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县委通知工作组正组长吴生海跟副组长周炳到县委去开会,汇报工作。那天秋风阵阵,气候凉爽。他们一路上边走边谈,回忆起延安打仗时候种种有趣的往事,好不快活。到了屈县县委,他们看见了县委副书记麦荣,县委组织部长杨生明。麦荣抓住周炳的手问长问短,还简单问起他的一批广东人,来到晋冀鲁豫边区以后,生活习惯不习惯,就一起走进会议室。会议室很宽敞,可以容纳一二百人,今天只坐了三四十人,显得空****的。会议开始,屈县土地政革工作队第一组的同志首先发言,接着是第二组,都汇报了各自地区的情形。轮到第三组的时候,吴生海跟周炳互相推让了一下子,就由吴生海先说。
他用标准的语言,标准的格式,叙述王庄这个组,进村两个半月以来的各种进展。他肯定他们的成绩,说到他们如何调査访问,扎根串连。接着他说到他们如何依靠村里的党员和干部,把他们做为根子使用,组织斗争的力量。后来他又说到他们如何经过大小几十次会议,跟群众一起,划出了一户小地主,四十户中农。这时候,麦荣插言道:“是四十户中农么?”吴生海点头肯定道:“是,是四十户中农。按土地占有的实际状况,就是这个样子。”麦荣又问他全村一共有多少户人家,吴生海回答说一共七十五户。麦荣低着头,在笔记本子上写下了几行字,没有再往下问。
吴生海继续介绍村子里的成绩。他说王庄行政村一共有大王庄、北王庄、南王庄三个自然村。自从进行划阶级以后,全行政村的群众,不论男女老幼,都情绪高涨,热气腾腾。这时候,周炳睃了他一眼,他也没有理会,继续往下介绍那些热气腾腾的实际例子。他心里面这样想:按照通常的惯例,每逢在这种场合,应该把领导上爱听的话,工作中取得的进展和成就,向领导上提供出来,而把存在的问题和缺点留到下一部分再说。他当真这样做了。不过当他说到工作中还存在问题和缺点的时候,他把话说得十分简短。他一共只提出两点:一点是村子里目前还有各种各样的谣言,这些谣言看来还不少;另外一点,就是工作组内部的思想还没有达到高度的统一,意思就是说,还有某些分歧。此外,村子里还存在着其他种种的疑难,他就都有意省略掉不讲了。
吴生海讲完,周炳跟着做补充发言。他一共讲了五个问题:首先,他提出来,他们工作组一进村子,就碰到了一个很大的疑问。当地的地主王大善被人称做王大善人。他们觉着这种现象很不简单,可是直到今天还弄不清楚,为什么人们要把他叫做大善人!他的话使整个会场都活跃起来。各个组的同志都在纷纷低声议论着。这确实是一粧特大的新闻。除非他们王庄是一块世外桃源,不然的话,那穷凶极恶的地主老爷怎么竟然会变成一个大善人呢?
在大家交头接耳的时候,周炳又说,他们进村子不久,地主王大善家里有一个长工,叫做蒋忠良的,忽然就失踪了。这个人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出来。有人说他被人暗害了,可一点痕迹也没有;更多的人说他是逃走了,可也没有一点踪影;总而言之,现在还弄不清楚。按照一般的道理,一个给人扛活儿的人,对于土地改革是热烈欢迎的。在正常的情况底下,土地改革,正是一个平常受压迫、受剥削的长工,最好的翻身机会。他本身就有着盼望已久的强烈要求,一定积极参加,断断没有逃走的必要。这个疑问也是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弄个水落石出。麦荣听了,不住地点头,不住地往本子上记。全场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认为这确是另外一种奇怪的现象。
第三,周炳谈到他们那里的党员村长贾宜民,是土改的一个主要根子,和地主王大善的守寡女儿王素珍的暧昧关系。这个线索是由一个叫做王福嫂的寡妇,一个贫农竞员提供的。她说她曾经亲眼看见,王素珍在一个深夜里,換进单身汉子贾宜民的家里。听到这种丑闻,会场上由窃窃私语变得哄堂大笑起来。吴生海用眼睛狠狠地睃了周炳一眼,他也完全没有理会。杨生明像喝了一口黄连汤似的,把鼻子缩了起来,那本来已经红通通的脸孔,如今显得更红了。麦荣举起手,叫大家别嚷嚷,冷静地问周炳道:“这件事情有其他什么证明人么?或者说,有什么能够充分证明的凭据么?”周炳回答说:“没有。当时看见的只有王福嫂一个人,没有任何别的人在场。”麦荣低下头,把这些情节全都在本子上记下了。
