,这是你已经看见的,也用不着我来多说了。不是我对你夸口:对付这样洋里洋气的洋学生,我还是有一手的。他们里面有一个姓区的,还有一个姓江的,好像两个粗人,比较啰嗦一点。不过也不要紧,我看他们起不了什么作用。”

王素珍双手按着胸膛,说道:“那就好了,那就好了。希望你极力稳住他们,稳住那些土改队一工作组,别让他们横生枝节,招是惹非就好了。那就是祖宗有灵,上天保佑了!来,让咱俩干这一杯。让咱俩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吧!”

这时候,屋子外面的虫声叽叽呱呱地大声喧嚣着。天空中,那皎洁清白的月亮不愿意听到人间这样的谈话,赶快躲进云层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