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又过了一个月。连同上个月一起算来,王庄的划阶级工作一共进行了两个月了。两个月的唇枪舌剑,一共划出了一户小地主,四十户中农,雇、佃、贫农很少,没有富农。小地主就是王大善一户。中农就是王先贵、朱启昌、焦遇春这些。连贾宜民本身也划成了中农,——算是新中农。正当何守礼认为旗开得胜,吴生海认为马到功成的时候,王庄却出现了一种令人非常不愉快的现象。这种突如其来的现象出现得如此迅速,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有一个晚上,凉风习习,已经很有一点儿秋意。全村大会照样在村公所的大厅里面举行。上灯已经很久了,到会的人很少。那些先到的人看见人不多,有几个坐了一会儿又跑出去,再不回来。吴生海走进会场一看,见大家这么稀稀拉拉,很不满意,暗中叫何守礼守住大门口,只准人进,不准人出。他自己一个人跳出跳进,指挥全组的工作人员到各自的地段去,挨家挨户地催人来开会。这天晚上,尽管吴生海采取了紧急措施,到会的人仍然很少。那些划定了中农成分的人家,看见大局已定,心里想,划了个中农阶级,无非是不出不进的意思,就懒得来开会了。贾宜民、贾洛中、王先贵、朱启昌、焦遇春这些积极分子,加上一些雇农、佃农、贫农,才勉勉强强地凑足了半数——三十几个人。这天的会开得无精打采,大家闲扯了一顿,还没到三更天就散了。群众走后,工作组的同志留下来收拾地方,不知道有谁轻轻说了一声:

“低潮!”

大家听见了,都没有做声。从那个人的腔调听起来,是个男的,并且好像是江炳的江北口音。这两个字虽然简短,却打中了大家的心事,叫人听了有点儿心酸。

吴生海咆哮般地高声说道:“谁说的?是谁说低潮的?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群众当中不但没有出现低潮,他们的情绪正在高涨,正在掀起一个新的**!只怪咱们工作组的同志不争气,不齐心,跟不上,工作的步子就慢了,乱了!这是咱们工作组自己给自己丢人!自己给自己现世!一句话,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大家今天晚上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咱们开一个会,认真研究一下组里的情况,用自己的力量克服本身的弱点,把全村子的情绪更加提商。咱们既然来到这里,负起这个责任,一定不能够叫群众失望。只有这样子,咱们才能够对得起全村的老百姓,才能够对得起党!”

第二天;工作组在吴生海的住处,团团围坐在吴生海的炕上,开了一个全体会议,会上,大多数人拿不定主意,都没有怎么发言。主要由周炳跟吴生海两个人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吴生海首先提出来来,当前最主要的问题就是统一认识、统一步骤。他说,革命的利益高于一切,再不允许一个工作组里面有几种分歧意见,各自为政,互相抵消,互相牵制。他说,这样子,工作就一定要受到影响,对革命极其有害。他号召大家克服私人温情,站到原则的高度,辨明是非,全力展开斗争,使他们的工作组能够出现一个崭新的面貌。

周炳认为,工作组在王庄搞的划阶级,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偏差。他认为,按他们划阶级的结果看起来,不符舍中国农村的客观实际。他认为,中国农村从一般规律来说,应该是雇农、佃农、贫农占人口百分之七十左右。他们王庄所划的阶级,中农已经有四十户,差不多占了全村户口的百分之六十,显然不符合中国农村的一般规律。一切的问题,一切的毛病,都出在这上面。此外,他又一次提出王大善的长工蒋忠良逃走,和王大善的女儿深夜摸进贾宜民家里这两件事情,认为这都是很难解答的疑问。在工作组把这些问题査清楚以前,划阶级的工作应该暂时停止。

对于周炳的这些意见,吴生海持根本否定的态度。他反而攻击文化人、知识分子爱玩弄什么理论教条,就是不愿意实事求是。他说,每一个人都应旅知道: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他们从实际里面划出四十户中农来,是经过群众仔细讨论,然后决定的。不能够拿一般理论硬往这上面套。套得合适才算正确,套不合适就算错误,至于实际情况怎么样,倒可以完全不管。这正是极其有害的,教条主义的态度。他并且驳斥周炳,认为蒋忠良失踪的事情,可以慢慢去査,一个、半个人的行动不能够影响大局。至于牵涉到贾宜民的谣言,那不过是捕风捉影,毫无证据,更不能够拿它来衡量阶级划的是否正确。他强调,大家都应该尊重客观事实,不能够凭自己的好恶,来否定经过群众努力才取得的成果。”