周炳接着说,他们村子里划阶级的结果,划出了四十户中农,差不多占全村户数的百分之五十五,是不合常情的。正因为划的中农太多,而中农又是不出不进的,使得群众都以为这次土地改革没有什么油水。他们自己暗中计算过,算出每口人能分到的土地,不过只有两分半。麦荣又插话道:“划了四十户中农,占了全村户数的百分之五十五,确实多了一点儿。”
周炳最后还补充说,这种种疑难一时都排除不掉,群众的情绪现在非常低落。他不能同意把王庄的群众,估计成兴致勃勃,热气腾腾。他竭力主张应该实事求是地承认,王庄的群众情绪恰恰相反。这不用别的证明,只要看看每天晚上开会划阶级的时候,群众到得很少,经常达不到半数,就够了。周炳忧心忡忡地,非常严肃地说道:“在这样的低潮当中,工作组每天晚上不是在开会,却是在拉伕。”听见周炳这样说,满堂到会的同志又高声大笑起来。周炳在笑声中概括一句,十分难过地对大家说道:
“照这样看起来——不知道大家信不信,我觉着王庄的土地改革运动当真有走过场的危险。”
会议继续往下开。各个组的同志都汇报过了,就由杨生明来做总结。他所讲的无非也是肯定前一段的成绩,勉励大家本着这种精神,更加努力把工作做好,同时克服工作当中存在着的一些缺点和不足之处,一直到争取土地改革运动的完全胜利之类的话。他没有把王庄的矛盾汇报,当做一个单独的问题来处理;对于周炳所提出来的种种疑难,也没有单独加以明确的剖析。会后,大家在县委的食堂里会餐,美美地吃了一顿红烧肉、白面馍。
吃过饭,周炳邀吴生海一道走路回王庄。周炳觉着他和吴生海两个人,在县委的会议上各说各的,这种做法确实不大好。他心里面有一点后悔,就想找吴生海一起走,以便推心置腹地,彻底地谈一次,把问题深挖一下,看看他们两个人之间,还能不能找到某些共同的看法。他诚恳地,抱歉地对吴生海一面提议,一面赔笑。吴生海踌躇了,一会儿,就推说自己在县委还有些事没有办完,把他的建议拒绝了。
吴生海在县委休息了一会儿,打听杨生明已经睡醒了,就连忙闯进杨生明的住处。杨生明看见他还没走,就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两个人用陕北话交谈起来。吴生海首先说道:“杨部长,这回我可认输了。”杨生明笑道:“你输什么呢?你们王庄的工作,不是蛮有成绩的么?今天早上,我跟你们做了结论。大家对于我的结论都没有意见,那不是证明大家都一致同意了么?你怎么忽然又有这种泄气的想法呢?”吴生海说:“杨部长,你可不知道了。周炳那号人在会上虽然装成没有意见,可他心里面是不服的。他把我没放在眼里,把杨部长也没放在眼里,甚至把整个县委都没放在眼里!他多么自高自大,一心跟我闹对立,你说叫我咋办?这样的工作我过去没干过,也实在干不了。”杨生明说:“你上有县委的支持,下有群众的拥护,还有什么干不了的事情?工作中有些反对的意见,是任何地方都少不了的,你也不要大惊小怪。你只要按照上级的要求,好好地去做些解释工作就对了。解释得通最好,解释不通就由他去算了。”
吴生海仗着人脸熟,就撒赖地说道:“工作中不同的意见我倒不怕。周炳这个人提的那些古里古怪的东西算啥意见?偏偏又很有煽动力,叫人没有法子答复。我承认我没有本事跟他解释,这样整天顶顶撞撞的,什么事情都干不顺手,我实在干不了了。”杨生明叫他缠得没有办法,就笑起来道:“那么你干不了,应该咋办?你提个建议吧。”吴生海讨好地说道:
“好我的杨部长咧,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么?我不是那号子人。我对于那些洋里洋气的洋人,没有办法对付,没有那个本事。咱们土里土气的,人家文化人就是瞧不起咱。求求你,看在老交情的分上,趁早把我调走吧!”
