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光、贾宜民、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顺五个党员,集中在大王庄北头一间空房子里学习,已经是第三天了。这间空房子,本来是公家用来装木料柴草、闲散杂物的一个大统间。它门朝东开,深有一丈,宽有两丈,里面没有间隔,没有炕、灶,四面也没有窗户,只在东边墙壁上留着两个长方形的小洞。关上门以后,就全仗这两个小洞,从天井里送进来一些微弱的光线,吹进来一些寒冷的北风。按照工作组的规定,赵国光跟贾宜民不能回家,就居住在这个大统间里。他们用玉米秸铺在地上,打开铺盖,就在那上面睡觉。其他的人可以回家居住,每天早上提着矮凳子来这里集中学习,郑得志跟蒋忠顺两个人,按时给他们两个人送水、送饭。

十二月初,天气已经很冷。这个大统间里既没有生火,又没有阳光,就显得更阴,更冷。赵国光、贾宜民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其他的人坐在自己的矮凳子上,都把背脊靠着墙,将脑袋也挨在墙上,好像他们是趟在墙上睡觉的一般。每个人都穿了棉袄,还觉着冷,只顾把手笼在袖管里不伸出来。这天早上的气氛有些异常,人到齐了,谁也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靠墙坐着,让时光一刻钟、一刻钟地,白白地流逝。他们好像跟谁赌气似的,既没有学习,也没有讨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种悻悻然的,怨恨的神气。很显然,他们看见自己忽然在一天之间,变成了石头和盖子,觉着十分不甘心,也十分不痛快。

过了一个时辰,忽然有一声凄厉的长啸,把大家都惊醒了。大家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发出长啸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大善的长工郑得志。蒋忠顺问他为什么高声呻唤,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老子心烦死了!老子一辈子扛活儿,没有做过别的事情。老子参加党是为了革别人的命,想不到今天革命革到老子的头上来了!”蒋忠顺摇摇头,不大赞成他的意见,也没有心思去跟他理论,就淡淡地说道:“这是要审査你嘛。又不是要革你的命嘛王福嫂也提高嗓门说道:“我孤儿寡妇的,哪阵子不清清白白!有什么好审的?我参加革命,参加党,不过为了给公家多做点事情。这不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么?还有什么……也落到有今天……我当过什么石头?我当过什么盖子?你们说,这不活活冤枉死人么?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真叫人急得——”说到这里,她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蒋忠顺劝她道:“算了吧,王福嫂,你也别哭了。哭得大家怪心烦意乱的。”

贾宜民露出一副大模大样,满不在乎的神气,对大家慢条斯理地说道:“算了吧,你们别嚷嚷了。只管静悄悄地坐着,等吴生海那家伙来给咱们上课吧。你们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那么了不起,证明你们没有一点儿见识。我可不那样傻。我看这事情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过将咱们做个样子,审査他十天八天,就算了事。末了,还要放咱们出去,还要咱们替他做事情。你们想想看,他们到了咱们这块地面,人生路不熟的,没有了咱们,他们行么?我看是不行的。他们离开了咱们,就寸步都难行。我看他们不能存心将咱们一脚踢开。你们相信么?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

赵国光忍不住批评他道:“宜民老弟,你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呢?你这些话不是挑拨大家对党的感情么?不是起挑拨离间的作用么?你年纪轻轻的,不要只顾说怪话,那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怪不得人家都说你两面三刀,我看确实有那么一点儿。照我看起来,你还不只两面三刀,你简直是阴一面,阳一面!这样做人,无论如何是不行的。你现在应该放规矩些,放老实些,静悄悄地等候组织来审査,这样才对。”

贾宜民笑嘻嘻地说道:“是呀,我是两面三刀。我是阴一面,阳一面!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蒋忠顺拍手笑道:“不错,不错。咱老赵不愧是个党小组长。这才像一个党小组长。”

正说着,吴生海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家才肃静了。吴生海拿出一份《中国土地法大纲》,说要给大家逐字逐句地讲解。花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他给大家讲完了第一条,问大家明白不明白,还有什么疑问提出来没有。大家都说明白了,没有什么疑问了。他把文件放在一边,向大家提出一个学习文件的态度问题。他自己不说,却让每一个人先说,应该用什么态度学习文件才正确。赵国光、贾宜民、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顺都挨着次序说,态度要端正,就是要对党忠诚老实。大家说完以后,吴生海板起严肃的脸孔,教训大家道:

“不错,大家都说得很对,要忠诚老实。可是,什么叫做忠诚老实,大家未必想得完全一样。有理解得比较深刻的,也有理解得非常粗浅的。至于有些人自己明明想蒙混过关,却在口头上宣称自己忠诚老实。那谁不会呢?不客气,那就是口是心非,错上加错了!真正的忠诚老实,必须把自己所做的事情,凡是对革命有害,对人民有害,对党有害的,都一件一件地,老老实实地交代出来。至于说出来以后,党对自己会怎样,人民对自己会怎样,都完全不去考虑。只有这样子,才能够叫做忠诚老实。你们大家都想一想看,你们能做得到么?”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等候大家表示态度。看见谁也没有做声,他就继续往下说道:“大家不要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自己不说,组织上也无可奈何。这样想就完全不对了。你要知道,除非你不做那件事,既然已经做了,就不会没有别人晓得。你自己尽管不说,你还能让别人都不说么?我可以负责跟大家通通风:大家的材料,组织上已经掌握了不少。不妨说,组织上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资料。你们的事情,你们不说,组织上也已经完全晓得。那么,为什么还要你们自己交代出来呢?一句话:希望你们自动坦白。坦白了,表示愿意悔改了,处理就可以从宽。不坦白,表示顽固抗拒,那么处理就要从严。问题就在这个地方!”

大家听了他的话,心里面都觉着不是滋味儿。他大概已经把大家都看做犯罪的人。没有例外,不分轻重,都是一律的罪犯。大家思想很不通,情绪也非常抵触。贾宜民理解大家的心情,就挺身而出,对吴生海建议道:

“吴组长,你能不能把那些材料对我们摊出来?我敢保证,凡是有材料的,我一定做深刻的检讨。这样子痛痛快快的,事情很容易了结。免得大家在黑黢黢的地方摸来摸去,你见不着我,我也见不着你。”郑得志、王福搜、蒋忠顺三个人,都异口同声地接着说:“摊出材料好,还是摊出材料好。”只有赵国光明明知道,要组织上摊出材料,是不可能的,因此没有做声。

吴生海笑道:“那可办不到!一摊出材料来,就不算你们自动坦白了,就要从严处理了,对你们可没有好处。”

吴生海上完课走了,大家又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组织上不会有什么材料,吴生海不过咤呼着吓人罢了;有人说,也可能组织上有一些材料,但愿组织上别完全相信那些材料;有人说,既然有材料,免不了有些是真的,有些是胡编乱造的,真叫人担心。大家瞎嚷了一阵,弄不出个名堂来,也就不再做声了。

大家各有自己的心事,都两眼发愣,坐着不动。赵国光心里想,他自己做过许多工作,其中难免会有错误。如果把这些错误都加以歪曲,加以夸大,自己怎么受得了?贾宜民心里想,局势未必会那样糟糕。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不留痕迹,不会有什么材料。和他一块儿干的当事人,也未必胆敢将隐情泄露出来。即使有什么材料,他也只好拼上一条老命,死不承认。那些事情能承认么?能坦白么?绝对不能!郑得志心里想,他这一辈子,就只有一个问题,没有对组织说过。那就是他替蒋忠良隐瞒过一些什么。不过这一点不会有别人陡得,除非蒋忠良自己说出来。这样看来,组织上是不会有什么材料的。王福嫂心里也想,她没有任何对不起组织的地方。万一有什么材料,无非也是拿她跟郑得志的来往造谣生事,说她怎么样,郑得志又怎么样。说这种话的人可多了,又算得上什么材料呢?只有蒋忠良想来想去,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东西对别人隐瞒过,也想不出组织上会有自己的什么材料。他越想越生气,就在心里骂道:“真是胡说八道!”

