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天气慢慢变得更加寒冷。天空老是灰灰暗暗的,仿佛随时都会下雪的样子。工作组一连开了几次会,研究怎样组织王庄贫农团的问题。按照县委的指示,他们抛弃了过去那种办法,不再召开全村居民大会,开始执行依靠雇农、佃农和贫农,团结中农,打击富农和地主的一套新办法。他们必须先把村子里大贫大苦,没有土地,或者很少土地的雇农、佃农、贫农首先组织起来,成立贫农团,做为土地改革运动的依靠力量,也做为带动全村人民的核心力量。
大家对于这一套新的办法,都一致表示非常满意,认为只有这个样子,才能够把群众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群众当中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才能够带领群众自己解放自己,把农村里面的封建势力彻底扫清。区卓提出一个问题:对中农应该怎么团结?特别对中农里面那一部分下中农,应该怎么办?是不是也把他们同时吸收进贫农团?大家经过讨论,一致认为对于下中农,暂时还不忙吸收,看看他们的表现怎样再说。江炳接着提出另外一个问题:中农既然要团结,是不是应该同时着手?可以抽出一部分人力,另外给中农们召开一个会议,这样,他们就不会感觉到自己受冷落了。大家又经过讨论,一致认为这样的会议也不忙召开,先让中农在外面观望一下也无妨。等贫雇农的势力组成了,威信提高了,那个时候再团结中农,就比较容易,比较好办了。
方针一经决定,大家就回到各自的村子,分头行动。各个分组都先找那些大贫大苦,没有土地,或者很少土地的庄户联系,商量成立贫农团。群众听见工作组提出这种新办法,都十分高兴,十分踊跃。张纪文刚刚向王大成跟王七婶两个人一提,他们立刻跳起三丈高,连连拍着胸膛说:“好极了,好极了!马上成立贫农团,马上成立贫农团!这件事你不用操心,包在我们两个人身上,包在我们两个人身上!”以后几天里,他们果然从早到黑,整天在大王庄、北王庄、南王庄穿梭奔走。不消三天工夫,他们就把村子里的雇农、佃农、贫农各户人家都找遍了。
贫农团开第一次会议那一天,王大成、王七婶不消说到得最早,佃户王洛正、王玉成、郑得望、赵国华,贫农王祖业等等,大约二十五户人家,都到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户缺席,也没有一户迟到。张纪贞悄悄地对李为淑说道:“你瞧,贫农团真不愧为贫农团!平时开会,你催也罢,请也罢,就是不来。贫农团一声号令,全都来了李为淑说:“现在正好农闲,又是白天开会,当然到得齐一些。”张纪贞不同意她的意见道:“不对。这不是农闲不农闲的问题,不是白天或者晚上开会的问题,这是贫农团威信的问题。”李为淑也点头同意道:“不错,不错。看起来,这个贫农团就是有威信,就是威信高。”
一点不错,贫农团的威信果然很高。全村的群众,听说一部分人成立了贫农团,准备重新划阶级,将各户的成分重新讨论,就纷纷到工作组来打听虚实。他们问工作组,原来划定的中农成分,下中农成分,还算不算。那批下中农都声称自己原来也是贫苦人家,问什么时候才可以参加贫农团,没有参加贫农团的人是否分不到土地,如此等等。吴生海、周炳、胡杏、张纪文几个人,叫他们缠得晕头转向,嘴苦唇焦。吴生海得意洋洋地说道:“好了,现在事情办通了。不用三催四请,也不用登记罚款,他们一个一个地自动前来,要求参加会议了。”胡杏也说道:“现在看得很清楚,党的政策胜利了。”
在贫农团里面,王大成、王七婶都非常活跃。他们说的话,比吴生海、张纪文说的话还要多。有一天,贫农团选举主席、副主席,提到人选,大家都不吭声。张纪文介绍了王大成、王七婶两个人,问大家的意见怎么样。大家见工作组已经开了口,王大成、王七婶在工作组跟前又是能说话的人,就都同意把王大成选做主席,把王七婶选做副主席。