杨生明听见他这样说,就哈哈大笑道:“好我的吴生海咧,你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干得好好的,又有成绩,县委已经给你肯定了,为什么还要把你调开?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他洋里洋气,咱们土里土气;他瞧不起咱们,咱们还瞧不起他呢。快别提调动的事儿,连想都不要想。给我好好回去,坚决执行县委的决定。至于周炳那边还有什么麻达,我来想法子对付,不用你多操心。”吴生海这才满意地走了。
杨生明走进了麦荣的住房。麦荣也刚刚起来不久,见杨生明来找,连忙让坐。杨生明没有坐,只站在半掩的纱窗底下,望着院子,嘴里小心谨慎地低声说道:“麦书记,汇报您都听过了。您看这个县的土改工作,主要该怎么抓法?照我看起来,王庄这个组的工作还是做得不错的。无论怎么说,它已经走在其他几个组的前面。我想,让他们仔细地划完阶级,首先展开对地主的斗争,在全县树立一个先行的榜样。您瞧这样办行么?”麦荣没有望杨生明,用凉水澉了漱口,缓缓地说道:“这个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吧。你管这个工作,情况比我熟悉,哪个组应该首先开斗争会,你自己心里一定有数。”他一面说,一面又用毛巾擦了擦脸,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指着另外一张靠背椅子,对杨生明说:“坐吧,坐下来慢慢谈。”
杨生明仍然没有坐,轻轻走到麦荣跟前,微微弯着腰站着,露出十分谦恭的样子,说道:“王庄的工作本来不错。自然,也有不少的困难。刚才在汇报会上,您都亲眼看见的了。两个组长——问题就在这里。要叫王庄更加顺利地展开对地主的斗争,您看,那儿的问题是不是可以着手处理一下?”麦荣问他认为事情应该怎么处理,是否有什么预定的措施。杨生明把腰更向下弯一点;轻声试探地说道:“刚才吴生海到我那里去过,提出王庄的工作很难做,——你么他解决不了问题呀,束手无策呀,等等……希望能把他得工作调动一下。我看这也不是没有好处。您看,可以试试看么?”麦荣一声不吭,没有表示任何的态度。过了一会儿,杨生明又竭力使自己表现出一种非常客观的态度,用了许多很不肯定的字眼儿说道:
“您是不是有这么一种感觉:在这样一个时候,改变一个工作组的什么——不太好的话,那也好办。是不是也可以考虑一下,做为另外一个提供选择的方案,权衡一下利、害,得、失,是否也可以设想:把另外一方面的代表人物做些安排。比方说,如果觉着调动吴生海的工作不太合适,也可以考虑调动别人的工作,不妨假定,对于周炳的工作……”
杨生明的话说得弯弯曲曲的,不算好懂。麦荣一听就听明白了,不过是说,要撤换周炳职务的意思。对于这一点,麦荣同样没有表示肯定或者否定的态度。杨生明从麦荣的脸上看不出一个究竟,就怀疑自己的话是不是说过了头,有些不安起来。麦荣的脸望着别处,只是用一只耳朵对着他。他把周围环堍观望了一究竟,仍然拿不定主意,只好使用非常低沉的语调,另起炉灶地往下说道:
“其实嘛,论我个人的意见:我既不主张调开吴生海,也不主张调开周炳。我看最好他们两个人团结一致,通力合作,克服彼此的错误和缺点,一道把工作做好。我在总结的时候,已经把这个意思说清楚了。您考虑这样办行么?”