贾宜民忽然从铺位上跳了起来,眼睛里露出凶光,恶狠狠地对大家恐吓道:“我有一句赤胆忠心的话,要对大家说一说。咱们英雄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自己干过的,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管不着。我只奉劝大家:谁也别乱扯别人的事情!谁要乱扯别人的事情,免不了要引起祸害。怕的是你说你的,他说他的,口供对不上。那个时候,就要闹出人命来,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姓贾的心直口快,把话说在前头:谁要乱嚼舌头,对我姓贾的说短道长,可莫怪我姓贾的无情,莫怪我姓贾的对他不起!”他说完了,大家都面面相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张纪文自从上任以后,就起早贪黑,把全副精力放在工作上,拼命地干。他主要的活动是找人谈话。他和工作组里面每个人都谈过话,又和积极分子每个人都谈过话,还找些一般的群众谈话。他在处理事务上所表现出来的魄力和果断,使别人不得不另眼相看。他的身体看来更瘦,他的颧骨看来更高,他的精力却越来越饱满了。他明白他自己的辈分很低,说话的分量很轻,因此他对人特别谦恭有礼。李为淑曾经在私下里对张纪贞表示,她真想不到那文科大学生身体瘦瘦的,会有这样惊人的魄力。

张纪文非常迫切地,想干出几件轰轰烈烈、耸人听闻的大事。他所面对的现实,远远不如他所希望的那样顺利。他本来以为,干部一经集中学习,就会纷纷交代自己的罪行,提供一些领导上原来没有掌握的材料。事实上,这方面的进展却很不理想。干部虽然集中学习,思想抵触反而更大,显出有顶牛的趋势。群众看见干部隔离检査,也没有提出什么揭发材料。不单书面的揭发没有,连口头的揭发也很少。他经过三番四复地考虑,认为不应该坐着等干部自己检査,也不能坐着等群众自己揭发,应该召开一个斗争会,让干部先跟群众见见面。这样子,不一定能够解决多少问题,至少可以压一压干部的威风,也可以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实在是利多弊少。

张纪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吴生海。吴生海非常支持他。他在工作组的会议上,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想不到区卓跟江炳两个人,首先表示反对。他们认为,现在完全没有条件召开群众大会。他们又认为,如果在这个两手空空的时候,召开群众大会,一定得不到好结果。万一干部和群众在会上顶起牛来,反而会影响群众的积极性,挫伤群众的积极性。何守礼跟杨承荣倒是主张开会,说不管怎么样,至少能够打击一下干部的嚣张气焰,助长群众出来当家做主的威风。会上的意见很不一致,结果就决定向县委请示:县委认为应该开就开,县委认为不应该开就不开。

县委很快就有了回答,说这件事儿应该由工作组根据实际情况来决定。如果开会对发动群众有好处的话,县委同意开会。事情就算这样决定了。接着,工作组又研究主持那个大会的人选。张纪文直截了当地提出王大成或者王七婶,认为他们是最积极,最活跃的分子,他们和群众也有广泛的联系,他们对石头和盖子也有很高的义愤。对于推荐这两个人主持群众大会,李为淑跟张纪贞表示反对。她们认为王大成跟王七婶名声不好,不是正正派派的劳动人民,应该选择大贫大苦而又真正勤劳的人,来主持大会才对。张纪文问她们打算另外推荐什么人,她们都回答不上来。这样议论来、议论去,最后只好决定由张纪文自己来主持那个群众大会。

谈到组织什么人在大会上发言,工作组也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事先找好积极分子,跟每一个积极分子商量好发言内容,由他到会上去讲;一派主张完全用不着这一套,这样做的结果,都是死死板板,按一个公式说话,没有生命力,也没有鼓动性的。倒不如让群众自己随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反而又亲切,又动听,又好。多数人同意后一种主张,于是就通过了。

这样子,经过几天的紧张筹备,有一天的下午,工作组召开了王庄居民的群众大会,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检査王庄全村的工作。会场就在大王庄北头的一块空地上。这块空地和干部集中学习的那间空房子非常挨近,就在那间空房子的正对面。天气有点冷,幸好高高的太阳把人们照得非常暖和,一点也感觉不到寒意。时间一到,男、女、老、少就一群、一群,一队、一队地来到了会场。妇女们花花绿绿,涂脂抹粉,好像要去赶庙会的一般。有带矮凳子的,就坐在凳子上;没有辦凳子的,就坐在地上;