外面刮着北风,贫农团天天在村公所里开会,准备把全村的成分重新划定。首先提出来研究的,仍然是王大善这一户。大家听见王大善的名字,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许久没有人说话。王大成咤呼道:“说吧,说吧,有话就尽量说吧!光当哑巴怎么成?现在工作组都在场,说错了没有关系。他们会给我们指示。现在,我们负起重大的责任了,要说话了,要对全村的土地改革运动负责,不是一块木头了!”王七婶也跟着咤呼道:“说吧,说吧!说错了不罚钱。大家尽管放胆说话好了,没有人堵住你们的嘴巴。你们不吭声,等什么?”大家仍然不做声。王大成就说道:“大家不说,我来说两句。我觉着,我们从前给王大善划的那个阶级,并没有错。他自然是个地主,可土地很少,只有那么三十多亩,不管怎么算法,也只能算个小地主。大家看看,合适不合适?”等了一会儿,没有别人开腔,王大成的意见就算通过了:王大善的成分仍然是小地主。
周炳坐在一边,瞅者这种场面,心里老大地不高兴。他不满意把王大善划做小地主。他自己有许多怀疑,却没有什么具体的证据,不好开口说话。其次,他也不满意这种咤呼式的讨论。什么事情都由一两个人,在那里咤咤呼呼地说几句话,就算通过。大家没有充分交换意见,从容讨论的机会。
接着,王大成又提出另外一户人来,要大家讨论。这户人家就是王先贵。他家里三口人,有土地二十四亩,原先把他划成中农成分的。有人给他算土地账,说全村平均每人只有两亩六分七,他家里平均土地每人就有八亩;有人给他算耕牛农具账,说他家里有一头耕牛,有一挂大车,还有其他许多大农具;有人给他算剥削账,说他家里虽然没有雇长工,可是,他拿牛工换别人的人工不算,光说他雇的短工,一年也不在少数。话说得不少,却没有一个人提:王先贵这一家究竟应该划做什么成分。
王大成在这个时候又咤呼起来道:“大家有眼睛看嘛!那么些土地,还有剥削!农具是整套整套的,耕牛又有整整一头,别人连一条腿也捞不着呢!这还有什么问题?不是富农是什么?”王七婶也跟着咤呼道:“是富农,是富农!我看一点不假,准是富农!”大家接着哈哈大笑一阵,事情就算决定了:王先贵的成分就划成富农。周炳仍然坐在一旁,憋着一肚子闷气。他总觉着,这样划阶级,定成分,实在是太轻率了,太儿戏了。这又该怎么办?这是贫农团的正式会议。通过的事项又经过大家同意。工作组别的同志都没有做声,他自己也不好说话。
第二天,贫农团照样开会。他们又把朱启昌、焦遇春两户人家,用同样的方法划成了富农。朱启昌全家四口人,有土地三十亩,平均每人七亩半;没有雇过长工,农忙的时候雇过很多短工。焦遇春也是全家四口人,有土地二十八亩,平均每人七亩,没有雇过长工,也是在农忙的时候雇过很多短工。周炳瞧着实在太不像话,这样划下去要划出大问题来,就十分和气地对大家说道:
“老乡们,大家划阶级的时候,要注意掌握中央的政策。富农跟富裕中农的界限要严格区别。不能光看他土地多少,耕牛、农具多少,还要看他有没有剥削。如果有剥削,就要看他生活的主要来源是不是依靠剥削。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是要算细账才能看得清楚的。”
王大成跟王七婶都异口同声地说道:“不用算了,不用算了。他们哪一家的光景,我们都非常了解。他们哪一家雇过多少短工,我们肚子里都有数。不论哪一家,他们所雇的短工加起来,都要比雇两个长工剥削得更多!”贫农团的人听了他们两方面所说的话,只顾唧唧哝哝地议论。工作组的同志依然没有做声。周炳看见自己孤掌难鸣,也就暂时作罢了。
往后,贫农团在王大成、王七婶率领之下,按照这样的方式,继续进行划阶级。不过七天的工夫,在全村子里,划出了一户小地主,十户富农。消息传了出去,全村子的人都感到非常震动,议论纷纷。周炳更加寝食不安。胡杏为这件事,访问了五六户中农,十来户雇农、佃农和贫农。大家都反映:这样划阶级实在没有道理,要求工作组重新考虑。有些贫农团的成员,甚至公开对胡杏说,王大成跟王七婶两个人都不行,应该赶快把他们撤下来。胡杏听了,一时也没有了主意。她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一味子在心里觉着难过,觉着焦急。
那天早上,周炳从炕上爬起来,就觉着样样事情都不称心:他首先拿起棉袄来穿,但是扣子无论如何也扣不正,扣好了以后,一边长,一边短,又得重扣。平时叠被子,随手一叠就整整齐齐的,今天拥来覆去地叠了三次,都叠不四正。下炕穿鞋,只顾用脚趾往鞋后跟里捅,捅来捅去都捅不进去。他走到水桶旁边,打算舀水洗脸,桶里面已经没有水了。他挑着一对水桶上井台去打水,可是井里也没有水了。他碰见许多老乡,都跟他笑着打招呼,他也觉着很不顺眼,觉着他们的笑容里面,包含着一种很不恭敬的,讽刺的味道。总之,他今天觉着样样事情都非常倒霉,就连天气也很不像话。既不下雪,又不放晴,老是整天灰灰暗暗的,不晓得要干些什么。