对于杨生明的这个设想,麦荣仍然不置可否。他把脸拧过来,对着杨生明,露出一种善意的,明朗的微笑,说道:“王庄的问题该怎么处理,全县八个组该做些什么调整,你最好有一个通盘的打算,下次常委开会的时候提出来,咱们大家好好讨论一次。土地改革嘛,大家都没有经验有许多事情难免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这很难避免,也说明咱们她全县的情况还不摸底,不然的话,咱们就有了明确的主张了。至于到周炳这个人,我倒是相当了解的。他生来天性就是那么戆直,什么事情不对劲儿,就直统统地说出来。真拿他没有办法!不过另一方面,他倒也光明磊落。如果一旦他知道自己错了,他会很坦白地承认错误,绝不遮遮掩掩。其实,他很热情,不难相处。你不认为是这样子的么?”杨生明连连点头同意道:“是的,是的,是这个样子。我能看得出来。”
当天晚上,王庄的群众照例在村公所里面开大会。李为淑有点别的事情,来迟了一步,在村公所的门口碰到了吴生海。吴生海恶狠狠地对她说道:“怎么了?真是大姑娘上轿,还要三催四请么?亏得你还是一个土改队员呢!”李为淑也不和他多说,走进村公所的大厅里一看,只见大厅靠墙根四围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几、二十个人。他们正在七嘴八舌地谈论庄稼的长势,预计今年的收成,一点不像个开会的样子。全部工作组成员,一个都不见面,不晓得都跑到哪里去了。李为淑心里正在纳闷儿,又看见张纪贞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别的话一句不说,只顾在人丛当中清点她北王庄的到会人数。吴生海从后面追了进来,一面走,一面大声对她们说道:
“快去,快去,再去催人去!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时间都这么晚了!你们赶快给我去催,去催!能多来一个就算一个。哪怕再来十个、八个人也好。咱们全工作组的人都……动员群众……你们两个人……欸……真能把我气死!”李为淑和张纪贞赶快从村公所走出去,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各自去催人去了。
李为淑回到南王庄,见周炳跟区卓两个人也在挨家挨户地串着,自己赶快去找平时联系惯了的那几个妇女。她一共跑了六户人家。有三位大嫂说晚上有事,不得闲,不肯去开会;有三位大婶勉强答应去,可是其中两个人走出去几步又往回走;只有一个人拖着十分疲劳的脚步,一拐一拐地走进村公所。李为淑回去一看,自己忙碌了这么老半天,结果才催来了一位大婶,不免急得直想哭。
这时候,超过原来预定开会的时间,已经足足有整个时辰,看来已经二更过了。亏得工作组紧张努力,到会的人才算勉勉强强凑足了半数。吴生海坐在大厅一头的正中主持开会,近旁有何守礼、杨承荣、贾宜民、贾洛中等等几个人。他们的发言形成了会场时中心。除此以外,有些人懒懒散散地似听非听,有些人自己三三两两地闲聊,也不管吴生海跟贾宜民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张纪贞跟李为淑两个人,并排儿坐在矮凳子上,背靠着墙,悄悄地说话。张纪贞说:“每天晚上我都害怕,觉着一到天黑,想起又要开这样的会,心里面就难受。”李为淑说:“是呀,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样的会,你说不开吧,好像也不行;你说开吧,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也一样,每天先就怕天黑,其次就怕上这儿来。简直是活受罪!”张纪贞说你别忙,还早呢。还不定开到何年何月,还不定摇摇无期呢。”李为淑说:“连我自己都提不起劲儿,怎么能怪……”张纪贞说:“咱们没有经验,没有见过世面,也许土地改革就得这么……咱们只不过少见多怪。”李为淑说,如果是这样子,但愿赶快把这个工作结束,体体面面地做完这件事,也免得叫人受累。”
区卓跟江炳并排儿坐在另外一边墙根。区卓抱着膝盖,低声说道:“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陕甘宁边区打游击的好。”江炳弯着身子,用一片小瓦片在地上胡乱画着,低声说道:“是呀。就算不能够在陕甘宁边区打游击,你也可以跟我一道,回我老家去打游击。在上海附近的乡村打游击,那该多么痛快,却来受这份洋罪!”
在很远的一个墙旮旯里,和周炳并排儿坐曹的是胡杏。他俩看到会场上的情景,不住地长嗟短叹。胡杏说:“哥,你见过有这样开会的么?这简直是欺负群众,把群众不当人看。”周炳点头同意道:“是呀。这样好的群众,这样乏味儿的会,真叫人于心不忍。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用古老人的话来说,就是命中注定。”
散会以后,吴生海叫工作组的人别走,开一个短短的碰头会。他大发脾气,除了周炳跟胡杏两个人以外,把其他所有的人,都指名道姓地批评了一顿。他说着,大家静悄悄地听着,没有人反驳他,也没有人提什么不同的意见。他讲完了,又一再问大家谁要发言。周炳提出一个建议,说他们工作组全组的同志分分工,明天每个人找那么七八个人谈话,把问题谈得通通透透,鼓励大家晚上踊跃来开会。胡杏接着发言,也同样地主张全组的同志要多做思想工作,把这一部分群众的思想打通,让每家每户都了解土地改革的重要,都了解团结一致,共同奋斗,取得胜利的道理。
吴生海对于周炳跟胡杏两个人的发言,并不感到兴趣。他自己又一次对整个工作组提出补充批评,一共说了三点:首先是工作组全组人员都不够努力,第二是全工作组的工作都很不踏实,第三是全体工作同志的思想很不统一。因为有这三个原因,所以他们王庄工作组的工作搞得这么糟糕。如果这种情况得不到改善,那么,他们一定会辜负县委的殷切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