周炳反驳他的说法,认为照目前的情況看起来,王庄的土地改革运动可能正在走过场。这种走过场可能继续下去,一直到土改完全结束为止。群众正是看到了这种趋势,觉着土改运动已经没有希望,才出现目前的低潮。很显然,任何的运动如果走过场,没有不挫伤群众的情绪的。群众的情绪一经挫伤,必然会出现像目前这样的低潮。

两个人争论了半天,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看来,一下子也不容易取得一致的意见,吴生海只得宣布暂时休会。大家精神都非常紧张,头脑也十分混乱,听说体会,都松了一口气。不过,每一个人都仍然坐在吴生海的炕上,不肯离开。周炳跟吴生海坐在炕沿的两头,一个脸朝东,一个脸朝西,背对着背,像俗话所说的贴错了门神一样。区卓跟张纪贞两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闲谈,张纪贞给区卓念一首最近在北王庄流行起来的顺口溜道:

加油干,加油干,

白天黑夜不得闲。

打倒土豪分田地,

一人两分半!

所有坐在炕上的人听见了,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周炳跟吴生海两个人虽然听见,却没有笑。张纪贞后来又加上说:“你看,区卓,这不是很明显了么?老百姓嫌土地改革没有油水!一口人才分到两分半土地,还有什么油水呢?”区卓说:“是呀,应该承认没有什么油水。咱们大家一起划出了四十户中农,中农是不出不进的,那还有什么法子可想?看起来,这回划阶级确实应该怀疑一下子。保不定是把阶级划错了,群众就不满意了。”张纪贞接上说道:“那是群众自己亲手划的,又不是咱们土改队包办划的,咱们有什么过错?这怨不着咱们,要怨就自己怨自己。谁叫他们划出这么些中农来呢?”

李为淑跟江炳在另外一个角落里闲谈。她告诉江炳,最近北主庄也出现了一些谣言,说是土改工作这个月就结束了,下个月土改队一工作组就要离开王庄,到别处去了。她加上自己的揣测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嫌弃咱们工作队,愿意咱们早日离开么?还是群众对土改拖得太久,觉着不耐烦了呢?或者是两者都有一点呢?”江炳非常愤慨地说道:“这当然是要撵走咱们土改队——工作组。你不知道,有些人就乐得咱们滚蛋!这些人害怕工作组。如果工作组走了,他们就高枕无忧了。从这一点看来,敌人还是十分猖狂的。我想周炳同忠所提的那些问题,恐怕很值得咱们好好考虑。咱们可以重新斟酌一下,咱们的根子是不是当真扎正了。如果根子扎正了,好人就会抬头,扬眉吐气;坏人就会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敢吱声。现在看敌人这样的气焰,只怕咱们所扎的根子保不定有点儿问题。”

他们想来想去,议论过来,议论过去,还是摸不清王庄的土地改革,为什么会出现低潮。每个人都用尽了全力,一心一意要把工作搞上去,却落得了一场烦恼。每个人的精神上都承受着一种巨大的压力,没有法子摆脱,因此都愁眉不展。

吴生海依旧背向周炳坐着,并没有拧过头来,用一种恐吓的腔调开言道:“周炳同志,我很诚恳地提醒你一句,你这样搞法,应该考虑考虑组织纪律的问题。对于全组人的共同决定,你应该遵守;对于县委领导上的决定,你更加应该遵守。我不能够袖手旁观:像你这样子坚持下去,恐怕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周炳冷冷地笑了一声,很随和地说道:“吴生海同志,你提醒我,这是好的。这个事情我已经彻底考虑过了。我愿意在全组的同志面前重新声明一次:我完全服从组织,完全跟全组的同志一致行动。大家划阶级,我也跟着一起划,人家去催人来开会,我也跟着大家一起去催。我从来没有把我个人不同的意见,在全组同志以外,对任何别的人说过。我可以向大家保证:哪怕是一句半句不同的意见,都没有向组外的任何人透露过。可是,我同时也要向全组的同志们声明:关于我个人的不同看法,在没有更正确的见解把我说服以前,我暂时采取保留的态度。”听完周炳这番话,大家又议论纷纷,气氛再一次紧张起来。

胡杏坐在炕几旁边。何守礼坐在炕几的另一边。她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自始至终,无论在会上还是在会后,都没有说话。

这时候,胡杏脸上露出一副果断的神气,又大方,又沉着地对大家说道:“我看,咱们最好还是把划阶级暂时停下来;把工作组的队伍休整一下,统一统一思想;再把群众的队伍也休整一下,把实际情况摸得更准确一些。到那阵子,再重新继续划,也不算迟。”

何守礼听了以后,很不满意,就高声问她道:“胡杏同志,你主张把划阶级停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呢?仅仅为了休整队伍,就要把群众盼望了很久的划阶级停止下来么?有那样的必要么?”