周炳到他派饭的一户贫农家里,吃了两根大葱,三块煎饼,就到胡杏的住所去。他一见胡杏,也顾不得坐下,就站在房间当中,对胡杏说道:
“小杏子,我心里面烦闷极了!真是说也说不出来,有多么烦闷!我经历过快乐和幸福,也经历过悲哀和痛苦,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烦闷。每逢烦闷到了极点的时候,我真想把心肝都挖出来,扯个粉碎才痛快。我很想找人说一说,这样也许能减轻我的烦闷。小杏子,你愿意听我说么?你愿意听一听——减轻我的烦闷么?”
胡杏知道他对斗争干部和党员,对组织贫农团,对重新划阶级,都有许多不同的意见,但是她不谈这些,却从另外一个角度,提出一些过去的历史问题,问周炳道:
“炳哥,二七年的冬天,广州暴动失败的时候,整个革命遭到了多么严重的挫折,没有听你说过心烦;三一年的夏天,震南村的革命势力,遭到国民党军队彻底摧毁的时候,也没有听你说过心烦;三二年的春天,你在宪兵司令部受苦受难,折磨得遍体鱗伤的时候,也没有听你说过心烦。现在,上有中央的领导,下有群众的拥护,你跟大家一起,正在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你怎么会忽然心烦起来了?”
周炳拍掌笑道:“对,对。你讲这番话正合我的心意。正是想起了党中央,这才来找你商量。我以为,党中央的政策非常明确,不同咱们王庄这一套。我甚至想,县委的意图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咱们王庄可能把什么东西搞拐了。我打算向县委提出意见,把这里的毛病一五一十地向县委说清楚,请他们考虑。最好能够由县委派人到这里来,调査研究一番,再做处置。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至少也应该让县委,了解咱们这里的真相。”
听到这里,胡杏着实踌躇起来了。她把鬂边的头发,绕在自己的手指上,缠了又放,放了又缠,脑袋不住地轻轻摇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低声说道:
“这样做恐怕也不太好。应该十分谨慎才是。从前你反对依靠干部,现在你又反对搬开干部;从前你反对把中农划得太多,富农没有划出来,现在你又反对把富农划得太多。这样子,人家会怎么看你呢?县委对你的印象会怎么样呢?当然,你的担心我是十分了解,也十分同感的,可是我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总之,对这件事情要十分谨慎,十分谨慎。还不如再等几天,看看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然后再做打算。”
周炳咬着嘴唇,苦苦思量,竟然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来。他用手捶着自己的前额,骂自己道:“好笨哪,你好笨哪,你这个东西多么不中用呀!”骂完就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对胡杏说道:
“难道天下事会是这样的么?难道要么就完全相信干部,要么就把干部和党员完全撤开,二者必居其一么?要么就只划中农,不划富农,要么就多划富农,二者也必居其一么?难道天下有这样绝对的事情么?我就不相信,完全不相信。”话虽如此,可是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到底也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来。