大家挨着四边人家的山墙,围成一个很大的鹅蛋形圈子。在鹅蛋形圈子的东头,摆着一张八仙桌子。张纪文站在桌子后面,主持了这个村子的群众大会。

张纪文看见村民们络绎不绝地前来开会,连婆姨娃娃算在内,约莫也有个两百人的光景,工作组的组员在嘈杂的人群当中穿来穿去,喜气洋洋地走动着,不由得心中暗暗欢喜。他拼足全身的力量,用稍为带点陕北口音的普遍话宣布开会。他说,今天请大家来开会,就是要大家对全村的工作,特别是对土地改革运动,提出批评的意见。他希望大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顾虑,不要害怕,不打埋伏,不讲情面,把任何意见都痛痛快快说出来,帮助工作组把全村的工作做好,把全村的土地改革运动进行到底。说完以后,就叫人从那间空房子里,把赵国光、贾宜民、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顺五个人带了出来,在人们围成的椭圆形大圈子的另一头站立着。面对着八仙桌子,面对着全村的群众,他们五个人一字排开,都耷拉着脑袋,不敢望人。这时候,整个会场静了下来,空气十分紧张。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半空中偶然飞过的乌鸦呱、呱地叫一两声。

赵国光首先做检査。他检査了自己严重丧失立场——没有站在竞的立场、革命的立场,全心全意替大家服务;更没有带领大家去向地主做斗争,把全村的土地改革运动搞好。贾宜民接着第二个发言。他检査了自己的官僚主义。他说自己整天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却没有把全村的工作做好,也没有为全村人民的利益服务好。对于土地改革运动,他没有虚心听群众的意见,想法子满足群众的要求,只是跟在大家的后面瞎嚷一气,完全达不到上级要求的标准。他实在不像一个村长,没有负起一个村长的责任,心里觉着十分难过。

他们讲完了,有十个、八个人开始发言,向他们提意见。这些发言多半针对赵国光,有说他作风非常硬的,有说他主观非常强的;有人说他从来不肯听群众半句话,也有人说他只顾对别人强迫命令,完全不体谅群众的困难;如此等等。说来说去,却没有什么人给贾宜民提意见。张纪文三番五次对群众暗示,要大家不要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对其他的人也可以提。他甚至公开说,对贾宜民、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顺也可以提意见,结果仍然没有人响应。

张纪文寻思这个会开得并不精彩:发言不普遍,目标不准确,尽是些鸡毛蒜皮,真没劲儿。他跑过去和吴生海叽咕了几句。吴生海鼓励他坚持下去,耐心启发大家,沙里淘金,说不定有什么惊人的冷门,会从群众当中爆发出来。

不久,果然从人丛中跳出一个矮小肥胖、圆头大脸的妇道:“人家来。大家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远近闻名的王七婶。王七婶叉起腰,走到赵国光面前,对他厉声吆喝道:“你给我站出来!”赵国光离开了行列,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王七婶指着他的鼻子说:“望着我!”国光轻轻抬起头来,眼睛茫然地望着王七婶。王七婶这才发话道:

“姓赵的,你——咱们村子里一个大恶霸!你在王庄当街一跺脚,四个犄角都要落灰尘!是不是这样的?”赵国光低声回答道:“是,是这个样子的。”王七婶又说道:

“那年交公粮,我不过迟交了一个多月。你就罚了我整整一斗玉米。有这么一回事情么?”赵国光同样低声回答道:“有,有这么一回事情。”王七婶把她那已经很高的嗓门突然提得更高,大声质问赵国光道:

“那年大家参军,别的什么人你都不去动员,偏偏动员了我的儿子去。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你都看不中,偏偏看中了我们家的孩子?你不是有意要坑害我们么?你说说看,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情?”赵国光没有立即答话。他用眼睛望着王七婶,望了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回答道:“是的,是有这么一回事情。可是——”王七婶没有让他说下去,就对准他的脸颊,噼里啪啦地,一左,一右打了两个大耳光。

看见这种举动,四周的娘儿们跟娃娃们,都尖声惊叫起来。爷儿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议论不休。这时候,王大成也从人丛中跳了出来,指着贾宜民的鼻子,骂他仗势欺人,专门欺负小商小贩、良民百姓,也在他的脸上打了两个耳光。这样子,那天的会议就算结束了。在散会回家的路上,村民们纷纷评判,都咬定王七婶的打是真打,打得非常狠;王大成的打只打皮,没打肉,不过是假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