胡杏仍然理直气壮地说道:“把划阶级停下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便于重新发动群众,让群众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来。”何守礼用鼻子哼哼地冷笑了两声,扭歪着嘴唇,拖长了声音,故意夸大事态地尖声说道:“胡杏同志,你这不是说咱们搞了个和平土改么?不是说咱们都走了冤枉路,要咱们大家一起走回头路么?你的心肠好狠哪!”

胡杏把大家轮流望了一遍,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说道:“你们看,阿礼多么厉害!她把大家拉到一块儿来反对我。你们大家都知道,我一点没有得罪阿礼的意思,更没有得罪大家的意思。平时,我对阿礼总是迁就、退让,迁就了再迁就,退让了再退让。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心想把事情办成。不过这一回你当了大王庄的分组长,挂了帅,我倒——”

何守礼没让她说完,便使了性子,不顾一切地说道:“谁要你迁就、退让来?是我叫你迁就、退让的么?还是什么别的人呢?我根本就不需要别人成全我。我希望你按照你自己的良心说话办事,不要管我会怎样!”

胡杏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继续说道:“那好,那好,我就把话直说了吧。我认为,一个人如果走了冤枉路,那么,他越往前走越冤枉。既然迟早要往回走,还是越早就越好。”

何守礼脸色发青,浑身发抖,指着胡杏的鼻子斥骂道:“胡杏!你这不是别的,简直是拆台!”

大家望着胡杏,以为她会和缓下来。但是,这一次大家失望了。胡杏一点也没有后退,反而严词厉色地说道:“如果说拆台,那不是拆阿礼的台,也不是拆你们大家的台,恰好是拆我自己的台。搭起这个台的时候,不是有我自己的一份儿么?可惜这个台没有搭好,搭歪了。到如今,你不拆它,它自己也会垮掉。照我看,这个台还是拆掉的好,越早越好,免得摔坏了群众,也摔坏了自己。不然,到时候再把它拆掉,就嫌太晚了。”

大家看见胡杏今天的神态是那样的激昂,语调是那样的锋利,心里都暗暗吃惊。像这样的神态,这样的语调,完全不是胡杏的本色。她今天的确成另外一个人了。

何守礼低头沉思了一下子,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心情,准备公开吵架似地,冲口而出地说道:“我觉着胡杏的训话,有点超出讨论工作的范围。我觉着在胡杏的身上,有一种隐秘的、个人的东西。这种东西使她对我产生一种成见,在表面上谁也看不出来。”

胡杏爽朗地笑着说道:“哦,隐秘的、个人的东西……”说到这里,她没有往下说,脸色马上阴暗下来,露出非常痛苦的样子。她心里面在想,她自己的确有一些隐秘的、个人的东西没有说出口来,那就是对天下间所有地主老爷的无比憎恨;那就是在三家巷里,何应元夫妇对她的无情毒打;那就是当她生了重病的时候,把她扔回震南村去,不理不睬;那就是在她病好以后,又派兵把她抢回三家巷;那就是回到三家巷以后,又把她打得半死,扔到方便医院里面去,不闻不问;此外,那就是她的姐姐胡柳,为了保护这个当妹妹的、不值钱的丫头,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宝贵的生命!想到这里,胡杏已经满腔烈火,但仍然勉强压抑住自己,不想把真相说出来,怕会损害何守礼的自尊心。她最后只是这样说道:“不说了,不说了,改日再谈吧。”大家听见她这么说,都纷纷跳下炕来,各自吃饭去了。

当天晚上,村子里照例开群众大会,继续划阶级。二流子王大成只穿了一件汗褟儿来开会,坐了不久,就说天气有点凉,要回家去穿衣艰,从会场里溜了出去。他没有回家,却一直朝王大善的家里走。走到王大赛家门口,他用爷轻轻敲门。贾洛中给他开门,问他有什么事情,三更半夜地闯到这儿来,王大成说他有要事,必须找王大善面谈。见了王大善、王素珍两个人,他逐个儿问了好,然后对王大善说:“大哥,我今天晚上来,没有别的事情,只想向你讨一点旱烟抽抽。”王素珍见没啥要紧事儿,自己回屋里去了。王太善听说他这早晚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讨一点旱烟抽抽,必中老大不高兴,只是嘴里没有说话。坐了一会儿,王大成又压低了嗓门,对王大善告密道:

“大哥,你也许还不知道,今天他们土改队——工作组开了整整一天的会。”王大善爱理不理地说道:“是开了一天的会么?你怎么晓得的?”王大成拍着胸膛说道:“我当然晓得,的的确确开了一整天的会。我半个字都没有撒谎,的的确确是一整天。”王大善随随便便地问道:“既然开了一天的会,那么,他们又谈些什么呢?”王大成说:“谈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我可以给你担保一件事,比珍珠还要真:那个吴生海跟那个周炳在会上吵得非常凶!那个厉害劲儿,叫我形容也形容不上来。打吴生海住的宅子门口经过的人都能听见,他们在里面吵了整整一天没有停嘴。我自己也来回走过几趟,也亲耳听见过,可惜一点也听不清他们在吵些什么。”王大善知道问不出什么名堂,就換了一个话题,说道:

“那么,今天晚上村子里还开会划阶级么?”王大成奉承地说道:“大哥,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好了。村子里今天晚上还开,还划。嘴是吵过了,会还照样开,阶级照样划,不过人到的很少就是了。昨天晚上,人还不到一半。难为工作组四处上门催请,今天晚上稍为好了一点,也不过刚刚凑个半数。大家都说,群众的情绪消沉得很,真是可怜。”王大善心里非常高兴,外表上一点都不显露出来,反而责备王大成道:“大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应该按照工作组的吩咐,积板参加开会,赶快好好地把全村的阶级划出来,才是正经事情。你有会不去规规矩矩地开,半夜三更地四处闲串,这很不像话。”王大成讨好道:“那样的会又长又臭,谁高兴去开呢?真把人都闷死了,不出来散散心可不成呵。”

王大善回屋里拿了一大包旱烟出来,递给王大成,说:“给你。拿去。这够你抽上几天的了。”王大成接过旱烟,回身就想走。王大善叫住他道:“别忙。我还有话对你说:从今以后,你也该好好地劳动劳动,别那么二流打瓜的,老坐着吃俩饭。就说旱烟,你自己也可以种上点嘛。我这里有籽儿,你什么时候要,只管来拿好了。不是人家都说,地主安的尽是坏心眼儿么?我这个地主,却要劝你好好地劳动!只要你肯劳动,将来分地的时候才会分一份给你。不然的话,兴许就没有你的份儿了。”王大成拿着烟叶子,说道:“谁稀罕那份地呢?听说一口人只有两分半。就算我单身汉子分双份,也不过五分地。那顶个屁用!还不如您老人家发一发善心,赏给我几亩地。——那还好多了呢。”说完了,回身就准备走。王大善又叫住他道:“大成,你别忙。我还有一样东西给你。”王大成听说,就坐在堂屋当中方桌子旁边那张四方马杌上等着。

过了一会儿,王大善果然从屋子里端了满满的一碗白干儿出来,搁在王大成的面前,说道:“喝吧,大成。我知道你嘴馋了,就喝上几口,解解渴吧。”王大成端起酒碗,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了小半碗,忙不迭地咂嘴拍腿,赞说好酒。王大善在堂屋里绕着圈子走,像一头毛驴推碾子似的,一面走,一面说道:“大成,你也素知我的为人。要说让我把土地白送给你,那至少也会给你兰亩、五亩的,五分地我可拿不出手。不过如今不比往日了。如今土改队进了村子,我的地就不是我自己的了,连一分地也动不了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到头来,我还是那句话:你一定要更加积极、多开会,多说话,巴结巴结那些土改队,好歹叫他们高兴了,说不定对你会有好处。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多分一两分地给你,是完全做得到的。咱们大王庄工作组里,有个姓张的大学生,不是对你很好么?你就紧紧缠住他,别放开,总不能叫你吃亏。”

王素珍从屋子里出来,插嘴说道:“咱们大王庄那个姓何的、女的分组长,人也不赖。你要好好地听她的话。”王大成一面喝酒,一面听,一面点头。王大善见他把一碗酒全喝完,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气来了,才对他叮囑道:“你此后没有紧急的事情,不要上我的门来。你要知道,土改队日夜在盯着我这一家。你这样随便上门,对你自己不好,对我们也不好。有什么消息,你只管告诉洛中。他会告诉我们的。”说完了,叫贾洛中送他出大门口,看清楚左右没有人了,才放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