从胡杏那里出来,周炳决心去找吴生海,推心置腹地深谈一次,把所有的疙瘩谈通谈透。他心里面反复琢磨:第一件,他应该说明自己的态度,他不赞成完全依靠干部,但是也不赞成把千部和党员一脚踢开;第二件,他不赞成将王大成和王七婶两个人选成贫农团的主席跟副主席,因为他们两个人不是老老实实的劳动人民;第三件,他不赞成完全不划富农,但是也不赞成把这么许多户人家都划成富农。富农确实是有的,但是不可能这么多,这个界限必须严格划分清楚。他一面走,一面想,不知不觉走过了头,忘记转进那条小巷子,差不多走到南王庄去了。
周炳看见自己这样懵懂,心里面也觉着好笑,连忙往回走。他仍然一面走,一面想,觉着三个问题一道提出来还是不妥当:这搬石头、揭盖子的新精神,正是县委提出来的,自己在这上面有意见,恐怕不太好。那么,就提两个问题,提贫农团主席的人选,跟划富农两个问题吧,其他的暂时不提也好。他只顾走,只顾想,不留神又走过了头,照样忘记转进那条小巷子,竟走到那个荒凉的坟场,和那个干涸了的大水凼当中去了。
他轻轻骂了一声“傻子”,又重新往回走。这回心里面想,不如把前两个问题撇开不提,光提第三个问题吧。人家张纪文“组阁”以来,把王大成跟王七婶挑出来当家,是他的得意之笔,要随便提出怀疑,怕不太容易有效。至于把富农划得太滥,事关重要,倒非提不可。那是有关别人身家性命的问题,如果错划了一户,后患也就不堪想。他想着、想着,幸好这回没有走过头,准确地转进了那条小巷子,来到了吴生海的门口。他站在那儿,踌躇了好一阵子,心里面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
最后,他想起了胡杏劝他的话,就拿眼睛瞅着自己的鼻子尖儿,自己对自己嘀咕道:“不错,你过去反对依靠干部,现在又反对搬开干部;你过去反对不划富农,现在又反对多划富农。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到底犯了什么毛病?人家会怎么说你?唉,算了吧,算了吧。明知没用,不谈也罢。”想到这里,他就懒洋洋地从那条小巷子退了出来,往北面退,一直退到胡杏的住处。
周炳把自己这次想找吴生海深谈,终于没有找成,那种种犹疑可笑的举动,对胡杏说了一遍。胡杏却对他的这种克制大加赞赏。据胡杏的看法,他这个时候去找吴生海谈话,完全不能解决问题,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如果他们两个人谈不拢,争吵起来,冲突起来,那就只能使事情变得更难解决,只能使矛盾越发加深,除了把事情弄僵以外,不会有任何一点好处。周炳把自己那只僵直的右臂平举起来,抓住胡杏的肩膀,不住地摇动着,恳求道:
“小杏子,小杏子,你一定给我找出一个合适的人来,找出另外一个能和吴生海说话的人来。我可以不说,但是,错划富农——事情本身不能够不管!”
他们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还决不定让什么人来提这个问题更好。要在工作组里面找人吧,恐怕不容易,并且也不会见效。最好找工作组以外的人,找既非干部,又非党员的一般群众。他们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王洛正的身上。他既不是干部,又不是党员,却是一个连一寸土地也没有的悃户,如果肯出来说话,是再好不过的了。
两个人都有一种说干就干的劲头,当下立即到大王庄,把王洛正找来。三个人详详细细地研究了搬石头、揭盖子的问题、王大成跟王七婶领导贫农团的问题,特别着重研究了王庄全村划出十户富农的问题,劝他站出来说说话。周炳十分恳切地说道:
“洛正,现在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顺都参加了学习,隔离起来了,不能够讲话了。还能够讲几句话的,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不出来讲讲话,怎么行呢?”
王洛正迟疑了一袋烟工夫,然后慢吞吞地回答道:我同意你们的意见:干部里面有坏的,党员里面也有坏的,但是不能好坏一锅端;大成跟七婶两个人领导贫农团,不得人心;咱村子有富农;保不住有两三户,没有十户这么多。这些事情我全知道,可我哪里敢说!这回风暴来得太猛了,只怕我一个人招架不住!”周炳跟胡杏听了,不住地点头,表示谅解。